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现代中国政治文化的常识建构:转型时代“读本”中的国家与世界观念

2014-04-10

关键词:读本国民国家

瞿 骏

(华东师范大学 历史系,上海 200062)

现代中国的政治文化如何形成是一个相当具有挑战性的课题。“政治文化”这一概念从其原初的问题意识出发是希望了解政治文化与政治民主化之间的互动关系,若推而广之则指任何与政治有关的认知、信念和价值。一旦我们取这一宽泛定义,而不去纠缠政治民主化的问题时,我们会隐然感觉到现代中国形成了一套较为独特的政治文化。这种独特性既有现代的模样,又有传统的影子;既有中国的渊源,又有欧美的影响。但本文并非要完整讨论其形成过程,而是试图说明一个相对中观的问题,即现代中国独特政治文化的基础常识是如何建构的?所谓基础常识指的是对现代中国政治运作有着强大影响力的一些概念、知识和记忆。它们并不仅仅在政治精英的世界中广泛传播,并且渗透到了几乎每一个中国人的知识世界、生活世界乃至情感世界。

从研究取向上看,以往研究观察这一问题,其重心多放在转型时代出版的大量报刊上。在张灏看来,转型时代里思想媒介最重要的变化之一就是报刊杂志的大量涌现。①笔者亦承认报刊的确对于现代中国政治文化的基础常识建构有非常重要的作用。不过只要对报刊的制作、销售、阅读等各种面相稍加分析,就会发现其中存在很多需要进一步解释的问题,尤其是如何估计和解说报刊的实际影响力。有研究者即指出:在转型时代里,无论是报纸还是新式期刊的发行量都比较有限。《新青年》、《东方杂志》等刊物在20世纪20年代初发行量大约是1.5万份。《申报》大约日销2.5万份,其次是《新闻报》2万份、《时报》1万份,其他报纸发行量皆不到1万份。②而据笔者的研究,清末报刊的销量恐怕也比原来我们估计的要低一些。因此笔者以为研究视野或许应拓展到报刊之外,去考察现代中国政治文化的基础常识还通过哪些方式来建构?而所谓读本的传播阅读,在笔者看来即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式。

清末民初“读本”兴起的背景

在清末民初兴起的读本主要依托于三个重要背景:其一为从清末宪政开始到辛亥革命的政治变革;其二为清末的科举改制;其三为传统童蒙教育的转折。20世纪最初十年清政府的新政是涉及政治、经济、文化等各个方面,触动乃至改变了中国传统社会结构的一次重大改革。其中宪政改革确立预备立宪时间表,中央设资政院、各省立谘议局、在各地推行地方自治。这些举措都面对着一个巨大的困境,即如何开民智以培养所谓立宪国民的政治常识。因为当时的大多数中国人并不知道宪政、谘议局或者地方自治究竟是怎么回事。在上,不少人仍然以“通君民上下之隔”的思路来理解宪政;在下,非议立宪、选举舞弊的现象屡见不鲜,由选举资格调查和地方自治推行而起的风潮此起彼伏。因此1909年的学部奏陈才会说“立宪政体期于上下一心,必教育普及,然后国民知识道德日进,程度日高,地方自治选举各事,乃能推行尽利”。③正是在此潮流下,严复、孟森、朱树人、陈宝泉、高步瀛等人纷纷开始编撰各种读本,诸如《国民读本》、《国民必读》、《公民必读初编》、《公民必读二编》、《城镇乡地方自治宣讲书》、《立宪国民读本》、《国民必读课本》等来开民智为立宪做准备。而辛亥革命改帝制为共和也催生了一批以传播“共和国政治组织大要以养成完全共和国民”的民众读本。④

