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智慧与反乌托邦——王小波创作论
2014-04-16刘希云
刘希云
一、现代性的另一种建设
20世纪90年代之后,对五四启蒙运动的反思,成为一种风潮。李泽厚、余英时等学者纷纷在“告别革命”的旗帜下,展开对中国情境下的启蒙思想运动的反思,并进而发展成为对以“启蒙文化、人类进化论、民主自由的政治诉求”为代表的现代性的怀疑。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张炜、贾平凹等对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同角度的回归,是一种思路;张承志、北村、韩少功等则坚持理想主义的大旗,在宗教或民间资源中寻找心灵安慰;而王蒙、王朔,以及新生代作家等则掀起了“解构”的后现代主义狂潮,对五四以来启蒙文学所设定的主题,如“人的文学”、“人道主义”,及相关“革命”、“进步”、“自由”、“民主”、“理想主义”等进行价值颠覆。这种解构思潮,很快就从对启蒙文学的解构,发展成为毫无节制的怀疑主义与虚无主义,怀疑一切人类正面的价值情感。而中国传统文化的纵欲享乐、软弱虚无等价值缺陷,也在“反现代性”、“后现代性”的旗帜下纷纷出现。
恰在这时,王小波的出现,为90年代中国文化语境对现代性的反思,提供了一种新思路。“乌托邦”是人类建立至善大同世界的一种理想,它代表着人类以理性主义为标志的进化论思路,是人类的宏大叙事。而在近代西方,反乌托邦思潮,是以罗素、洛克、托克维尔、哈耶克等大师为思想支撑的,在创作中,则体现为赫胥黎、奥威尔等文学大师的作品。王小波的“反乌托邦”情结,不仅反思了半个世纪以来启蒙革命与阶级革命的虚妄对人性的伤害,且将这种思维延伸到了对中国历史专制文化传统的思考,进而思考中国知识分子的“文化内伤”。同时,王小波也毫不留情地指出了知识分子“继续革命”的空疏,“人文精神”对话语权的痴迷,回归传统的知识分子的“中古心态”,并在现实的语境中找到了“文化乌托邦”的巨大遗害。王小波的“反乌托邦”思维,表现在主题上,恰是通过对“性爱”、“智慧”、“自由”的张扬,宣扬他反对专制、反对平庸的人生哲学,从而在中国当代文学史上树立起了新的思想坐标。在他的《黄金时代》、《革命时期的爱情》等小说中,他反思了革命年代的乌托邦对人性智慧的戕害。
然而,这种“反乌托邦”的思维方式,应被视为对“现代性”文化建设本身的反思。对于现代性的这种反思性,吉登斯在《现代性的后果》中指出:“人们常说,现代性以对新事物的欲求为标志,但这种说法并不完全准确,现代性的特征并不是为新事物而接受新事物,而是对整个反思性的认定,这当然也包括对反思性本身的反思。——当理性的欲求替代了传统的欲求,它们似乎提供了某种比先前的教条更具有确定性的知识,但是,只有我们无视现代性的反思性实际上破坏着获取某种确定性知识的理性,上述观点才显得具有说服力。现代性是人们在反思性运用知识的过程中被建构起来的,而所谓必然性知识实际上不过是一种误解罢了。”①在此,吉登斯雄辩地指出所谓“后现代性”,只不过是现代性反思的一个不良的变种罢了。现代性反思,就是现代性思维发展的产物。
所谓现代性,即是指发达的市场经济、以启蒙为主的进步理性观、多元化民主政治三个层面。而在中国,由于后发现代的历史境遇,现代性的这三个目标,在中国还是“未完成”的事业。而在这种情境下,中国所遭遇的“后现代主义风潮”,无疑增加了中国文化语境的混乱与阐释难度。
于是,我们看到,王小波“反乌托邦”的文化思路,对于中国当代悖论化的文化情境,无疑有很大的启示。这里,所谓“反乌托邦”,从表面上看,是对以“进步”为标志的理性主义的反讽,但它更是一种“现代性”的反思,是对以理性的名义“伤害理性”的情况的反思。它不是对“非理性主义”的推崇,也不是回到“乡村”和“田园”,而是站在自由主义的立场上,对理性主义所导致的非理性状态的反思和批判,它的目的,还是建立一个以“宽容理性”为标志的更为人性化与人道的社会。
