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外嘉绒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2014-04-10邹立波
邹立波
国外嘉绒研究的回顾与反思
邹立波①
基于嘉绒历史和语言的独特学术价值,在西方史学研究范式转变和苯教、民间信仰研究后来居上的背景下,国外学界在160余年的研究历程中,对中华帝国与嘉绒关系、嘉绒苯教历史及嘉绒语语音资料搜集、韵律和语法等领域的研究,取得诸多令人瞩目的成就。回顾与反思国外学界有关嘉绒历史、语言与社会文化方面的研究,对其汉藏文献相结合的多维度、多视角研究取向,重视语音资料的搜集整理和国际学术合作的做法,值得国内学界吸纳和借鉴。
国外;嘉绒研究;藏族
嘉绒是藏族的一个独特支系,主要分布在大渡河上游及岷江上游西部,北界安多,西南邻近康区,东与川西平原毗邻。自1853年英国学者B.H.Hodgson发表有关嘉绒语的开拓性文章以来,迄今国外学界对嘉绒的研究已有160余年的历史。嘉绒在整个藏区所处的边缘位置,令相关研究几经沉浮,长期乏人问津。但是近半个世纪内,随着史学研究范式的转变与藏区苯教、民间信仰研究的异军突起,地处汉、藏、羌之间的嘉绒,在政治与文化层面具有的独特双重历史性格,日益引起国外不少学者的浓厚兴趣和关注。与国内学界相比,国外嘉绒研究在研究方法和关注层面上,既存有相似性,亦有独到之处,足资借鉴。其研究脉络恰又可折射出长时段内国外藏学研究,乃至整个学术界研究态势的某些动向,而并不只是拘泥于嘉绒研究本身。但是时至今日,国内学人回顾与反思自身对嘉绒相关研究者居多,①国内嘉绒藏族研究综述可参见曾现江 《嘉绒研究综述》,《西藏研究》2004年第2期;徐法言 《乾隆朝金川战役研究评述》,《清史研究》2011年第4期;叶小琴《近六十年来嘉绒十八土司研究综述》,《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尚无引介与分析国外研究者,以致对现今国外学界的某些重要著作和学术动态缺乏认识。本文依据国外嘉绒研究的总体面貌,分历史、语言与社会文化两个方面,初步梳理和剖析160余年间国外嘉绒研究的学术脉络,旨在推介某些重要学术观点的基础上,对目前嘉绒研究的方法和取向提出一些建议和看法。
一、汉学向中国学转变中的国外嘉绒历史研究
19世纪中后期,欧美传教士、探险家等各类旅行者的游历性描述,揭开了国外接触与研究嘉绒历史文化之序幕。这些游记以作者的所见所闻为据,所述内容参差有别,称不上专业性研究,但是对还原与重构19世纪后期至20世纪上半叶中国政治形势巨变下嘉绒藏区的历史地理、社会文化有着不容忽视的学术价值。例如,清末游历内亚大陆的德国地理学家Albert Tafel两卷本巨著 《我的西藏之旅:穿越中国西北、内蒙古与东部藏区的旅行》,对嘉绒社会结构、土地制度、寺院宗教和外来移民的记述极为详尽,②Albert Tafel,Meine Tibetreise:Eine Sudienfahrt Durch das Nordwestliche China und Durch die Innere Mongolei in dasöstliche Tibet,Stuttgart:Union Deutsche Verlagsgesellschaft,1914.是此后国外学者研究嘉绒社会历史的必备参考资料,但绝大多数游记资料至今尚未引起国内外学界的足够重视和充分利用。③Wim Van Spengen,“Gyarong Frontier Society in the Light of Older European Travel Literature”,Zentralasiatishche Studien, vol.36,2007,pp.81~103.中译文参见尼玛扎西(杨公卫)译,彭文斌校《欧洲传统游记中的嘉绒藏区社会》,《民族学刊》2013年第5期。
国外学者真正从史学角度研究嘉绒,是由关注乾隆时期的大小金川之役开始的。这场发生在清代鼎盛时期的旷日持久战事,因蕴含着丰富的历史内涵,而成为观察和诠释清代前期中华帝国政治制度运作及其与边疆关系的极好研究素材。故而,第一次金川之役酣战之时的1748年前后,寓居四川成都的耶稣会士李安德(Andreas Ly)和刘松龄(Augustin F.Hallerstein)就已分别多次在信中述及此役及其看法。①关于刘松龄的斯洛文尼亚文书信的相关记载,可参见高王凌 《刘松龄笔下的乾隆十三年——刘松龄研究之二》(《清史研究》2008年第3期)。李德安拉丁文书信中有关金川之役的部分已被译为英文。Robert Entenmann,“Andreas Ly on the First Jinchuan War in Western Sichuan(1747~1749)”,Sino-Western Cultural Relations Journal,vol.19,1997,pp.6~21.至20世纪上半叶,德国汉学家Erich Haenisch曾踏访嘉绒中部,对嘉绒地理文化有着切身感受,并最早敏锐地意识到研究金川之役的史学价值。在1922年和1935年发表的两篇有关金川之役的文章中,其利用 《圣武记》等汉、满文文献,首次考订和叙述了两次金川之役的过程,并试图以文本资料重构战争前后当地的地理与政治环境。②Ernst Haenisch,“Das Goldstromland im Chinesisch-tibetischen Grenzgebiete,Nach Dem Großem Kriegswerk vom Jahre 1781 Dargestellt”,Southern Tibet,vol.IX,Sven Hedin and Albert Herrmann(eds.),Stockholm:Lithographic Institute of the General Staff […],1922,pp.67~132;Ernst Haenisch,“Die Eroberung des Goldstromlandes in Ost-Tibet als Beitrag Zur Chinesischen Kolonialgeschichte des 18.Jahrhunderts”,Asia Major,vol.X,1935,pp.262~313.尽管Haenisch对金川之役的论述显得相当粗略,传统的汉学实证研究方法及着眼于中华帝国与边疆关系的视角,却为后世学者延续、拓深和升华。
