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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三角梅以及写诗的舒婷

2014-04-29吴其华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阿香阿美鼓浪屿

吴其华

阿美和阿香昨天晚上都没有睡好。早上五点半,闹钟一响,和往常一样,都起床了。所不同的是今天早晨两个人都没有说话,静悄悄地,在门口的水池边刷牙洗脸。阿香先用卫生间,之后阿美进去。这中间两个人一句话都没有讲。

楼下有卖早点的声音传来,一连串抑扬起伏的闽南话中,阿香听懂了有豆奶和炸枣。隔壁做沙茶面的阿伯也起床了,不知何事心情不好,咳嗽了几声后,骂了一句"干你老母",之后还说了句"您伯(闽南语:老子)要怎么样"的话,阿香没有听清楚。只听到沙茶面阿伯接着又咳上了。卖麻糍的阿伯也起得早,阿香似乎闻到了麻糍的芝麻香味。她踏着人字拖鞋,快步下楼,木制的老旧楼梯被她踩得像浑身都很疼一样,吱吱呀地叫着。阿香想今天买几个麻糍给阿美当早点吃。

阿美最喜欢吃麻糍了。阿美有一回把麻糍拿在手上,软软的捧着,往嘴里轻轻送,一边蠕动着嘴巴一边贼兮兮地望着阿香笑。

阿香就骂,笑,笑你个大头鬼啦,吃你的啦。

阿美把麻糍往阿香嘴巴里塞,说,你咬一口,感觉一下,感觉一下嘛。

阿香咬了一大口,大声说,好吃,香,软,滑滑的。

阿美把剩下的最后一口麻糍放进嘴里,腾空了的手扣上了阿香饱满的胸部。阿香躲让不及,碰倒了床头的水杯,水洒到了鞋子里。阿香忙不迭地拿起鞋子倒控水,嘴里就骂,死八婆,要是个男人,一定是个二流子。

阿美坏笑着说,麻糍就像你这个啦,空砍的(闽南语:傻瓜)。阿美已经学会了很多闽南话。阿香觉得自己比阿美笨太多了。

阿香跟卖麻糍的阿伯说话,阿伯啊,麻糍怎样这么软嘛,真好吃。

阿伯笑得很开心,闪出了一口常年抽烟而又有点漏风的黑牙,用闽南话回答了她一大通。阿香没管什么意思,她只听得懂一点点闽南话,但阿伯说的那些阿香一句都没听懂。

阿香提着麻糍上楼,一下子伤感起来。阿美一定找到了什么靠山,BP机换成了汉显的,夜夜一床睡觉,白天一起在海边,却不曾听她说一声。阿香难过极了,自己的心恨不得都掏了出来,什么秘密都告诉了阿美。连小时候在田畈上打猪草让村里的小黑扒掉裤子看屁股上的痣这种事都告诉了阿美。

可阿美呢,居然瞒着她去隆了胸。这么大的事,阿美之前都不曾透半个字,还骗她说是去了老家。等昨天回到鼓浪屿,都已经拆了线。

昨晚上阿香回到小木楼,阿美已经在屋子里。阿美上身什么都没穿,静静地坐在床上。阿香吓了一大跳,见鬼了哦,一个月不见,阿美的胸胀起来了。阿美很瘦,瘦瘦的身子上,两只壮实的乳房显得有些突兀,像不是自己长的。阿美很兴奋

,她问阿香,好看吗?她把胸脯往阿香跟前挺了挺,让阿香摸摸,是不是和真的一样。阿香吓得往后退了退,好像那一对漂亮的乳房是花重金租来的,摸坏了要赔钱一样。阿美捉起阿香的手,说摸一下,不要紧,轻点就是了。阿香轻轻地碰了碰,和自己的差不多,也是软的,也是热的。阿香缩回了手。

阿香越想越生气,也越想越难过。

阿香把麻糍放到床头的桌子上。转身又下楼。阿美还坐在屋子里,睡裙也没有换。阿美在往脸上涂东西,一小点一小点,点在额头鼻头下巴和两边脸蛋上。阿香逃也似地出了屋。两个人依然没有说话。

