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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间集》传播的社会意义

2014-04-10闫一飞

关键词:蜀地花间文人

闫一飞

(沈阳师范大学 戏剧艺术学院,辽宁 沈阳 110034)

由赵崇祚编辑,欧阳炯作序的《花间集》是我国第一部文人词选集,成书于后蜀广政三年(940年)。全书收录了十八位词人的五百首词作。尽管历代文人对它的传承褒贬不一,然而它的传播无时不在,从未停止,表现出强劲的生命力。

一、促进词体的进化与规范

《花间集》收录了唐末五代时文人词五百首。其书甫成,立即传播开去,激发了广大文人骚客写词的热情。尤其是到了宋代,文人词作达到了高峰,形成一代具有标志性的文学样式“宋词”,开创了堪与“唐诗”比肩媲美的新文体。

在中国古代词史上,从《云谣集》到《花间集》可以看到词发展的脉络,它们有着相继相承的关系,呈现出民间词向文人词过渡的轨迹。但是,两者虽相距几十年,敦煌词表现出了词体初期的不成熟性。其主要特征为:①词牌名即词所咏之义。如《酒泉子》咏边地将士、宝剑宝马;《赞浦子》咏蕃将;《捣练子》咏捣练,为妇女怀念征夫之作。另如《别仙子》、《感皇恩》、《谒金门》、《喜秋天》等均如此。这当是词创调之初的一种现象。②叶韵尚简,一韵到底。用韵较宽,不避重韵。③不拘平仄。平仄多误,声病满纸。④多有衬字。因其用辞多用口语,近于言语的自然状态,可见词律不严。⑤字数不定。同一词牌,字数句法不同。表明了此时词调还未定型。

《花间集》词,中间转韵,或平仄韵交叶者甚多。以毛

的《虞美人》为例,皆四转其韵。说明文人词用韵转向复杂。词的字数也趋向固定,虽有变革,其字数也有定制。另外,词的用语极少用方言口语,虽有的通俗也不失文雅。词牌名与所咏之事,也不再一致。一种词牌可用于咏风景,也可以咏情思,拓展了词义范围。

我们从民间词向文人词进化的过程中,看到了《花间集》传播的魅力,看到词体的完善与再生,它影响了一代代文人文学创作的走向。宋代人奉《花间集》为“近世倚声填词之祖也。”陆游称其“倚声辄简古可爱。”明代人毛晋亦称“急梓斯集,以为倚声填词之祖。”明汤显祖评《花间集》说:“(温庭筠《杨柳枝》)此中三五卒章,真堪方驾刘、白。(刘禹锡、白居易)”[1]近人蒋兆兰说:“宋代词家,源出于唐五代,皆以婉约为宗。”[2]可见,《花间集》词成为了后代文人填词之正宗范本,即以“花间词”为标准制定《词谱》、《词律》。

二、展示平静与躁动的时代画卷

《花间集》的传播为社会展示了唐末五代西蜀地区平静与躁动的时代画卷。

《花间集》成书于后蜀。当时君臣偏安一隅。前蜀主王建,国政委于宦官,养大批义子,喜欢女色。目不识书,喜与文士相交,优待晚唐名家避乱蜀地,如韦庄、毛文锡等百余人。其子王衍继位,更是荒淫无度,寻欢作乐。衍擅浮艳文学,日与狎客佞臣饮酒赋诗,自言“有酒不醉是痴人”。925年前蜀被灭。孟知祥934年称帝,国号蜀(史

文锡、顾称后蜀),当年即死。其子孟昶继位,更是花天酒地,生活腐化,极为奢侈,连溺器都用珍宝装饰。965年,宋军入蜀,孟昶投降,蜀亡。

前蜀王衍,后蜀孟昶,都是沉溺于声乐女色的亡国之君。君臣宴娱,词曲勃兴,称一时之盛。《花间集》结集的时代背景,正是如此。编者赵崇祚为后蜀卫尉少卿,为赵廷隐长子,超崇韬之兄[3]。赵氏家族,为后蜀重臣,执掌兵权十余年。据《太平广记》卷409载赵家宅第建筑之奢华:

欧阳炯在《花间集》中说赵崇祚“广会众宾,时延佳论”;“锦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这些正是蜀地君臣偏安一隅、歌舞升平的真实写照。一方面是中原大地烽烟四起、杀声震天;一方面是西蜀与南唐,君臣庸懦,浅斟低唱,倚翠偎红,傍柳眠花,弄月嘲风。

