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家话语中的“时代颂歌”——论郭沫若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创作
2014-04-10刘海洲
刘海洲
(商丘师范学院文学院,河南商丘476000)
建国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主要集中在诗歌方面,先后出版了《新华颂》(1953)、《毛泽东的旗帜迎风飘扬》(1955)、《百花集》(1958)、《百花齐放》(1959)、《潮汐集》(1959,其中收入了20世纪40年代旧作)、《长春集》(1959)、《骆驼集》(1959)、《蜀道奇》(1963)、《东风集》(1963)、《邕漓行》(1965);他去世之后由他人编选的诗集有《沫若诗词选》、《东风第一枝》、《郭沫若游闽诗集》。新中国成立后,郭沫若开始担任多项重要的领导职务,自身的地位与角色发生了转变,诗歌创作成为他日常政治活动的一部分。郭沫若的这十三部诗集虽然数量众多,但就其文学成就来讲,远不如20世纪20年代创作的薄薄的一本《女神》,有些诗集也使后人对郭沫若非议不断。针对建国后郭沫若的诗歌创作,有评论家这样说道:“许多在国民党控制区度过战争岁月和战后年代的著名诗人,在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后,努力使自己的工作符合新的时代精神。最显著的是郭沫若,50年代他发表了几部诗集。他重新使用了他在30年前诗歌的特点——热情奔放的第二人称手法,来讴歌给他很高荣誉的新政权的一系列成就和宏图大略:水库、大桥、周恩来在万隆会议上的成就以及苏伊士危机时对英国的蔑视。”[1]844-845
郭沫若为新中国的成立作出了重要贡献,党和国家并没有忘记郭沫若的功劳,让其担任多项重要的领导职务,如政务院副总理兼文教委员会主任、全国人大一至五届副委员长、全国政协二、三、五届副主席、中国科学院院长等,是当时文人所能得到的最高政治待遇。此外,郭沫若还创造了中国现代文人中的几个第一:“他的文章第一个作为中国共产党的党内文件下发,要求各级党组织认真学习,‘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做整风文件看待’;在1941年周恩来主持的‘郭沫若诞辰五十周年’纪念会上,他成为第一个被中共祝寿的现代作家;1949年3月,他以党外人士身份第一次率领中国代表团赴巴黎参加第一届世界拥护和平大会;第一位作家出身的国家领导人。”[2]这种种殊荣对郭沫若来说,既是一种动力,又是一种压力;既表明郭沫若的文学创作价值得到了党的承认,又意味着郭沫若必须在新时代有所作为。郭沫若作为一名马克思主义者,渴望革命的成功是其一生的理想,利用文学创作与学术研究为新中国的成立摇旗呐喊,充分发挥了一名党派知识分子的积极作用。面对新中国的诞生,面对党给予自己的政治待遇,郭沫若只有全力拥护党的领导,为新中国和社会主义唱赞歌,这是新中国成立之初其最真实的政治心态,也是其他爱国作家的共同心声。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中,文学界出现了时代颂歌的高潮,郭沫若也积极投身其中。
一
新中国成立前夕,郭沫若写下了一首《新华颂》,热情歌颂了新中国的诞生:
人民中国,屹立亚东。
光芒万道,辐射寰空。
艰难缔造庆成功,
五星红旗遍地红。
生者众,物产丰。
工农长做主人翁。[3]3
