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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中国文学史中物质性的思考*

2014-04-10伊维德

关键词:文学史纸张世纪

[美]W.伊维德

(哈佛大学 东亚语言与文学系,荷兰皇家艺术科学院,美国)

*本文的繁体字版载于台湾中正大学《中正汉学研究》2013年第1期;译者:丁涵,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候选人。

物质技术和中国文学史之分期

可能举世无其他国度可以在悠久和丰赡上比肩中国而矜夸其文学史。这或能成自豪之因,但亦能为困境之源,因为以一种便捷和具说服力的方式来综述与呈现这个历史绝非易事。

文学史的撰写是新近之时尚。在欧洲,其起源与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的崛起密切相关,此两种主义声称每个民族因其自身的独特性至少可与其他文学传统等价,甚或较之更佳,所以每个民族皆有其独特的文学传统。这与数世纪前多数欧洲批评者所认为体现在古希腊、罗马作家著作之中的,以及后世作家仅能模仿的普适文学标准的时代形成鲜明反差。在古典主义时代,人们的所需全在于模型与规则。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冲碎了普适的价值观和模型,并代之以展开的民族传统所带来的灵感启迪。民族成为通过他们的文学来表述他们独特身份的扩大了的作者,每一个文学传统被每一个民族尽可能远地回溯,并且民族文学的研究也成为每一真诚的爱国主义者的职责。①因此,在欧洲,民族文学史的黄金时期是19世纪。在引介浪漫主义和民族主义以及科举考试的废止的觉醒中,中国也接纳了民族文学的概念,且自20世纪伊始的主要学者试图应对大学中新兴中文系所需,已编纂了几部中国文学史。当进行此事时,他们可以吸取中国原有的文学批评与书目学术的丰富传统。对于之前被忽视的白话文学领域,胡适(关于早期白话文学)、王国维(关于早期戏曲)和鲁迅(关于传统小说)的著作迅速成为那些领域的大师级叙述。到20世纪中期,严格的政府管制成为准则,清晰反映了中国文学作为学科确立自身那数年的环境。例如,当这个准则包括了白话文戏剧和小说时,它摒除了清朝后期的丰富多彩的俗文学;几近全盘忽略了女性文学,且忽视了道藏、佛藏中的文学性材料。近几十年已经看到大量锐意革新的中国文学史的产出,其中一些已经被英译。近几年来也见到开列中国文学史领域和评估中国文学最有影响的历史学者卓越贡献的清单的诸多刊物。尤其在现当代中国文学的领域内,近年来也已见证了重写中国文学史的反复号召。

依靠对在中国撰写的中国文学史的翻译,英语读者也能查阅由西方学者所写的中国文学史。事实上,由翟理思②(Herbert Giles,1845—1935)所著的第一部英语中国文学史至少不晚于中国最早的同类论著。③而中国作者用汉语书写的中国文学史预设的读者是中国人。这些作者被允许期待他们的读者会对中国历史和文化有着广泛的了解,因此,对他们著作的直译并不必然成为为西方读者介绍中国文学的最适切的形式。最新的英译中国学术作品已被全面地重写,以应对不同的学术话语和适合西方读者不同文化的期待。因为这个缘故,存在一个对中国文学史的需求(若仅针对我们那些在中国之外的院校语境中的教授中国文学者而言),也即这个文学史是考虑西方读者并会包括有关中国历史和文化的足够背景,以使得中国文学史的发展沿革对于非汉语读者而言是富有意义和趣味的。即便如此,由翟理思1901年的《中国文学史》(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在五十多年中一直无可匹敌。当哈佛大学的中国文学教授海陶玮(James Robert Hightower)于1949年发表其《中国文学中的论题》(TopicsinChineseLiterature)一书时,他在序中直言不讳地说:“现有寥寥可数的用西文进行的关于纯文学论题的研究论文几无可用之处。”④