阿香换了双旅游鞋,每天的六点两个字(闽南语中时间的特定表述,意即六点十分。)跑步。往郑成功雕像方向,阿香跑了一段路,回头望望,阿美并没有跟上来。哦,阿香差点忘记了,阿美昨天晚上说,以后不能做剧烈运动,要是把胸部里面垫的东西弄歪,那就死翘翘啦。阿美说这些话的时候,很认真,全然不似平常开玩笑的样子。

昨天晚上阿香看着阿美换了一条真丝的睡裙,抖抖的,柔柔的,前胸开得很低。阿香不知阿美何时买的这件睡裙。阿美连内衣都不穿,直接套上裙子,在小小的屋子里走来走去。她走一下,阿香就得让一下。屋子实在太小,里头放了一张单人床,一只小小的床头柜,一个小电炉,和简易的小衣橱,是那种带拉链的,可以折叠的布质小衣橱。还有一堆书,是阿美的。阿美喜欢看书,有很多是经典名著。一只录唱机,被阿美用两只钉子和一块长木板固定在床里边的墙上。阿美就是用这只录唱机学英文和闽南语,也有时放些歌来听。学来有何用呢,阿香想。她俩在海边做导游,很少接得到外国客人。外国的散客,不喜欢要导游,都是自己拿着张地图慢慢找来找去,也不要人家帮照相,他们都是拍风景。

阿美穿着睡裙在屋子有限的空间里晃来晃去,忽而把头发盘起来,忽而又散开。阿美眼神里全是笑意,忽而又低下头看一看自己的胸脯,似乎很满意的样子。阿香无话,只得拿着脸盆,把睡衣装在袋子里,侧过阿美的身子,去楼道里的公用卫生间冲凉。

卖沙茶面的阿伯在卫生间里一声紧一声地咳,阿香在门口等。她想着屋里的阿美,什么时候变的呢?一年零三个月。两个人认识一年零三个月了,阿香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是家里开始插早稻田的时候出来的,过年的时候阿香没有回家,现在老家在收第二年的晚稻了。阿香把赚到的钱都寄回了家,跟妈说,回趟家要花好几百呢,搞不好还把这儿的活丢掉了。阿香是把电话打到村头麦叔家的。阿香听到了自己的大在麦叔家的电话筒边传来的声音,大好像在说,家在这里,又跑不掉,不回就不回吧。阿香又聽到妈说,那你在外自己要吃好睡好,注意安全。

沙茶面阿伯终于咳咳喘喘地出来了。阿香把卫生间的门敞开,让里面的味道散出来。阿香等了约摸五分钟,才进卫生间。阿香真想租一个带卫生间的房子。可阿美说,这些都是过渡,难道还会在这样的地方住一辈子吗。阿美说这些话的时候,眼神是坚定的。一辈子,太长远了,阿香不敢想。阿香把卫生间的水龙头打开,脱掉衣服就着冷水淋浴。阿香在水龙头下,眼泪像床头柜上的杯子被打翻了,哗一下里面满满的水全淌了出来。阿香在水龙头下哭出了声音,她边哭边想着阿美。阿香知道,阿美这是要离开自己了。阿美终于要去过另一种生活了。阿香好害怕阿美离开自己。阿美这一个月不在鼓浪屿的日子,阿香连家都不想,只想念阿美。

阿香沿着海边跑得很慢,郑成功雕像过了,到了大榕树下。那个写诗的女人也在这个时间跑步。--阿香原不知道这个女人写诗,是阿美告诉她的。阿美告诉阿香,这个写诗的女人叫舒婷。阿美常常跟在这个叫舒婷的女人后面跑,阿香与阿美并排。写诗的舒婷跑着跑着,便会去龙头路的菜市场。这时候阿美就在海边那棵大榕树边慢下来,和阿香再往回走。鼓浪屿哪儿空气都好,鸟叫不停,海水和岩石撞击着,发出一拍一拍的响声。一班轮渡到了,哗地一下子涌出一大群人,到了岸,又四下散开。凤凰花成片成片地开,像火在树头烧起来了一样。可阿美不喜欢凤凰花,阿美喜欢三角梅。三角梅有什么好看的,阿香觉得三角梅还没有老家山上的映山红好看。