同时,自戊戌变法开始,清廷开始改革已近千年的科举制度。最重要的表现为科举考试中的策论一门日益受到重视。尤其是1901年清廷下诏全方位改变科举的考试内容与程序,废除八股文,将有关中学的策论摆在第一场,有关西学的策论摆在第二场,所谓“五经义”则摆在了非常不受考官和考生重视的第三场。⑤这样一来策论就成为每一个举人士子必读必考的东西。这一变化虽然仅仅维持了四年左右的时间就随着科举制度的废除戛然而止,但其影响却不容小视。1903年孙宝暄即发现:

今日考官之发策题,几于无所不问,更有喜出冷僻之题以难人,而欲人之一一尽对,且入场时不许有所怀挟。噫!似此凡应试者,非读破四库五洲之书,而逐字逐句一一尽记者不可,岂非强人所难耶?且即能逐字逐句记之,亦有何益?⑥

黄炎培在1914年则说:

论说文最不切于实用……而学校犹以全力授此无用之体裁,岂非咄咄怪事耶!虽然升学考试必须作论,将奈何?……夫因招生命题犹沿旧法用论说文故。⑦

到20世纪30年代周作人更是在《谈策论》一文略带嘲讽地评说从八股改策论带来的影响:

前清从前考试取士用八股文,后来维新了要讲洋务的时候改用策论……八股文的题目只出在经书里……策论范围便很大了,历史、政治、伦理、哲学、玄学是一类,经济、兵制、水利、地理、天文等是一类,一个人哪里能够知道得这许多,于是只好以不知为知,后来也就居然自以为知,胡说乱道之后继以误国殃民……我们小时候学做管仲论、汉高祖论,专门练习舞文弄墨的勾当,对于古代的事情胡乱说惯了,对于现在的事情也那么地说,那就很糟糕了。洋八股的害处并不在他的无聊瞎说,乃是在于这会变成公论。⑧

上述对策论/论说的描述,证明了科举制度的改革导致了读书人从阅读形式、学习内容到自我认知理路的巨大转换,这种转换并未因废除科举而停滞,其带来了一种经久不息的出版热潮,即以“论说”为题目的读本的大量出版。这些以“论说”为标题的读本,虽然基本都是粗制滥造、大量重复、内容庞杂的策论型文章的汇编,按照它们自夸的话来说即“无非古今历史与夫近今时事相提发挥,或一题一篇,或一题数篇,以示途径”。⑨但却因符合了一般读者尤其是在校学生参考、模仿乃至抄袭的需要而经久不衰。如《最新论说文海》一书1913年初版,1919年18版,到1933年已出到增订26版,而且在国民党“训政”体制下有些文章如《孔子纪念日感言》已颇不合时宜,但依然能够畅行无阻。

除了宪政和科举制度改革外,传统童蒙教育的转折亦是民众读本兴起的温床。一方面传统童蒙教育因被很多趋新读书人认为不合时势而被冠以许多“污名”,这使得应在童蒙教育中使用所谓“浅白读本”的意见甚嚣尘上。《申报》有篇论说即认为:

我国因考试用文字之故,遂以不通俗为主。而初级读本亦用之,差之毫厘,谬之千里。彼只曰我教之读八股题目,读八股材料也。若问童子之受益与否,则哑然无以应矣,今夫浅白读本之有益也,余尝以教授童子矣。甲童曰好听好听,乙童曰得意得意。所谓好听得意者无他,一闻即解之谓耳,一闻即解故读之有趣味,且记忆亦易,如此则脑筋不劳,无有以为苦事而不愿入塾者。且童子养生之道亦在是矣。或曰四书五经乃圣贤道理,如何舍彼读此?答之曰四书五经之道理无分古今,惟其语言则儒林古国之语而非今国之语也。若以今国之语言写,无分古今之道理有何不可?余所谓浅白读本非不讲道理之谓,乃句话浅白之谓耳,且直与时为变通。⑩

