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土桥寺

2014-04-29孟大鸣

西部作家 2014年4期
关键词:土桥癞子郎中

孟大鸣,出生于湖南宁乡,现供职于岳阳市广播电视台。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

先后在《芙蓉》、《散文》、《山花》、《文学界》、《青春》、《海燕——都市美文》、《芳草》、《厦门文学》等刊物发表中短篇小说和散文。由大众文艺出版社,出版散文集《盘点四十年》。中短篇小说集《痛彻肺腑的鱼》由吉林大学出版社出版发行。散文《自学、自学、向前进》、《一张纸的世界》、《大湖里的小虫子》分别入选《散文》2010年、2011年、2013年《散文精选集》。另有散文多次入选其他选本。

黄癞子以前不是癞子

喻子其的曾祖奶奶带他父亲去烧香的年代,土桥寺还有二十多个和尚;门前两棵三百多年的苦楝树下有个烛坛像一口大缸,薄薄的烟雾带着淡淡香味,在喻子其曾祖奶奶出生前就从那烛坛里飘向土桥寺附近的屋场,引得土桥寺周围十乡九里的人都来烧香。到喻子其父亲能一个人去烧香时,土桥寺只有五个和尚了,苦楝树下的烛台里难闻烟香。破四旧那年,黄癞子带头把最后两个和尚赶走了。后来,黄癞子又带头把寺院拆了,门前的苦楝树连根挖掉,菩萨也砸成了一块块碎片。土桥寺大大小小四十多间房子,刚拆一半,镇里来了一个副镇长,要他们留下三间房子做供销社。

黄癞子以前不是癞子,满头的黑发,拆了寺院、砸了菩萨,挖了苦楝树的第二年,头上生了一种无名疮,像田底下冒水上来的浸水田一样天天流黄浓泡泡,烂了一年多。乡邻们私下说是菩萨显灵。后来虽然不流浓,但留下一块大黑疤,乡下柴火煮饭,烧糊了的黑锅巴似的,再也不见头发。黑疤占了头顶的三分之二。左脑顶上三分之一的面积残留几根又黄又干的头发,像长了虫子的玉米须。黄癞子的名字就是这样来的。

黄癞子挖苦楝树的那年,喻子其刚满三岁,他父亲说,他二岁时长了一肚子蛔虫,挖了一节苦楝树根,把皮剥下来熬了汤给他喝,一肚子蛔虫全杀死了,比吃药效果还好。

到喻子其懂事时,土桥寺只剩一块坪了,一块飞机场一样大的坪,其实那时他也没看到过飞机场,想象中飞机场应该和天安门广场一样。一讲土桥寺,喻子其的脑壳里就是一块大坪,三间孤零零的房子。有天晚上刮大风,把他家牛棚顶都掀起来了,他父亲担心那风把土桥寺吹倒,后来他每次看到那三间房子,就觉得它孤单可怜,立即会被风吹走。

喻子其小时对土桥寺最感兴趣的是门口那块 “土桥寺供销社”的招牌。那时他跟随哥哥姐姐们捡苦楝子,上山拾枞树球、枫树球,送到土桥寺供销社,兑三五分钱装在兜里,高兴得过年一样。这个印象,现在还深深地刻在记忆里。

喻子其有个同学在县志办上班,他在县志办无意中看到了有关土桥寺的记载:

“土桥寺 明建,在县西南九十里。七都正约团丁家坳,康、乾《志》均不详。《嘉庆志》:明弘治二年建,施主张敦德。《同治志》:乾隆六十年,张正太、喻佑清、叶有昌等补修。同治四年,陶柳堂等募资增修装塑,并赎回僧典出之田。”

中年男人救了车教授

土桥寺在两个山谷的交汇口。山谷是喻子其的说法,土桥寺人都叫山冲。山是丘陵,像一排大馒头似的,喻子其大学毕业就进了省城,去个什么地方都是汽车代步,双脚都闲得娇气了,他那娇气的双脚,一步一步地走在土桥寺的山上,身上刚有出汗的意思,就到山顶了。喻子其读大学以前,从山下到山上,走平地似的没有感觉。虽是丘陵,山上的柴草有半个人高;山边上是一丛一丛的杉树,树枝尖尖剌人;山中间多是枞树。山边上的杉树大的有大腿粗,小的也有大拇指大的;枞树有的有水桶粗了,可以用来做房梁或者锯开做木板。喻子其从省城回来是秋天,满山的绿色透出老气,和春天回家比,土桥寺换了一付严肃、庄重的面孔。