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围绕金川之役的中华帝国与边疆关系、嘉绒本土宗教、清朝政治制度等议题再次受到部分国外学者的重视,并在资料运用、研究视角和方法上分化出不同取向。现执教于瑞典隆德大学的Roger Greatrex(王罗杰)在一篇关于第一次金川之役背景的文章中,论述了嘉绒地方习惯性的冲突如何因资源的争夺而逐渐蔓延开来,最终导致清朝介入,以武力终结边地的永久性冲突。③Roger Greatrex,“A Brief Introduction to the First Jinchuan War(1747~1749)”,Tibetan Studies,Proceedings of the 6th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1992,vol.1,Per Kvaerne(ed.),Oslo:The Institute for Comparative Research in Human Culture,1994,pp.247~263.他的另外两篇文章将研究时段向前推至明代,结合14~17世纪嘉绒与明朝的朝贡关系及嘉绒本土的苯教状况加以考证,并还原汉文资料中的地名和人名为藏文,指出明代来自嘉绒的朝贡使团大多为苯教徒,但明朝同边地藏人接触的惟一动力源自对边地安危的实际考虑,而非宗教因素,朝贡体系的引入反而激化了嘉绒当地的社会冲突。④Roger Greatrex,“Tribute Missions from the Sichuan Borderlands to the Imperial Court”,Acta Orientalia,vol.58,1997,pp.75~151;Greatrex,Roger,“Bonpo Tribute Missions to the Imperial Court(1400~1665)”,Tibetan Studies II:Proceedings of the 7th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Graz 1995,Ernst Steinkellner,et al.(eds.),pp.327~335.中译文参见陈 楠译 《明代嘉绒地区苯教的朝贡使团》,载王 尧编 《国外藏学研究译文集》第15辑,拉萨:西藏人民出版社,2001年,第87~99页。与之相似,美国学者John Herman的博士学位论文,有关清朝前期在黔东南和西藏东部边地扩张与控制方式的对比性研究,同样建基于大量汉文文献、档案的分析上,部分观点在其发表的文章中有所阐述和发挥,⑤John E.Herman,“Empire in the Southwest:Early Qing Reforms to the Native Chieftain System”,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 vol.56,no.1,1997,pp.47~74.中译文参见于晓燕译《帝国势力深入西南:清初对土司制度的改革》,载陆 韧主编《现代西方学术视野中的中国西南边疆史》,昆明:云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第178~216页。展示出他在拓展与深化中国西南土司制度研究方面的建树。但是John Herman广为国内外学界所知是因《云雾之间:1200~1700年中国对贵州的拓殖》一书,其博士学位论文中阐释的某些重要观点和研究取向反而未引起学界的注意。在这篇题为 《国家整合与区域霸权:清帝国扩张的政治与文化动力,1650~1750年》的论文中,John Herman意图将17至18世纪初清帝国在西南边疆的扩张置于文化动力 (儒家教化)和政策动力的长时段复杂互动中来探讨,特别关注黔东南和藏东 (主要是两金川地区)土司制度的异同,揭示出清初从制度层面试图强化控制土司的倾向及其长远影响,康雍乾三朝在土司制度具体政策实施上的连续性和差异性,清帝国边疆政策设计、执行过程中地方官员的角色,边疆人群如何最终影响政策的制定,以及清帝国在黔东南和藏东推行的具体土司政策的不同,指出金川之役的原因可追溯至顺治、康熙、雍正年间对土司制度的体制革新。⑥John E.Herman,National Integration and Regional Hegemony:The Political and Cultural Dynamics of Qing State Expansion, 1650~1750,University of Washington,Ph.D.,1993.这些立足于文献、档案的实证研究说明,在重新理解和阐释金川之役所反映出的中华帝国与边疆错综纷杂的关系时,明清时期长时段的纵向对比研究与边疆政策细化的结构性分析的重要性。
有关嘉绒历史研究的另一面向是通过对藏文文献的解读衍生出来的。藏文文献对嘉绒的记载相当匮乏而零散,主要与嘉绒远离卫藏中心、历史上长期为苯教信仰大本营有关。15世纪格鲁派传入嘉绒后相关藏文文献才逐渐增多,但大多语焉不详。1990年,苯教学者Dan Martin基于对芝加哥田野博物馆(Chicago Field Museum)所藏可能是Rab-brtan(即大金川)王室资助出版的《苯教般若波罗密多心经》(Bonpo prajnaparamita)藏文木刻本的兴趣,以章嘉若必多吉传记为主要资料,阐述了第二次金川之役中存在的苯教与格鲁派纷争的宗教因素,强调章嘉呼图克图作为藏传佛教高僧和皇帝挚友影响乾隆帝作出偏向格鲁派的决定,当清王朝因高昂的战争代价面临财政枯竭之时,格鲁派却取得了政治上的胜利。①Dan Martin,“Bonpo Canons and Jesuit Cannons:on Sectarian Factors Involved in the Ch'ien-lung Emperor's Second Goldstream Expedition of 1771~1776 Based Primarily on Some Tibetan Sources”,The Tibet Journal,vol.XV,no.2,1990,pp.3~28.有关章嘉若必多吉在清朝与西藏关系中扮演的角色,参见Xiwangyun Wang,“The Qing Court's Tibet Connection:Lcang Skya Rol pa'i rdo rje and the Qianlong Emperor”,Harvard Journal of Asiatic Studies,vol.60,no.1,2000,pp.125~163.