另一方面童蒙教育的基本结构由官学、书院、私塾渐渐转向各类学堂,这种基本结构的变化让如何规训学童的身体和思想以适应“新学堂”成为一个问题,其中思想规训自然以教科书为主体,不少教科书即直接以“读本”为名,而其他各类型的“读本”亦成为重要补充。像《国民读本》除了有立宪宣传的功用外,在《学部第一次审定高等小学暂用书目凡例》中就明确规定其使用者为“学生”。《国民必读课本》也是如此,其宣讲必须要通过各地劝学所来进行。《中华共和国民读本》则自称其内容“可充高等小学及初等小学补习科之用,然今日中学校、师范学校学生皆未受共和国民教育,故亦可用为补习课本”。商务版的《共和国民读本》则在封面明确表示为“高等小学校用”。而在《初等共和论说指南》中开篇即有《守规则》一课说:“学校之立规则,岂欲压制学生哉?将以检束其身心耳。乃有放纵之徒,不识规则为何物,辄违犯之,身心何由而端正乎?惟善守规则者,无论课业时,游息时,而其举动语言皆无过失。”以上足见学堂与读本之间的密切联系。

理解现代中国:清末民初“读本”中的国家与世界

在了解清末民众读本兴起的背景后,让我们回到这些读本自身。如果将清末民初的读本与当时其他著作或报刊上的言论相比较,其实这批书在思想上既无原创性,也无独特性,但却是讨论“一般思想史”的较好材料。因为至少编写读本的那些精英在试图向更多的人传递他们在思考并希望让民众了解的概念、理论与思想,而且在这一过程中他们势必要努力地做到通俗化和简单化(效果如何存疑)。此处即选取清末民初与政治文化基础常识构建密切相关的国家与世界观念来做进一步讨论。

在清末中国占据主流位置的是一套融合了“主权在民”和“国家至上”观念的混合型国家观。这套国家观打破了原来皇帝、朝廷与国家的紧密结合,重新解释了皇权在整个国家架构中的位置,最终将国家抽象出来,成为新的至高无上的存在。梁启超《新民说》第六节“论国家思想”中就曾把国家比作“公司”、“村市”;朝廷则是“公司之司务所”、“村市之会馆”;而皇帝、官僚则为“总办”、“值理”,因此:

固有国家思想者,亦爱朝廷。而爱朝廷者未必皆有国家思想。朝廷由正式成立者,则朝廷为国家之代表,爱朝廷即所以爱国家也。朝廷不以正式而成立者,则朝廷为国家之蟊贼,正朝廷乃所以爱国家也。

在中国传统的国家认同中,在位君主和一姓王朝基本与国家一体。因此梁启超这套将“朝廷”与“国家”分离的推论方式可谓惊世骇俗,但影响却甚大,这也充分反映在当时的读本里。如1905年出版的《国民必读》虽然会有一课称“受国家莫大的利益,岂有不思报酬的理,所以就以忠君爱国四字,为我辈最大的报酬,亦就是我辈最大的责任”。但只要通读过这本书就会发现,明确提倡“忠君”的只有这一课,在“忠君爱国”的旧毡帽下面隐藏的是一个崭新的“国家”。“民”则成为这个“国家”的全新政治主体,由此国家与民众在读本里产生了全新的联系,这种联系又使得国家对于民众的要求与以往在“君臣”或“君民”关系框架下的那些要求截然不同,这尤其表现在《说国家与国民的关系》一课上:

如今我中国的民人有个最不好的习惯,遇着国家有事,就说这是国家的事,不与我民人相干。此等话可算是最糊涂的了。试问民人是何国的民人?国家是何人的国家?若国家的事与民人无干,如何能唤作国民呢?须知国民二字原是说民人与国家,不能分成两个。国家的名誉就是民人的名誉,国家的荣辱就是民人的荣辱,国家的利害就是民人的利害,国家的存亡就是民人的存亡。国家譬如一池水,民人就是水中的鱼。水若干了,鱼如何能够独活。国家又譬如一棵树,民人就是树上的枝干,树若枯了,枝干如何能够久存?