美国对中国的全方位研究在二战后显著发展。对比欧洲汉学传统对中国文化的全面研究,⑤美国的中国研究散布在社会科学与人文系科之中;同时也设立了中国语言文学系(或东亚语言文学系),加之大量拥有文学专长的中国学者的涌入,极大地促进了中国文学自身的研究,而且许多大学课程被设计成教授中国文学(用英译形式)。在20世纪60年代出现了3部均由身在美国的中国学者撰写的英语中国文学史。陈绶颐(Ch’en Shou-yi)在1961年发表了《中国文学史述》(ChineseLiterature:AHistoricalIntroduction);赖明(Lai Ming)在1964年发表了《中国文学史》(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柳无忌(Liu Wu-chi)接着在1968年出版了《中国文学导论》(AnIntroductiontoChineseLiterature)。⑥不过因前面两部著作水平低劣以及第三部著作规模过于狭小,学者们自此一直疾呼一部更广博的中国文学史的出现。从21世纪始,已有这样两部全面的中国文学史。其中第一部由梅维恒(Victor Mair)主编的《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TheColumbia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在2001年问世,⑦第二部由孙康宜(Kang-I Sun)和宇文所安(Stephen Owen)主编的二卷本《剑桥中国文学史》(TheCambridge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则在2010年问世。⑧我都荣幸地参与了这些项目。这两部新著凸显出与20世纪60年代的3部旧著的一个主要差异:前三部旧著都系个人所撰,而这两部新著均为集多人合编之作。⑨

这两部新的英语中国文学史的编者们自然会面临他们的中国同行同样的问题:如何以系统性的方式呈现构成中国文学史的浩瀚材料。《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主编梅维恒,选择了主要采用体裁(诗歌、散文、小说、戏剧,批评和大众文学)分类,不过却以命名为“基础”的一部分作为起始。这一部分不仅处理了先秦文学的多个方面,而且还涉及了诸如“超自然”、“智慧与幽默”、“谚语”、“佛教文学”、“道教遗产”和“女性文学”的主题。在专注于独个体裁的部分,那些章节有时是按子体裁来编排,有时则按时期来编排。其中的一些时期起讫甚短,且不必然与固有的中国分期相交迭;被用为一个体裁的时期也不必然适用于其他体裁。例如,针对帝国晚期的古典诗歌,是被放置于专论每一个世纪的章节中处理的,然而明清白话文小说则被分置两章,前一章专论6部主要小说作品,后一章专论“不太广为人知的作品”。在专论戏剧的部分,我撰写的一章包括元、明、清3朝7个世纪的传统戏剧,而陈晓梅(Chen Xiaomei)撰写的一章则涵括了20世纪话剧的兴起和发展。为拨正《哥伦比亚中国文学史》的混乱分类,《剑桥中国文学史》的编者们选择了基本采用编年的方式。这方面的特例是我亲自撰写的关于中国说唱文学(prosimetric literature/chantefable literature)一章,被插入在商伟(Shang Wei)所撰有关“盛清文学”和王德威(David Wang)所撰有关“晚清和民初文学”的章节之间。《剑桥中国文学史》中的分期法尝试从基于朝代框架的过度依赖中解放自身。一般地说,一个新朝代的早期要做前朝文学的最终总结,新时期的开端需等到更晚一些。例如,唐朝的前期看似以其作为南北朝文学的高潮更说得通;宋朝第一代见证了主要的唐朝文学总集诸如《文苑英华》、《太平御览》和《太平广记》的编纂;而清朝第一代很大程度上是晚明文学的延续。

有许多人——我是其中之一——是对将朝代框架运用于中国文学史分期深感不安的。无人想要否认它在中国的实用教学价值。但是,会有人像我一样认为:中国历史中的变化迁移之快,一如世界上其他地方,总计达300年的时期将会有一些内在的统一性以使其衬托于其他与之相对等长的时期是很难想象的。如果我们将明朝的概念适用于英格兰,则它(几乎)从黑死病延展至查尔斯二世的处死,包括了文艺复兴和基督教改革运动,以及从欧洲至美洲、印度和远东的海航线路的发现。这也不是试图否认政治能对文学产生的影响。20世纪中叶已经残酷地给我们呈现当政府决意全方面控制从生产到传播的文学生活时会发生些什么。在前现代中的政府控制想必会时断时续,但前现代的中国政府也更能在他们真正憎恶一个文本时而将其毁灭——在其他时代的禁限(针对色情和淫秽材料的)可能仅仅是暂时的且大多是用来提高所涉书名的价格。当然也有许多可能会影响作家及其文学创作的文化、经济、社会和制度政策的方面,所有这些都值得研究,不过有人可能会怀疑,在何种程度上,这些是文学变迁的最基础的方面。