阿香看着远去的诗人的背影,不知阿美何以对她这么上心。舒婷是个女的,比她俩要大好多,不胖,就那么个家常的样子。要是个男诗人,阿美这样还让人想得通。阿美有时会和阿香感叹,舒婷也要买菜啊,她也要做饭哦。阿香觉得好生奇怪,她不买菜做饭,她老公孩子吃什么呢。阿香想。可阿香看着阿美痴痴的眼神,没有作声。

有一回阿美还故意跟着这个写诗的女人一起去了菜市场。阿美拉着阿香,假装也去买菜,实际上两个人很少有空做饭,都是在海边拿快餐解决。阿香看着写诗的女人来到菜摊前,拿起一把空心菜看了看,又放下了,后来买了一袋同学菜。阿美也跟着把空心菜拿起又放下。写诗的女人又来到了海产品的档口,从装花蛤的大盆子里,自己拿起漏勺舀了一大勺花蛤,沥了沥水,剔掉几粒没有张嘴的死蛤,再让摊主过称。阿香听到写诗的女人问摊主:一斤几银?写诗的女人说闽南话,有点泉州或漳州总之是厦门外缘一带的腔调。阿美这次没有上前,她拉着阿香走了。阿美说,舒婷买菜也要讲价钱的哦。那是自然,阿香想。

阿香今天也跟在写诗的女人身后跑。阿香并不关心写诗的女人。阿香还在想着阿美。阿美是不曾有男朋友的,阿香坚信。两个人白天在海边跑来跑去,把游客安顿好又一起回小木楼。偶尔阿美会跑到火车站或机场,为一些散客买回程的票。何曾见过阿美谈恋爱呢。晚间在小小的单人床上,两个人抱得紧紧。床太小,实在是挤。阿美总喜欢把手往阿香的怀里探,早先阿香是不允的。可阿香一觉醒来,阿美的手,总有一只扣在自己的乳房上。阿香阿胖。闽南话里,香念成胖的音,阿美就用学会的闽南话笑阿香。阿香不介意阿美的笑。阿香后来也喜欢阿美的手抚着自己的感觉。

阿香也没有男朋友。在老家,两个人这样的年纪,都要结婚了。再怎么样的胸脯都不金贵了,敞开了在田畈上奶孩子。阿香不敢回家。不知道自己要嫁给谁。

阿香是不想在家里种田的。阿美也说不想。

阿美你长得这么好看,阿香看着阿美的脸说,嫁个城里人就不用种田了。阿美笑笑。好看有何用。阿美若有所思,低下头,收起了笑。

阿美清瘦的小脸,长臂膀,腿也是长长的,小屁股翘翘,胸脯却小,平躺下来几乎是没有的。阿美有时握着阿香的一只乳房说,阿香你长得真好。阿香脸红了起来。阿香晓得自己胖得不好看。腿是短的,手臂粗壮得吓人,这样的身子在家乡,要是不下田干农活,会被乡亲们骂死的。阿香在家乡呆到十七岁的生日都过了,提亲的倒是有一个,可阿香一点都不喜欢。那个提亲的小伙子頭发很少,个子又小,阿香看了一眼就回房了。阿香的妈和大都骂,可也奈不了阿香的固执。哪曾想,来到这鼓浪屿,遇上了好看的阿美。好看的阿美一点都不觉得阿香难看,阿美有时还把头脸都靠在阿香鼓胀坚实的胸脯上,小声气地说,太舒服了,阿香,做你男人是很快活的哦。这种时候,阿香也是满心的欢喜。

阿香慢慢又往回跑。晨间的空气湿漉漉的。阿香越跑越慢,眼睛里也湿漉漉的。路边的棕榈树上,停着两只花身子的鸟,不慌不忙,也不叫。几蓬三角梅在开花,阿香还是觉得不好看。写诗的叫舒婷的女人跑向了龙头路菜市场的方向,她又要去买菜了。阿香想起自己早上还没有吃东西呢。龙头路上的面线糊,原本两个人都喜欢。可阿香今天一个人,没有心情去吃。每次阿美只要拿到小费了,就拖着阿香来吃面线糊。加大肠,加卤蛋,加肚片,阿美对着煮面线糊的大锅,一句一句跟老板说着闽南话。小小的面庞透着光亮,眼睛里像落进去了夜里的星星,鼻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鼓浪屿很难找得到阿美这样好看的女孩子。在外要自己爱护自己,早上有空,要吃得好好的,阿美总这样板起小脸对阿香说。