到辛亥革命后,摆脱了皇权束缚的读本中讲的最多的依然是国家,甚至用的比喻都与清末类似。如在直隶省出版的一套《共和浅说》中就说:

共和国家由人民组织而成,所以叫做民国。共和国家的人民都是国家一份子,所以叫做国民。可见人民与国家是万万不能分开的。国家譬如一棵树,人民就是此树的根株枝叶。若无根株枝叶,哪里有此树,树已枯槁了。就是有根株枝叶也不能独存。所以国家与人民关系的非常密切,国家一切的事就是国民的事。

国家观的转化构成了现代中国政治文化的一层基本底色,即对国家富强的渴求和对民族主义的宣扬、响应和追随。但值得注意的是,清末民初除了国家富强和民族主义被凸显外,另外还有一个层面就是“世界”观念的兴起。这一观念首先是和中国古老的“天下”观念相勾连的。列文森说近代中国是一个从“天下”转化到“国家”的过程或许大致不错,但同时也是一个从“天下”转化到“世界”的过程。这一点近年已有不少学者进行过研究。从读本来看,不少内容即表现出从“天下”向“世界”转换的痕迹。如商务出版的《共和国民读本》在谈到“邮政”时就说:

往时通信或遣专使,或凭信局,从无国家为之经营者。至邮政既兴,其所及之地既广,传达亦较为妥捷,于是人民心志大通,知识亦因之大进,且不徒偏于己国也,又合万国同盟为之整齐而画一之,一纸音书可以周行世界。

“合万国整齐而画一之”既包含着有中国人怀着“天下一家”的古老理想要“跳入世界流”中去的想象,又消解了以往天下观以中华本土为中心、以夷夏为分界的差序格局。这就使得清末民初的“世界”观念在民众读本中表现出四条既有相似之处又包含较大差异的理路:

第一,因有“世界”观念而有世界公理、公例,公理、公例是一套无需经过证明即有其正当性的一套言说,由公理、公例出发破除迷信、讲求卫生、强调公德等都成为强势话语,开始沉淀在现代中国的政治文化中。

第二,传统天下观念里的人类意识与是时“世界”观念中的普遍文明观相结合,试图以人类主义的普遍性来消解民族国家的特殊性,并催生了中国人要做“大国民”的意识。如1905年出版的《国民必读》中就说:

日本人有言,大英雄不如大国民,真是有味之言。大国民三个字不是论国的大小。必须有作大国民的资格,若没有国民的资格,那国虽然大,只好算大国之民,却不能叫做大国民。那国民的资格从何造成呢?必须要受教育了。

商务出版的《共和国民读本》则提出:

文明之民尤重人道,是以能爱己又能爱人,虽外国人犹同胞也。盖国家权利之争有内外,而人道则无内外。

第三,在普遍文明观的映照下,新的“世界”观念对各类国家和人种又有一套等级化的想象。这套想象形成了一种新的、以富强和文明为区隔的“夷夏之辨”。在这种“夷夏之辨”里,欧美国家及其人物作为富强代表和文明标杆大量出现在读本中。像《中华共和国民读本》就特别辟出六课的篇幅讲解法兰西共和国、美利坚共和国、法美政治之异同、美国各州之组织,这一篇幅的量占到了《中华共和国民读本》上册的1/5强。而在商务版的《共和国民读本》的广告页上则赫然有《法美宪法正文》、《世界共和国政要》与《美国共和政鉴》等书来作为新建民国的效仿对象与指路明灯。而有一篇题为《十九世纪之文明记》的读本文章,更可能是一个清末民初思想界大面积“变夷为夏”的典型例证:

欧洲各国进步速率必较他国易达,其脑筋转捩实有特别之灵动在也。不然同一文学耳,十九世纪何以有写盾的与法人嚣俄、英人丹尼孙及氏庚、德人哥的耶。同一史学耳,十九世纪何以有德人兰陔、英人弗里孟耶。同一哲学耳,十九世纪何以有德人康德及非希的、黑智尔、秀彭化、英人斯宾塞耶。同一科学耳,十九世纪何以有德人麦耶之势力不灭论、英人达尔文之进化论耶。嘻,文明至此可谓达于极点矣。而孰知器械之新发明者有福尔顿之汽船焉,有斯梯芬之汽车焉,有沙米林及高斯之电信焉。其余自显微镜、望远镜、写真术外,概电话、电灯、电车、无线电信、炮火、军舰诸术,更能出奇制胜以竞争于一时。盖武功息而文化开,民智启而物理出。观于千八八三年之三国同盟、千八九五年之两国联合已可得其大概矣。况千八九九年万国和平会更别树一帜于地球之上哉。今也环球交通日新月异,十九世纪之历史诚不能不为欧洲留纪念也。

第四,因新的“夷夏之辨”产生而使时人产生一个普遍焦虑:中国是否有资格包含在“世界”之内?比如读本中说到西方列强的殖民主义政策,就会指出这是因为“广民族而张国权”,由此而“殖民之说流行”。但沉痛的是像美国华工等“供人奴仆者皆我华人耳”。不过文章到最后,作者却又不免遐想中国何时能够同列强一样去分享占有殖民地。而一些读本谈人种知识时也会出现类似情况。作者一面希望南美红种、澳洲棕种、非洲黑种能与亚洲黄种、欧洲白种同化,如此“则文明之进步不难”,退而求其次则可以“亚洲之黄种与欧洲之白种而同化,则天演之界说悉泯”。但笔锋一转又固执地认为“三种固不如黄白,而黄种又不如白”。在这些论述中明显表现出“世界包不包括中国”这一问题对时人来说是难以索解的,并且爱恨交织。

转折:20世纪20年代中叶读本的变化

20世纪20年代中叶是转型时代的结束时期,在这个时段里中国的政治文化曾发生过急剧变化,已有学者有过出色的研究。不过就政治文化基础常识建构而言,尚留有一定的讨论空间。此处即以当时出版的一批读本来与清末民初的读本中的国家与世界观念作一些比较。

先来看国家观念。在清末民初的国家观念里,当国家与朝廷相分离,则新的政治主体——国民或曰人民、民人也随之产生。普遍一致化的“国民”概念极大地动摇了传统时代即使是普通中国人也认同的价值认知,即士农工商地位的排序。前引《国民必读》就指出:

人但能尽了自己的责任,就算不枉为一个人。但就我们为民的说,比如士农工商,任人去作,只要能尽了自己的职任,于社会就大有益处。古时四民之中最重士,把农工商却看作下等,到文明益进,分业愈多,无论何种职业,全是缺一不可的。

这种“四民平等观”的潜流发展到“五四”时期又有一个转折,即如李大钊所说的“我们应该在世界上做一个工人”,蔡元培所说的“劳工神圣”,乃至于施存统所说的“我很惭愧,我还不是一个工人”。这类知识分子自我贬抑的思潮,造成工人及其他一切劳力者在20世纪20年代的读本言说中地位迅速上升。如一本1923年出版的《平民教育课本》中就说:“百物都是由农工创造出来的,假使无农工,食就没有谷米,居就没有房屋,行就没有舟车,用就没有器具,无论何人简直不能活命,故应当尊重农工,早几年前社会上一般人多有轻视这些穿短衣打赤脚穿草鞋的,农工们自己也以为业贱利微,自低身价,真是大错特错了!”另一本1924年出版的《平民读本》也说农人、工人及其余用气力的劳动者是“神圣不可侵犯的劳工”。1927年出版的《成人读本》里则说“农人、工人都是最尊贵的人,因为没有农人、工人,人人都没有饭吃了”。甚至在一则关于农人和商人对话的故事里,一个极其成功的商人也觉得自己的职业“不可尊贵”,想改业成为农民。

