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所未知的存在
2014-04-29指尖
指尖
禾苗大哥还没过18岁生日,二婶子香兰就来提亲了。说的是香兰的妹妹的大姑子婆家的侄女,垴上的闺女,比禾苗大哥大一岁。这种不同于闲暇里的、带有庄重和喜气的话题,令禾苗妈非常高兴,她取出个白瓷杯,捏了一撮茶叶,泼了一杯芬芳四溢的茶,又从柜子里拿出一盘炒好的南瓜子,放在炕沿边上,让二婶子吃。二婶子并不客气,边喝边说边磕,眉飞色舞,说了一个上午。近午时,她满意地走出来,嘴唇残留着瓜子皮上黑黑的糊沫。村里人的婚姻,一直延续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传统,媒人不止要说合原本毫无相干的两家联姻,而且从开始说合,提亲,相家,定婚,完婚要吃够男方家八顿饭才算,俗称媒八顿。虽然禾苗憎恨二婶子吃了她家的瓜子喝了她家茶,但也不能骂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噘着个黑嘴唇朝街上走去。我们蹲在禾苗家大门的石头上,想着二婶子香兰的妹妹的大姑子婆家的侄女这个未来的新媳妇的样子,并用有限的智力,分辨着这个闺女跟二婶子之间到底是什么关系。这种像猜谜似的话题,通常会使我们陷入到一种无法自拔的地步,并将这种恍惚且无法解缠的疑惑带到夜里梦中。
印象里,村里所有人之间都有一种拉扯不断的亲戚关系,枝枝叉叉各自延展,突然就有一个共同的结合点。这个点,像是村庄经过漫长发酵而衍生出来的,也像是生生不息的生命的一种牵扯,并没有人对此有过怀疑并试图拆毁。这个点,常常是通过联姻来完成的。更多的人,促成并维护这个点的牢固性。二婶子香兰如果是把一个与她毫无关系的女子说给禾苗大哥,这多少是有悖常理的。人们更接受知根知底的联姻,而不去碰触那些陌生的,带有冒险行为的试探。
更多的适龄者在没有被媒人找上门来说合之前,并不甘心寂寞等待,他们一方面享受躲避家人和村人的秘密恋爱,另一方面严格遵循着比如同姓之间不能通婚、闺女不能嫁到母亲和祖母娘家村里等等这些俗成的规定,并将它们栽植到自己乃至后代的意识中,根深蒂固。因为环境的制约,他们的初次爱恋对象都是同姓同族的异性,这种明知结果的恋爱常常充斥着无边的绝望,并在时间中演变成一出出念念难忘的悲情剧目。南头的美花跟东头的明子相好,已不是秘密的事情了。两人不但是同姓,按辈分,明子该叫美花姑,两家倒也出了五伏,但还是村亲,明摆着是不能通婚的。两家大人并不出面阻止,甚至街上的人也抱着观望的态度,用同情和嘲弄交织着的眼神注视着他们。或许结局原本就跟过程无关,他们不过另一个曾经的版本。夏天午后的雨里,我们曾亲眼目睹他们搂抱在一起;而那次发大水,美花站在小河口哭得全无矜持,那么多被堵在对岸的人,她只看着明子一个,看着他的眼神通过咆哮的河流所表达给她的感受;二月,邻村唱戏的时候,他们站在人群后面,手悄悄地握在一起。有意思的是,美花家拉了煤回来堆到门口,明子会去帮忙,并得到美花爹妈的款待,在他们心里,或许是承认了明子女婿的身份的,但面上,他们永远也不可能打破规矩。到了美花19岁,有人上门提亲,美花爹就答应了。美花成亲的那天,眼睛哭得像两个核桃,而明子远远地跟着迎亲的队伍,一直送到温河对岸,过河时连鞋都没脱,天大黑回来的时候,连上衣也湿透了,那是初冬,他湿漉漉的样子让教他打了一夜摆子。美花三天回门,他站在她家院子外面,听见美花嘎嘎地笑。在村里,还有无数个美花和明子,他们因为同姓同族而被拒在婚姻之外,跟另外的人结婚生子,用两个不同的自己组合成一个完整的生命个体,并虚假而克制地度过一生。
