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旅客的印象

福克纳

在新英格兰，令我印象深刻的不是这片土地，而是这里的国民——无论男人还是女人，他们是如此有个性，他们将个性的完整与个人的隐私看得与公民的自由一样，那么重要，那么珍贵；因而他们理所当然地认为，其他的男人与女人也都是独立的个体，他们也是用这样的态度对待他人的，方法很简单，那就是给予他人足够完整的尊重与礼貌。

举个例子。一天下午（那是10月，正值新英格兰无与伦比的晚秋），马尔科姆·考利（1898-1989年，美国小说家、诗人）与我开车行驶在西部的康涅狄格州和马萨诸塞州偏远的小路上。我们迷路了，位于高山之中——密西西比人称之为高山，而新英格兰人称之为丘陵。路况还没有变得太糟糕：只是在山腰上，人更少了而已，除了向上进入山区，我们无法通向别处。最后，就在我们准备掉头回去之时，我们发现了一间屋子、一个邮箱与两个男人，他们是农民或者说是农民打扮的人——穿着羊毛边外套，戴着系着耳扇的帽子——他们站在邮箱旁边，当我们开车上前然后下车时，他们安静而又十分有礼貌地看着我们。

“下午好！”考利说道。

“下午好！”其中的一个男人回答道。

“这条路能够穿过这座山么？”考利问道。

“可以。”男人回答，依然十分有礼貌。

“谢谢。”考利说道，然后开车离开，那两个人依旧静静地看着我们离开——大约开了55米，考利突然刹车，然后说：“等下。”然后他又倒车回到邮箱那儿，那两个男人依旧看着我们。“我能开车穿过这座山么？”考利问。

“不能。”那人回答说，“我不认为你们可以。”所以我们又掉了个头，按原路返回了。

这就是我想表达的。如果是在西部，加利福尼亚人只会将农民当作副职，他们真正热衷的事业应该被称为汽车销售，他们会向我们保证，我们的车肯定无法通过，但他们不仅有能够通过山路的汽车，而且是整个落基山脉唯一能通过的汽车。如果在中部和西部，我们得到的路线将会是绕山而行，一路上全是曲折的小路的岔路口；还有远处的房屋，东北方向的烟囱上插着避雷针；还有小溪渡口，如果你仔细观察，你会发现四十年前倒塌的桥梁残留的部分，这些连加百列（大天使之一）也不会发现。而在我自己的家乡——南方，会有两个密西西比人帮助我们，甚至在考利说完话、重新发动汽车之前，就会有人说（一个人说，另一个人已经坐进车里）：“当然，肯定不会有问题。吉姆会在这里陪你们一起去，然后我会给山那边的侄子打电话，让他开着卡车去你们困住的地方接你们，卡车将会帮助你们顺利通过的，他甚至会让一位修理师傅带着修理箱等着你们过去呢。”

但以上不是新英格兰人的作风，他们会尊重你的隐私权与自由，只会回答你所询问的事情，不多说一句话。如果你想要开着车通过那条路，那是你的自由，与他无关，他不会问你为什么。如果你想让你的车报销，然后走上一晚上去寻找附近有亮光的窗户或者被惊动的狗，那也是你自己的事情，因为车是你自己的，腿也是你自己的，而且，如果你想要知道能否开车翻过这座山，你就应该开口问。因为他是自由的、独立的，他的性格不是被这崇山峻岭塑造的——这里的土壤贫瘠而稀薄，严冬十分漫长——他的命运应该会被这里影响，但是恰恰相反：他有意选择了严峻的土壤与气候，因为他知道自己足够强壮去面对它；他们是被悠久的传统抚养长大的，这使得他们从古老而衰落的欧洲解放出来，他们因此可以获得自由；这里教会他们：没有必然的理由促使生命必须要柔软、温驯与服帖，而生命应该是有个性的，有隐私的，如果一个人无法适应任何环境、任何地方，那么他最好在一开始就不要与土地打交道。

他们屹立于环境之上，它曾恶劣地对待他们，但它失败了，他们不仅凌驾于那环境之上，还成为它的主人，当然，他们偶尔也会离开故乡，但是他们会把故乡带在身旁。你会在中西部发现新英格兰人，你还会在伯班克、格伦代尔与圣莫妮卡发现他们，他们戴着太阳眼镜，穿着草编凉鞋，裤子外面露出衬衣外摆。但是，掀开他们的夏威夷睡衣，挠上几下，你会发现那稀薄的土壤、满山的岩石以及常年的积雪。那个男人从未被驱逐出他出生的那个地方，因为它最终还是被他打败了，他是作为胜利者主动离开的，他冰冷而缓慢的血液里流淌着那股精神，现在他只不过是将那充满想象的土地作为垂暮之年的一项娱乐，那里有着神秘家、占星家、拜火者与生胡萝卜嗜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