不过虽然工农地位在言说中有所上升,但事实上他们的实际生活状况又可能相当糟,这样的反差导致了当时读本中经常发出这样的疑问:

衣是我们工人做的,田是我们的弟兄农夫种的,房屋是我们工人构造的,我们应该有充分的享用权。到现在,我们工人农人,只落得啼饥号寒,不费气力的资本家和地主,他们却是锦衣玉食,并有高楼大厦,贮藏着娇妻美妾。

人们的衣食住,无一椿不是由农工们创造出来的,但是这些耕田做工的同胞反倒没有好衣穿,没有饱饭吃,没有大房子住,真是太不平等呵。

士农工商四种人,有的富,有的穷,不管是富还是穷,父母生来本相同,耳目口鼻都一样,都有手与脚,都有肚与胸,为什么要分富和穷。

四民平等观的普及和现实中平等不可得的反差,势必需求一种合理的解释;在寻求解释的过程中,阶级观念就顺理成章地被引入了当时的读本编写,将前述那些似乎不可解的反差解释为:正因为有阶级压迫存在,平等才不可得,所以要“打破阶级,一律平等”。而阶级观念一旦被引入,贫富间的对立和冲突就变得越发不可调和。有读本就说:“犬可以守夜,牛可以耕田,马可以荷物。难道人可以不做事吗?凡是不劳而食的,真比犬和牛马还不如了,这就是社会上的寄生虫。”又有读本说:“命运是压迫阶级的迷药,一班流氓也用他来骗饭吃,我们不要听天由命,我们要打倒压迫阶级,救我们自己。”更有读本说:“富人的黑心,炉中的黑炭,两者相比一样黑。”

因此,在20世纪20年代中叶的读本里,因有平等和阶级观念的引入,而使得清末民初具有普遍一致性的国民观被打破了,进而又使得原本被抽象出来的、至高无上的“国家”从单数变为了复数。换言之,革命者有革命者的国家,反革命者有反革命者的国家;压迫阶级有压迫阶级的国家,被压迫阶级有被压迫阶级的国家。这些“国家”之间势不两立,水火不容,为了建立起革命者和被压迫阶级的国家,另一个国家被容许、甚至于应该被丢弃、推翻和牺牲。这就导致一方面对于民国建立有些读本依然持肯定态度说:“中国人民受专制几千年了,竟到辛亥十月十日,武昌起义,才把满清推倒,改建共和,这是一椿很可庆幸的事,所以每年十月十日,为国庆纪念日。”但另一方面,读本中书写的民国历史几乎一无是处,毫无存在的合法性:

民国建设,十有三年。祸乱相寻,民生艰难。帝国主义,大肆猖狂。暗助军阀,战争绵延。乘机剥削,掠夺利权。二十一条,倭奴逞蛮。五九国耻,谁不心伤。袁氏称帝,西南传檄。国会解散,张勋复辟。民党护法,南北分立。五四运动,学生奋起。皖直战争,曹吴得利。亲日派倒,英美得意。奉直争斗,日美指使。徐世昌去,黎作傀儡。贿选成功,曹锟上台。直系四帅,吴齐冯王。摧残工会,囚杀工农。反直战争,日美内牵。冯军翻脸,奉张入关。曹吴败走,老殷又来。卖国固位,日坐后台。剥削压迫,件件依前。哀我人民,辗转流连。欲求解放,团结向前。

在民国历史被整体污名化的同时,因为“你的国又不是我的国”的逻辑,竟让有些读本直接提出“从前的国旗有五色就是表示中国有五种人,现在蒙古、青海、西藏任他们独立,所以五色国旗就不要了”。