喻子其的家从土桥寺右边进山谷往里走一里路。乡亲们计算路程,都是用里计算,不用公里。在省城他按省城的习惯说公里,回到土桥寺就习惯性地入乡随俗。再往前走,二十里左右就进了大山,叫望北峰。土桥寺的房子都做在接近谷底的山坡上,喻子其每年回家感觉像春天的竹笋一样,突然在某个老宅地上冒出一栋新楼房,二层或三层,家庭富裕的外墙贴了瓷砖,多数是水泥,最差也糊了石灰浆。

站在喻子其家门口可以看到对面山坡上两排平房,是老大队部。小时候他滴着两串绿鼻涕,守在大队部旁玩耍。大队改村后,两排房子包给了养猪户,养猪户亏了本,房子就一直空着。十多年了。老大队部有十四间房子,其中三间房顶穿了,有一半房子不是没了门,就是没了窗。墙上两条石灰水写的标语,四十多年的风雨、灰尘,石灰水发黄发黑了,但字迹还清晰。“横扫一切牛鬼蛇神”、“地富反坏右不投降,就叫他灭亡”。

从喻子其家到老大队部,下二百多米的陡坡后,一条田间小道穿過一遍稻田,过小溪,小溪从望北峰的大山里下来,过了小溪上坡就是一口池塘,老大队部就在池塘边。

喻子其佩服车教授的记忆,四十多年了说出来还像发生在昨天一样。汽车刚到狮子桥镇时,车教授说,有一条“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标语,“横扫一切”在门的左边,“牛鬼蛇神”在门的右边,我就住在右边那间房子里。他只记得墙上有标语,不记得标语的内容。

那间,就是那间,墙上有“牛鬼蛇神”四个字,四十年前,我就住在那间房子里。刚上完坡,还隔着池塘,车教授就激动起来,仿佛碰巧遇上了四十年都在思念的老友。

车教授住过的这间房子,地面坑凹不平,墙角布满蜘蛛网。车教授左手扶门框,右手擦着眼睛,泪水被手揉到了睫毛上,眼皮充了血似的。车教授扶着门框如一尊雕像,说了一句我差点在这里告别了人生,就不再说话了。喻子其感到车教授内心里,冲击着一股激荡的情感。他不知道车教授是否有高血压或心脏病,八十岁的老人,能否经受如此的冲击。他喊了两声车教授,车教授没听见似的,仍缅怀在四十多年前的往事中。

一天晚上开批斗会,黄癞子一棒子把车教授右小腿上的当面骨打断了。第二天,队长安排他们在老大队部后面的山坡锄草,车教授拐着锄头把,半步半步地移到后面山坡和同伴一起锄草,腿痛得眼泪水都出来了,也不敢和同伴拉下一步的距离。第三天,车教授的右小腿肿得和大腿一样粗,拐着锄头把,单靠左腿半步都移不动了,只能上床躺着。下午,车教授突然发起四十度的高烧。

黄癞子听说车教授小腿肿得起不了床,他不相信,以为车教授装病,便亲自到车教授住的房子看个明白。黄癞子人还没进屋,一股杀气就先进了房子,黄癞子在门外说,姓车的,你要是装病,老子要你的好看。车教授一辈子都忘不了黄癞子这句话。

车教授的裤脚用剪子剪到了大腿上,小腿皮肤玻璃一样发亮,黄癞子伸出手摸了摸,如烧红的火钳一样烫手,他什么也没说转身就走了。走出十来步,又返回来,对和车教授同住一宿舍的人说,姓车的任务归你们完成。

为了帮车教授完成任务,房子里其他三人早上提前一小时出工,晚上推迟一小时收工,收工回到宿舍还不停地安慰车教授。他们深夜曾秘密商量,如何偷偷为车教授治病,这事还不能让黄癞子发现。他们偷偷地请医生,也没有医生敢上门,把三个大男人急得拿不出良策。

车教授的小腿完全失去了知觉,疼痛上升到了大腿上,中途有两天,好像要退烧了,两天过后,全身又烧得连喝水的力都没了,口里像含了黄连。

有天晚上,房内房外泼了墨似的,如一张黑纸,连自己的手伸在眼前都看不见。车教授知道门是开着的,还有风吹进来。“嘭”地一声闷响,车教授滚到了地上。左面先落地,没碰到右腿。虽然看不到门,但车教授能隐隐约约感到门的位置。他想就这样爬到门外的池塘里,即算有人站在身边也发现不了。反正是一死,不如自己早些结束,免得连累旁人。三位室友都开会去了,错过了这个机会,想要自我了断比活着一样难。刚爬了三步,室友散会回来了。油灯亮了,车教授躺在地上,三人齐声惊呼,摔了?