若有人愿意接受文学史分期的长时间段,则我更愿确信,在物质条件中的文学生产与消费变迁,较之政治移变更为基础和重要。正如许多人业已指出,在数字化革命中,我们正在经历一个可以预见文学书写、传播和消费方式发生剧变的时代。我们将不仅在网络上拥有文学,而且这个网络文学将利用我们的电子传媒独特的可能性来创造前所未见的文学载体。如果文学史不仅是往昔名著的编目而且是文学交流发展的历史,⑩我们必须要将这个交流过程的各个方面纳入考虑。没有一个交流过程的方面比物质方面更为基础。我确信,在早期中国文学史中,我们也可精准定位出技术革新极大地影响作为一个社会系统的中国文学和所创作品的那些时刻。

在欧洲文学的研究中,印刷术的出现总是被誉为一个分水岭,并且手抄本时代中的文学生活与印刷时代在文学的生产和消费上有着本质差异是被广泛认知的。在中国领域内近几年也见到了印刷文化的研究发展和手抄本文化研究的相对发展。不过在我看来,仍只有为数不多的人在研究欧洲印刷术的影响时运用同样的意义来研究在中国语境中的印刷术之发明与传播。这由诸多原因所致。第一,欧洲印刷术的影响是突然的、迅疾的和广泛流传的。当翰尼斯·古腾堡(Johannes Gutenberg)完善他的铅字设定和印刷出版的体系时,几十年内这一技术便已遍及欧洲。在中国案例中,雕版印刷技术缓慢地完成甚至更迟地被采用,并且雕版印刷的发明与传播的记载非常薄弱。现在看来,学者们均同意,到公元7世纪末中国雕版印刷的所有元素已都完备。在初期,这个技术主要被用于复制简单的佛教材料,且仅仅缓慢地被应用于印刷完整的书籍。今存最早的印刷书籍是在敦煌被发现的868年的《金刚经》(DiamondSutra)。这本绝佳的印刷书让人们只能困惑为何这套程序在当时未被广泛采用,却直到10世纪中期才正式用于印刷儒家经典。众所周知,宋朝资助了多项出版工程,到11世纪中期,各种材料被政府机构、私人个体和商行书林热火朝天地进行印刷。那就意味了从11世纪中期开始,当时几乎所有手抄遗产的总量,已不仅是指主要收藏于朝廷图书馆中的手抄本,而且也包括在都城及其各地的官僚和文人的印刷收藏中。

不过疑问随之而来,为何历经如许世纪,印刷方才成为生活的一部分?原因之一,我认为在欧洲,印刷术的引介是被伴随着纸张的引介而来的。古腾堡一直在用一种由牛犊与羊的皮精制而成的皮纸来印刷《圣经》,这种皮纸成为贯串欧洲中世纪手抄本的普遍载体。既然每件手抄本都是抄工耗力书写的珍贵商品,皮纸的生产明显能够跟上需求。但欧洲的印刷品很快转变为纸张(这是又一件中国的发明),因为纸张更廉价,使用也方便许多。而在11世纪中期,纸张在中国已被广为使用了千年,中国的造纸者已学会利用各种纤维,如用竹来制成更轻薄价廉的纸张。我们后面将探讨纸张的发明应用之寓意,但此处我想提出纸张作为一种高效价廉的书写材料的普及性可能与印刷术在中国的快速传播相抵触的可能性。可以想象,用毛笔在纸上比用翎毛在皮纸上书写容易得多,而且必然已经存在大量的工作清闲的书吏加速去生产手写复制品的现象。与在中国印刷术的迅疾传播相抵触的原因之二可能是牵涉了两种印刷技术的不同经济。在欧洲,一个印刷行的建立包括了为印刷机和金属铅字投入的大量初始资金支出,但铅字和印刷机都可被用作多种不同的书目的生产。为了得到投资回报,欧洲的印刷商想要尽可能印多种不同的书籍,而且愈多用同样固有的铅字和印刷机出版(和销售),他的初始投资收益就愈丰厚。中国的雕版印刷技术不需要大量初始资金投入。诚然木材价格不菲,且刻版工是按劳获酬的专业手工艺者,但一本书的印刷投资却相对廉价——主要取决于该书的尺寸大小。一旦木版被刻好,如被妥善保存,当然能被周而复始地用来印刷同一本书的更多复制品,产生一连串稳定的收益。唯一的问题是在出版每一本新书的时候,同样的初始投资必须屡次重复。传统中国雕版印刷技术并不包含印刷商生产越来越多不同书籍的内在动力:旧有的木版能用来做该书的新复制品,但非另外的新书。不论是何原因导致印刷术在中国的迟缓进展,我们都不能无视到11世纪中期它已自身确立之后的影响。例如黄庭坚的诗学和理学的发展都可被视为琳琅满目的传统之易于获得的反映,这一点无疑是被创造性的注引使用所证明,或被刻意聚焦有限文本且排斥其他所有文本所否定的。宋朝科举考制度的发展若没有数以千计的学子被赋予印刷材料的可得性是无法想象的,而且文化素养也必然显著地提升了。白话娱乐文学作品早在12世纪便已被印刷,有关宋至明初时期印刷技术的程度问题存在大量论争,不过我更倾向比一些人更乐观的看法,确切地说是因为大多数大众化材料至少拥有幸存的几率。有关材料有限的可得性之抱怨的攀升,可能恰恰是背弃了水涨船高的预期而非供应减少。学者们都认同在15世纪后半段的平静之后,印刷术在16世纪乃至其后更为广泛地流传,主要原因之一是印刷式样的简化,缘于印刷商更青睐工体字胜过宋体字,而前者尽可能地将汉字削减成直线条(垂直的和水平的):虽然简陋但易于刻削。在清初对江南地区营销奢侈读物的出版商产生重大冲击之时,大众印刷还在免于干扰的情况下持续增长与发展。

