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故里的国属问题

崔大华

庄子故里的国属问题

崔大华

在《史记》中，司马迁对先秦诸子的国属一般都有明确的说明。但是对于庄子，他只是说“庄子者，蒙人也”(《史记·老庄申韩列传》)。蒙属何国？即庄子是战国时的哪国人？他没有说的清楚明确，这给后代的学者留下了混乱和纷争。

汉代学者一般认为蒙是战国时宋国的邑里，故庄子是宋国人。如《史记·庄子列传索隐》引刘向《别录》云:“宋之蒙人也。”《淮南子·修务训》高诱注：“庄子名周，宋蒙县人。”《汉书·艺文志》“庄子五十二篇”，班固自注：“名周，宋人。”张衡《骷髅赋》：“吾宋人也，姓庄名周。”等等。战国时的宋地，西汉时封属梁国，《汉书·地理志》记曰：“梁国领县八，其三即蒙。”故唐代学者因此或称庄子为梁国人。如《隋书·经籍志》“庄子二十卷”，自注：“梁漆园吏庄周撰”。陆德明《经典释文·庄子序录》亦说庄子“梁国蒙县人也”。宋或梁乃一国或一地之异名，故汉代说庄子为宋人，唐代或说庄子为梁人，乃是名异而实同的一致的说法。现代学者多数同意这一说法，马叙伦可为代表，他在《庄子宋人考》中提出两条比较坚强有力的论据：一条引自《史记·宋世家》所据《左传》庄公十二年“宋万弑闵公于蒙泽”；一条引自《史记·宋世家索隐》所据《庄子》佚文“桓侯(按：指宋桓侯，名辟)行，未出城门，其前驱呼辟，蒙人止之，后为狂也”。可见宋国确有蒙地。此外，《国语·楚语》“宋有萧蒙”亦可为证。至于庄子故里的蒙地在宋国之何方位，地望已经湮没，典籍所载又迥然不一①，难以确考了。但比较言之，此蒙地可能即是“宋有萧蒙”之“蒙”。韦昭《国语注》谓萧蒙乃“公子鲍之邑”。战国时，宋在魏进逼之下，国都由商邱迁相、彭城，旧日国家中心区域也就成了边睡之地，故可为公子的封邑。清代张琦《国策释地》云：“宋地自今归德时以东，江苏之徐州府，安徽宿、毫二州，北有山东曹州府之荷泽、曹县、定陶、单县、城武、巨野，济宁之金乡、鱼台皆是。”所以，宋国之蒙地大致在今商邱县以南一带，与魏之东南境，楚之东北境接壤。

宋代始有庄子为楚人的说法。先是乐史在《太平寰宇记》里，从邑里的归属上说：“小蒙故城在县（按：指宋州县，今河南商邱县）南十五里，六国时，楚有蒙县，俗为小蒙城，即庄周之本邑。”（卷十二《宋州》）后来，朱熹又从思想风格的特色上说：“庄子自是楚人……大抵楚地便多有此样差异底人物学问”(《朱子语类》卷一百二十五)。但是乐史“六国时楚有蒙县”的说法，在秦汉典籍里找不到印证，所以难以成立。或者，如马叙伦所推论的那样：“宋亡后，魏、楚与齐争宋地，或蒙入于楚，楚置为蒙县，汉则属于梁国欤？庄子之卒，盖在宋之将亡，则当为宋人也。”（《庄子宋人考》）朱熹所说，虽然是实际情况，即庄子思想的神异和文字的洸洋，确实透露与楚文化有某种深刻的关系。但是，由此断言“庄子自是楚人”也不够充分。而《庄子》中对作为商的后裔的宋国，从民间的风俗到君王的性格、施政等多方面的记述②，却确乎可以表明庄子是生长在宋国的环境中，对宋国最为熟悉。庄子为楚人之说，现代学者也有响应，《也谈庄周故里》一文可为代表③。其文判定庄子为楚人的论据主要有二：第一，战国时宋楚敌对，若庄子是宋国人，则《史记·庄子列传》所记载楚庄王闻庄子贤，重币远行聘以为相则是不可能的；第二，《庄子·秋水》“庄子钓于濮水”的“濮水”，就是《水经注》中的沙水，即今之芡河。所以庄子隐居之地，当在芡河沿岸，亦即今安徽涡阳、蒙城一带；庄子故里之“蒙”，即令安徽省蒙城县。应该说，这两个论据都是相当脆弱的。就第一个论据而言，楚聘庄周为相，自宋代黄震以来，多有学者表示怀疑④；即使有此确事，在那“邦无定交，士无定主”(《日知录·周末风俗》)的战国时代，诸侯越出封界招揽贤才以图强，士驰驱列国游说君王以逞能，也是司空见惯的，所以不能仅以其就聘或出仕之国，即判定为其母国。就第二个论据而言，濮水有二，一入黄河，一入淮河；即使庄子垂钓之濮水是入淮之沙水，也不足以推论出此即庄子出生、生长之蒙地。从历史地理上看，先秦到两汉，沙水两岸并无以“蒙”为邑里之称者。现今之安徽蒙城，汉时称山桑，唐天宝元年始改称蒙城⑤。宋代许多学者如苏轼、王安石未逞细察，竟将此蒙城认定为庄子故里⑥，是他们粗率的表现。