阿美比阿香迟一个月来鼓浪屿。阿美说她不喜欢坐车,所以来鼓浪屿,阿美说一坐车头就晕。阿香说自己也是。两个人说这些话的时候,在鼓浪屿的海军疗养院的食堂库房里择地瓜叶。

阿美说我们老家,这个叫红薯叶,不做菜吃的。

是啊,阿香说,我们老家也不吃,这个是拿来喂猪的。

胖胖的阿香坐在小凳子上,低着头整理手上的菜叶子。胖胖的阿香低着头的时候,瘦瘦的阿美笑了。阿美笑的时候,阿香觉得很好看。

阿香抬起头,问阿美,你十几啊?

阿美说十八。

阿香高兴坏了,我也十八,属老虎的哦。

两只老虎两只老虎跑得快。

两个人一同唱了出来。接着又笑。阿美笑出白亮亮的牙,和阿香在鼓浪屿的泉州路上工艺品店里看到的珍珠一样,都有光在闪。

阿美站起来,把地瓜叶子放到篮子里,又问阿香,准备在这儿做下去?

阿香望了望宽敞的食堂库房,一只只装着香菇、虾米、黄豆、白糖的袋子整整齐齐码在那儿,阿香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这儿伙食好啊,包吃住。

可赚不到钱哦,阿美说。

是啊,阿香茫然地低下头。阿香是想出来赚钱的。带她出来的是村头的麦叔。麦叔在火车站倒票,阿香跟着麦叔买了两天火车票,可她从来插不进队,也编不来谎。火车站上到处都有便衣,阿香这呆样子,没两天就要把他做票贩子的事暴露。麦叔就把阿香送到老婆在江头开的美发店里。麦叔的老婆花婶出来很多年了,她倒是愿意阿香留下来。阿香在美发店里先学洗头,客人困倒在椅子上,脸冲着阿香。阿香俯下身子,客人的眼睛也不闭上,死盯着阿香的胸脯。阿香的胸脯太大了,手脚一动,胸脯也跟着动。客人的眼神就跟着跳。阿香就慌了手脚,花洒抖着,把客人的眼睛里弄到了泡沫,水又顺着客人的脖子淋湿了客人的衣服。客人动了怒,一把扯下毛巾,坐起身子骂。阿香吓得退到一边。

花婶上前,一个劲地赔小心。花婶把客人又扶倒在椅子上。花婶的手指甲都染成了红色,长长的手指白生生的。花婶的上身衣服穿得短,在阿香看来,花婶只是系了个小肚兜,不过花婶的裙子倒是长的。花婶就这样笑着脸轻轻放倒了客人,花婶拿花洒小心地沿着客人的头发淋下去。花婶当然也得俯着身子,这样花婶的胸脯也是一跳一跳的,花婶的胸脯真是白啊,像鸽子急着要飞出去,又像兔子饿了要跑出来吃草。花婶放任它们调皮地跳着。

阿香难为情地别过脸。客人安静了,花婶说着说着,和客人都笑了。花婶把客人的头洗好,拿毛巾包住,拉过客人来到按摩椅子上来按摩。花婶把客人的头枕在自己软绵绵的胸脯上,一下一下按着客人的太阳穴。美发店里总不大给人理发,都是洗头按摩,而后吹吹风,就能收钱了。来的都是中老年男人。花婶连推剪都不会。不过花婶骂阿香,死妮子,我这里是最正规的,你都做不来,你有么子益?嘴巴甜一点不会,见人笑一个不会,让人看看碰碰,也不少块肉。花婶是用家乡话骂阿香的。