花间词的作者绝大多数在蜀国为官或为蜀地人。中原地区的战乱与动荡,相比之下西蜀之地较为平静。在这相对安宁的环境里,蜀地君臣不思进取,沉溺于声色,侈于游宴,风流绮靡。词人们的词作迎合了这样的社会风气,影响着词作的题材内容与风格。其中描写男女恋情的占了绝大多数。有一见钟情、难舍难分;有柔情蜜意、挚爱无悔;更多的是离愁别恨、相思之苦。恋情,是中国古典诗词永恒的主题,在传统的道德礼教规范下,诗词对恋情的描写都比较含蓄,重点突出相恋与相思,至于合欢与性爱被视作禁区,尤其是文人雅士更要注重名节而避淫乱鄙俗之嫌。而花间词人却一反常规,不仅描写情爱,也描写性爱,不再顾忌避嫌,不再顾及斯文名节,贪欢纵欲成为时尚,使花间情词呈现出婉曲香艳的特色。集名“花间”,亦十分恰当,“花”者有双重含义,一是指美好景色,一是指娇艳美女。花与柳也常指妓院所在,或指妓女。唐段成式《酉阳杂俎·语资》:“某年少常结豪族为花柳之游,竟畜亡命,访城中名姬,如蝇袭膻”。可见“花间”者,此种种含义皆均有之。蜀之君臣诗客,如蜂似蝶,寻花觅蜜, 藻雕章,婉约香软,风靡一时。

然而表面的平静,却掩饰不住躁动不安的心态,在酒污香浓的氛围中,也有别样声音。虽不能说有意为之,但也未必不含警省之思。如鹿虔 《临江仙》云:

金锁重门荒苑静,绮窗愁对秋空。翠华一去寂无踪,玉楼歌吹,声断已随风。

烟月不知人事改,夜阑还照深宫。藕花相向野塘中,暗伤亡国,清露泣香红。

这首词通过景物变化,写出亡国之痛;钟情于景,借景抒情,悲伤哀婉之意跃然纸上。像这类悼亡之音,在韦庄、毛熙震的作品中,也曾有所流露。可见,在平静的水面下,仍有不安之流涌动;在追求安逸的朝堂上,也有清醒的心在骚动。

三、反映斯文与真性情的碰撞

《花间集》的传播反映了斯文与真性情的碰撞。花间词虽说是清绝娇艳之作,它却透视出了文人斯文的落寞和人世间真性情的疏狂。

《花间集》汇集了十八位“诗客曲子词”,即文人词,共五百首。其作者可分为三种。一是为晚唐诗客词人,如温庭筠、皇甫松;二是皆为蜀地诗客词人,有韦庄、薛昭等十四人;三是为蜀地外词人,有和凝、孙光宪。这些词作家绝大多数是蜀地人或仕宦于蜀的人,故此有人称他们为“西蜀词派”,又因《花间集》而得名“花间派”。该派的词作背景及风格,正如欧阳炯在序言中总结的那样:“有唐已降,率土之滨,家家之香径春风,宁寻越艳;处处红楼夜月,自锁嫦娥。”“则有锦筵公子,绣幌佳人。递叶叶之花笺,文抽丽锦;举纤纤之玉指,拍按香檀。不无清绝之辞,用助娇娆之态。”不难看出《花间集》所收之词,是随着唐风余韵走的,说的是“有唐以降”,实是蜀地现状,并由卫尉少卿赵崇祚“广会众宾,时延佳论。因集近来诗客曲子词,五百首,分为十卷。”显然这十八家词是经过“众宾”“佳论”精选出来的,作者多为达官贵胄、文苑诗客;其词作风格基本一致,抛却了文人的高台儒雅,而去歌咏人间的真情挚爱。在这里文士的斯文与人性的真性情碰撞出了火花。《花间集》将温庭筠的词,编选为首,收词六十六首,占集的十分之一,可见温词是此集的标杆性著作。