机械印刷和平版印刷

如果说,传统雕版印刷术历经数世纪方才完全体现影响,那么以机械形式结合在19世纪70年代几乎同时引进的平版印刷的西式印刷术之影响,是立竿见影和波及全国的。既非鸦片战争也非太平天国运动,既非1894至1895年中日甲午战争中国之战败亦非五四运动,却是在19世纪七、八十年代新印刷技术的引进,才迅速剧烈地改变了中国的文本生产与消费方式。在上海,美查(Ernest Major)的平床印刷机初以百计并速以千计发布《申报》。报纸在全中国被蒸汽船和铁路所传送。报纸(且非政府举措)的商业冒险第一次在中国历史上创造了一个国家公共空间,其中的新思想被置于政府之外所探讨,且同时覆盖全中国。其他报刊也在上海和其他的大城市中很快接踵而来。遵循近现代印刷资本主义的逻辑,美查和其他主要出版商狂热地以前所未有的大量数目出版新的书籍。同理适用于19世纪最后一季甚至更后的时期内在出版扩张中扮演重要角色的印刷商们。抛开木版刻削和铅字设置的需要,不仅允许细致阐释的加入,而且还允许细小字体的使用,大大地缩减了书籍的体积和价格。

在文学与知识史中我们更倾向于关注那些能被归为“近现代”(modern)一类的书籍,因为它们包含了新的理念。这些近现代书籍数年后可能变得愈发重要,还因为译作数量的增长。但我们应当切记的是,上海的近现代印刷工业首先是应那些已经存在的实际需求而印刷书籍的。《康熙字典》(KangxiDictionary),这个被鲁迅在其著名短篇小说《祝福》(NewyearSacrifice)中被揶揄成他的叔父守旧生活方式的象征,仅仅在19世纪末被平版重印时才可为大多数传统知识分子所获得。近现代印刷工业使旧式书籍以可能前所未有的更大书目和更多种类来提供给大批城乡读者,而且这些现在便宜许多的旧式书籍,将必然会对20世纪日益增长的读写能力贡献良多。一旦近现代印刷工业已确立自身,它便以技术创新的持续竞争方式迎头赶上,且相应的投资会刺激市场的增长以便得到投资回报。以此方式,上海印刷工业开创了中国近现代的群众文学,且随着其影响的提升,它扩大了国家使用和控制这个新现象的欲望。这个欲望在“文革”期间当中国大陆的印刷工业缩减为单一篇目的生产时达到了巅峰。20世纪的政治运动只因新的印刷文化方成为可能;以同样方式,白话文作为文学准绳的强加施行则完全取决于在上海创生的群众文化。