就在同一年,法国学者Patrick Mansier撰写了一篇与Dan Martin论题相仿的文章,利用 《安多政教史》等藏文文献,追述藏传佛教与苯教在嘉绒的发展脉络,继而解析 《清实录》所载清朝抑制嘉绒苯教的举措,作者认为乾隆帝对格鲁派势力在嘉绒扩张的扶植是有所保留和警惕的,而且卷入嘉绒宗派纷争的并不只是苯教和格鲁派,噶玛噶举等其他藏传佛教教派也或多或少参与其中。②Patrick Mansier,“La Guerre Du Jinchuan(r Gyal-rong)Son Contexte Politico-religieux”,Tibet Civilization et Société,colloque organisépar la Fondation Singer-PolignacàParis,les 27,28,29 avril 1987,Fondation Signer-Polignac(ed.),Paris:Éditions de la Masion des scieneces de l'homme,1990,pp.125~142.Dan Martin和Patrick Mansier的研究在运用汉文资料方面的某些缺陷,在此后王罗杰的文章中得到了弥补,但他们对藏文文献的解读能够得出只利用汉文资料所无法察知的历史信息,尤其是对金川之役前后嘉绒宗教面貌的复原。
鉴于在苯教史上的特殊地位,嘉绒较早引起了国外苯教研究者的兴趣。1988年,苯教学者Per Kvarne在短暂访问著名的雍仲拉顶寺(G. yung-drung lha-sding即广法寺)时无意中发现一块刻有汉藏铭文的石碑,他和另一位藏学家Elliot Sperling(史伯林)转写和翻译了这块刻于1795年、为纪念广法寺第三任堪布而树立的碑铭文字,成为金川之役后清朝在嘉绒扶持格鲁派的实物见证。③Per Kvarne and Elliot Sperling,“Preliminary Study of an Inscription from Rgyal-rong”,Acta orientalia,vol.54,1993,pp.113~125.不过在研究嘉绒宗教史方面,苯教学者桑木旦·噶尔梅的贡献尤多。噶尔梅曾受法国国家科学研究中心的资助多次造访嘉绒,但早在1990年,他就曾写有一篇关于绰钦王(Khro-chen即绰斯甲④按照噶尔梅的解释,以绰斯甲(Khro-skyabs)命名王室辖境的同时,绰钦特指绰钦王宫六角殊胜宗(Drug-zur rnam-rgyalrdzong)所在的区域,特别是用于王室的名称。)法令的文章,这一法令名义上是由绰钦王噶桑坚参(s Kal-bzang rgyal-mtshan)于1940年颁给喇嘛丹增坚参(bs Tan-‘dzin rgyal-msthan)的,从法令内容来看,则应是Rab-brtan的第25代王索南旺吉杰布(bSod-nams dbang-girgyal即汉文中的索诺木)在第二次金川之役结束前颁布的。噶尔梅在文中转写和翻译了法令,因法令中包含着Rab-brtan王室的起源神话及其与儹拉(b Tsanlha)、绰钦、革什咱的关系,故史料价值弥足珍贵。⑤Samten G.Karmay,“The Decree of the Khro-chen King”,Acta Orientalia,vol.51,1990,pp.141~159;The Arrow and the Spindle:Studies in History,Myths,Rituals and Belief in Tibet,Kathmandu:Mandala Book Point,1998,pp.41~54.之后,他又发表 《嘉绒墨尔多神山崇拜》一文,严格来讲,这并不是一篇纯粹的史学论文。他利用在加德满都获得的传记资料,首先详细叙述了1731年前后宁玛派上师桑吉林巴(Sangs-rygas gling-pa)及其苯教弟子昆珠扎巴(Kun-grol grags-pa)前往嘉绒墨尔多转山,举行被称作“开启圣地之门”(gnas-sgo phye-ba)仪式的整个过程,以此探悉转山朝圣的宗教内涵,但得益于实地的田野考察,使他发现现今圣山的内涵随着时间的推移已经逐渐地民间化和世俗化。⑥Samten G.Karmay,“The Cult of Mount Murdo in Gyalrong”,Kailash,vol.18,no.1~2,1996,pp.1~16.2003年,噶尔梅又应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之邀出任访问教授,致力于博物馆所藏的一份苯教祖师辛绕传记藏文木刻本的研究工作。该木刻本是1940年在嘉绒地区重印的,编辑者Hor btsun bs Tan‘dzin blo gros rgya mtsho正是噶尔梅的叔祖父,这促使噶尔梅从嘉绒的本土视野,完整、详细地重构了18世纪嘉绒各王室支持和资助 《苯教大藏经》等经典木刻印刷事业的宗教政治背景,全书以藏文资料为据,包括昆珠扎巴和新苯传统、嘉绒的王室、嘉绒苯教经典的木刻印刷、满洲对嘉绒的军事征服、雍仲拉顶寺的铭文和辛绕传记的木刻印刷等6章,另附有铭文和辛绕传记原文及大量插图。这部名为 《晨光之宴——18世纪嘉绒辛绕生平木刻本及苯教大藏经》的著作,以日本文部省资助的苯教研究系列之九的形式出版,⑦Samten G.Karmay,Feast of the Morning Light:the Eighteen Century Wood-engraving of Shenrab's Life-storied and the Bon Canon from Gyalrong,Osaka:National Musem of Ethnology Osaka,2005.是目前笔者所见国外藏学界惟一一部有关嘉绒历史的专著。虽然因体裁所限,作者对嘉绒宗教格局的研究不够全面,在论述清朝与嘉绒关系时,完全忽视了汉文文献的记载,但是这部书对于我们进一步认识和研究嘉绒苯教历史和新苯传统依然有着里程碑式的学术意义。①与嘉绒相关的昆珠扎巴及新苯传统研究,又可参见Achard,Jean-Luc,“Kun Grol Grags pa and the Revelation of the Secret Treasury of the Sky Dancers on Channels and Winds-an Inquiry into the Development of the New Bon Tradition in Eighteenth Century Tibet”,Tibet Journal,vol.30,Issue 3,2005,pp.5~34.
