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论韩少功《日夜书》
2014-04-10李杰俊
李杰俊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大江流日夜 客心悲未央
——论韩少功《日夜书》
李杰俊
(首都师范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089)
《日夜书》由知青时代的生活和当下社会的生活两部分构成。知青生活的苦难以一种隐性的方式呈现,充满了苦涩与温情;知青当下的生活则以显性的方式呈现,透露出全面溃败的迹象。小说寄寓着韩少功对文革时代与当下社会这两个时代关系的思考,对知青个体命运的思考,乃至人类命运的思考,也彰显着韩少功试图用传统笔法和意趣来表现现代生活和思想的形式探索。
知青生活;苦涩与温情;当下生活;全面溃败
继《爸爸爸》《马桥词典》《暗示》《山南水北》等作品之后,韩少功最近又推出了力作《日夜书》①韩少功著《日夜书》,上海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文中所引小说中的内容均自此书,不再一一另注。。小说以“我”(陶小布)为叙事者,主要讲述了郭又军、小安子、丹丹、贺亦民一家与陶小布、马楠、马涛、笑月一家的故事,对于“猴子”吴天保、“秀鸭婆”梁队长、姚大甲、万哥等人的故事也着墨不少。小说不是以事件为中心,而是以人物或人物命运为中心,勾勒出自文革时期以来白马湖知青的生命轨迹和生活状况。小说主要由知青时代的生活和当下的生活两部分组成。往事的回忆和当下的境遇交叉进行,构成参照,寄寓着韩少功对文革时代与当下社会这两个时代关系的思考,对知青个体命运的思考,乃至对人类命运的思考。
一、知青生活的苦涩与温情
说起知青小说,就想到苦难。流行的知青小说中,知青们多以受害者的角色出现,他们往往受到乡村基层权力的戕害,成为苦难的代名词。刘醒龙的《大树还小》、李洱的《鬼子进村》等知青小说则对之进行了反拨,知青变为进村的“鬼子”。对于知青们是受害者还是施害者这个问题,《日夜书》无意作这种非此即彼的两极评判,小说中的知青只是更接近进村的“鬼子”。《日夜书》也写知青生活的苦难,但并没有恣意地渲染苦难。从整体上看,小说并没有把知青生活描写得血泪斑斑,充满受害者控诉的心声。相反,作者把苦难写得波澜不惊,相当克制。马楠的献身和阎小梅之死就是很好的例子。小说不浓墨重彩地描写苦难,并不代表苦难不存在、不深重。比如小安子的耽于幻想、逃离现实的气质,就与武斗时期弟弟被流弹意外击中而死有很大关系。马涛被诱捕,成为政治犯,也与知青的告密有关,尽管小说中并无意交代出这个告密人物。不同的知青群之间有“天下知青是一家”联谊的欢乐,也有因家庭出身的迥异而成为冤家仇寇。杨场长琢磨“翻身探海”“猴子献桃”等批斗人的新花样,绰号为“酒鬼”的猴子醉酒后模仿批斗人的情形,无不传递着阶级斗争给人们带来的伤害。知青生活的苦难是客观存在的,如何书写苦难是作家叙述的问题。小说中虽然没有对于苦难血泪斑斑的正面书写,但是读者可以触摸到苦难的痛感。可以说,《日夜书》对苦难的隐性书写大有“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效果。