又一个月色灰蒙的晚上,室友们又开会去了,车教授又从床上“摔”下来,爬到门旁时,有个室友提前回来了。室友说,想做蠢事?车教授说,生不如死啊!

车教授迷迷糊糊中,喉咙口苦苦的,开始以为是梦中吃黄连,后来感觉有人往口里灌药,还有一只冰冰的手放在额头上。车教授慢慢张开眼睛,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人,站在床边,往自己口里滴中药水。中年男人见车教授张开了眼睛,神色有些慌张,中药水滴到了他的下巴上,往脖子里流。中年男人说,你的骨头发炎了,这是山里挖的草药,放心,吃了会慢慢好。

中年男人走到门旁,返回头轻声对车教授说,不要说我来过,也不要说吃了药,对谁都不要说,明天我再来。

中年男人又来了。中年男人惊魂未定似的。快喝,药都凉了。刚出门时还热,来了两次,第一次,鸡屎伢子在门口玩,我又返回去了,鸡屎伢子刚走。车教授这时才知道,每天流着绿鼻涕,在门口玩的小孩,叫鸡屎伢子。

远远地传来脚步声,中年男人腰一弯到了床底下,比老鼠还快。床是用砖架两块木板,木板铺一层稻草,稻草上一床竹席。车教授也听到了脚步声,开始没把中年男人钻床底和脚步声联系起来,脚步声过去后,中年男人从床下出来,脸纸一样白。中年男人把熬好的中药倒进车教授的杯子里,慌慌地走了,哑巴似的,没说一句话。

看到中年男人吓破了胆的样子,车教授以为中年男人不会来了。第二天,又来了。

喻子其听父亲说过,二队蒋谷雨,解放前也和黄癞子一样是土桥最穷的雇农,后来被定为坏份子,大队凡有批斗会,都要上台陪斗。定坏份子的理由是帮助了老县长。老县长是潜伏在党内的特务,开除了党藉、干藉。老县长被黄癞子打断了肋骨。蒋谷雨给老县长送了一碗鸡汤,被黄癞子发现了。

车教授的腿好后,见过那中年男人两次,一次是下地劳动,中年男人迎面而来,车教授想张嘴说感谢话,中年男人突然转头往岔路上走了,车教授返回看时,中年男人又回到了这条路上,两人反向而走;第二次是在批斗会上,车教授拄着拐杖,一抬头看到了那中年男人,两人眼睛相对,中年男人脸突然就白了,赶快把头低了下去。后来,车教授偷看那中年男人时,他再也没抬头。

寻找救车教授的中年男人

车教授是喻子其大学母校的老师,车教授没上过喻子其的课,他听过车教授的大课,几个班合在一起上。喻子其从省城回土桥寺时,在汽车西站遇到车教授,当时喻子其已上车,车教授问司机,到土桥寺吗?司机回答只到狮子桥时,车教授没有犹豫,拖着一条跛腿上了车。车教授上车时,身子先往右一拐,随后左面又往上一冲。

车教授是到土桥寺寻找四十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喻子其问车教授,您知道那人的名字吗?车教授说不知道。车教授还说,那人是中等个子,和我的年龄差不多。

喻子其把车教授带回家时,他父亲说,车教授在土桥寺劳动了一年,我为什么没有印象?后来喻子其把全村都问遍了,大家众口一词,土桥寺没来过姓车的人,当年批斗会上被打伤过的人,也没有姓车的,按理说这个姓容易记,不会忘记。

喻子其纳闷,怎么一回事呢?从车教授的话语里,可以看出车教授没有记错。车教授在车上说,还得一个叫鸡屎伢子的五六岁小孩,天天在老大队部门口玩耍。鸡屎伢子就是他自己。车教授还记得黄癞子,但车教授不叫他黄癞子,叫黄主席。黄癞子当过贫协主席,那时黄癞子走路都带着一股风,谁要不听话,他一声令下,就押上台去批斗。分田到户前,全队的人都喊黄主席,后来就没人再叫他黄主席,都叫他黄癞子,黄主席这称呼,喻子其都差点忘了。车教授说,还记得有个人黄主席时,喻子其一时没想起来,车教授说是头上有块黑疤,喻子其才突然醒过来,黄主席就是黄癞子。还有老大队部墙上的标语,车教授也没记错。车教授确实来过土桥寺,但土桥寺人怎么会全体失忆呢?