藏文文献的运用和相关研究无形中推进了嘉绒本土历史的重建,打破了单纯从浩如烟海的汉文文献爬梳中解释历史的局限性,使不少学者转而重新思考嘉绒边地与中华帝国的关系。对这一关系的再诠释很快受到20世纪90年代以来兴起的“新清史”(New Qing History)思潮的直接冲击,演变为证明其理论观点的例证。作为 “新清史”的代表人物之一,卫周安(Joanna Waley-Cohen)的《中国的战争文化:帝国与清朝军事》一书,将清代前期的军事活动置于 “文”与“武”相混融的所谓 “文化的军事化”关系框架中加以探究,突出宗教、战争与帝国建构之间的紧密联系。因第二次金川之役符合战争涉及宗教的模式,而被当做该书第3章的主体案例。作者聚焦于第二次金川之役格鲁派、苯教与清朝之间的关系,对格鲁派与金川苯教关系的认识虽失之偏颇,却精辟地阐述了清朝一面巧妙地借助和联合以章嘉呼图克图为代表的格鲁派宗教力量,消弭和克服苯教对战争造成的消极影响,又力图制衡和控制格鲁派在边疆的扩张,抵消宗教对政治秩序的潜在威胁,这一策略对清帝国的建构、扩张与维持至关重要。②Joanna Waley-Cohen,The Culture of War in China:Empire and the Military under the Qing Dynasty,London·New York: I.B.Tauris Publishers,2006,pp.48~65.有关书评参见R.Kent Guy,“Review:The Culture of War:Empire and the Military under the Qing Dynasty”,The Journal of Asian Studies,vol.67,no.3,2008,pp.1074~1076;Susan Naquin,“Review:The Culture of War”,Bulletin of the School of Oriental and African Studies,University of London,vol.70,no.2,2007,pp.442~443;Colin Green,“Review:The Culture of War”,Pacific Affairs,vol.80,no.3,2007,pp.508~509;Edward A.McCord,“Review:The Culture of War”,The International History Review,vol.29,no.3.2007,pp.600~601;袁 剑《卫周安:〈中国的战争文化:帝国与清朝军事〉书评》,台湾《汉学研究》2008年第2期。日本学者小林亮介(Kobayashi Ryosuke)则在吸纳“新清史”理论观点的基础上,侧重清代治边政策和政治制度层面的探讨。在 《十八世纪后期清朝东部藏区政策变化》一文和另一篇有关金川之役后康区土司制度的研究论文中,他提醒道,通过对比,可以看出,金川之役后清朝在保留总督支配、土司制度等控制政策之外,广泛运用理藩院、成都将军及与回疆伯克类似的入觐制度,启用旗人官僚、藏传佛教王权正统性等手段和制度,这些均显示出清朝国家建构的多元性和特殊性,因而清代的土司制度也不应只理解为是对明代土司制度的简单继承和发展,其立论出发点源于 “新清史”有关清朝统治性质的讨论,故其研究取向和问题意识被有的学者视为 “新清史”倡导的 “前现代帝国论”(清朝国家论)细致化实证研究的产物。③[日]小林亮介:《一八世紀後半清朝の東チベット政策の推移─金川戦争と土司制度》,《史峯》2010年3月,第53~82页;[日]上田裕之:《2010年日本学界的明清史研究》,阿 风译,《中国史研究动态》2012年第5期;[日]小林亮介:《金川战争后康区的土司制度》,发表于四川大学“7至17世纪西藏历史与考古、宗教与艺术国际学术研讨会”,2013年。承蒙小林亮介惠赐大作,特此致谢!
故而,现今国外学界对嘉绒历史的关注和研究,已然超出传统的汉学实证研究的范畴和嘉绒史实本身,研究的细化伴随的是从更高层次来审视发生在嘉绒的一系列重大事件背后所蕴含的历史内涵。戴英聪(Yingcong Dai)对金川之役后勤运输的出色研究,着力探讨为解决短期后勤供给通畅的难题,清朝如何灵活地利用商人力量,动员各种社会资源,弥补官僚体系的缺陷,建立起一种特殊的官运和商运相结合的庞大军事劳役体系,以此将问题上升到国家与社会的关系层面:在清帝国控制国家资源更为理性和商业化、市场化程度加深的过程中,国家与社会的关系被根本改变,商贾等私人社会力量在面对国家强权时的主动性随之增强,转而构成了制度崩溃的催化剂。④Yingcong Dai,“The Qing State,Merchants,and the Military Labor Force in the Jinchuan Campaigns”,Late Imperial China, vol.22,no.2,2001,pp.35~90.现任教于德国图宾根大学(University of Tübingen)的田宇利(Ulrich Theobald)的《中华帝国晚期的战争财政与后勤:第二次金川之役研究(1771~1776)》一书,由其博士学位论文修改而成,全书主要分为战争开支、战争财政与战争后勤三部分,主体内容是在十七八世纪的背景下重点对第二次金川之役中不同类型军队的支出、战争经费的筹措渠道、后勤组织和供应量的繁琐数据,结合清朝条例制度作繁杂的统计分析,以此探讨清朝如何将战争开支和劳役转嫁给官员、商贾、平民百姓和不同族群,重新评估金川之役对清帝国财政的影响,否定以往认为金川之役导致清朝财政枯竭,助推清朝由盛而衰的观点,这与台湾学者赖福顺的研究结果相吻合,⑤赖福顺:《乾隆重要战争之军需研究》,台北:国立故宫博物院,1984年。但是田氏进而指出金川之役的恶果并非出现在财政问题上,而是乾隆帝施政策略的失误,压榨地方财政、扩充军队数量和中止军队津贴而引发的地方军政与中央的紧张关系,助长了第二次金川之役期间已普遍存在的贪污与中饱私囊现象,金川之役期间激发的高人口增长和战后的失业问题,则是导致内地社会秩序恶化的重要根源。①Ulrich Theobald,War Finance and Logistics in Late Imperial China:A Study of the Second Jinchuan Campaign(1771~1776), Leiden·Boston:Brill,2013.与其博士学位论文相比,该书在内容和结构上改动、删减之处较多。Ulrich Theobald,The Second Jinchuan Campaign(1771~1776):Economic,Social and Political Aspects of an Important Qing Period Border War,Universität Tübingen,Ph.D.,2010.