这儿的气候也真是怪,一年四季都是热天,阿香只得成天穿着单衣,胸前的两个东西,重重的,让她累得心烦。阿香真是做不来这里的工作。麦叔只得把她送到鼓浪屿海军疗养院的食堂来了。这里好,安全,吃住不要钱,当然也赚不到钱。

又一班轮渡要开船了。人群像潮水一样往渡船上涌。阿香跑到轮渡的广场上,到处都是干净的。这里的天蓝得真是好看。海水隐约有点咸腥味。还算得上早呢,这个时间。海和天都开阔得厉害。对面是繁华的中山路,阿香去过,和阿美一起,一家一家店铺逛,阿美拿起好看的裙子一件一件试。每一件都贵。而每一件都是为阿美订制的一样,穿上身,阿美就是电视里头的明星。而后又都脱下。阿美不乱花钱。

游客们要到八点时分才过来。可阿香今天一个人,不知自己可接得到生意。小旗子没有拿出来。大喇叭也没有拿出来。拿出来也无用,阿香个子矮,举着未必有人看得着。不像阿美,长手臂长腿,嗓门亮亮的,把客人拢过来,和凤凰卫视里的主持人一样腔调说话:各位团友,今天跟着阿美,把鼓狼椅最赞的风景看透。阿美边说还边打手势,故意把鼓浪屿说成鼓狼椅。游客于是三三两两聚集过来,听着阿美说话。阿香呢,把拍立得相机挂在脖子上,看着阿美的腿脚。阿美的长腿会在英式或法式俄式的老宅前面停住:各位团友,这是我们鼓狼椅非常有特色的建筑,大家可以随便拍照。游客们停住,拿出相机做准备。阿美又拍拍手,各位团友,我建议大家让我们的专业摄影师阿香小姐为你们拍出最有风情的照片,立等可取,每人只收十元。阿香于是举起相机,有些游客会站到阿香的镜头前来,有些不会。反正生意总是会有一些的。

夜间呢,海边搞篝火晚会,阿美唱闽南歌给外地游客听:我甲你甲你是知己,烧酒尽量杆来开......阿美唱着跳着,游客不懂何意。阿美从海边开大排档的阿唐的档口拿出几支啤酒,向游客解释说:我当你是最好的朋友,我们一起尽情的喝酒。游客很高兴,接过阿美拿来的啤酒,让阿唐开开,一大口灌下去,灌得满脸都是泡沫。泡沫在游客的脸上瞬间破掉。

阿美又跳着唱:饮落去,饮落去,我没醉呀我没醉。

游客跟着跳也跟著唱,我没醉呀我没醉。

阿美的酒根本没有喝,只是从脸上倒下去,把整张小脸洗得湿湿,更显清灵了。在海边,沙滩上,月光下,篝火旁,阿美舞着长长的黑头发,扭着细瘦的腰肢,像个精怪一样。游客们大多喝得不少,都喜欢阿美。阿香呢,这时候就帮阿唐收拾桌子,记下阿美拿给游客的啤酒支数。游客也会点菜,海瓜子,花蛤,螃蟹是便宜的菜蟹,反正外地的猴子们都不懂。阿唐这样说。这里的本地人,把外地人说成猴子。内地的猴子。外地的猴子。

阿香和阿美都是猴子。一只是湖北的胖猴子。一只是安徽的瘦猴子。阿唐是鼓浪屿的渔民,现在渔民公司不打鱼了,阿唐就算是下了岗。阿唐在渔船上弄伤了一只脚,走路总是颠着,做有些工作也不合适,就在海边弄个夜宵摊。阿美和阿香并不骂阿唐拐脚。阿唐呢,第二天会算头天晚上啤酒的提成给阿美阿香。有时候没什么客人,还会给她俩炒两份米粉,加很大的花蛤,加很多的辣椒,阿美阿香吃得满头脸都是汗。这里的人不吃辣椒,猴子才爱吃辣椒。阿唐如此说。

阿唐也开玩笑,开阿美的玩笑。嫁过来吧。阿唐说,很水的渣某(闽南话漂亮女孩子的意思),我也不嫌你是安徽猴了。阿美一只花蛤的壳扔到阿唐的头上,去死啦,瞧不起我们外地女孩子,谁爱嫁你让谁嫁好了。