二、新的公共知识分子的可能性
王小波的理性科学精神、低调怀疑主义、对英美式民主的推崇,在一定程度上继承了自由主义思想,修复并连接着五四的主题和使命。同时他也继承了鲁迅对“个体与群体”关系的精神关注,把鲁迅“反抗庸俗”的思想主题和反传统的姿态作了新的延展,其反极权、反专制的思路正是鲁迅思想的生发,而其对游戏文学理念和艺术形式的探索,更是中国文学个性解放的新亮点。
应该说,王小波也是从反思五四以来的激进主义作为自己的思想出发点的,然而,他却得出了和王蒙、余英时、王彬彬等人不同的结论,而接近朱学勤、徐友渔等人的判断。然而,王小波又没有朱学勤这些学院派知识分子严密的思维逻辑体系、知识体系和曲高和寡的贵族气。朱学勤曾经把知识分子分为刺猬型和狐狸型。在雅各比等西方知识分子眼中,公共知识分子的退场,是因为专家型知识分子、大学体制的制囿以及城市资本主义的发展。然而,这个问题的复杂性在于,无论刺猬型,还是狐狸型;无论是新保守主义、新左派,还是新自由主义、新儒家,中国的知识分子似乎同时有愧于“专家”和“公共”两种称谓。知识分子大都在小心翼翼地进行着一种隐喻或转喻式写作,并以这种隔靴搔痒式地与权力调情而感到沾沾自喜。他们缺乏专家知识分子对于专业的痴迷和最基本的专业操守。他们在僵硬而官场化了的学术环境中,很快地适应了游戏规则。只谈技术,不谈思想。同时,他们又以嘲弄公共知识分子困窘的理想而欣喜,为自己衣食无忧的生活深感优越。当然,他们也以公共知识分子进行自我命名,但同样缺乏公共知识分子一针见血的勇气和直奔现实的简洁。那么王小波对中国知识分子的启示是什么呢?
首先,坚定的自由品格。不可否认,坚持自由品格在中国是一件困难的事情。自由主义,特别是消极自由主义,要求自由主义者具有高贵而坚定的信仰和无私的奉献精神,更要忍耐住高调话语的诱惑和压制。而这种艰难而狼狈的姿态,是我们文学化的知识分子,习惯于慷慨激昂,登高一呼应者云集的英雄所不屑、不愿的。秦晖曾经分析过:问题恐怕不在于什么文化基因的不同,也不在于学理资源的匮乏,而在于自由主义,尤其是消极自由主义有个要命的悖论:它一旦实现,是可以成功运转的,而且其生命力比人们预期的更强,然而它本身却难以使自己得到实现,在这方面,它又比人们预期的更不成器:自由主义本是个低调的主义,它承认人人都有自私的权力,以防止专制者像黄宗羲所讲的那样“以我之私为天下之公”。然而,自由本身却又是个最具公共物品性质的东西,一旦实现便是高度公共化的,某人付出牺牲争到了自由的制度,则所有的人都在这个制度中免费享受自由。正如秦晖所说,无论是以自由的名义剥夺他人的选择自由,还是以自由的名义要求私利,都是不符合自由主义立场的。而自由主义这种弱点,在我们这个私德盛行,缺乏公共空间的国度,更是难以实现。因为,赞赏“消极自由”,可以使自己得到一个理论“高调”;做一个消极的自由主义者,却要付出巨大牺牲,而这种牺牲的结果,却可能是“人血馒头”一般的结局。王小波指出:“在中国历史上,每一位学者都力求证明自己的学说有巨大经济效益、社会效益。”②这种学术对权力的依附性,造成了对学术的功利性看法,即学术只有两种,一种是为帝王之术,有利于统治,另一种,是有现实的、直接的物质效益。而知识分子的价值,在于他是为真理立论的,而真理是人类智慧的结晶,如果说有功利效果,也是间接的。如何确立知识分子的这种品格呢?王小波热情地呼唤着:“假设有真的学术和艺术存在的话,在人变得滑头时它会离人世远去,等到过了那阵子,人们又可以把它召唤回来——此种事件叫文艺复兴。”③王小波以自己的生命选择,为中国新的文艺复兴树立了标尺,他坚持一种个人主义的民主、自由立场,反对宏大叙事,重新解读历史。