这种对苦难的隐性书写,流露出一种苦涩,包含着一种生命的隐忍和素朴的情感,折射出一种含泪的笑。这种苦涩一方面在革命理想与残酷现实的错位中体现,另一方面在审视乡民、发现乡民的苦难中体现。革命的理想、青春的诗意与现实中繁重的劳动、饥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农村不仅没有成为广大知青大有作为的广阔天地,反而更像是一个劳教的流放地。虽然他们起早贪黑地劳动,却吃不饱,饥饿成为了生活的常态。“十七年”小说中那种劳动的乐观主义精神,那种为集体事业而忍饥挨饿的崇高道德感,在知青们身上已经荡然无存。知青们的劳动之苦溢于言表,饥饿也回归到本能需求的层面。在现实面前,革命的理想和青春的诗意褪去了神圣的光环,与本能的吃喝拉撒睡搅合到了一起。革命与吃、革命与放屁、革命与性,还有“解放全人类,向党和人民献礼,誓把革命进行到底”与“锅里有煮的,胯里有杵的,就这么两条”,人类本能的需求和革命的崇高理想竟能水火相容、高度统一。革命的理想和青春的诗意被现实击得粉碎,一种苦涩在日常生活对革命的调侃、反讽和解构中被呈现出来。而苦涩意味着生命的觉醒。为此,青春在阵痛中成长,新生也由此开始。知青们开始思考未来,回城成为他们共同的指向。既然终要回城去,当初的下乡不啻是一种人生的徒劳。回想当初的幼稚和天真,心中苦涩之感油然而生。面对生活的苦难,知青们开始觉醒。但是,乡民似乎还在懵懂中。也许他们早已乐天知命,习惯了以苦为乐。连吴场长这样的基层干部都不知如何对付电话,对火车更是弄不明白,那其他的乡民就可想而知了。吴天保认为苏联人吃面包很脏,美国人开无人飞机说明人死光了。放牛娃不知乳罩为何物,竟缠在头上玩耍。在这些让人啼笑皆非的现象背后,是乡村的贫穷落后和乡民们的愚昧无知。此情此景,乡民们不知其悲苦,反而还在大谈共产主义,在对未来的想像中“画饼充饥”。“十七年”农业合作化小说中关于农村未来的美好生活图景并没有实现,革命的乌托邦在现实面前遭遇重创。在审视乡民的生活中,苦难无疑是沉重的。在这沉重的苦难中,乡民却能以平静、乐观的态度视之,苦难也就变为苦涩了。在观照乡民的生活中,知青们的苦难被更大范围的苦难所覆盖,小群体的苦难只能算是小苦。可知青们的小苦大言特言,而乡民们有大苦却不会言。事实上,那种沉默的苦难更为苦涩。
然而,苦涩的生活中又不乏温情。这种温情既来自纯洁的友情、悄然萌动的爱情、阅读书籍的快乐,也来自革命的激情,还有那淳朴动人的乡情。在“我”最阴暗的岁月里,马涛以兄长般的关怀激励我前行,成为我的启蒙老师。在他的影响下,“我”遨游书海,与中西古今的名人对话,一步步走过青春。“我”和马楠这样对性一无所知的“懂懂”,也会因长久的相处而渐生情愫。那种少男少女日久生情的初恋犹如初生的朝阳,好比峡谷中的风,令人怦然心动。在繁重的劳动和饥饿的体验中,革命的信仰悄然松动。但是,革命也充当着排解苦闷的良药,不啻于宗教,革命对青年的蛊惑力依旧强劲。青年人“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豪情,那种吃不饱肚子却还想着解放全人类的情怀,往往让人逸兴遄飞。正如小说中所说:“革命既然是流行色,地下革命便是愤怒青年的美酒——不管这种愤怒是来自贫困,还是来自失恋,还是来自家仇国恨,还是来自读书后的想入非非……革命的某种形式感,诸如紧紧握手,吟诗赠别,严肃讨论,还有惊涛骇浪前久久的沉思,已足以让人醉心于辉煌。”