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说为主 书中有书—评弹语言在故事演绎中的作用
2014-04-10彭本乐
彭本乐
(上海艺术研究所,上海 200031)
评弹艺术有两个要素:其一,说书说书,以“说”为主;其二,说书说书,书中有“书”。前一个要素的关键在于一个“说”字,后一个要素的关键在于一个“书”字,合起来就是“说书”。
一、以说为主
笔者从事评弹工作几十年,曾努力探究这个“说”字的解释,或查阅书籍,或请教有造诣的评弹名家和评弹理论家,但始终不得要领。看来,要真正了解“说书说书,以说为主”的含意,是要下一定的工夫去研究、思考的,因为这是评弹艺术表现手法中的一个重要特征,不是单凭一点儿实践经验就能轻易讲清楚的。
评弹的语言形式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代言体,这是演员以第一人称,即以书中角色的身份(如《西厢记》中的张生或莺莺)来说话,其主要的形式是“官白”,其他还有角色私下(也即“心里想”)说话的“私白”,以及角色自言自语的“咕白”;再一类是叙事体,又称宣叙体,是演员以第三人称的身份来表述书中的内容,其主要形式为“表白”,其他还有“衬白”和“托白”。
尽管到目前为止,笔者还没有听到过有哪位专家明确地说过,“说书说书,以说为主”中的“说”字,指的是第一人称的“官白”,即说书应该以“官白为主,表白为辅”。但在实际演出中,确实有以“官白为主,表白为辅”的现象存在。
苏州大学朱栋霖教授就注意到,《杨八姐游春》《王佐断臂》等由戏曲剧本改编而来的中篇评弹,其唱本只是在原著基础上添加了一些表白而已,所以他在2012年5月召开的“周良与苏州评弹研究学术研讨会”上曾经指出:这些中篇评弹,其实不是评弹,而是“戏”。
其实,以“官白为主,表白为辅”的中篇评弹为数不少,更有一些评弹名家的经典作品,如蒋月泉的《玉蜻蜓·厅堂夺子》、杨振雄的《武松·访九》和姚荫梅的《双按院·炼印》等,即使在篇幅上不是官白多于表白,至少也是“官”和“表”相当。由此,一种新的理论就应运而生了。评弹理论家吴宗锡先生曾在《评弹艺术》上载文说:评弹是说的戏,“所谓说的戏,还可以说是,以口语表述为主要手段表现的戏剧”。[1]在这一理论的影响下,当前的书坛,以官白为主的演出越来越多,把“以说为主”中的“说”字理解为“官白”的大有人在。
笔者对《厅堂夺子》《访九》《炼印》这些经典作品十分欣赏,却对将“以说为主”中的“说”字理解为“官白”,从而得出“评弹的语言形式以官白为主”的结论感到不解。如果评弹的唱本,都以第一人称的“官白”为主,那么不按角色身份化妆、不穿角色服装、没有场景转换、没有灯光变幻的评弹艺术,又如何发挥其语言艺术的特长呢?
另一种观点认为,“说书说书,以说为主”中的“说”,是指第三人称的“表白”。对这个观点,笔者完全赞同。
首先从唱本来看,“表白”是全能的,不仅可以完成第三人称中“衬白”和“托白”的任务,也具备第一人称中官白、私白、咕白的功能。“表白”可以描述书中的环境和气氛,可以交代书情的来龙去脉,可以叙述人物的过去和未来,甚至可以替代官白。而官白在很多情况下是不能替代表白的。即使在某些经典书目中,官白多于表白,这也只是数量上的计算,就演绎故事的重要作用来说,还是表白胜于官白。
其次,表演也应该以表白为主。“表白”二字,在演员口中多被称之为“说表”。若是一位演员的弹唱水平很高,角(脚)色“起”得很好,而说表能力不强,他的演出必然不能吸引听众。这里可以评弹表演大师张鉴庭先生的经历来佐证。张鉴庭先生刚出道时并不受听众欢迎,以致生活窘迫,几乎到了穷困潦倒的地步,于是他去请教有“描王”之称的弹词名家夏荷生。夏先生听了他的表演后指出:你口齿清楚,角(脚)色“起”得很好,弹唱也不错,就是说表温温吞吞,提不起劲,抓不住听众,所以生意不好(即“不叫座”)。接着便告诉了他“说表”的几种要诀。在夏荷生的指点下,张鉴庭的说表能力大有长进。到了晚年,他在总结自己的艺术经验时说:说、噱、弹、唱、演五个字中,“说”是最重要的。“说”,包括官白和表白两个方面,其中表白更加重要。“表”,首先要有劲,有气无力的表白是抓不住听众的;单是有劲还不够,还须传神,要把人物的思想感情传达给听众,并最终把听众引入“书情”之中。此谓:有劲—传神—入情。①引自张鉴庭《说表中的劲、神、情》艺术报告。
张鉴庭对自己艺术经验的总结说明,就演员的表演来说,“以说为主”中的“说”,是指第三人称的“表白”,不是指第一人称的“官白”,这强调了演员必须具备过硬的表述能力。有些评话演员,如演唱《三国》的名家陆耀良先生,几乎是不“起”角(脚)色的,他的演出只是表述,即使是官白,念起来也没有角(脚)色的行当分类,近似表白,但他拥有过硬的表述能力,演出同样能吸引人、感动人。
二、书中有书