其次,边缘文化身份的选择。可以说,王小波的一个鲜明的知识分子标志,就是自由撰稿人的身份。王小波的态度,也为我们提供了一种知识分子的生存状态。自由撰稿人的出现,是90年代文学市场化的一个产物。它使知识分子从体制内走到了市场,使知识分子获得了一定的精神和物质的自由地位。对于中国体制内知识分子的窘态,格里德对胡适派知识分子的评论是一个非常好的注脚:“他们始终是些认真、仁慈、忧患、负责的,真正儒家意义上的好人,他们只说他们认为正确的话,甚至在面临巨大的危险的时候也义无反顾。他们留意公众的疾苦,为人民说话而不是教训他们。他们无意建立一个替换的忠诚中心或提出他们自己的政治计划,他们总是希望仅仅用进谏就能改变统治者的思想和心灵,并且以此方法造福人民的生活。”④但是,同样是这种选择,王小波也不得不面对寂寞和冷落。我们不得不看到这个过程的尴尬、难堪和灰色。王小波是边缘的。消极自由主义立场的选择,使他具有某种保守性。这种保守性,既是对激进主义风潮的警惕和反思,也是对保守本身的保守。
再次,为中国的知识分子找到了一条新的价值认同途径。文学,曾经被我们认为是“经国之大业”,或是“改造思想的利器”,而90年代以后,当文学日益回归本体之时,王小波又在价值上为文学提供了新的支撑点。王小波说过,文学艺术和科学知识,在他看来都是同等重要的,而它们的重要作用,就在于它们都是人类智慧和快乐的源泉。从集体道德主义的激情中跌落云端的知识分子,失去了魔力的光环和法杖,面对政治权力话语和商业话语的挤压,迷失了自己,但是,终于有人用优秀的文学作品告诉我们,我们除了表示无力的愤怒和廉价的绝望外,还有一种更为积极而强悍的价值姿态,那就是对快乐和智慧的坚守。王小波的存在为“现代知识分子”,特别是“现代性的作家”在中国的确立打下了基础。
最后,他为中国社会“公共空间”的建立提供了启示。90年代之后,社会空间构成发生了很大转移,而主流意识形态、媒体、知识分子、经济实体所组成的社会空间,已很大程度上挤压了知识分子的舆论空间和社会影响力。同时,知识分子的专家化,也在加速这个过程。知识分子如何在这种情况下确立自己作为“社会良知”的力量呢?王小波无疑给我们提供了很好的例子。那就是发挥“公共理性”精神,建筑良好的“公共空间”。所谓“公共空间”,是公共精神的内核,是独立自由的个体所具有的一种整体意识或整体观念。早在五四时期,鲁迅就批评中国人的毛病是“勇于私仇,怯于公斗”,长期的专制主义统治和农耕文明,使得中国民众一致缺乏现代社会的公民精神。“公共空间意识”是现代文明的标志之一,其中的“公共秩序”和“社会公德”观念,体现了尊重他人即尊重自己,体谅他人即体谅自己的使所有人利益最大化的原则。哈贝马斯由“公共理性”推导出的“交流理性”和“公共空间”理论,正是目前我们的文化语境所最需要的。哈贝马斯主张公共空间作为我们社会生活的主导,在这个空间,理性辩论形成公众意见,而交流理性正是解放人类的途径。“公共空间”的缺乏,也是中国知识分子软弱性的一个重大因素。以理性和智慧见长的现代知识分子,只有在允许自由辩论的公共空间里,才能发挥他们的专长,彰显他们的特点。鲁迅曾经看到了中国知识分子选择的两难境地:那就是话语权力和知识分子身份和价值的悖论关系。但由于没有一个良好的公共空间,知识分子必须靠有效的话语权才能实现自己的理想,而取得这种话语权,却必须牺牲个性和自由,成为某一党派或思想的附着物。如果失去了这种话语权,甚至是发表权,知识分子的精神启迪的作用就无从施展,这便是中国知识分子的悲哀,所以建立一个舆论和思想的公共空间,对现代知识分子的成长和发展尤其重要。
三、“宽容新理性”——王小波的自由主义文化逻辑
无论王小波的小说,还是杂文,都表现出良好的逻辑学修养,浓厚的逻辑趣味,并以此成为其叙事特征,是其实现理性批判的有力武器。在逻辑学的抽象思辨中,彰显了一种思想的乐趣。王小波认为科学的逻辑完备性和艺术的超越凡俗的审美性,是能够带来真正思想快乐的东西,这两者都是人类至高智慧的产物。