人们坚守老辈传袭的圭臬,同时更愿意通过儿女的婚姻来扩展自家的人脉,当然,这样的扩展绝大多数是通过女儿出嫁完成的,而非娶媳妇。女儿出嫁,大人们会通过对方的家庭、家庭成员的组成及社会地位乃至名声来决定是否有联姻的必要性。女孩在小时候,大人们通过看她们拿筷子的姿势来断定将来所嫁之处的远近。曾有人断言,我会嫁到很远的远方,因为,我拿筷子的时候,喜欢捏着筷子的顶端。但当那个人说了之后,想到与祖母分离的苦恼,我就刻意地更换拿筷子的姿势,甚至捏到最低部,手都要插到饭里了,我希望有人会在无意中发现这种举止习惯,并断言我绝不会嫁到很远的地方。还有一种方法是通过看小女孩手指肚上的斗和簸箕来预言将来生活的好坏,据说,女孩的簸箕越多,代表她越富贵。
贵宝老汉的闺女嫁到十里以外的村里,女婿是公家人,结婚不久他们就在县城安家。贵宝老汉常常进城,带回一些村里稀见的食物和用具,比如不锈钢饭勺,平绒布,毛线、挂面等等。他在五道廟讲起城里的照相馆、戏园子的时候,口吻里带着一种难抑的自豪。他甚至邀请人们去他闺女家住几天,看看城里的样子。当然,并没有人好意思应承他的邀请,只有他觉得县城因为闺女的存在,而变得很亲近。那次有人求贵宝老汉让他女婿给自家儿子找个营干,贵宝老汉想都没想就答应了,第二天他领着父子俩到了城里找到女婿,女婿很快就在化肥厂给来人安排了个烧锅炉的活,一个月挣14块钱。这事在村里传开,都说贵宝老汉有远见,给闺女找了个好人家。后来又有几个人陆续找他,他照样让女婿给在铁厂,煤矿等地安置了工作,人们看他的眼神变的很尊敬。在人们的心理,贵宝老汉的女婿无所不能,他通过贵宝老汉的闺女、通过贵宝老汉在我们村建立了很高的威信,而贵宝老汉通过他闺女,通过女婿而成为被人们羡慕的人。这一具有远见性的联姻成为村里人效仿的事例。稍微有点姿色的闺女,都希望能嫁给城里有工作的人,或者嫁到沿城的村里。但再没有一个闺女嫁得比贵宝老汉闺女好过。俊兰也算我们村长的好看的闺女,大辫子黑油油的,走起路来,辫梢子刷着衣服下摆,煞是好看。他爹嘴长,到邻村打听谁认识城里上班的人,有人说自己亲戚住在城边上的南村,他便央求人家给说合,事倒也成了。成亲后俊兰很少回娘家,据说婆家小气的很,还看不起村里人。俊兰爹看闺女,亲家似乎也热络,上了半壶烧酒,一碗饺子,一个劲地催着他吃。他回来后感叹,城沿上的人薄啊,虚头巴脑的,饺子捏得跟钱般大,烧酒倒完也不过三盅,吃得我前心贴后背上了。那像咱,来了客人,满腔满意的招待,吃了干得还上稀的。过年,俊兰带着孩子回来住,那孩子粉嘟嘟的,白嫩嫩的,穿浅色的细纹灯芯绒连衣裤,干净的像刚从水地里捞出来似的。俊兰嫌家里的炕不干净,睡着身子烫,让爹拿门板摘下来铺到炕上,说这是床,小孩专睡的。俊兰爹瘪瘪嘴,狗日的,忘本了。不过,他嘴上虽然这样骂,心里也是满意的,他在五道庙吃烟的时候跟人说起,语气中带着炫耀的成分。人们无法通过对土地和房屋的开凿来拓展疆域,只有通过与远方联姻来缩短抵达远方的距离,而使那个陌生之地因为有了自己的家人变成心理上的地盘,以此带动家庭的壮大和信息的通畅。
与闺女相比,我们村对待媳妇的要求会降低很多。同样是一种联姻,村人更注重媳妇本人而会忽略她的家庭。村里的媳妇大多来自周围村庄,就像禾苗大哥那样,都是通过媒人说合而成。许多媳妇跟婆婆都来自一个家族,她们之间的辈分很模糊,有时姑姑和侄女会成为亲妯娌,甚至角色互换,侄女成为婶子,姑姑成为小辈,无论如何,妇女的地位是随着所嫁之人的辈分来决定的,父母所定义的辈分无法成为她们一生的保障,她们必须在嫁人的同时置换自己的身份,并以这样一种新的身份来渡过更长的生命历程。就像半年后禾苗大哥娶来的媳妇一样,她将不再喊香兰姨,而是随着丈夫改口,叫二婶子。
