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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水浒传》的先验结构*

2014-04-17竺洪波

关键词:楔子金圣叹水浒

竺洪波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关于《水浒传》的结构,有一个认识的过程。

最早对此问题作明确评论的是现代作家茅盾,他认为《水浒传》的结构“不是有机的结构”,其中单个人物的故事很精彩,很严密,但犹如分散的珍珠,没有作“有机的贯穿”(参见茅盾《谈〈水浒〉的人物和结构》)。这个观点一是看到宋元时期民间艺人说“水浒”故事零散性、独立性元素在《水浒传》中的存在,二是似乎受到鲁迅评《儒林外史》结构的影响(鲁迅论《儒林外史》的结构:“虽云长篇,颇同短制”,“集诸碎锦,合为帖子”)。对此,李希凡批评说:“否认《水浒》的长篇结构,就等于否认《水浒》是一部长篇小说。”这话切中要害。但他也只是泛泛而论,认为《水浒传》“形象地反映了现实规律性的特点”,“绝不是简单数量的缀合”,而并没有说明《水浒传》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有机结构”(参见李希凡《〈水浒〉的作者与〈水浒〉的长篇结构》)。

现在一般认为《水浒传》是一种链式结构,它一环扣一环,粗环扣细环,前一故事的结尾正是后一故事的开始,滚动演进。如以金评《水浒》为参考,由高俅引出王进,由王进引出史进,由史进引出鲁达,由鲁达引出林冲,由林冲引出杨志,由杨志引出晁盖(生辰纲),由晁盖引出宋江,由宋江引出武松……依次类推,直至苍龙入海,“众虎同心归水泊”,首尾相衔成链[1]。“链式结构”的提出,不仅符合《水浒传》的文本实际,而且与《西游记》“蚯蚓结构”一起从理论上丰富了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形态。郑振铎最早把《西游记》的结构命名为“蚯蚓式结构”,即是说:《西游记》的组织实是像一条蚯蚓似的,每节皆可独立,即使斫去其一节一环,仍可以生存(参见郑振铎《〈西游记〉的演化》)。过去通常把中国古典小说的结构分为纵式、横式、纵横式三种,“链式结构”和“蚯蚓结构”的提出,显然突破、丰富了这一结构分类。

借助西方结构主义文论,还可以进一步考察《水浒传》的深层结构。

结构主义认为,文学作品的结构具有表层结构与深层结构二元组合的“恒定模式”,表层结构可被直接观察,深层结构是指隐含于表层结构背后的事物内部的复杂关系,只有通过某种思维模式才可探知[2]。显然,链式结构只是《水浒传》的表层结构,其实质和功能是对众多“水浒”故事的组合方式,在其背后必然还存在一个“通过某种思维模式才可探知”的深层结构。

《水浒传》的深层结构由“水浒”故事的固有逻辑所决定,但却是通过金圣叹的评改才得以凸显。金圣叹把旧本(包括容与堂刻本和袁无涯刻本《忠义水浒全传》)原有的《引首》和第一回合并为《楔子》,以后第二回作第一回,依次类推至第七十一回,砍去“梁山泊全伙受招安”以后全部文字,再另写“卢俊义惊恶梦”一节(半回)作结,遂成今通行本七十回本金批《水浒传》。金本之风行天下,自有诸多原因,而其深层结构的精致、严密和新颖,无疑是最重要的原因。(关于金本的风行,郑振铎《〈水浒传〉的演化》指出:金批《水浒传》“打倒了、湮没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简本、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使世间不知有《水浒传》全书者几三百年”。)

这个深层结构由一明一暗两条线索交织而成:一条是洪信释放一百单八个魔君出世,到被神人稽(嵇)康(影张叔夜字)全部处死。另一条是宋仁宗禳灾成功后在位四十二年宴驾,经英宗、神宗、哲宗三朝,“天下太平,四方无事”,到卢俊义梦见“太平牌额”。梁山一百八人聚义即是其中隐含的“表层结构背后的事物内部的复杂关系”,其实质是:其一,梁山起义系“乱自上生”,具有历史必然性;其二,金圣叹不容许梁山英雄受招安回归朝廷,最后必须全部处死。