温庭筠诗词俱佳,他的词不再以诗客斯文、“正襟危坐”面世,而是坦露心扉,突出描写妇女情态,抒写闺中情怀,笔触禁区,为当朝权贵所诟病。仕途的不顺,使他流连于花街柳巷,为歌女们创制新词,因此,也就更了解妇女们的爱恨情仇。他把女人的种种美,遍写无余,这在那个时代是离经叛道的。当他告诫宰相令狐 在处理公务之余,适当读点书时,宰相大怒,对他藐视官长极为不满,奏告皇上“飞卿(庭筠字)有才无行。”他傲视长官,责其不学无术;而官场反责其狭邪无行。他并不以为然,仍致力于词曲,将闺怨之情,表述得淋漓尽致,其词“精艳绝人”、造语密丽浓艳。如《菩萨蛮》其三,“相见牡丹时,暂来还别离”“心事竟谁知?月明花满枝”,写相会时短,又匆匆离别,给主人公带来无限的忧伤,“心事”一句耐人寻味。再如《酒泉子》写道:“近来音信两疏索,洞房空寂寞。掩银屏,垂翠箔,度春宵。”这一片写主人公闺房寂寞,用“音信两疏索”点出离情相思之苦。“度春宵”表现其内心的空虚与惆怅。温词大多如此,没有斯文架子,却有更多人间相思相恋的真性情。

《花间集》的诸多作者就是踏着温庭筠的足迹前行的。将温庭筠、皇甫松奉为先辈,而蜀主王衍、孟昶,纵情声色,钟情词曲更是超过唐宣宗。主好臣随,蜀之文人雅士宴饮狎妓蔚然成风,亦超过晚唐才士。温庭筠在唐受到贬责,斥其“无行”;而蜀之词人却受到礼遇与褒奖。他们放荡不羁,不再顾及“孔门德行”,“斯文”的面纱已不再是遮羞布。如前蜀王衍的《醉妆词》“者边走,那边走,只是寻花柳;那边走,者边走,莫厌金杯酒。”毛文锡的《恋情深》“酒阑歌罢两沉沉,一笑动君心。永愿作鸳鸯伴,恋情深。”欧阳炯的《浣溪沙》更是以浓艳之笔细腻地描绘男女合欢之事:“兰麝细香闻喘息,绮罗纤缕见肌肤,此时还恨薄情无?”在这里斯文让位于纵情,表现手法上确是“宫体”与“娼风”的结合。所以有人痛斥《花间集》中某些恋情词格调低俗,也是理所当然的。

恋情是《花间集》的主要内容,代表了《花间集》作者们的主要创作倾向,其实还有其他一些内容使我们真切地观察到五代时期,蜀地群臣偏安一隅时的复杂心态,虽说儒教立国,但并不在意德行。人们走在花街柳巷,醉在温柔之乡,在香风美艳中度时光。陆游在《花间集》跋中说:“方斯时,天下岌岌,生民救死不暇,士大夫乃流宕至此”,“或出于无聊故耶!”(见明汲古阁覆宋本《花间集》陆游跋一)。

四、开宋代词学先河

《花间集》成书之后,传播之盛,流传之广,大概仅次于四书五经。词曲传播,初始大多是口口相传,茶房酒肆、歌榭楼台是主要场所;另一种形式便是手抄,如敦煌曲子词有好多均是手抄本。口传、手抄自然传播不广,大多在某一地区流行,或靠歌女传唱。唐中期盛行刻板印刷,五代时此技术已经成熟。冯道曾任后唐宰相,长兴三年(932),在他倡议下,组织刻工雕印《九经》(儒家九部经典),至后周(953年)全书刻成,官府大规模刻书自此始。后蜀主孟昶亦于953年组织雕版印刷《九经》,据说精于冯道版。那么《花间集》此时是否付印,虽然没有可靠资料证明,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蜀地有这个技术,编者有这个能力,蜀主有这个兴趣,怎能不付梓呢?

雕印书籍,成为商品,在市场上出售,在唐末、五代时已经非常普遍,就连手抄本都可以出售。这对文化的传播起到了巨大作用。如果说《花间集》成书时是否付印,不好下定论,但是手抄本是肯定有的。否则何言编辑成书呢,而且据说手抄本皆为当时之精品,市场价格更高。唐末有五彩鸾者,家贫,手抄《唐韵》卖给士人,以度日(见《宣和书谱》)。