虽然现实使知青对革命获得了重新的认识,但是那种革命的浪漫情怀已经融入了他们的血液。“秀鸭婆”梁队长得知“我”回城,特地从村子里赶来看“我”。小说中写道:“你们这些城里仔,不是这个八字,其实本不该来的。”“看看这一坡茶树,这些年苦了你们,也苦了你们父母。”“你们有文化,是干大事的人。不过,万一哪一天你们在外面不好混。这里没什么好东西,但有我们一口干,就不会让你们喝稀。”“就是,就是,肯定不会再饿你们了。你往后就是拖家带口的来,锅里也不会空着,桶里也会有的。”这里有理解,有安慰,有鼓励,有承诺,那种乡民的真诚和淳朴让人深深地感受到人性的温情。由此可以看出,小说中知青和农民的关系,不是谁迫害谁的关系,而是血肉相连的关系,它犹如窖藏的酒,愈久弥香。
总的来说,《日夜书》对知青生活苦难的隐性书写,流露出一种苦涩和温情。小说中有苦难的“春秋笔法”,有对往事的怀旧和抒情,有对民间的发现和欣赏,也有对知识分子的自审、反思和批判,呈现的是一种复杂的情感。正是这种复杂的情感,形成了理解那个时代的多元视角,有利于深化我们对那个时代的洞察和认识。这也许是《日夜书》独特价值之所在。但是,作者可能因在小说中淡化苦难而招致批评,不免有为那个苦难的时代遮丑的嫌疑,这也许是他在探索知青多样化书写时所始料未及的。
二、当下生活的全面溃败
如果说知青时代的生活以一种苦难的隐性书写方式呈现,传递出更多的是一种苦涩,也不乏艰难岁月的人性温情的话,那么,知青的当下生活则以显性的方式呈现,显露出全面溃败的迹象,甚至有点让人触目惊心。这种全面溃败在郭又军、贺亦民、马涛、陶小布、姚大甲、万哥等白马湖知青和与其有关系的“猴子”吴天保等人身上得以充分体现。这些人物虽“不是什么光环偶像”,却是韩少功“心目中英雄的日常版”,记录了“普通人的悲苦和抗争”。[1]
我们首先看一下郭又军和贺亦民兄弟的情况。在郭又军身上,我们看到了一个从红卫兵、知青、国营工厂工人到下岗职工的生命轨迹。他安于现状,终使其坠入了社会底层;甘于平淡,终使与其生活思想迥异的妻子离他而去;充当知青大哥,终使其出力不讨好。出于对女儿丹丹的亏欠感,他对其娇生惯养,恣意放纵,终使其成为“问题女儿”。女儿丹丹的生活方式使其不堪重负,充满了迷惑和不解。不幸的是他又得了肝癌,为了省钱,他选择了自杀,其遗书彰显出一个父亲的伟岸身影。在他身上,当下社会工人阶级地位和尊严的失落而导致的怀旧情绪得以体现,小说对其遭遇寄予了深切的同情,当然也不乏对其的针砭。与“忠厚哥”郭又军的本分生活相比,其弟贺亦民可谓不安分的家伙,称得上是“犀利哥”。从生性顽劣的痞子成为充满神话色彩的电工,其生活充满了传奇色彩。作为民间的技术精英,他对那些自以为是的知识分子不乏揶揄、嘲讽和戏弄;作为石油城的技术外援,他不能适应当下的科研体制和利益分配体制,深陷泥潭而不自知,最终出局。然而,这个看似玩世不恭的二流子内心却隐藏着一腔报效国家的热血。可悲的是,在这个崇高消解的时代爱国早已过时。他的脾气日益暴躁,成了一名网络上的爱国愤青。他与警花妻子婚姻的破裂表面上源于“舌”,实际上暗含着一种乡村文明和都市文明的冲突。他和父亲的冲突终其一生,不能和解。面对哥哥的借钱,他冷语相向,简直没心没肺;面对哥哥与城警的冲突,他又能挺身而出,致使城警毙命,不免鲁莽。这固然是兄弟情意使然,实则也是他对时代不满的宣泄。他逃逸多年不啻神话,终被抓捕也是应有之理。在贺亦民身上,传递着一种反体制、反精英的意识,其中不乏韩少功对其的欣赏之意。贺亦民以知青时代小混混的避难始,而以逃逸犯的被捕终,这莫非是一种宿命。可以说,无论在体制内外,无论反抗生活与否,郭氏兄弟都以失败告终。与此同时,他们的婚姻和家庭也一败涂地,破碎如瓷。