郭沫若的这首《新华颂》与胡风的《时间开始了》、石方禹的《和平的最强音》等开创了新中国政治抒情诗的传统。这些诗歌出自创作者的真实内心情感,建立人民共和国是他们为之奋斗的人生理想。新中国的成立和所发生的巨大变化,让每一位诗人都备受鼓舞,为它抒情,为它歌唱,就成为新中国诗歌创作的时代主旋律,这些诗歌并无雕琢之感,具有浓郁的抒情意味。但随着对文学艺术界发动的一系列的思想批判运动,导致创作题材狭窄,手法单一,感情日益虚假。这种种文学创作所发生的变化在郭沫若身上有着明显的表现。纵观郭沫若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创作,绝大部分是颂歌,贯穿着一个中心,即为新中国歌唱,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歌颂人民革命的胜利和新中国的诞生。《新华颂》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抒发了新中国创造者的自豪感,表达了广大人民群众的幸福与兴奋之情,这是当时广大人民群众最真实的情感流露。为纪念鲁迅先生逝世13周年创作的《鲁迅先生笑了》一诗,通过鲁迅先生之口寄托了作者的政治理想,新中国的成立使鲁迅先生的脸色如沐春风,身体是那么健康,发出了爽朗的笑声,这是为新中国的成立而高兴。在新中国成立之时,郭沫若联想到我国文化界的先驱与旗帜——鲁迅先生,其含义是深远的。诗人最后写道:
鲁迅先生,你是永远不会离开我们的,
我差不多随时随地都看见了你,看见你在笑。
我相信这决不是我一个人的幻想,
而是千千万万人民大众的实感。
我仿佛听见你在说:“我们应该笑了,
在毛主席的领导之下,应该用全生命来
保障着我们的笑,笑到大同世界的出现。”[3]7
2.歌颂社会主义建设事业的成就。新中国成立后,社会主义革命与建设火热地展开,通过广大人民群众的辛勤劳动,新中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无论是经济建设,还是文学艺术都呈现了蓬勃的发展景象。郭沫若作为新中国的歌手,选取国家和社会生活中的重大事件,创作了大量诗歌,可谓新中国建设与发展的“编年诗”。正如学者程光炜所说:“郭沫若热烈地关注着全世界和我国政治生活中的重要事件和各个时期的中心工作,将之作为他诗歌创作的主要灵感。大至怒斥美帝国主义干涉我军炮击金门(《斥美国战争狂人》)、陪同毛泽东等国家领导人登天安门(《庆祝建国十周年》)、保卫世界和平运动、朝鲜战争、过渡时期总路线的颁布、长江大桥和十三陵水库建成,小到扫文盲学文化、防治棉蚜虫、除‘四害’、山东民间剪纸和看高甲剧团演出,无一不摄入他的笔底,引发他诗歌创作的冲天豪情。”[4]郭沫若的这部分诗歌取材于社会主义建设的方方面面,与时代生活密切相连。但是,大跃进中的诗歌,成为他诗歌创作中的败笔,毫无诗歌艺术之美。如《体育战线插红旗》:
早稻产量三万六,中稻产量四万三,
红薯产量不是每亩即将超过一百万斤?
钢铁产量也在见风长,谁说不是?
再过几年就可以达到一万万吨![3]313
还有《跨上火箭》一诗:“到处都是新李杜,到处都有新屈原。荷马但丁不稀罕,莎士比亚几万千。”[3]313诗歌创作变成标语口号,对时代政治的简单图解,开创了“政治打油诗”这一体例[4]。
3.游览各地的“纪游诗”。郭沫若自小就对大自然充满了喜爱,《女神》中的自然诗有着独特的艺术风格和审美内涵。建国后,郭沫若游览全国各地的名胜古迹,到处挥洒笔墨,这些纪游诗仍与时代政治紧密相连,给人一种图解时代之感。他在《长春集·钱塘江大桥》一诗中这样写道:“如果只是江山的一片精美,/不会深刻地鼓动我的心扉。/是劳动改造了自然和社会,/使江山焕发出生命的光辉。”[3]201他的很多纪游诗只是在“走马观花”之中写成的,并无真情实感,人与自然并未真正的沟通,大多数纪游诗并无太高的艺术价值。其实,对于自己的这种创作状态,郭沫若也曾说过:那些诗不是我作的,是劳动人民做在那里,通过我的手和笔写出来的。”[5]96-97
二