“书中有书”中的第二个“书”字指的是什么?应该就是指故事。笔者过去是从事评弹文学创作的,每当演员听笔者读完唱本以后,他们就会评价说:这回书里没有“书”,意思是书中没有故事情节,演唱起来吃力不讨好;或者说,这回书中“书”太少,意思是故事情节单薄,很难演好;如果说,这回书中“书”是有的,就是没有“砌”好,那是说故事情节是有的,就是层次不够顺当,需要改进。
评弹界历来有“人说书”和“书说人”之说。“人说书”,是指书中缺乏故事情节,要靠演员的技能和努力来加以弥补;“书说人”,是指书中故事情节很好,即使技能不高的演员也能说好此书。可见,故事的优劣对于评弹唱本来说是起着决定性的作用的。
那么对评弹唱本中的故事有哪些基本要求呢?1.一个完整的故事。这是由多个情节有机组成的。所谓有机组合,是指故事发展中的起、承、转、合的顺序结构要合理。2.故事情节不可胡编乱造。情节是人物性格的历史,是由人物的行动推进的,情节的设计必须符合人物的性格特征,不符合人物性格特征的故事情节,即使能吸引听众,也不是好情节,有损于演出的格调。3.主要人物的思想性格鲜明,体现了作品的主题。
为什么评弹演员一定要学会讲故事?因为评弹的本质,主要是通过口语来演绎故事的,也就是讲故事。这跟戏曲有根本的不同,戏曲主要是通过演员的形体表演来演绎故事的。虽然在戏曲表演中也有口语,但这和评弹演出时也会有手面一样,都是居于次要地位的。
以《长生殿》中一段著名的故事为例,正可说明评弹和戏曲两者之间在表现手法上的本质差别。
唐明皇宠爱杨贵妃,但他生性风流,又去宠幸贵妃的妹妹虢国夫人,引起了杨贵妃的不满。这天傍晚,正当杨贵妃打扮停当,静候唐明皇驾临西宫时,突然高力士来报:皇上今晚要去昭阳宫和梅妃相会,不能来了。杨贵妃怨气顿生。这段故事在京剧中叫《贵妃醉酒》,是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的经典之作;在弹词中叫《宫怨》(在1949年以前出版的开篇集中也称为《醉酒》或《贵妃醉酒》),这是俞调的经典节目。
在京剧中是以这样的方式来表现杨贵妃郁闷之情的。起先,她借酒浇愁,口衔酒杯,醉态可掬,不时拿高力士打趣。接着,又来到御花园中,一忽儿看天上的鸟,一忽儿看池中的鱼,做出各种轻狂的姿态。最能反映其怨恨心情的是一个“揉花”动作:杨贵妃在观赏了各种艳丽花朵之后,突然抓住其中的一朵,不停地搓揉、搓揉、搓揉……花瓣一片一片地掉落下来。在表演“揉花”这一细节的时候,杨贵妃没有任何台词,只是通过手部的动作来演绎杨贵妃的怨恨之情。
可是在演唱弹词开篇《宫怨》时,演员只是端坐弹唱,几乎没有什么形体动作,完全靠语言来刻画杨贵妃的心态。在夜静百花香的西宫,杨贵妃等候唐明皇的到来。当高力士来报告皇上改去昭阳宫时,那位在静夜独坐沉香榻等候唐明皇、抱恨春日太长的杨贵妃,顿时愁闷倍添,“懒洋洋自去卸宫装”,在万念俱灰之际,她感到衾儿也冷了、枕儿也凉了……评弹的表现手法就是用“夜” “静” “恨” “独” “闷” “懒” “冷” “凉”等带有“怨恨”情绪的字眼,来表现杨贵妃深深的失望之情,最后发出了“伴驾如同伴虎狼”,“倒不如嫁一个风流子”这样的怨愤之声。
通过以上的对比,可以看出,评弹的主要表现手段就是语言。无论是唱本还是表演,只有很好地运用语言艺术—主要是说表艺术,才能发挥出评弹的特长,展现评弹的魅力。要是演员把主要精力都花在外插花噱头和“起”角(脚)色上,即使他是一位卖座的响档,但其表演就艺术性而言绝非上品,前途不会光明。
听故事不仅是评弹听众特殊的审美要求,也是人类获取知识的一种主要的形式。因为故事不但能够形象、生动地说明你的见解,吸引人认真听取你的见解,而且还能够使人理解并记住你的见解,从而丰富和发展你的见解。且不说像古代韩非子那样的思想家,总是通过一个个生动的故事来阐明深刻的哲学思想,就是在当代,一些名人、学者等仍然以讲故事的方式来阐明他们深刻的思想。比如乔布斯,他是苹果电脑公司的主要创始人,也是苹果电脑的主要设计者。这位没有取得过大学文凭的名人,曾在美国著名的斯坦福大学的一次毕业典礼上发表演讲。他一开始就说:今天,我不谈大道理,只说三个故事。乔布斯用三个故事总结了自己一生的成功经验和失败教训,引人入胜,含意深刻。乔布斯去世以后,美国总统奥巴马发表了悼念他的演讲,其中有这样一句话:“他出色的讲故事天赋,让数百万和他相似的孩子以及大人受益。”[2]这说明人人都喜欢听故事,而一个好的故事能够产生巨大的作用。
综上,一位以语言为主要表演手段的评弹演员,必须正确理解“以说为主”和“书中有书”两个评弹艺术要素,必须学会讲故事,只有这样才能真正把评弹艺术的特点和魅力展现出来。
[1] 吴宗锡.评弹与戏剧[M]//苏州评弹研究会.评弹艺术:第12集.北京:新华出版社,1991:9.
[2] 奥巴马.乔布斯是美国精神的典型(悼念全文)[EB/OL].(2011-10-06)[2014-01-11].http://tech.ifeng.com/it/special/jobsdie/content-2/detail_2011_10/06/9659807_0.s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