村里的林生没有禾苗大哥幸运,他26了还没有成亲,并不是没人提过,他曾定过婚,但对方后来把衣服物件都退回来了,说要退婚。林生妈厉害,直接就去了八里外的沟东村去找那个闺女去了,打听到她家住的地方,一进门就劈头盖脸骂,直骂到天黑才往回转。她心里的气并没有撒完,但她的名声倒随着她上门大骂名扬十里。林生再好,有这样一个妈,也没人敢给他提亲了。无奈,她妈出了下策,跟大闺女林花说,闺女,妈实在没法子了才求你,委屈一下给你哥换一门亲吧。林花当然不愿意了。换亲是姻缘中的最下策,穷人家或者有残疾的子女,家里为了传宗接代不得已才会选择换亲,但林生这两样都没占,只因她妈那次非理性的举动,便断送了他的婚姻。他妈在夜里随着河沟里的水在秋天里唉声叹气,他爹身体不好,整天窝在炕上咳嗽,脸色蜡黄,像是个随时要死掉的人。林花在夜里也不睡觉,坐在炕上瞪大眼睛看窗户,直看到漆黑的窗户渐渐白了。第二天上工,脸色跟她爹一样黄。林花妈厉害的名声令周围村里没人敢进她家门当媳妇,她只有求远点的亲戚给找寻,后来在川里找了一家,那家兄妹愿意跟她家换,但哥哥已经30岁了,妹妹是个瘸子,家里只有个爹,没妈。权衡再三,林生爹妈答应了。幼小的我们只知道川里是很远的地方,在县城西面,口音跟我们不一样,像侉子。据说林花得了20块银元的彩礼,而新媳妇的陪嫁也是20块银元,在那年月,银元可是稀罕物,所以虽然林生娶了个瘸子,林花嫁给个大她十岁的男人,但因为丰厚的嫁妆和彩礼,倒是也皆大欢喜。村里这种换亲的家庭很多,换亲而来的媳妇通常是很厉害的,她在家里掌握着家政大权,她说东,丈夫和公婆就不敢往西。海槐的老婆就是,虽然是个小媳妇,什么也不懂,但懂得胡搅蛮缠。她怀孕了,大冬天的想吃杏,海槐和她妈愣是在杨树沟找了好几天,才找到几枚挂在树上的干杏。吃饭又想吃肉,海槐天刚亮就走着去20里地外的城里割肉去了,中午前又走回来,给她肉吃。有次小媳妇跟海槐生气了,就跑回娘家去了。被换出去的海槐的妹妹海花当时正在坐月子,她威胁婆婆说,如果你不把你闺女送回去,我就带孩子走了。在所有当婆婆的心里,媳妇是用自家的闺女换的,你只有对她好,才能换来对方对自家闺女的好。林花妈后来变得小心谨慎的,深怕自己稍微不妥的言行,致使百里之外的闺女受气受罪。当然,百里外的林花因为没有婆婆的管束,倒也自在。这种两个家庭之间的交换,并未达到家族扩展的目的,倒更像被绑在一起的两条漂船,因为共同面对困难而不得不合心协力。这种婚姻的稳定性也是双方共同维护的。海槐的小媳妇后来生孩子死了,并不是跑了或者不过了这么简单,海花无法抛弃家庭,重新回来替哥哥再换一次亲,这种赔了夫人有折兵的状况让海花妈一病不起。
禾苗大哥在冬天成亲了,禾苗兴奋地随在新人后面喊嫂子,她会跟我们说自家的嫂子如何如何好看,但我們并没有觉得,她嫂子成亲那天在棚布底下,被气灯照着,红袄红裤红围巾,衬得脸也红红的,鼻尖上还有几粒晶莹的汗珠,那时我们看着是好看,第二天,我们又去禾苗家,刚好她从屋里出来倒洗脸水,刚洗的脸跟手里的脸盆一样大,还有麻子,田园失望地说,怎么换人了呢。禾苗说,我嫂子可好呢,还给了我两毛钱。说着从兜里掏出来显摆。禾苗嫂子很快就让队里安排了下地的营生,是到河里撬石头,垒地边,村里年轻人都去了。来年春天禾苗嫂子怀孕,但很快就小产了,禾苗妈也没唉声叹气,依旧笑眯眯的在炕上缝衣纳鞋。过了两年,禾苗嫂子的肚子依旧没动静,禾苗爹召集家里人商量,就从外村抱养了一个闺女回来。抱养来的孩子并未切断与生身父母的联系,他们成为禾苗家的新亲,被孩子喊做干爹干娘。无形之中,他们家又多了一门亲戚。