再来看世界观念。前文已指出清末民初的“世界”观念具备相当的丰富性和复杂性。而到了20世纪20年代中叶,从那些读本中所反映出的“世界”观念因为帝国主义这一观念的广泛接受和运用而变得简单和粗鄙化。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第一,在此时的读本中基本除了苏联之外,不再出现清末民初读本经常会谈到的英、美、法、德、日等一个个具体国家,而是以“帝国主义”来统一代称之。比如说:“现在世界上的强国要算英、美、法、日,他们都是帝国主义的国家,千万的无产阶级被他们压迫,千万的弱小民族被他们残杀。”

第二,由此推论,帝国主义国家所构成的这个“世界”,成为当时整个中国以及每一个具体的中国人所遭受苦难的最大根源。最简略的说法即为:“帝国主义看见我们中国地大物博,工业落后,把货物运到中国来卖,把中国的原料买回去,又在中国办工厂,开矿山,每年至少要赚十五万万元大洋。”更具体详细的论证则展开为类似于“中国为什么这样穷”式的追问:

帝国主义为巩固发展他们的势力,勾结中国军阀,供给军需品和巨款,使他们打仗,从中掠多厚利。军阀们又加捐加税以图饱私囊。这些捐税都出自农夫和工人的身上。洋资本家因有特权,不出捐不完税,所以钱都被他们赚去了。因此中国的关税、铁路、矿山便被强迫着做了抵押品了。中国的命脉(经济权)也就无形的操在外国资本家手中了。

第三,因为由帝国主义国家构成的“世界”是苦难的根源,因此再无清末民初趋新读书人所基本普遍认同的公理公例和普世文明可言,只要和外国或外国人有联系的人、事、物,很多都从曾经的富强样本与文明标杆变为了“帝国主义的罪恶”。如谈到慈善事业时会说其为资本帝国主义的假面具,“一切颟连无告的人们本都是帝国主义造出来的,他拿点钱出来救济,却又说是他的恩德,向可怜的人们收买人心”。

基督教则是“帝国主义的护身符”,“他劝我们受压迫,不要斗争。他劝我们受活罪,说死后会入天堂。英美帝国主义用基督教麻醉我们,使我们甘心做奴隶,甘心受痛苦”。

而在清末民初,铁路、工厂等是作为现代文明的标志在读本里出现的,如《共和国民新读本》中就说“世界文明诸国铁路贯通,纵横如织,履万里如户庭,不闻有行路难之叹”。而到20年代中叶,有些读本在列举完中国的几条大铁路之后,马上就严厉指出“这大都是借外债造成的,所以都抵押于帝国主义列强了”。

余论

清末民初的读本很大一部分是在城市尤其上海出版的。其出版既有当时的商业大鳄如商务印书馆和中华书局,也有其他一些中小型的出版机构。虽然这些读本的实际影响力还有待进一步论证,但至少从其内容可以判断它们承担了改造重写精英思想并将其向下传递的任务。其读者可能是一个江南市镇里的青年,也可能是一个到过上海等大城市读书却因无钱继续深造而返回农村的小学生,或者是一个在内地县城里半工半读的少年。他们既读不懂《新民丛报》等清末报刊里混和了日本、西洋和本土资源的深奥思想,同时也买不起这些昂贵的报刊,更可能成为后来所谓的边缘知识分子。而读本则是他们既能消费又可以做到一知半解的。恰恰是这一类的阅读让远超过我们想象的人群成为《东方杂志》、《新青年》等后来如雷贯耳的启蒙报刊的接受基础。同时,也让这些人成为一个个处于急剧分裂中的沿海与内地、城市与乡村、精英与民众的小小连接点。

具体至读本中的国家、世界观念而言,我们会发现清末民初与20世纪20年代中叶相比,现实的国际、国内局势当然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民族资本主义迅速发展,同时“党国”已然呼之欲出,世界性的经济危机也即将到来。但这些实际的变化却可能追不上思想观念变化的速度,甚至可以说经常是思想观念的变化带动着实际层面的政治、经济、社会变化。作为清末民初成长时代中的一员,朱自清在 1925年回忆往事时仍自承他日夜向往着的是“赤子之心”,是“世界之世界”,而非“某种人的世界,更非某国人的世界”!可是就在那一年,仅仅是因为电车上的一个洋人小孩瞪了他一眼,朱氏就乍觉有“迫切的国家之感”了:

我做着黄种的中国人,而现在还是白种人的世界,他们的骄傲和践踏当然会来的;我所以张皇失措而觉着恐怖者,因为那骄傲我的,践踏我的,不是别人,只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是一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我向来总觉得孩子应该是世界的,不应该是一种、一国、一乡、一家的。我因此不能容忍中国的孩子叫西洋人为‘洋鬼子’。但这个十来岁的白种的孩子,竟已被揿入人种与国家的两种定型里了。他已懂得凭着人种的优势和国家的强力,伸着脸袭击我了。这一次袭击实是许多次袭击的小影,他的脸上便缩印着一部中国的外交史。他之来上海,或无多日,或已长久,耳濡目染,他的父亲、亲长、先生、父执、乃至同国、同种,都以骄傲践踏对付中国人;而他的读物也推波逐澜,将中国编排得一无是处,以长他自己的威风。所以他向我伸脸,绝非偶然而已。

不过在朱氏矛盾的内心里又觉得洋人小孩的所作所为“都是力的表现,都是强者、适者的表现。决不婆婆妈妈的,决不粘粘搭搭的,一针见血,一刀两断,这正是白种人之所以为白种人”。

朱自清何以如此纠结?他的这种纠结在笔者看来正代表了诸多转型时代中的读书人对国家与世界看法的多变、观念的复杂与内心的无奈,而在众多造成他们多变、复杂与无奈的因素中,本文所讨论的诸多“读本”无疑也是与有功焉。1925年后很多读书人的想法、观念和心境渐渐不再那么纠结,而变得貌似直接、简单、明了。这一方面预示着现代中国政治文化基础常识建构的尘埃落定,但另一方面又说明一个充满着多样性和多可能性时代的落幕。福焉?祸焉?谁人知晓!

注释:

①张灏:《中国思想史上的转型时代》,收入《张灏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

②参见王飞仙:《期刊、出版与社会文化变迁——五四前后的商务印书馆与学生杂志》,政治大学史学丛书(台湾)2004年,第7-8页。

③转引自吴剑杰编著:《张之洞年谱长编》下册,上海交通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018页。

④《编辑大意》,见《中华共和国民读本》上册,中华书局1913年第12版。

⑤1901年于荫霖在面圣奏对时即说:“如科举一事,谕旨令以四书五经为本,诚得其要。但在三场,恐久,而如今日三场对策,必至废弛。”见氏著《悚斋日记》,辛丑九月十七日条,收入于翰笃编:《于中丞奏议》,载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23辑,文海出版公司,第1260页。于氏的担心并非无根之谈,早年文廷式给于式枚的信中即提到其入闱时所出策论题之大谬,由此文氏认为“二、三场系断断不看”。见汪叔子编:《文廷式集》下册,中华书局1993年,第1204页。

⑥孙宝暄:《忘山庐日记》(上),癸卯九月十一日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2页。

⑦朱宗震等整理:《黄炎培日记》第一册,1914年9月16日条,华文出版社2008年,第148页。

⑧周作人:《谈策论》,收入氏著《风雨谈》,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49、50页。

⑨《重刊论说文海序言》,见《最新论说文海》,共和书局印行,1933年增订26版。

⑩陈荣衮:《训蒙宜用浅白新读本说》,《申报》1900年4月22日,第三版。

猜你喜欢

读本国民国家
中国民藏北宋宫廷用瓷鉴赏(4)
散文诗小型张读本
新时代机关党建简明读本
一直难忘
高地
能过两次新年的国家
《中华家教》亲子读本
把国家“租”出去
国民健康 国家强盛
奥运会起源于哪个国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