喻子其对他父亲说,问问黄癞子,也许他还记得。

黄癞子快要死了,前天我去看他,他问我是谁?估计最多还拖一二天。喻子其父亲又说,给车教授送药的中年男人,必懂医术。土桥寺有三个懂医术的人,一是祖传骨科陶郎中;二是治跌打创伤有些名气的喻郎中;三是当年的赤脚医生。赤脚医生是大队书记的儿子,那时大概二十多岁,从年纪上可以排除。

六爹,六爹。喻春还在坡下就开始喊叫。車教授要找的人,可能是我爷爷,车教授讲的年龄和中等个子都对得上。

喻春比喻子其小十来岁,按辈份,喻春要叫他叔叔。凡喻春说的话,喻子其就要在心里打问号。三年前,喻春找到省城,要他介绍工作,他把喻春介绍到朋友的公司打工。喻春在朋友的公司打了一年工,最后闹得要和他朋友打官司,他出面找喻春,喻春没给他面子,朋友花五万元冤枉钱才了难。从此,回到土桥寺他再不理睬喻春,喻春倒是没事人一样,见他就喊子其。

中等个子就你爷爷一个人?陶郎中也是中等个子,土桥寺的男人百分之八十都是中等个子。

喻春不接喻子其的话,只对他父亲说,我爷爷心善,找他看病,给钱看不给也看,常常没收钱还倒贴药,喜欢做好事的人,一般都是我爷爷这类性格,车教授要找的人肯定是我爷爷。

找到了?好呀,我得好好感谢那位恩人。车教授兴奋得回到了二十多岁,语气急促,仿佛怕得来不易的好事,转瞬间失去,人没进屋,还在他家房前的地坪里,就接过话说。

吃了中午饭,车教授说,出去转一转。他说,我陪您去。车教授说,不要,不要,你带我转了两圈,慢慢把路都记起来了,能分清方向了。四十多年,最大的变化是楼房多,人都不认识了。他站在晒谷坪里,听车教授自言自语说,路还是四十年前的田间小道。

见到车教授,喻春一个一百八十度的大鞠躬,头和脚碰到了一起,屁股翘到了最上面。鞠完躬,抬起头,便用两块粗抹布似的手掌,不管车教授愿不愿意,捧着车教授只剩筋骨的手板,晃过来晃过去。

年轻人是……?车教授疑惑地看着喻子其,皱了皱眉毛。

我叫喻春,我爷爷是土桥寺的名医,叫喻郎中,我是他的孙。我正和六爹分析,我爷爷可能是您要找的人。

喻子其的父亲兄弟里排行第六,土桥寺不管大人小孩,不管辈份高低,都叫六爹。

给我送药的人是你爷爷?车教授的眉毛一下就舒展开了,笑得两只眼睛挤成一条线,嘴唇张开如弯月,舌头露到了嘴唇外。太好了,太好了。我今年八十二,来日不多,寻找恩人,是我最后一个愿望。来前还担心找不到,老天爷太关照我了,先让我在车上遇到子其,又遇上你们这些热心人。

还只线索,不能确定。喻子其的心中也认为是喻郎中,但这话先从喻春的口里出来,他就偏要给喻春降降温。

有了线索,就有了希望。车教授满有信心。子其,你陪我去,现在就走!

黄豆子“嘭”地跪在车教授脚旁

车教授一只脚在堂屋门槛外,一只脚还在门槛里,这时,黄豆子“嘭”地一声,双脚跪在车教授脚旁。车教授吓得一楞,以为这男人跌倒了,慌忙去扶,喻子其的父亲飞起双脚,抢险似的跨过门槛,挡在车教授前面,把黄豆子扶了起来。

黄豆子左手提着草把,额上缠了一圈灰色的生麻,穿一件长挂白衣。黄豆子下跪时,先将草把垫到膝下。黄豆子是黄癞子的大儿子。黄癞子死了,他给乡邻们报丧。喻子其的父亲把黄豆子扶起来后,说了一句,请节哀顺变。黄豆子没说话,继续报丧去了。黄豆子在另一家乡邻的堂屋门口,又跪了下来。

讨钱的?车教授问。

报丧。

谁死了?