不仅郭又军和贺亦民兄弟的境遇如此,马涛和陶小布(“我”)兄弟的境遇更是如此,似乎有过之而无不及。马涛是知青中的启蒙者,曾提议建党,并草拟党纲,因被告密而入狱。他执拗、敏感、乖戾、多疑,既“狂”又“狷”。他自恃极高,以社会的良心自居,占据道德的制高点。小说中写道:“你们怎样做都对得起我。我可以吃糠,可以吃烂菜叶,饿死也算不了什么。我只是可惜有些事,比如偌大的一个思想界的倒退,也许是十年,也许是二十年。”他不是“三反”分子,却坚称是“三反”分子;他本是自学成才,却吹毛求疵,对记者反唇相讥。他作为异见人士出走国外,颇遭冷遇,生活狼狈,大骂西方社会和西方文化;但回国探亲,又以西方人的优势自居,对国内的情况指东道西,寒酸小气而又故作清高。他看似以天下为己任,实则极端自私。对于需要救助的女知青,他不施以援手;对于母亲的生活起居,他不闻不问;他抛家弃女,另寻新欢。为了救他,妹妹马楠献出了自己的身体,伤痛伴随其一生。他对妹妹不知回报,反而以怨报德。为了保护他,妹妹马楠烧毁了他的“黑皮笔记”,据说这本日记能够证明是他最早提出了“民主与法制”“改革开放”等理论。他对妹妹不知感激,反而耿耿于怀,动辄大骂。他是一个失败的儿子、失败的丈夫、失败的父亲、失败的哥哥。不仅他的事业是失败的,而且他的家庭婚姻也是失败的,知青当下生活的全面溃败在其身上表现得最充分。在马涛身上,我们可以看到一个文革时期的启蒙者、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异见人士、当下的海外流亡者的全部蜕变轨迹和生活遭遇。在他身上,寄予着韩少功对知识分子最严厉的批判,当然也不乏深情。作为马涛的妹夫,“我”(陶小布)是一个充满困惑、身心疲惫的官员。因马楠知青时代的失身、不孕,“我”和马楠的婚姻笼上了一层阴影。“因为不孕,她活得比较闲,很多能量未能从女性转化为母性,于是爱欲充沛,爱意多端,加上流行文化的教唆,某种神经高敏区悄悄形成。”马楠的疑心,不乏准精神病的气质。因马涛身在国外,不能尽儿子和父亲的责任,“我”替他照顾老母和女儿,笑月从小寄养在家里。虽然“我”对这个家付出很多,却得不到理解。岳母把“我”错认为是马涛,马楠总疑心我有外遇,马涛对我冷嘲热讽,笑月竟然认为“我”是“人渣”。面对陆学文这样满嘴大话和套话、官僚气十足、对上级巴结奉承、对下属颐指气使的人,“我”想罢免他而不得,反而使其成为某厅长的候选人。为了获得支持,陆学文对“我”先以利诱惑,拉拢不成,又恐吓威胁,打击报复。“我”在与“人事通”陆学文的权力博弈中提前早退出局,他则最终调离,可谓两败俱伤。原因在于“我”公车私用的积习未改,因“车上的腐败”而马失前蹄。“我”极倡反腐,却不知自己也在腐败之中。因拒绝了陆学文的利诱,笑月失去了当电视台记者的愿望,砸碎了其梦想。为此,她试图跳楼自杀。小说的最后,她还是自杀了。笑月举枪自杀前对以“我”为代表的父辈的指责,不啻当头棒喝。一个试图“出淤泥而不染”的人竟然是“人渣”,这使“我”陷入了极大的悲哀和困惑。试想马楠曾被权力伤害,“我”反贪却贪腐,笑月因“我”的廉洁而被强暴,“欲洁何曾洁,终陷污淖中”。这免不了使人有宿命之叹。