阿美不会和阿唐谈恋爱的。阿香想。阿唐也不可能送阿美汉显的BP机。阿美也不可能为阿唐去隆胸。阿香慢慢往回跑,跑到了教堂边。有钟声从里面传出来。阿香忽然在胸前划了个十字。阿香自己也不知,为何划十字。

阿美把脸上的粉底液匀开,拿刷子刷了些散粉,扑在脸上,定住了妆。麻糍的味道很香。阿美放下刷子,暂时不准备涂口红。

阿美拿起一只麻糍,送进嘴巴轻轻咬下。软软的,香。阿美的眼睛湿出了泪。阿美又咬了一口。泪不止。淌出来,冲花了适才扑好的粉。

阿美把存折拿出来,放在了阿香的枕头下。阿美阿香在海边做导游,一共存下了两万五千块钱。阿香零零散散取走了一万。你只分一万就好,生意都是我拉来的,阿美说。阿香自然是同意的。即便这一万块钱,阿香也觉得沾了阿美好大的光。阿香每月都寄八百回家。阿香的妈在电话里说,哥嫂很想念小妹,小侄儿天天都问小姑何时回家,盖屋的红砖都准备好了,现在差水泥的钱。妈还告诉阿香,哥嫂说了,要给她专门盖一间小姑房。阿香听了,很欢喜很欢喜。

阿美在心下骂阿香的大和妈还有哥与嫂。多亏平时帮着她存一点,要是都分给她,阿香这个愚呆呆,全都寄回老家那个无底洞了。自己不为自己作打算,今年一过,就吃二十岁的饭了。阿美放在阿香枕头下的存折上还有四千块钱,还有这只新款的汉显BP机,阿美也留下来给阿香用。

阿美下定了决心,要搬到钟先生在滨湖买的房子里去住。

房子很大,一间大卧室,一间客房,还有一间书房。在八楼上。阿美去过。那天骗阿香说去给上海客人买机票。过了轮渡,阿美就坐上了钟先生的车。阿美一上车头就晕了。钟先生一只手抚着阿美说,坐少了车,坐惯了就好。

钟先生慢慢开,开到一个花园一般的所在,去地下车库泊车,而后带阿美上电梯。钟先生在电梯里拍了拍阿美的小脸说,我买的海景房,让我的小阿美看海的。

阿美晕乎乎,随钟先生进得屋子。阳台真是大,钟先生弄了个秋千椅,阿美试着坐上去,荡啊荡,荡啊荡,就荡起来了,长头发甩啊甩,海果真就在面前。阿美天天在鼓浪屿海边,带着游客,大声说话大声唱歌,海就在阿美的眼睛底下,可阿美只是涨潮时,才觉到,哦,海,潮来了。

阿美坐在钟先生的海景房八层楼阳台的秋千上,再看海,不一样。海水在阳光下泛着一波一波的白光,没有边际,海原来这么好看啊。起风了,阿美的裙子轻轻扬起来,阿美觉得海真是美。

可到底如何美,阿美也说不上。

钟先生坐在阳台上泡茶,擎着小小的茶盅,把浓香的铁观音咪进了嘴。带着笑,一眼不够一眼地看年轻的阿美。

鐘先生是在带龙岩的画家朋友去鼓浪屿玩时,认识了做导游的阿美。钟先生微凸的头顶周围,一圈长得过份的毛发在轮渡口的穿堂风中吹得凌乱,但不失儒雅。钟先生爱画,爱收藏,爱喝茶,爱吃封肉,拜地藏菩萨。钟先生更爱水水的渣某阿美。钟先生那日在鼓浪屿听得阿美说话,问,泉州的?阿美笑。钟先生祖上泉州。阿美的闽南腔有点似泉州腔,钟先生认定阿美是泉州人,可故土上的渣某没有阿美这么水的,钟先生又感叹。后来得知阿美是一只来自安徽的猴子,钟先生便诧异,不是闽南人讲闽南话,真是少。阿美得意,对着钟先生唱闽南歌,大声唱:

有几间厝

用砖仔砌砌

看起来普通普通

时常出现我的梦中

彼就是我的故乡

钟先生少时家贫,连肚子都没法饱,离开故乡,偷渡去东南亚,吃尽艰苦,又定居在台湾,并谋得家业。待到足跟稳住,回故乡,早已物是人非。故乡,在五十岁的钟先生心头,真是有悲凉之痛。而眼前这个水水的小渣某,带着一口故乡的声腔,唱故乡的歌。钟先生心内慨慰,暗沉的嗓子跟着阿美唱:

住一阵人真正善良

面上拢带着笑容

安份守已士农工商

彼就是我的故乡

阿美愈加得意,台湾客高兴了,小费会多几张吧。阿美边唱又边扭动着她柔软的腰肢,在沙滩上,阿美跑了起来,踢掉鞋子,光着脚,踏进海水里,白白的浪花一排又一排。阿美的裙摆飞起来了,长长的黑头发也飞起来了。白净净的小脸,在发丛中,像个小妖,钟先生看愣了神。

钟先生给阿美小费一千块。记下了阿美的BP机,留下了自己的电话。钟先生对阿美说,有空去寻我,有困难就开口。嗯,就是这样,阿美惦记在心。

那日阿美在钟先生的海景房里,什么事都历经了。阿美瘦瘦的身子,被钟先生抱着上床。钟先生握着阿美小小的乳,爱怜,又似乎不满意。事后阿美进卫生间,里头有大大的浴缸,还安了音响。阿美进去时,音响里在唱着"爱情给我笑容给我悲伤给我怨叹在心中",阿美轻轻把一声气叹回了肚子里。

钟先生在台湾有妻室,这是自然。钟先生比阿美大三十岁,在湖里办了厂子。台湾人过来,都要找一个小妻的。钟先生对阿美这样说。钟先生是疼惜阿美的,这么水的渣某,天天在海边晒,晒不了两年,嫩生生的小脸就会长斑。钟先生的厂子生产珍珠粉,给女人美容用的。钟先生说,阿美跟过去,天天让她用珍珠粉洗澡。钟先生还说,等阿美几年后找到了合适的人,还要给她一笔嫁妆。

阿美呢,跟钟先生嗲嗲笑一阵,说谢谢钟先生关照啦。钟先生不如好人做到底,送阿美念几年书怎样?阿美爱念书嘛。聪明上进的渣某比花瓶更让人疼爱。钟先生满口应承。

阿美的胸部花掉了六千。阿美还花了三千五百块钱在老家买了个商品粮的户口。阿美把户口落在县城的亲戚家,上面盖了个农转非的印章。阿美重新办了个身份证。身份证的地址后面不是工农村长河组,而是东街路38号。

其实,这于阿美,又有何意义呢。

阿美初中毕业后在老家的小镇上学裁缝。自己学着裁剪的棉布花裙子穿上身,阿美好看哦,像观音一样。阿美的师傅夸。小镇上的冯健大学暑假回家,看到了学徒的阿美。在大学里读汉语言文学的冯健常捧着本书转到裁缝店里来。

阿美头低着,踏着缝纫机。咵哒哒咵哒哒。心扑扑跳。念大学二年级的冯健白净净的,戴着眼镜,斯斯文文的书生相。阿美欢喜得心都疼了。

冯健又来到裁缝店,看着穿花裙子的阿美,粉面含笑,低着头缝扣子。阿美的师傅佯装到里屋喝茶。冯健急急递给阿美一封信。

阿美心下又欢喜又着急,等到天黑无人,跑回房展开,--大学生冯健写了诗,冯健的钢笔字好劲道好漂亮:

一位少女喜孜孜向我奔来

又怅然退去

花束倾倒在臂弯

她在等谁呢?

月台空荡荡

灯光水汪汪

阿美一字一句小声念。

一位少女喜孜孜向我奔来

又怅然退去

花束倾倒在臂弯

她在等谁呢?