黄癞子。喻子其知道车教授不知道黄癞子是谁,又说,黄癞子就是黄主席。

车教授半途中变了卦

黄癞子的丧事办到第二天,喻子其只听到零零散散的几次鞭炮声,三眼铳的声音倒是十多分钟就在后山那边“嘭”三下,像冲到了天上的声音。

去不去后山吊唁,车教授犹豫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去看看。喻子其刚从黄癞子的灵堂回来,他按城里习惯,在黄癞子的灵前叩了三个头。去前,他有意没和车教授说去吊唁的事。

遇上了,也是缘分。车教授对喻子其说。

喻子其家到黄癞子家有两条路,一条大路,经过土桥寺遗址,往左走进另一个山谷,有五里路左右,一遍楼房中间,仅有三間小瓦房,那就是黄癞子家。从他家左手往山上走,在柴草的牵牵挂挂中,有一小路,爬上山岭再下山,就到了。走山路,不到三里路。他们习惯把黄癞子住的那边山冲叫后冲。

喻子其陪车教授走大路。刚到土桥寺遗址,车教授蹲在地上,生了病的样子。喻子其急了。八十多岁偶尔无意的呻吟,都让人胆颤心惊,虽然车教授与他无亲无故,但车教授这些天住在他家里,自然就有了一份责任。他把车教授带回家时,父亲把他拉到房子外面,小声说,车教授八十多了,你还敢带来?俗话说,七十不留宿,八十不留饭,九十不留坐。车教授有没有高血压?有没有心脏病?他说,不知道。父亲嘱咐他,这些天,你要小心照顾,不要出事。后来,父亲又多次交代,不管车教授到什么地方,都必须陪着,土桥寺不是田间小道,就是山路,八十多岁的老人,出了事后果不堪设想。

喻子其见车教授突然蹲在路上,以为生病了,便说今天不去了,先回去请医生看看。车教授就跟着喻子其往回走。回到家里,喻子其要替车教授请医生,车教授说,没事,静一静就好了,现在好多了。喻子其口里说了几次要去请,见车教授脸上的气色,也不像有病的样子,只说了说,没具体行动。

车教授没生病。后来车教授说了当时的感觉。车教授走到土桥寺时,仿佛有一根木棒,房梁般粗,向小腿扫来,车教授一惊,就蹲下了。

黄癞子当年的那根木棒,喻子其也有印象,至少两根扁担长,两个锄头把粗。那时,有细伢子调皮,大人们就用黄癞子吓唬。大人说,不听话?把黄主席的木棒拿来。只要开批斗大会,黄癞子的木棒就带在身边。

那天,车教授不是主要批斗对象,发落到土桥寺后,每次都是以陪斗为主。当时,不知是谁问车教授,认不认罪?车教授一时没反应,那人又问了一句,认不认罪?车教授才明白是在问自己。车教授没来得及回答,黄癞子拿起木棒,朝他的小腿当面骨扫去。

车教授不见了

爹,看见车教授了吗?喻子其去同学家前,和车教授说好了,一个小时后他们一起去狮子桥镇坐车回省城。喻子其从同学家回来后,找不到车教授了。

没摔倒在哪个田埂下吧?喻子其父亲说,你往上找,我往下找,赶快分头找。

是不是去陶郎中家?喻子其带车教授去陶郎中家时,陶郎中不在家,车教授没见到陶郎中。第二天,在路上遇到陶郎中,他把车教授的情况一说,陶郎中的口气和他父亲一样,没有印象,土桥寺确实来过十多个大官和知识分子,现在都能数出来,没有姓车的,汽车的车,这姓第一次听说,八十岁了,才晓得有姓车的。陶郎中又说,来土桥寺的大官和知识分子,我都给他们看过病,做郎中的,给人看病很正常,要什么谢?