郭沫若的诗歌创作虽然是对时代生活的及时反映,但后来他的诗歌创作理念发生了“异化”,《百花齐放》这部诗集最为典型。1956年,毛泽东提出了“百花齐放,百家争鸣”的文艺方针,郭沫若独出心裁,以“百花齐放”为题,选出100种花来写100首诗,每一种花代表一种政治理念和时代精神。自1956年暑假开始,郭沫若初作了3首就放弃了,原因就是“所熟悉的花不多,有的知其实而不知其名,有的知其名而不知其实,有的名实不相符,有的虽熟而并非深知,所以有困难”[3]174。1958 年,郭沫若受到大跃进精神的鼓舞,决定走一条与群众相结合的创作道路,凑齐一百首,“在写作中,很多朋友帮了我的忙。有的借书画给我,有的寄信给我,还有的送给我花的标本或者种子。我还到天坛、中山公园、北海公园的园艺部去访问过。北京市内卖花的地方,我都去请过教”[3]172。正是在大家的帮助下,郭沫若终于写出了这部《百花齐放》的诗集。这里先选择其中的一首《水仙花》:
碧玉琢成的叶子,银白色的花,
简简单单,清清楚楚,到处为家。
我们倒是反保守,反浪费的先河,
活得省,活得快,活得多,
人们叫我们是水仙,倒也不错,
只凭一勺水,几粒石子过活。
我们是促进派,而不是促退派,
年年春节,为大家合唱迎春歌。[3]72
《百花齐放》是根据“主题先行”的创作原则进行创作的,根据每一种花的特性来反映当前的政治形势或阐释一种人生道理,诗歌中充满了大量的革命术语和哲学词汇,让人感到枯燥生硬,毫无诗意之美。如《鸡冠花》一诗描述一日千里的社会形势,郭沫若这样写道:“因此,我们特别地把颈项伸长,/因此,我们特别地放开了喉嗓:/‘鼓足干劲,力争上游,乘风破浪!’/谁还没听见吗?聋得太不像样!”[3]138《百花齐放》在《人民日报》连载时,便引起了众多评论家和广大读者的注意与争论,出现了截然相反的两种意见。学者力扬认为:“因为作者没有深入社会主义革命的现实生活,对于这种现实生活缺乏深刻的感受,因之革命的热情与艺术的想象,也就缺乏最根本的源泉,于是只好求助于革命术语和哲学词汇的生搬硬套,以及对‘百花’的训诂和考据,以补充浅淡的思想、感情和贫乏的艺术形象。这是缺乏现实生活的实感,没有强烈的创作冲动,而勉强从事写作的后果。”[6]这些批评意见是中肯的。郭沫若用诗来图解政治,显然违背了诗歌创作的基本规律,只有革命术语的堆砌,没有诗的内在韵味,只能够为读者增加一些植物学和园艺学的知识。
其实,《百花齐放》的艺术成就到底怎么样,郭沫若心里最为清楚。他在给陈明远的一封信中,专门谈到关于《百花齐放》的评价及诗歌创作问题:“您对于《百花齐放》的批评是非常中肯的。尽管《百花齐放》发表后博得一片溢美之誉,但我还没有糊涂到丧失自知之明的地步。那样单调刻板的二段八行的形式,接连101首都用的同一尺寸,确实削足适履。倒像是方方正正、四平八稳二段花盆架子,装在植物园里,勉强插上规格统一的标签。天然的情绪就很少了!……我自己重读一遍也赧然汗颜,悔不该当初硬着头皮赶这个时髦。多年以来,我是愈加体会到:新诗,真是太难写了,所以当诗兴满发,每每起笔就做成旧体诗。毛笔字也愈写愈滥,不可自拔。毛笔字、文言文、旧体诗,三者像长袍马褂瓜皮帽一样,是配套的。……我何尝不想写出像样的新诗来?苦恼的是力不从心,没有新鲜的诗意,又哪里谈得上新鲜的形式?希望你在我失败的地方获得成功。”[5]109这种反思是真诚的,但限于自身与时代千丝万缕的联系,郭沫若无力走出这一困境。正如学者丁东反思郭沫若时这样说道:“郭老的悲剧在于,他不是没有自省能力,而是有心自省,无力自拔。”[7]这种困境带来郭沫若诗歌创作的大滑坡,使其备受后人的争论与非议。
三
别林斯基曾说:“在构成真正的诗人的许多必要的条件中,当代性应居其一。诗人比任何人都应该是自己时代的产儿。”[8]23郭沫若作为五四运动的产儿,一直追求民族的新生与时代的进步,时代的大我与个性的小我得到完美的融合,在以后的革命历程中得到进一步印证。新中国成立后,歌唱新生的祖国就成为郭沫若诗歌创作的主旋律。这种创作倾向的产生,既是时代氛围所促使,更重要的是郭沫若文艺观自然演化的结果。从早期提倡做一个“标语人”、“口号人”,到后来的“人民本位”创作观,宣传“今天的诗歌”,“必然要以人民为本位,用人民的语言,写人民的意识,人民的情感,人民的要求,人民的行动。更具体地说,便要适应当时的局势,人民翻身,土地革命,反美帝,挖蒋根,而促其实现”[9]281。