这就说明,《水浒传》的深层结构具有先验假设性,它同时是一个先验结构。

何谓先验性的结构呢?即在文本的故事展开之前,作者已经在最初部分(通常就是楔子、引首)对故事做出整体性预设,所有的故事单元都在一个既定的框架之内展开,并遵循其内在逻辑,向预设的结局发展。所以,在一开始阅读的时候,我们会首先得到一个信息,这个信息关乎后续情节的展开,帮助我们建立起指向最终答案的某种预期。

据此我们来分析《水浒传》的结构模式。金圣叹这样评论“楔子”:

楔子者,以物出物之谓也。以瘟疫为楔,楔出祈禳;以祈禳为楔,楔出天师;以天师为楔,楔出洪信;以洪信为楔,楔出游山;以游山为楔,楔出开碣;以开碣为楔,楔出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此所谓正楔也。中间又以康节、希夷二先生楔出劫运定数,以武德皇帝、包拯、狄青楔出星辰名字,以山中一虎一蛇楔出陈达、杨春,以洪信矫情傲色楔出高俅、蔡京,以道童猥獕难认直楔出第七十回皇甫相马作结尾,此所谓奇楔也。

楔子叙宋仁宗嘉祐三年“瘟疫盛行”,“东京城里军民死亡大半”,参知政事范仲淹奏请汉张天师临朝祈禳瘟灾,天子钦差太尉洪信前往江西信州龙虎山谒请汉天师张真人。洪信不以天下苍生为念,缺乏“诚心”,一路懈怠,与真人失之交臂,既而又自恃钦差权势,私闯龙虎山禁地“伏魔之殿”,放出被历代祖师镇锁之一百单八个魔君。自此,妖魔肆虐,国无宁日,“宛子城中藏虎豹,蓼儿洼内聚蛟龙”。金圣叹在此点评道:“楔者,以物出物之谓。此篇因请天师,误开石碣,所谓楔也。俗本不知,误入正书,失之远矣。”联系小说中的描写,龙虎山真人曾苦谏洪信:“此殿内镇锁着三十六员天罡星,七十二座地煞星,共是一百单八个魔君在里面。上立石碣,凿着龙章凤篆姓名,镇住在此。若还放他出世,必恼下方生灵。”洪信揭开石板后,“只见那道黑气,从穴里滚将起来,掀塌了半个殿角。那道黑气,直冲到半天里,空中散作百十道金光,望四面八方去了”。由此可知,这样一节变故,一百单八个魔君走脱下界也必然会引起一场轰轰烈烈的梁山大聚义。“洪太尉误走妖魔”确是整部小说“以物出物”之所谓,其中特别提到镇魔所用的“石碣”正是贯穿全篇结构的灵魂之眼,形象的说法便是“洪信从今酿祸胎”。

先验结构的预设,必须紧扣作品主题,以深刻的理性思维、思想认识为基础,那就是金圣叹对社会现实和梁山聚义的认识:“乱自上生”、官逼民反的社会性主题。当然,囿于时代的局限,金圣叹还不可能清晰地来表达这一认识,而是围绕石碣、高俅等具体意象的艺术象征意义来印证其先验结构的主观预设。

“石碣”在《水浒传》的关键环节三次出现。其一是在楔子中,“石碣”被洪信强行揭开,于是走了一百八道妖魔。第二次出现在第十四回“七星聚义”故事中,晁盖、吴用最初密谋劫取生辰纲的地点名曰“石碣村”,在济州梁山泊边。第三次“石碣”的出现是第七十回“忠义堂石碣受天文”,一百单八将正喜庆聚义,公孙胜作法奏闻天帝之时,天眼开而从天滚下一块石碣,“正面两侧,各有天书文字”,经过识者辨认,原来“前面有天书三十六行,皆是天罡星;背后也有天书七十二行,皆是地煞星”。作品对石碣的三次描写相互关联,层层推进,共同指向上述“造反有理”的社会性主题。

金圣叹非常重视“石碣”的象征意义。在第一处石碣文下,金圣叹注夹批曰:“一部大书七十回,以石碣起,以石碣止,奇绝。”在第二处石碣文中,以回评形式进一步指出《水浒传》的结构逻辑:“《水浒》之始也,始于石碣。《水浒》之终也,终于石碣。石碣之为言一定之数,固也。然前乎此者之石碣,盖托始之例也。若《水浒》之一百八人,则自有其始也。一百八人自有其始,则又宣何所始?其必始于石碣矣。故读阮氏三雄,而至石碣村字,则知一百八人之入水浒,断自此始也。”在第三次石碣回目下,金圣叹提了出总结性意见:

一部书七十回,可谓大铺排;此一回,可谓大结束。读之正如千里群龙,一齐入海,更无丝毫未了之憾……盖始之以石碣,终之以石碣者,是此书大开阖;为事则有七十回,为人则有一百单八者,是此书大眼节。……聚一百八人于水泊,而其书以终,不可以训矣。忽然幻出卢俊义一梦,意盖引张叔夜收讨之一案,以为卒篇也。呜呼!古之君子,未有不小心恭慎而后其书得传者也。吾观水浒洋洋数十万言,而必以体拿下太平四字终之,其意可以见矣。后世乃复削去此节,盛夸招安,务令罪归朝廷而功归强盗,甚且至于裒然以忠义二字而冠其端,抑何其好犯上作乱,至于如是之甚也哉!

查旧本《水浒全传》,“石碣”两字本作“石碑”,金圣叹为了使其“石碣逻辑”顺理成章而改成“石碣”,其凸显先验结构的意图由此可见一斑。

高俅是梁山英雄的对立面,代表社会邪恶势力。楔子以后第一回,又径写高俅发迹,这也是其先验结构规定的。金圣叹评道:“一部大书七十回,将写一百八人也,乃开书未写一百八人,而先写高俅者,盖不写高俅,便写一百八人,则是乱自下生也;不写一百八人,先写高俅,则是乱自上作也。”这一评论提纲挈领,深中肯綮。“只为衣冠无义侠,遂令草泽见奇雄”,再一次有力地强化了“乱自上出”、“官逼民反”的主题。

现在,《水浒传》的这种结构意向得到了西方文论的进一步印证。先验结构的概念接近于叙事学上的“预叙”。现代叙事学的代表人物热奈特认为,“预序”的功能是主动打破作品的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运用独特的“逆时序”叙事方式来重组原生态的故事时间,建立新的叙事时序,其特征是将后来发生的事作预先提示,“预言将要发生的事”。这一叙事策略不失为现代小说艺术的叙事创新,在19世纪西方小说中还“明显地较为罕见”[3],但在中国古代小说中,尤其是在长篇章回小说中,“预序”的使用却已极为普遍。金圣叹、毛宗岗等评点家关于伏笔、照应、大开阖、大收束等叙事经验的总结与之遥相呼应;而《水浒传》先验结构的出现,有着更深刻的实践范式意义和理论内涵,与叙事学所关注的“预叙”有异曲同工之妙。也可以说,它既是我国古代小说艺术的一个成功经验,也是对现代小说理论的一大贡献。

值得指出的是,《水浒传》的作者(包括金圣叹)并没有把先验结构真正“进行到底”。因为按照先验结构的预设性,如以“石碣”的象征线索而论,理应让“一百单八道妖魔”重归伏魔宝殿,可惜无论是金本七十回还是容本一百回、袁本一百二十回《水浒传》都似乎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两本《水浒全传》以“宋江神聚蓼儿洼”收束,金本则是一百八人“悉数遭擒,一齐处斩”,仅以“太平牌额”与楔子中的“天下太平,四方无事”接榫眸合。

倒是在后来的续书《后水浒传》中,宋江、卢俊义等托生杨幺、王摩,重树义旗,在洞庭湖起事,朝廷派岳家军进兵征剿君山,“消劫功成尊武穆”,杨幺等不愿与爱国将领为敌作战,遂化为黑气,还三十六天罡本来面目重归龙虎山伏魔宝殿而去——如与《水浒传》相接,就构成了一个完整的先验性深层结构。还有,在曹雪芹的《红楼梦》中,主人公贾宝玉由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化生,经历人世,最后看破红尘,重回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以石头矗立千载,是为《石头记》云。不知其是与《水浒传》暗合,抑或是曹雪芹转益多师,以施耐庵为楷模。这已是另外的话题,此处不再赘述。

[1] 徐君慧.中国小说史[M].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1.

[2] 朱立元.当代西方文艺理论[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3] 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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