《花间集》问世以来,北宋即有刊印(明《汲古阁秘本书目》有“北宋本《花间集》四本”),但书已佚。现在存世者当以南宋绍兴十八年(1148)晁谦之刊本为最早,其次是南宋淳熙十一、十二年(1184、1185)鄂州刊本,再有开禧(南宋1205—1207)刻本。另有陆游作跋的南宋本,今已佚失,能从明汲古阁覆刊陆游跋本见其一端。由此可见《花间集》在宋代就已广泛传播开来。《花间集》之所以能广泛而迅速地传播,自然有它自身令人迷恋的魅力。“花间词”虽然多咏妇女生活、男女相思之情事,依翠偎红之作,遂成婉丽香软的创作风格。但是,真切地表达人的内心世界、细密绵柔,当是有许多借鉴之处,受到宋人的赞誉,奉为“倚声填词之祖”。开宋代词学之先河,为宋词“婉约派”的先导。

“花间词”虽为应歌女演唱之用,为侑酒劝觞之需,并非皆为靡靡之音。“花间词”所形成的风格,到宋称之为“婉约派”,延续着“花间词”的余风,再加上统治者的大力倡导,宋代词有了极大的发展。宋太祖赵匡胤曾公开劝告那些开国元勋们:“人生驹过隙尔,不如多积金、市田宅以遗子孙,哥儿舞女以终天年。”(《宋史·石守信传》)。在最高统治者的倡导下,许多达官显贵,或竞蓄歌伎,或流连坊曲。朝野上下,竞相填写新词,均以能词为荣。宋初尤以“婉约派”词风靡一时,如北宋的柳永、晏殊、晏几道、秦观等;南宋时周邦彦、李清照、姜夔等。这一派以“花间词”为基准,认为“词为艳科”,“诗庄而词媚”。词应写别绪情愁、个人际遇;词要讲究音律格调、辞藻美艳多彩、风格清婉绚丽。他们宗“花间”,而不囿于“花间”。主要表现在词的题材上有所扩大,将市井生活、羁旅行役也纳入抒写范畴,突破了只写闺情艳女的传统题材。南宋时,以周邦彦、姜夔为代表的词人,更注重词与音乐的关系,强调“语工而入律”,主张用典咏物,追求形式的和谐与优美。婉约词人中,也有描写民生疾苦和民族兴亡的词作,但数量不是很大。这一词派自宋以来有着三百余年的发展历史,尤其是乐律在词的发展上贡献很大,对后世词的发展亦有很大的影响。

《花间集》的传播不仅滋养出了“婉约派”,同时也“派生”出了“豪放派”。“豪放派”看似与“花间”不相干,其实不然。一是“豪放派”词人仍以《花间集》词调为“谱”,二是以“花间”词为参照系,创造新词,在充分认识与鉴别“花间”词的基础上创制新曲。矛盾无疑也是一种关联。显然,豪放派并没有抛弃掉《花间集》中的文学样式,只是在内容上有所改造与发扬。以苏轼、辛弃疾为代表的豪放派不满柔弱艳丽的词风,认为词与诗有同样的表现手法和社会功能,提出“以诗为词”,把丰富多彩的生活写入词里,“无言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用语豪放刚劲,感情豪迈奔放,胸怀坦荡豁达,使词从“花间”走向了更广阔的天地。总体上豪放派词反映的社会生活,较婉约派词广阔而且深刻,格调高昂。当然也有个别词,描写人生如梦,情绪消极,用典过多,议论过多等缺憾。

无论是豪放派、婉约派,在文学史上都有着相当重要的地位。对后代文坛有着重大的影响。鉴于此我们不能埋没《花间集》的功绩,是它揭开了宋词繁荣的序幕,是它在词调、词格、词律上提供了范本。从《花间集》传播过程中的作用,我们看到了民间词向五代文人词、五代文人词向宋词衍变进化的踪迹。确实“声转珠玑,文抽丽锦,发音揭调,幽渺动人”,承前启后,轮蹄一轨之功。“花间词”如果是清溪浅流,那么发展到宋代,词就成为了汪洋大海;它又依附于音乐的歌词,上升为文情并茂的文体;由娱乐遣兴的文字游戏,提高到反映时代命运的篇章;由单纯的小曲小令,繁衍为八百余调,二千三百余体词章。唐圭璋先生主编的《全宋词》,收词人一千三百三十多家,词作一万九千九百余首,残篇五百三十余首。它华彩纷呈,争相斗艳,自成一体,独占一代文坛,与唐诗相映成辉。《花间集》传播之功,确实可圈可点。

[1]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M].北京: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12.[2]蒋兆兰《.词说》、《词话丛编》第五册[M].北京:中华书局,1986:4632.

[3]吴熊和.唐宋通论[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173.

【责任编辑 曹 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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