总体来说,从汉学研究向中国学研究的转型过程中,国外学界对嘉绒历史的研究并没有连贯的学术理路,缺乏长期以嘉绒历史为研究重心的学术力量,嘉绒历史更多的是作为某个宏观历史问题或观点的例证或旁证而被研究,因而从更长时段审视嘉绒历史的基础性研究欠缺,潜在地影响了国外学界对嘉绒历史的全面认识。
二、多元视角下的国外嘉绒语言与社会文化研究
与嘉绒历史相比,国外学界瞩目于嘉绒语的研究要远远早得多,而且其学术系谱是连续的,一直未曾间断过,从早期的语言谱系讨论到现今侧重韵律、语法的考察,研究方法和领域日渐趋向多元化、细致化。首位描述嘉绒语的国外学者是英国东方学家B.H.Hodgson,1853年他从流寓英印的安多或康区藏族助手那里整理和发表了有限的嘉绒词汇,认识到嘉绒语独特的代词化类型特征和语法规则。②B.H.Hodgson,“On the Indo-Chinese Borderers and Their Connextion with the Himalayans and Tibetans”,Journal of the Asiatic Society of Bnegal,vol.22,1853.此后,奥地利汉学家Von Rosthorn、美国汉学家Berthold Laufer均曾致力搜集更多的嘉绒语材料。依据这些材料,美国语言学家Stuart N.Wolfenden试图界定嘉绒语的语言谱系位置,并首次证实了嘉绒语同古藏语之间的联系。③Stuart N.Wolfenden,“Notes on the Jyarong Dialect of Eastern Tibet,T'oung pao”,Second Series,vol.32,Livr.2/3,1936, pp.167~204.在此前不久,时任华西边疆研究学会名誉主席的美国传教士叶长青(J.H.Edgar)于1932年出版了一份包含2 400个词汇和短语的 《英—嘉绒词汇表》,与前人搜集嘉绒语料的最大不同是,叶长青拥有长期在嘉绒地区实地调查的经历,他对嘉绒语料的搜集得到一位名为雍仲(Yung Drung)的苯教喇嘛的协助。④J.H.Edgar,“English-Giarung Vocabulary”,Journal of the West China Border Research Society,vol.5,1932.在当时政治局势动荡的环境下,要前往嘉绒地区实地搜集语言资料,实非易事,但对推动嘉绒语的研究相当重要。因而20世纪40年代,美籍华裔语言学家张琨和法国探险家André Migot曾分别前往嘉绒实地调查搜集语料。后执教于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张琨及其夫人Betty J.Shefts(谢蓓蒂)共同撰写的《嘉绒历史音韵学》一文,即以20世纪40年代初实地调查及当时所有已刊布嘉绒语料为据,力图建立藏—嘉绒语的发展阶段,追述其音韵变化,对藏—嘉绒语元音交替规则的发现是其最大贡献。⑤Chang Kun and B.S.Chang,“Gyarong Historical Phonology”,Bulletin of the Institute of History and Philology,vol.46,no.3, 1975,pp.391~524.AndréMigot有关嘉绒语的研究,参见“Recherches sur les Dialectes Tibétains du Si-k'ang(Province de Khams)”,Bulletin de l'Ecole Française d'Extrême-Orient,vol.48,1957,pp.417~562.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之后也成为国外学界研究包括嘉绒语在内的藏缅语的学术重镇之一。
然而,由于缺乏长期的实地调查机会和语言资料的搜集大多为间接所得,此前的研究普遍存在记音不准确的问题,难以同现代的嘉绒语资料相比较。20世纪50年代,随着中国开展大规模的少数民族语言普查工作,国内学者金鹏、瞿霭堂、林向荣等对嘉绒多个方言进行了深入考察,搜集到大量可靠的嘉绒语资料。⑥向柏霖:《嘉绒语研究》,北京:民族出版社,2008年,第3~4页。这些材料自20世纪80年代随着一批著作的出版而陆续公布,很快被国外学者的相关研究所吸纳。20世纪80年代初,日本语言学家长野泰彦在两位来自卓克基喇嘛的帮助下,在加德满都获得了一批一手的嘉绒语料。以此材料,结合当时中国学者著作中的资料,他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博士学位论文为基础,于1984年出版《嘉绒动词体系的历史研究》一书,目的在于将嘉绒卓克基方言的动词体系置于藏缅语的历史框架内进行分析,纠正以往因嘉绒语同古藏语的相似性,简单地将嘉绒语归为藏语类(Tibetan group),却忽略嘉绒语中包含的一些动词词根、特殊形态的和形态句法体系等非藏语因素的认识倾向,认为嘉绒语词缀和语法体系,更为接近原始藏缅语。⑦Yasuhiko Nagano,“A Historical Study of the rGyarong Verb System,Seishido Tokyo,1984.Yasuhiko Nagano.Cogtse Gyarong”,The Sino-Tibetan Languages,Gramham Thurgood and Randy J.LaPolla(eds.),London and New York:Routledge,pp.469~489.到20世纪90年代以后,国外语言学家获得越来越多的机会能够亲自到嘉绒地区作长期的实地调查。从1994年起,毕业于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的孙天心(Jackson T.S.Sun)开始系统研究嘉绒语,因发现嘉绒语与拉坞戎语、霍尔语三种地方语言亲属关系密切,遂先后对嘉绒语草登话、日部话,拉坞戎语木尔宗话和蒲西话,霍尔语上寨方言的语音、动词形态和句法等进行调查研究,发表了一系列相关论著。①孙天心的相关著作,参见台湾中央研究院语言学研究所网站,http://www.ling.sinica.edu.tw/v3-3-1.asp-auserid=15.htm。法国语言学家向柏霖(Guillaume Jacques)是国内学界最为熟知的西方嘉绒语研究学者,自2002年始,向氏一直专注于马尔康茶堡话的调查研究,在当地嘉绒藏族陈珍等的帮助下完成的博士学位论文 (即 《嘉绒语研究》)和发表的一系列文章,探讨了茶堡话语音系统、动词形态及嘉绒语和藏语关系等历史语言学方面的问题。②尼玛扎西,单增遵珠:《“唤醒”藏语嘉绒方言——访法国语言学家向柏霖教授》,《西藏大学学报》2011年第3期。向柏霖的论著,参见https://cnrs.academia.edu/GuillaumeJacques。现在北京大学任教的林幼菁于2009年毕业于加州大学圣芭芭拉分校,是近年研究嘉绒语的年轻一代学人,其博士学位论文 《卓克基嘉绒语语篇的基本单位:韵律与语法》已在国外出版,该书首次阐述了卓克基嘉绒语韵律和语法的基本单位及其音调和声调。③Youjing Lin,Units in Zhuokeji rGyalrong Discourse:Prosody and Grammar,ProQuest:UMI Dissertation Publishing,2011;Youjing Lin,Units in Zhuokeji rGyalrong Discourse:Prosody and Grammar,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Ph.D.,2009.林幼菁的论著,参见https://sites.google.com/site/rgyalrong/yllin_publications。2011年毕业于荷兰莱顿大学的Marielle Prins (王爱慧)是喜马拉雅语言研究计划(The Himalayan Languages Project)成员之一,该计划旨在研究亚洲各地诸种尚未为世人熟悉的语言,她的博士学位论文就是对马尔康脚木足乡嘉绒语韵律、语法形态、词汇、动词等的全面描述。④Marielle Prins,A Web of Relations:A grammar of rGyalrong Jiaomuzu(kyom-kyo)Dialects,University of Leiden,Ph.D.,2011.