小林的姐姐是在小林来我们村好几年后才来的。当初小林妈嫁到我们村只带了小林,现在,养活小林姐姐的奶奶去世了,她不得不投靠自己外嫁的母亲,并改了以前的姓。凭空而来的一个快十五岁的闺女让小林后爹很欣慰,这也意味着财富的到来。女儿在家里所担当的角色是多重的,她能替大人做家务,她可以下地干活挣公分,她还可以通过出嫁为家里收揽一笔钱财,弄不好,她还可以通过嫁到好人家而使原先的家咸鱼翻身过上好日子。当然,最主要的她的饭量永远无法赶上男孩,这就在极大程度上减低了家庭的负担。禾苗有三个哥哥两个弟弟,一到春天,禾苗就得跟她妈到野外挑菜,或者上树酹榆钱,摘槐花,据说他们家就要揭不开锅了。但我们家就不同了,妹妹的降生并没有使食物紧缺,相反,每年春天,我们家会把很多粮食送到外婆家去接济舅舅们,因为全是女人和小孩,家里一直用小锅煮饭,来妮大爷就无比羡慕我家的富有,每次都说,还是养闺女好。但祖母显然不同意他的说法,每次都会恶狠狠剜来妮大爷一眼。转眼小林姐姐就长成大姑娘了,圆圆的胖胖的,笑得时候嘴角有两个小酒窝,人也厉害,敢说敢道,走到哪里都没人敢欺负。她像我们村以往的那些年轻人一样,也找了个相好的,是我本家二叔。二叔很小就没妈了,有病的爹把他养大,光棍两条,破屋半间,真是家贫如洗。或许是女人天生的母性让她不自觉地想关心二叔,也或许是二叔的诚心打动了她,当她到了出嫁的年龄,死活不跟别人,一心一意要跟了二叔。后爹虽不敢吱声,但亦暗自叹息,她并没有达到后爹心中的想愿,这种失望之中交杂着愤怒,他甚至要她归还这几年养育她所付出的财物和食品。她妈锁了门拿大棒子打她,打得她腿都瘸了,第二天出门,还是要去找我二叔。我二叔心疼,说,咱吹吧,照这样下去,你妈要把你打死了。她说,不,我就跟定你了。刚开始,村里人看笑话,后来见这事要成真的了,五道庙的人就闲说开了,说他们是同姓同族。有人反驳,那闺女不是咱村的,跟你有屁关联。那她改成咱的姓就是同姓了。有人应承,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能变?又有人说,世道变了,该变则变。小林姐姐硬是跟她妈绝交了,婚礼也没办就住进我二叔家了。有意思的是,这场不被祝福甚至不被某些人认承的婚姻,渐渐牢固稳定下来。小林家跟我二叔家绝交了,逢面相互也不理睬。有时小林妈会向二叔身上唾唾沫。两家人之间甚至尚没有旁人来得亲切。但当小林姐姐生下孩子,并被爷爷抱到五道庙的时候,小林妈还是快速而仔细地看了看外孙。小林家因为猪圈的事跟二蛋家吵闹,差一点儿打起来,我二叔听说也没去管管。后来二蛋他爹在五道庙跟我二叔说,那就不是个好人家。我二叔腾一下站起来,揪住二蛋爹的领口,说,你再说一遍,再说老子撕烂你的嘴。这种看似永不交接的亲戚关系,其实之间还是有一种暗自滋生的东西一直在连续着。当小林去往城市,他爹和他妈日渐苍老,小林姐姐适时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出现在他们面前的,还有两个外孙,还有女婿。因为有了这种结亲联盟,原本势弱的两个家庭,变得强大而不被人小看,欺压。
村里有张无形的网,是我们所未知的。没有人知道是谁在不停地提供一些线索,让我们不由自主地沿着它所指示的方向去成全它的阔大、结实和完满,也没人知道这张网是在何时何地何种时刻开始存在,大家被网罗其中,艰难、小心、惬意又充满感激地生活,并享受它给予的困宥和宽待。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海洋如今在美国定居,并娶了个外国媳妇。来自山村的他走到了遥远的地球那边,村里人当做最骄傲的事来到处宣讲,生怕周围的村庄、偶尔来村里的外乡人、甚至收破烂的,卖醋的这些陌生人所未知。当然,跟他同族的人,因他不同凡响的力量,气场亦日益强大。