纸张

印刷无论传统或现代,均依赖纸张。在欧洲,印刷术的发明与纸张的引介几乎与15世纪后半期重合。然而在中国,纸张却早于印刷术发明至少5个世纪。纸张发明的传统日期当然是公元104年,即宦官蔡伦向皇帝禀报纸张的发明之年,但考古学家已经发现了更早的可用纸张的样本。在公元二、三世纪,当墨汁和毛笔被用作新材料时,纸张迅速取代了丝帛竹简而成为书写的优先载体。丝、竹都有巨大的优点。丝坚韧耐用,是图表、地图、绘图和制图优先的媒介,但丝是昂贵的,贯穿于漫长的世纪里,至少讫于唐末,丝和其他丝织品贵如金银。文本在书写于丝之前必须被认为是价值极高的——在个人计算机前的时期里,我们中很少有人会将他们的手稿写在纸币之上。由竹或木制成的简,需一些时间准备,却相对廉价,然而它们的缺点是体积庞大和笨重。当精英们被期待在前、后汉能够阅读时,书写的体力行为可能最常见的是“刀笔之吏”(clerks of knife and brush)的劳动。结果只有被视作极为重要的著作才得以流通,所以从那个时期至公元1世纪,得到流通的文章趋向于历史或哲学的经典和重要著作,这些都是与社会秩序与朝廷管理有直接联系的。最近几十年大量的竹简考古发现既丰富且多样,但是极少为我们提供任何文学作品。

当纸张进入普遍所用时,所有这些都改变了。3世纪的作者们在文章中强调他们亲自书写出了这些文章,即所谓他们在“执笔”(holding the brush)书写。一旦男女精英人物开始写下他们自己的文本,而非交至于刀笔之吏,一手精美的书写成了区分的标志,而书法则成为备受尊崇的一种艺术形式。现今复制变得容易,且文学创作可能变得如此流行,以至于它们可能促使了纸张的提价。它不会是个偶然,我认为纸张的发明几乎立即伴随在专门文学(医学、道教、佛教)的传统和短篇个人书写的体裁的出现之后。建安时期见证了将为中国文学生辉近两千年的抒情诗传统的出现。许多学者将这种诗歌的出现与汉朝和分裂时代的崩溃相联系,我乐意接受这些环境可能对这些诗歌的内容造成的影响。但我深信,这种个人书写美型的出现,正是由于纸张的流传方才使之成为可能。在此方面,纸张的使用与互联网的使用看似极为相似。

结论

从骨骼与青铜上的篆刻肇端,中国之文学有纵横超过三千年的历史。在这个悠久历史中,我分辨出至少三个极大地影响文本书写的生产与消费——包括文学的根本性技术改变——的时刻。这三个时刻是纸张的发明、印刷的普遍使用和近现代印刷科技的引介。现今,我们正经历在互联网及其相关数字科技传播的第四种时刻。在我的知识所及范围内,考古学家尚未发现公元前4世纪之前的竹和木简,且可能正是那种竹和木简如先前已知,在创造了保存战国时期的哲学和史学著作的条件下,竟成为当时普遍书写的一种材料。若这是真实的,则互联网时刻可标志为第五个技术突破。它也将凸显另一个因素,即纵然有社会的不稳定和凄苦的战争,这些技术突破促使文学的突飞猛进。一些其他在文学成长中的促因可能与细小的技术改变有关,例如雕版刻削程序的简化。另一方面,印刷术发明过程及其本身看来并不成为一个公元八、九世纪文学扩张的足够导因。因为在我们所知的畛域内,唐朝文人著作(除却白居易的那些)是几乎不被印刷的。

文学史非一个渐次积累文本和体裁的过程。文学史包括突增。而且我深信这些突增主要缘自书写和复制技术的改变。随着这些突增,出现了文学系统中的主要变化。在手抄本文化中,作者和读者数量寥寥。在手抄本文化中,口头交流持续扮演了主要角色。一旦我们进入全面成熟的印刷文化时代,可以看到大众文化伴随精英印刷文化而出现,因为学者精英读书更多更快,仅仅文学不再充分保证其成为文化精英的一员。机械印刷赶上了竞争激烈的现代性,为全国性辩论和近现代群众文化都创造了空间。审视了材料技术变化之于它们现代文学系统的根本重要性,我的同事汉乐逸(Lloyd Haft)和我在1997年出版《中国文学指南》(AGuidetoChineseLiterature)时,采用了基于这些技术变革的基本分期法。