就目前嘉绒语研究的整体状况而言,与国内学者扎实的文献文字研究功底相比,多数西方学者更倾向于语音资料,尤其是韵律和语法的研究,并且有着广泛运用的语言学技术手段,故两者各有所长,若尝试建立可供参考的包含嘉绒各地方言的语音或文字资料库 (集),广泛的国际学术交流和合作变得日益迫切。荷兰人王爱慧博士在推动此进程中的建树颇值得称道。王氏曾在成都长期居留,任教于西南民族大学,能说流利的北京话、四川话和安多藏语,故对国内外学术动态甚为了解。2005~2006年间,王爱慧首先与当时西南民族大学的阿旺措成合作整理了上百篇以藏文书写的古嘉绒语文本和手稿,这些资料是阿旺措成于20世纪80年代开始搜集的,内容涉及卓克基、梭磨、小金、脚木足等地的历史神话、宗教节日、民俗礼仪等,具有极高的史学、语言学和民俗学价值。被整理的每一文本附以简单的介绍后,以PDF的格式编辑上传至纽约拉孜图书馆(Latse Library)的网站上,供学者下载使用。⑤Awang and M.Prins(eds.),Collcetion Awang,2006,www.gyalrong.latse.org.遗憾的是,因网站改版,现暂时无法下载这些文本。感谢拉孜图书馆Kristina Dy-Liacco女士提供给笔者的部分文本资料,使笔者对文本概貌有所了解。这些文本的部分藏文版已在国内出版,参见阿旺措成编著《嘉绒民间颂词集》(藏文版),北京:民族出版社,2009年。事隔两年后,在长野泰彦的建议下,王氏又与之协作,更为细致且广泛地收集嘉绒语方言资料,先后搜集到81种方言 (包括革什扎、木雅、拉坞戎等非嘉绒语)的425/1 200词条和200句语料,作为嘉绒语基础性研究,以日本文部省和日本学术振兴会海外 “嘉绒类语言国际合作调查”(International Joint Survey of the r Gyalrongic Languages)项目的研究成果名义,共同建成“嘉绒语资料库”(r Gyalrongic Languages Database)网站。⑥rGyalrongic Languages Database,Yasuhiko Nagano and Marielle Prins(eds.),2007.http://htq.minpaku.ac.jp/databases/r Gyalrong/.其实,王爱慧与长野泰彦整理嘉绒语资料的合作很早就已开始。1998年,阿旺措成编辑的一部以儹拉 (今四川阿坝州小金)方言为主的词典手稿引起长野泰彦的注意,王爱慧从中推荐并资助出版,公诸于世,之后是对初稿长达10年的编辑工作。这部于2009年面世的著作收录近万条词条,均以藏文记录,依藏文字母顺序排列,附有Wylie的藏文转写、国际音标和中、英、藏文解释,是第一部以藏文字体记录嘉绒语的词典。⑦“b Tsan lha Ngag dbang Tshul khrims”,A lexicon of the rGyalrong b Tsanlha Dialect,Marielle Prins and Yasuhiko Nagano(eds.), Osaka:National Museum of Ethnology,2009.书评参见林纯瑜,曾德明《台湾东亚文明研究学刊》2009年第1期。
《嘉绒儹拉方言词典》的出版,应归功于日本文部省的长期资助和长野泰彦的大力推动。1996年以后,为改变一向薄弱的苯教研究现状,由国立民族学博物馆牵头,受文部省资助,日本学界发起苯教研究的各项计划。从2000年开始,长野泰彦策划出版了“苯教研究”(Bon Studies)系列,重点致力于推进苯教最新研究成果和重要原始资料的出版,现已俨然成为当今国际藏学界苯教研究最为重要的系列丛书之一。儹拉方言词典作为 “苯教研究系列之十二”出版,正如长野泰彦在该书前言所说,既因嘉绒语在藏缅语研究中的特殊地位,又与嘉绒是历史上苯教的大本营有关。自2010年始,长野泰彦又主编“嘉绒研究”系列,出版 “嘉绒类语言国际田野调查”项目有关嘉绒方言、民间故事和文本的研究成果,目的在于更为准确、详细地描述嘉绒语,以便于加深对14世纪形成的所谓 “新”象雄语的认识。首部研究成果是向柏霖与陈珍撰著的 《嘉绒本格萨尔史诗》,该书以茶堡方言的格萨尔史诗为研究对象,在分析其历史、对比同其他版本的异同之后,具体讨论了词缀体系。①Guillaume Jacques and Chen Zhen,Une Version Rrgyalrong de l'épopééde Gesar,Osaka:National Museum of Ethnology,2010.语言文字整理与苯教信仰研究的结合,是日本学界承继传统的历史语言学学脉与迎合近年来国际藏学界苯教和民间信仰研究后来居上趋势的新动向。日本学界以严谨、细致的实证研究风尚著称于世,向来重视古典民族文献文字的整理研究。早在20世纪60年代,日本汉藏语言学家西田龙雄(Nishida Tatsuo)就对明清两代会同馆、四夷馆编纂的多种汉番对译语料文献,即 《华夷译语》产生浓厚兴趣。从1970年起,西田龙雄主持出版了一套 《华夷译语研究丛书》,首部研究成果为 《西番馆译语的研究——西藏语言学序说》,是汉藏对译的语汇和文书合集,史料和语料价值异常宝贵。作者参酌互校17种不同版本,将西番语分为3种,意在从辞书学角度比勘各类版本之异同,通过历史语言学和方言学的对比研究,重建和构拟出当时共同的语言体系,其中“西番语C:16世纪四川省松潘镇松茂道藏语方言”中包含了大部分嘉绒地区的字语。1990年,西田龙雄和孙宏开合作出版的 《白马译语研究》,更是将北京大学图书馆保存的清代9种西番译语对照本影印出版,并对版本、记录地点作详细论证,以飨学界,川三、川六即分别为嘉绒译语和木坪译语。②[日]西田龙雄:《西番馆译语の研究——チベツト言语学序说》,京都:松香堂,1970年;书评参见房建昌 《西田龙雄与 〈西番馆译语的研究〉》,《西藏民族学院学报》1983年第2期;[日]西田龙雄,孙宏开:《白馬譯語の研究:白馬語の构造と系统》,京都:松香堂,1990年。