月台空荡荡

灯光水汪汪

阿美果真怅然。冯健是大学生哦。自己是个乡下的学徒。怎样等呢,阿美两行泪就爬出了眼眶,滴落到纸上,湿了诗句。

冯健的妈在小镇上的信用社上班,走路昂着头,儿子生得好,又出息又懂事。冯健的妈何以看得上阿美这样的乡下妮子呢。

阿美也告诉自己,不要做梦了。

冯健暑假几十天,天天来天天来。阿美心内又是万分的欢喜,自己终究是抵挡不过自己。阿美允了冯健带她去小镇后面的河沙滩。沙滩上的沙细软。天上有月亮,月是满月。河水又很浅,浅得只湿得到脚背。一只旧的船撑到了河的对岸,停在那儿有许多时日了。冯健在月亮下对着阿美念诗:

越是生冷的地方

越显得放浪、美丽

不拘墙头、路旁

无论草坡、石隙

只要阳光常年有

春夏秋冬

都是你的花期

呵,抬头是你

低头是你

闭上眼睛还是你

阿美听得醉了,只当冯健的心中,全是自己。由着冯健牵着自己的手,过了河。河的那岸,就都是山。山并没有起伏得太厉害。有树,野生的花木,以及矮的灌丛。冯健把阿美往怀里揽过来,呼吸一声重过一声。阿美火烫烫的心脏在冯健的掌心里一下急过一下地跳,真的要跳出来了。满天的星星,密密挤挤。阿美的眼睛睁不开了,阿美顾不上太多了。阿美什么也不愿去想了。冯健是何时脱下阿美的裙子,怕只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才知晓了。

阿美后来又跟着冯健去了几次河的对岸。每一次都是满心的欢喜。

阿美的梦醒来时,冯健已经开学了。阿美等啊等,阿美再也等不到冯健写来的诗了。阿美独自去了医院,打掉了未成形的胎儿。阿美的頭在小镇上实在抬不起来了。阿美的妈和大还有哥嫂都说了,没有这样的女儿和妹子。阿美知道,自己没有后路可以回退了。阿美后来还知道,原来那些诗不是冯健写的,是一个叫舒婷的诗人写的。那个叫舒婷的女人写抬头是你低头是你闭上眼睛还是你--写的是鼓浪屿这个小岛上一种叫做三角梅的花。

阿美还小,十八岁。可阿美又早早懂得,原来欢喜一个男人,是要历尽这些疼的。

阿美知晓了这疼,又没什么好害怕的了。至如钟先生,阿美想,再也难让自己疼了。

阿美想靠住钟先生,对他好,让他高兴。阿美自学了好久的英文,阿美想学出来。阿美对于未来,又像是笃定的,要过另一种的生活,这是自然。可到底是哪一种生活呢,阿美又茫然。总之,先念书,这是一定要的。阿美小小的脸上,有了光明的神色。

阿香在教堂门口,划完十字,发了一阵呆。阿香觉得教堂里有上帝,就像老家的寺庙里有菩萨一样。菩萨面前要磕头,上帝这儿就是划十字,都是求保佑。保佑自己,也保佑阿美。阿香如此想着,又恭敬地在胸前划了一个大大的十字,一横一竖划得正正直直。

阿香还是打算跑回小木楼,问问阿美,是个什么样的男人。牢靠不牢靠。阿香知晓阿美的苦。阿香听得阿美说过,要在外拼出名堂,昂着头脸走回到小镇上,遇上了冯健,要笑着跟他打招呼。

阿香往回跑,跑得急快。卖麻糍的阿伯还在那个路口。对阿香笑笑,阿香却不理。上楼时,沙茶面阿伯正准备要去开店铺的门。阿香侧过身子让路。

阿香推开屋子,阿美人不见。床头的汉显BP机里,有留言,阿唐的,让阿香去他的排档帮忙。阿美人不见。阿香急坏了。适才在轮渡,未见到阿美坐船走。或许还在路上,阿香急忙又下楼。阿香跑啊跑,阿香忽地在岔道口停住,无措地看着脚下,从小木楼到轮渡的路有好几条。阿香不知阿美是往哪一条走的。又一班轮渡开船的铃声响起,阿香往最近的一条路上跑。阿香跑啊跑,阿香边跑边想,阿美一坐车就头晕,怎么办。阿美想吃鼓浪屿的麻糍了,怎么办。

责任编辑:烟斗里的莫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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