郭沫若所创作的时代颂歌在当时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展现了新中国社会主义现代化所取得的巨大成就,鼓舞了广大人民的斗志与信心,有些诗歌现在读起来仍让人心潮澎湃、热血沸腾,仿佛又回到那个火热的年代。诗人徐迟说过:“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可以说是我们的诗歌中一个崭新的形式。政治抒情诗,最鲜明、最充分地抒发了人民之情。虽然它还是个人抒情,可是在政治抒情诗中,诗人是一个公民,就和共和国的精神,全民的精神是一致的。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是广阔的,是祖国河山的回声,是世界的回声,是亿万人民合唱的交响乐。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是时代的先进的声音,时代先进的感情和思想。它是鼓舞人心的诗篇,它以雄壮的响亮的歌声,召唤人们前进,来为社会主义事业创造性的劳动。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是我们社会主义时代的喉舌。热情澎湃的政治抒情诗是最有力量的政治鼓动诗。”[10]正是因为政治抒情诗具有如此的宣传效果,才造成时代颂歌的流行与传唱,成为那个时代的一道独特的文化风景线。但由于其过于强烈的当下性,承载了过多的宣传功能,使此类大多数诗歌并无太久的艺术生命力和太高的艺术价值。正如有学者指出:“这类诗作如果脱离其物质背景,皆有可能沦为空洞的激情。那当初如此激动人心,乃至可以说激动过整个民族的精神、道德、阶级、民族情感的诗作也就会迅速衰退,最终好像只变成了政治思想、事件的分行图解,只能徒留下形式上的高亢的格调、奔放的气势、响亮的音节或曰玛雅可夫斯基的‘楼梯体’来装饰自己了。”[11]475
郭沫若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创作由真挚的政治抒情诗滑向虚假的政治打油诗,这些诗作毫无个人的真情实感,完全是对时代政治的图解。郭沫若对这种诗体的运用达到随心所欲的地步,违背了诗歌创作的基本规律。学者程光炜这样描述郭沫若这一时期的诗歌创作:“1958、1959两年,可称之为郭沫若诗歌写作的‘狂欢节’期。他生产诗作之快,简直创造了自中国新诗诞生以来的‘奇迹’。常常是一天一首甚至数首,与相对讲究的历史研究、历史剧创作相比,在题材上可以说到了狂放无忌、什么都可以入诗、什么都可以顺手拈来的地步。”[4]关于这一创作现象,当时就有人指出:“写政治抒情诗,要富有热情,却又不单靠热情,还得有马列主义理论素养,又有通过具体事物对政策的深刻感受抒发出来的诗情,才是真实的动人心弦的。没有这些,就是虚伪的感情,不真实的诗!”“题材不熟悉,就没有思想基础,只好求之于贫乏的语言。……违反了创作规律(任何作家都应该写他熟悉的题材)。……这就接触到一个创作上的重要问题。一个社会主义时代的诗人,当然要写有积极政治意义的主题,要歌颂总路线、大跃进、人民公社以及有国际意义的主题。但一个没有生活基础,没有思想准备,对所写的没有深刻的感受,又没有语言的深厚修养,只把住这个庄严的主题就挥笔成诗,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动机和思想支配他写作哩?”[12]这就深刻指出,没有实际生活体验,违背诗歌创作的艺术规律,大多数作品只是昙花一现,并无太高的艺术价值,郭沫若创作的一些诗歌也属于这种情况。
郭沫若新中国成立后的诗歌创作,为了解当时的社会历史提供了一份宝贵的历史材料;透过这些应时写景之作,可以深入了解郭沫若那一代知识分子的政治心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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