但是近10余年间,在传统的古典文献研究强劲延续的同时,无论在藏区历史,还是社会文化研究领域,国际藏学界均出现由藏传佛教为探讨主题转向对苯教和民间信仰的阐释,由关注卫藏地区转向东部藏区的学术转变趋势。国际性多学科合作对藏区苯教和民间信仰作大规模实地调查也成为可能,最具代表性的成果是日本国立民族学博物馆于2003年出版的大型田野调查报告“苯教研究系列之七”—— 《西藏及喜马拉雅苯教寺院庙宇调查报告》。这是来自中、英、瑞士的5位学者对现今整个藏区233座苯教寺院、庙宇及文化遗产等全面普查调研的结果,其中涉及嘉绒地区的苯教寺庙有10余处,③A Survey of Bonpo Monasteries and Temples in Tibet and the Himalaya,Samten G.Karmay,Yasuhiko Nagano(eds.),Dodrup Lhagyal(compiled),Osaka:National Museum of Ethnology,2003.反映出国内外学界对当今藏区社会文化现状的普遍重视。在此背景下,特别是2000年以后,尽管国外学界对嘉绒社会文化的相关研究相当薄弱,仍涌现出一些从人类学视角更为多元地审视当代嘉绒社会文化的论著。早在1959年,美国学者Pedro Carrasco在《西藏的土地与政体》一书中以近代西方游记资料为据,对嘉绒各地的政治体制和土地制度作过相当粗略的论述。④Pedro Carrasco,Land and polity in Tibet,Seattle: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59.中译本参见[美]皮德罗·卡拉斯科《西藏的土地与政体》,陈永国译,周秋有校,拉萨:西藏社会科学院西藏学汉文文献编辑室编印,1985年。1993年Lawrence Epstein和彭文斌共同撰写的《Ganja与墨尔多:东部藏区两处朝圣地的空间社会建构》一文,较早以人类学理论概念理解东部藏区朝圣空间的象征性文化内涵。文章直接借用E.V.Daniel有关僧伽罗人两处朝圣地研究中的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讨论模式,对比分析安多的聂贡扎嘎尔(Gnya’gong Brag dkar)和嘉绒墨尔多(Murdo)两处朝圣地的差异性,指出认识论符号(epistemic signs)主导前者,体现出朝圣的实用行为,而后者则以本体论符号(ontic signs)为主导,显露着历史的话语。⑤Lawrence Epstein and Peng Wenbin,“Ganja and Murdo:the Social Construction of Space at Two Pilgrimage Sties in Eastern Tibet”, The Tibetan Journal,vol.19,no.2,1994,pp.21~45.王爱慧有关嘉绒民间说唱的解析,是她同阿旺措成合作整理古嘉绒文本后的衍生成果。⑥Marielle Prins,“Speech Making:Contextualized Teaching in Rgyalrong Culture”,Studies in the History of Eastern Tibet,Wim van Spengen and Lama Jabb(eds.),Halle(Salle):IITBS Gmb H,2009,pp.223~260.民间说唱是嘉绒地方性知识的重要载体,分为文本和口头两种,文章侧重后者。通过比较仪式展演、讲故事和说唱三者的异同,王爱慧认为,说唱兼具宗教和世俗的特性,接着以有关殊胜马(Perfect Horse)的口头说唱为例,探究唱词的框架结构及其不同的功能,进而展现说唱如何服务于嘉绒传统的世界观、价值观和文化传承,含蓄而清楚地强化认同、族群与地域观念,现代文明的冲击又是如何影响和边缘化嘉绒说唱的。在另一篇考察嘉绒新年的文章中,基于新年庆典是嘉绒本土认同表达的关键场合的认识,王爱慧描述了嘉绒新年在旧土司制度时代和现今部分仍流行地区的实践活动。20世纪50年代以前嘉绒的自我认知和认同图景,隐含在新年庆典的组成部分 “炉边会话”中;现代节庆实践的变化则提供了关于现代社会变迁环境中和被赋予藏族身份后嘉绒自我认识变化的线索,两者的对比清晰反映出嘉绒人认同的转变。①Marielle Prins,“The Rgyal Rong New Year,A Case History of Changing Identity”,Tibetan Borderlands.PIATS 2003:Proceedings of the Tenth Seminar of the International Association for Tibetan Studies,Oxford 2003,Leiden:Brill,2006,pp.181~190.与王爱慧专注于嘉绒民间说唱研究有别,雍仲和Charles K.Stuart合著的《吉宗村嘉绒藏族的生活、语言和民间传说》是目前笔者所见惟一一部国外学界全面展现当代嘉绒某地社会文化的民族志著作,内容涵盖四川甘孜州丹巴县子水乡吉宗村(Rgyas bzang)的衣食住行、民俗传说、宗教节庆、朝圣转山等各方面,并附有吉宗村嘉绒语方言和英文对照表。该文作为专刊发表于《亚洲高地瞭望》(Asian Highlands Perspectives)杂志第15卷,该杂志致力于青藏高原及其周边区域民间社会文化的跨学科、跨区域性研究,Geoffrey Samuel、Toni Huber、Gray Tuttle(滕华睿)、王爱慧等从事藏区民间历史文化研究的诸多知名藏学家皆列于编委之中,而 《吉宗村》的完成则应归功于雍仲和C.K.Stuart各自代表的嘉绒地方性知识传承与现代民族学研究的密切结合,这也是近年来国外学界对藏区文化信仰研究的一个普遍和极值得借鉴的特点。