在胡适的文化逻辑中,普遍理性的肯定思维方式仍是主要的,他首先假设理性个体的存在,理性是可以为人们,特别是中国的人们所学习并具备的,由此推出人们应该运用学习西方的实验理性,来解决中国的实际问题。例如所谓的“中国五害”,进而在实践中检验解决的结果,达到民族文化的整体复兴。沈卫威曾指出:“政治信念的理想化和乐观态度,在胡适身上表现的是目的伦理和责任伦理的双重企及,并时常外露出高调的民主政治观和个人自由主张。”⑤在《多研究些问题,少谈些主义》中,胡适敏锐地看到了主义泛滥导致的空疏不学、夸夸其谈的不良风气。这恰恰是从具体的人、个体的人的进步出发的,主张将主义“工具化”,而反对一种“主义的宏大叙事”的道德化、崇高化,甚至是“万能化”。他似乎预计到了“主义”泛滥在中国所造成的悲剧:“主义”的大危险,就是能使人心满意足,自以为寻着包医百病的“根本解决”,从此不用费心力去研究这个那个具体问题的解决办法了。
与胡适的这种肯定性的哲学逻辑相比,王小波的文化逻辑思维,与鲁迅类似,都是从否定出发的,所不同的是,鲁迅以“自我否定”的哲学上升为“强者突围”的心理模式,而王小波却从对“群体”价值和功能的否定入手,其结论却是“胡适的前提”——个体自由主义。在欧美国家,个体自由主义是一种意识形态,其特色为追求发展、相信人类善良本性,以及拥护个人自治权,亦主张免除或放宽专制政权对个人的控制。在更广泛的意义上,它追求保护个人思想自由的社会、以法律限制政府对权力的运用、保障自由贸易的观念、支持私人企业的市场经济、透明的政治体制以保障每一个公民的权利。王小波思想的对立面是文革时代的政治和思想遗留物。在60年代文化背景中成长起来的人,没有走向张承志式的批斗思维,或阿城式的逃避苦难现实的道家逍遥,而走向了坚定维护个人权利的自由主义,这都源于他对西方思想文化资源的汲取。这种西方资源以欧美文学为主,兼及哲学、历史、自然科学在内的西方文化。他从杜拉斯处,汲取了小说艺术应“感性化”与“完美化”的艺术追求精神;从卡尔维诺处,汲取了“小说有无限的可能性”的乐观精神,释放了想象的翅膀,将经典小说沉重的负荷化身为“轻”;从萧伯纳处,他汲取了入世、问世、讥世的精神与幽默、讽刺的艺术个性;从奥威尔处,他汲取了知识分子清醒自觉的社会批判意识和责任感,因此对中国当代社会人之生存予以深切关注。
王小波在《救世情结与白日梦》中提到:现在有一种“中华文明将拯救世界”的说法正在一些文化人中悄然兴起。他将60年代革命激进主义和90年代文化保守主义联系起来,敏锐地看到二者在“媚俗”和“媚雅”背后相似的文化逻辑,那就是不讲科学理性,不讲严格区分,更不讲辩证法,靠煽动情绪 (政治激进、民族主义等)直接跨过过程,以目的论代替方法论。这里,就有了鲁迅否定辨证法成立的几个前提:科学的区分;个体的主体性;辨证的态度。但是,激进的极左逻辑对鲁迅的利用,恰是从对鲁迅的“减法”处理入手。他们剥离了鲁迅思想中“独异的个人”意识,代之以一种貌似崇高的集体意识,行专制、压制之实,把鲁迅的强力哲学,化为一根随意打人的“铁棒”。这种缺陷,到了王小波才有了实质性纠正。他提倡一种“宽容新理性”,它以理性、多元、渐进、宽容、调和为核心价值,反对乌托邦主义所构建的社会想象。90年代以后,中国的文学界和思想界都面临着一个重大问题:如何在现代理性的基础上重建精神价值超越,向更深和更广的视野走,脱离中国旧文人的心理惯性、奴性的权力依附传统,以及自我封闭、自我辩证的心理空间,形成真正既独立于政治和社会层面,又强烈关注社会批判性实践的“有机知识分子”。王小波以批评性的眼光,指出了中国当下社会生活和文化建设中的重大问题,这种视野高远、充满忧患、自由、明辨的思考,对于我们民族新理性的重建,无疑具有重大价值。
注释:
① 吉登斯:《现代性的后果》,译林出版社2000年版,第34页。
② 王小波:《花刺子模的信使问题》,《读书》1995年第3期。
③ 王小波:《我的精神家园》,文化艺术出版社1997年版,第3页。
④ 格里德:《胡适与中国文艺复兴》,鲁奇译,江苏人民出版社1989年版,第367页。
⑤ 沈卫威:《自由守望——胡适派文人引论》,上海文艺出版社1992年版,第12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