除了上述以庄子为宋人、为楚人即以庄子故里属宋国、属楚国的两种说法外，还有以庄子为齐人、鲁人即以庄子故里属齐国、鲁国的两种说法。提出庄子为齐人的是六朝陈释智匠，其撰《古今乐录》⑦记庄子之事曰：“庄周者，齐人也……。”《左传》哀公十七年“公会齐侯盟于蒙”，杜预注：“蒙在东莞蒙阴县西，故蒙阴城也”，清代杨守敬《战国疆域图》将此蒙地归属齐国。这表明先秦时齐国亦有蒙邑。但此蒙地，与《庄子》中所记述的庄子活动的主要区域宋魏之地相距较远，不甚可能为庄子故里，故马驌、阎若壕皆驳之曰：“周、蒙人属宋不属齐。”⑧“庄子乃鲁之蒙人”，是近人王树荣在《庄周即子莫说》⑨一文中提出的观点。王氏此文论证子莫的庄周论据是什么？可否成立？我们在这里不去讨论。此文论证庄子是鲁之蒙人的主要论据有二：第一，子莫是鲁人。《孟子》“子莫执中”，朱熹注：“子莫，鲁之贤人也。”子莫即是庄周，故庄子是鲁人。第二，鲁有蒙地。《诗·阏宫》云:“奄有龟蒙”，《论语·季氏》“昔者先王以为东蒙主”。就王氏的第一个论据言，“子莫为鲁之贤人”，东汉赵歧《孟子注》即有此说，其可视为可信。就第二个论据言，龟蒙、东蒙即蒙山⑩，位处鲁东，与《庄子》所记述的庄子活动地域相距较远，为庄子故里则不甚可能。

总之，比较以上诸说，庄子故里的国属问题，应该说汉代学者之言为是：蒙为战国时宋国之地；庄子为战国时宋之蒙人。

注释:

①历史上，地理典籍对庄子故里蒙所在的方位有两种相反的记载，一谓在宋城(今河南省商丘县)北，一谓在宋城南。前者如唐李吉甫《元和郡县图志》谓“小蒙故城在县(宋城县)北二十二里，即庄周之故里”(卷七《宋州》)，后者如宋乐史《太平寰宇记》谓“小蒙故在县(宋州县)南十五里……即庄周之本邑”(卷十二《宋州》)。

②如《庄子》写道:“宋有荆氏者。宜揪柏桑”（《人间世》），“宋人有善为不龟手之药者”，“宋人资章甫而适诸越”（《逍遥游》），“宋人有曹商者，为宋王使秦”，“今宋国之深，非直九重之渊也，宋王之猛，非直骊龙也”（《列御寇》），“宋元君将画图”（《田子方》），“商大宰荡问仁于庄子”（《天运》)，“南伯子綦游乎商之丘”（《人间世》），等等。

③作者为常征，载《江淮论坛》1981年6期。

④见黄震《黄氏日抄》卷五十四，钱穆《先秦诸子系年考辨·庄周生卒考》。

⑥见《太平寰宇志》卷十二《亳州》，《新唐书》卷三十八《地理志·亳州》。

⑥如王安石《蒙城清燕堂》一诗（《临川集》卷二十五)、苏轼《庄子祠堂记》一文(《东坡集》卷三十二)皆以蒙城为庄子故里。

⑦此书已佚，清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录残遗为一卷。

⑧见马驌《绎史》卷一百十二《列庄之学》下，阎若豫《潜邱札记》卷六《又与石企斋书》。

⑨见《古史辨》第四册。

⑩刘宝楠《论语正义》：“蒙山即东蒙山，在鲁东，故云。邑人公鼐论，蒙山高峰数处，俗以在东者曰东蒙，在中央者曰云蒙，在西北者曰龟蒙，其实一山也。”

本文原载于《黄淮学刊》199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