②G.yu‘brug and C.K.Stuart,“Rgyal Rong Tibetan Life,Language,and Folklore in Rgyas Bzang Village”,Asian Highlands Perspectives,vol.15,2012.有关《亚洲高地瞭望》杂志的情况,参见http://plateauculture.org/asian-highlands-perspectives。最近刚刚出版的 《东女国之地:汉藏边界的性别政治与族群》是由毕业于波士顿大学丹增金巴的博士学位论文修改而成的。作者通过对发生于汉藏边界的丹巴县梭坡乡嘉绒村民争夺 “东女国”名称的调查,重新思考了中心与边缘关系及边缘人群认同的问题,在把调查区域视作“交汇地带”(Convergence Zone),将之纳入中心与边缘互动基础上,嘉绒得以建构起自我中心的文化体系,在名称之争中出现的自相矛盾内容遂获得合理的阐释,边缘人群为谋取现实利益,而巧妙利用边缘地位,采取了 “自我边缘化”(Voluntary Marginality)的策略。③Tenzin Jinba,In the Land of the Eastern Queendom:The Politics of Gender and Ethnicity on the Sino-Tibetan Border,Seattle: 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2014;Tenzin Jinba,In the heartland of the Eastern Queendom:Marginalities and Identities on the Han-Tibetan Border,Boston University,Ph.D.,2011.
三、国外嘉绒研究的启示
作为藏区的边缘地带,嘉绒的政治文化具有独特的双重历史性格。藏传佛教信仰使嘉绒与卫藏维系着强烈的宗教联系,但是长期处于中央政权影响下的土司政治制度,决定了嘉绒朝向北京的政治向背。夹在两大强权之间,依赖于不同的资源,为嘉绒营造出一种复杂的历史认同。④Marielle Prins,“The Rgyal Rong New Year,A Case History of Changing Identity”,Zentral-asiatische Studien,vol.36,p.190.而苯教作为第三极力量的长期存在,使嘉绒的历史文化更为复杂和特殊,赋予嘉绒研究更多的学术价值和挑战,这在国外学界有关嘉绒的研究中得到极好体现。
纵观国外学界160余年间嘉绒研究的历程,史学和语言学领域是贯穿始终的两大主线,其发展脉络反映出国外学术研究趋向的某些重要特点,颇值得借鉴。从传统汉学到中国学研究,国外嘉绒史学研究侧重面一直停留在明清时期,尤其是清代乾隆金川之役前后。这一方面是因国外学界对嘉绒历史的研究,已不是意在考订史实本身,而是关涉中华帝国与边疆关系、清朝统治性质、政治制度等一些普遍关注的基本命题。某些藏学研究议题已融于中国学研究之中;另一方面是由于该时期的汉藏文献档案资料相对丰富。国外学者对汉文文献的解读不仅新意迭出,且对藏文文献的发掘和研究,能够从另一面向认识嘉绒本土历史及其同中华帝国的关系,而这是国内学界一味拘泥于汉文文献所无法深入了解的,也导致国内明清史学界对相关边疆问题的研究无法如国外那样,同藏学研究更为紧密结合起来,从更为广阔、多元的视角审视某些重要历史问题。因而国内学界亟须充分重视藏文文献有关嘉绒的记载,对某些涉及嘉绒历史宗教的重要问题,如嘉绒本土的政治结构、嘉绒同其他藏区及汉地的宗教联系、新苯传统等作深度研究,以此为基础,结合汉文文献的分析,多维度、多视角地重新审视嘉绒与中华帝国、卫藏三者之间内在的政治与宗教关联。与史学领域有别,嘉绒异常复杂的语言保留的古藏文特征和地方方言中包含的大量地方性知识,使国外学界有关嘉绒语的研究保持着一个长期完整的学术谱系。实地调查的需要,也使国内外学界在嘉绒语研究领域有着稳定、频繁的交流合作关系,但国内学界过于偏重对嘉绒语语言谱系的研究,在利用语言学的技术方法描述和保存嘉绒语音资料方面尚有所欠缺。故而,大力推进嘉绒各地方言语音资料搜集整理的基础性工作,通过国际学术交流项目,吸纳更多的语言学和新型语言研究工具,合作共建大型语音资料库,协助挽救濒危语言,应是未来国内嘉绒语研究领域需要努力弥补的方向。
(责任编辑 段丽波)
①国内嘉绒藏族研究综述可参见曾现江 《嘉绒研究综述》,《西藏研究》2004年第2期;徐法言 《乾隆朝金川战役研究评述》,《清史研究》2011年第4期;叶小琴《近六十年来嘉绒十八土司研究综述》,《西藏民族学院学报》2012年第4期。基金项目: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重大基地项目“嘉绒藏族历史与文化综合研究”阶段性成果 (13JJD850003);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 “明清至民国时期嘉绒藏族地方与内地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 (13XMZ023);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青年项目 “明清时期嘉绒藏族土司关系研究”阶段性成果(10YJC850040)
邹立波,四川大学中国藏学研究所讲师、博士(四川成都,6100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