似乎这是另外一种高度的网织,像山顶,云端,或者虚无缥缈的仙境,那个遥远的国度,因为一个人的进入,而变成人们所关注和感官上亲近的地方,也让原本心有余悸、顽固而猥琐的人,变得自信开朗胆大起来。海洋本家的一个叔叔是个光棍,家里开着个做水桶的小作坊,之前他的桶很难卖出去,村里有了自来水,村干部或者稍微有头脸的人家把自来水接到了自家院,水桶的用处也就不大了。但海洋出国以后,很多人抱着沾点喜气或者沾点贵气的心态,都来买他的水桶,连周围村庄里的人都来买,使他在短时间内成为万元户。邻村的一个寡妇竟然自己跑来,表示要跟他过光景。而远在美国的海洋给他寄来的美金,让全村人都哗然一片。村里的老人对美国的概念是模糊的,他们甚而轻易断定,美国不过是一个比县城远一点的地方。但即便如此,他们还是觉得这种无预知的拓展是件比较安慰的经历。海洋的父母从美国回来,被村人团团围住,试图从他们身上找出一丝另外国度里的特质,来证明这种如梦幻般存在的事实的确凿性。直到海洋的儿子出现,他的长相和口音,他看村庄时眼光里折射出来的某种熟悉的神情,才成为村庄与美国之间有关联、有力量的证据。在其后的几年里,年轻的村里人不断地去往外面,上学,打工,进城。南头的丽华竟然去了广州当坐台小姐,她父母并不隐瞒她这一尴尬的身份,她通过邮局邮寄来的汇款单,足以让其他人心生羡慕的了。有一次,颤巍巍的来妮大爷竟然问人,广州是个窯子吧。当然,更多的人通过考取学校,或者借助城里亲戚的力量,来挣脱村庄的困宥,那些盖着邮戳的来信在某种程度上更像伸过来的一只大手,它要拉着村里的人,还有村庄的气息,一直拉到另外一个陌生之地,一个村人们所接收并安心的地方。人们似乎能察觉到点什么,但更多时候,并不去仔细斟酌,反复思虑,只是按部就班地活着,顺着既定的经纬,完成此生所要完成的事情。
禾苗大哥当初抱养的那个女孩叫露露,去年见到她的时候她在一家饭店前台当收银员,虽然个头不高,但长得白净好看,没有一点小时候的样子,要不是禾苗提醒,我绝不会认出来。禾苗说,露露已经23岁了,念书没念成,就出来打工了,现在倒了出嫁年龄,许多人到家里给她提亲,她都不愿意。我疑惑地看着禾苗。禾苗瞥了一眼露露说,她跟林生家的儿子好了。见我还在疑惑,又说,就是打换亲换来的瘸子生下的,叫小卫,那个孩子也长得人高马大的,跟露露倒也相配,但家里人都不同意啊,我大哥大嫂不同意。你看咱村,除了你二叔敢冒天下之大不违,还有谁敢破了老祖宗的规矩。据说露露偶尔回去,也不回家,直接就去小卫家过夜了。你看露露,也不丑差,城里找个女婿多好,咱也能多一门亲戚不说,将来孩子也能在城里上学。我点头。她又问,你有没认识个合适的人,给露露说合说合。我看着她急切的样子,嘴里说好好。但心里真的很难为。记忆里的村庄现如今已残破不堪,死去的树木,坍塌的旧墙,漏水的房檐,断流的温河,越来越少的老人,越来越少的年轻人……这些带着死亡、消散、断裂、腐朽的诡秘气息,似乎都在暗示着些什么。倘若村庄的凋敝是通过绵延不绝的扩张所形成,那我情愿相信,在另外的地方——那个曾伸手过来的地方,会有另外的世界,收纳我死去和将生的乡亲。露露下班之后,我们一起去了她的宿舍,宿舍虽然小,但很整洁,露露说,姑,你们说什么我也不变了。禾苗惊讶地看着露露。我们无法揭开露露的真实想法,她是深爱那个叫小卫的男孩吗?还是深爱接纳和使她再生的村庄?或许,她只是在遵循自己内心的声音,愿用爱来挽救和打破点什么?春天的风沙在窗外肆意飞舞,仿若有一张弥天大网,正在徐缓地将我们、我们之外的村庄、村庄之外的山河、山河之外的世界罗织其间。
责任编辑:曾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