当然,我并不是一位宣称在书写与复制技术中的这些物质变革诠释了文学史中的所有发展整体的人,其他因素也会牵涉其中。我们切莫忘记,技术与制度因素仅仅解释了文学系统的总体操作,它们从未能解释个体著作的质量。

(丁 涵 译)

注释:

①有关19世纪欧洲的民族主义与民族语文学关系的论述,参看约普·勒森(Joep Leersen):《欧洲民族思想:一部文化史》(NationalThoughtinEurope:ACulturalHistory)(修订版,阿姆斯特丹:阿姆斯特丹大学出版社,2008),第173-218页。

②翟理思(Herbert Giles):《中国文学史》(HistoryofChineseLiterature),1901年。

③最早的西文中国文学史是用俄文撰写的。然而西方著述对第一代中国文学史家产生影响。日语著述却反之,日本学者早在19世纪80年代便已书写日本文学史而且很快编撰出中国文学史,他们所著之中国文学史,起初即已涵盖中国戏剧和白话小说。

④海陶玮(James Robert Hightower):《中国文学中的论题:提纲和书目》(TopicsinChineseLiterature:OutlinesandBibliographies)(修订版,马萨诸塞坎布里奇:哈佛大学出版社,1965年),页ⅶ。

⑤在欧洲直至12世纪中期的学术性汉学主流领域是历史与古代哲学。

⑥同样,这十年也可见白芝(Cyril Birch)主编的《从早期至第十四世纪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fromearlytimestothefourteenthcentury)(纽约:丛树出版社,1965年),几十年来成为经过翻译最广被使用的中国文学选集。第二部《从第14世纪至今中国文学选集》(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Volume2fromthe14thCenturytothePresentDay)由同一家出版社于1972年刊行。

⑦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梅维恒之前主编过《哥伦比亚中国古代文学选集》(TheColumbiaAnthologyof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1994年)。最近他和马克·本德尔(Mark Bender)共同主编了《哥伦比亚中国民间和大众文学选集》(TheColumbiaAnthologyofChineseFolkandPopularLiterature)(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⑧剑桥:剑桥大学出版社。宇文所安之前出版过《中国文学作品选:从先秦到1911》(AnAnthologyofChineseLiterature:Beginningsto1911)(纽约:诺顿,1996年)。

⑨一部较早集结英文为母语的中国文学学者的群体项目是由倪豪仕(William H. Nienhauser Jr.)主编的《印第安纳传统中国文学指南》(TheIndianaCompanionto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布鲁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86年)。这部著作由10篇介绍性论文(关于佛教文学、戏剧、小说、文学批评、诗歌、大众文化、散文、修辞学、道教文学)组成,附有几百篇关于个体作家和作品的条目。接着倪豪仕主编了《印第安纳传统中国文学指南》(TheIndianaCompaniontoTraditionalChineseLiterature)第二卷(布鲁明顿:印第安纳大学出版社,1998年)。这部著作由对第一卷中的论文和条目所新增的条目和书目构成。欧洲的群体项目催生了四卷本的《中国文学精选指南(1900—1949)》(ASelectiveGuidetoChineseLiterature1900—1949)(莱顿:布里尔出版社,1988—1990年),分别致力于小说(由米列娜(Milena Doleželová-Velingerová)所编)、短篇小说(由普实克[Zbigniew Slupski]所编),诗歌(由汉乐逸[Lloyd Haft]所编)和戏剧(话剧;由艾伯斯坦[Bernd Eberstein]所编)。在21世纪的初十年里由沃尔夫冈·顾彬(Wolfgang Kubin)领衔的一组德国汉学家推出了多卷本的《中国文学史》(GeschichtederchinesischenLiteratur)(慕尼黑:索尔出版公司,2002年)。这个项目中大多数每一卷都专注于一个体裁(除了在第七卷中顾彬提供了一段20世纪中国文学的历史)。

⑩参阅阿兰·威能(Alain Vaillant):《文学史》(L’Histoirelittéraire)(巴黎:阿尔芒科兰,2010年)。

[1] 王宇根.万卷:在黄庭坚诗学及北宋后期的阅读与书写[M].马萨诸塞坎布里奇:哈佛大学亚洲中心,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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