喻子其把陶郎中的话学给车教授听了,车教授还是坚持要去会会陶郎中。第二次,陶郎中又不在家,最后在陶郎中家里找到了一张陶郎中四十来岁的黑白照片,车教授看来看去,也没看明白。

喻郎中坚决否定他是送药的中年人后,车教授就把希望都放在陶郎中身上。

那天喻子其带车教授到喻郎中家里,车教授帮喻郎中回忆说,第二天,你给我送药时,说鸡屎伢子在坪里玩,你转回去,鸡屎伢子不在坪里了,你才又来。我记得清清楚楚。

喻郎中指着喻子其说,他就是当年的鸡屎伢子,你问问他,看他记得不。车教授瞪大眼睛吃惊地望着他。喻子其摇头说,我也没印象。

喻郎中说,你如果来过土桥寺,又有一年时间,不会没有一点印象。

爷爷,现在没人批你,斗你了,你怕什么?认了吧。

没有的事能瞎认?喻郎中对喻子其说,找过陶郎中吗?去问问陶郎中,肯定不是我,会不会是陶郎中?

车教授是不是一个人又到陶郎中家去了?

喻子其找到了陶郎中家,还到了老大队部,估计车教授可能去的地方,都去了,最后连影子都没找到。一路找过去,高一点的田埂他都注意看了。找不到车教授,这时,像前年接到父亲重病住院的电话一样慌乱,从接电话起,直到回土桥寺,四个多小时,心跳至嗓子旁,一直悬着;又仿佛把他装在一个叫焦虑的锅里,用大火熬了四个小时。

要是车教授出了事,怎么办?如何交代?

喻子其站在自家屋前晒谷坪里无目标地张望,见父亲一个人在坡下往上走,他從两米高的坪直接跳到进他屋场的斜坡上,跑步向父亲奔去,边跑边大声问,找到车教授了吗?

有人看见车教授从土桥寺往后冲去了。

黄主席一路走好

黄癞子的灵堂扎在屋前的坪里,两边是三层楼房夹着,像进了一个巷子。所谓灵堂,顶上遮一块油布,油布从堂屋墙壁连到两栋楼房的墙上。灵堂里挂满了纸条,白纸、红纸、还有黄纸;有的纸像贴在门框上的对联一样大小,有的纸像贴在门板上的封条一样大小。纸上的内容,喻子其都看不懂,他估计除了道士外,土桥寺能看懂的人也不多。只有堂屋的墙壁上,一条白纸横幅,一看就明白:悼念黄土改老人仙逝。看到横幅,他才知道黄癞子的大名叫黄土改。横幅下有一镜框,镜框里是黄癞子一张四十来岁的照片。照片下方的桌子上点了一盏油灯,油灯旁放了一个临时做的神位牌,神位牌旁的香坛里有一把烧完了的香杆,那把香杆旁还有三根香在慢慢冒烟,香尖隐隐的火星微微发红。香坛旁的菜碗里孤零零三个苹果。

车教授果真在黄癞子的灵堂里。

黄癞子的大儿子、三儿子都不见,只有二儿子提个草把,站在灵堂门口,见有人进灵堂,就跪一下。三个道士在灵堂里吹吹唱唱,吹一声休息两声。喻子其觉得灵堂里太安静了,反而有几分心慌,仿佛真有鬼神四处窥探。

桌旁一把草是给吊唁的人跪下叩头的。车教授站在黄癞子的照片前,说了一句,黄主席,一路走好!然后双膝跪在草把上,微微朝下点了三次头。

和车教授走出灵堂,身后响起三眼铳的声音,仿佛在与世隔绝的房间,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外,再也无一声杂音,突然听到的三眼铳声,让喻子其的左腿先抖了一下,接着全身都抖了一下。

喻子其的脑壳里断路了

从黄癞子的灵堂出来后,喻子其陪车教授再次路过土桥寺遗址,车教授默默地站在残存的墙脚旁,一截青砖砌成的墙脚裸露在泥土上,上面长了一丛丛杂草,经几场秋风,草已经黄了,那根还扎在青砖缝中。喻子其从车教授的脸上看出老人有一肚子诉不完的心事。寻找救命恩人的心愿,也许无法实现了,喻子其能理解车教授内心那份惆怅。

子其,我想重建土桥寺。

喻子其的脑壳里像电源断了路似的,一下没反应过来,待反应过来后,觉得车教授讲糊涂话了,轻轻一句重建土桥寺,说容易,建就难了,要多少钱?谁出?喻子其一时想不出如何回车教授的话。

钱由我想办法。车教授又补充了一句。

喻子其还是不知道如何回答车教授。

车教授讲了一个名字。那人是省里有名的企业家,常和省长的名字一起出现。车教授说,他是我儿子,和他妈妈一个姓。

责任编辑:孙可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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