除此之外,姚大甲、小安子、吴天保等白马湖知青(或与其有关系的人),他们的生活在当下也都遭遇了生存的危机和精神的困境。姚大甲是一个把“艺术”当做“技术”的前卫艺术家,有点玩世不恭。在他那里,“艺术不过是可以偶尔high一下的把戏”。艺术不再以宏大的叙事、深刻的内涵、独特的风格、革新的技法取胜,而以鸡零狗碎成功,以民间的“卵”话获奖。他没有家庭,四处漂泊;他没有明确的身份,不用承担成年人的责任,是一个把艺术当玩具的“伪成年人”。在姚大甲身上,我们可以看到艺术发展的当下趋势,也可窥见艺术家的当下困境。小安子以一个耽于梦想而漂流海外的华裔人士形象出现。“知道我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吗?就是抱着一只吉他,穿着一条黑色长裙,在全世界到处流浪,去寻找高高大山那边我的爱人。”这是她的梦想。她为了理想而流浪,不惜抛家弃女,其数次异国婚恋皆无果而终,最终客死他乡。她以追求浪漫的爱情始,又以无望的爱情终,宣告了其爱情梦想的破灭。吴天保以一个不能适应时代、怀念毛泽东时代的农民形象出现。“毛主席万岁”“人民万岁”成为他不满现实、对抗现实的法宝。勤于节俭的生活习惯,使其对旧衣物敝帚自珍。不习惯蹲马桶,意味着他对现代文明的拒斥。而这些习惯都使儿子儿媳感到不解。他对于“择优班”的富家子弟欺负“效农班”的子弟极度气愤,拉起了“抗暴维权的起义队伍”,其对于当下社会公平与正义的诉求呼之欲出。“篓子中存钱成灰”象征着吴天保那个年代的价值观和生活观在当下社会的破灭,这种破灭也未尝没有悲壮的成分,未尝没有让人动情的东西。吴天保的死,预示着毛泽东时代及其精神的逝去。但是,毛泽东时代的某些精神遗产并不过时,它们在当下社会中又重获新生。吴天保的形象及其蕴含的社会意义与当下怀念毛泽东时代的思潮密切相关,具有一定的代表意义。其他诸如马楠的疑神疑鬼、不乏准精神病的气质,蔡海伦这样的女权主义者的学究气和冷酷无情,万哥这样商海沉浮的个体商人,在当下生活中的状况也莫不是如此。
从整体上看,当下社会这些曾经的白马湖知青(或与其有关系的人),不管是身在国内,还是身在国外;不管是在体制内,还是在体制外;不管是为官、为学、为商、搞艺术,还是当工人、做农民,他们在工作事业、家庭婚姻、子女教育和代际沟通等方面都显现出溃败的迹象。为此,他们或迷惑,或虚无,或愤激,或刻薄,或怀旧,或麻醉,或逃避,其精神世界也同样显现出颓败的迹象。《日夜书》中的一个个人物以鲜活的形象出现,却以颓废乃至死亡终结。这种人物出场的手法有点类似《水浒传》,具有鲁迅小说中的一些主题和风味,充满了怅惘和伤感的情绪。这种全面溃败,不仅仅是白马湖知青的命运,还是当下全民社会所面临的困境。这部小说涉及当下社会所面临的许多问题,比如:国有企业破产与工人下岗,官场的虚伪、龌龊和冷漠,学术界的利益分配内幕,乡村的城镇化和生活环境的恶劣,城市治理与底层生存,学校教育的不公,年轻一代的消费主义和享乐主义,崇高的消解所导致的爱国无门,农民和工人尊严感的失落,公平与正义的社会诉求,工人重唱革命老歌以发泄不满,网络上的愤青和民族主义。如果我们向小说中的人物发问:你们幸福吗?他们肯定会说:不幸福!正像梁晓声所说,当下全民都陷入了忐忑。《日夜书》中知青在新时期以来的全面溃败,让人觉得比知青时代的生活更糟糕。小说中弥散着一股当下社会各个阶层的抱怨和戾气,与当下的“底层文学”颇多相通之处,这使《日夜书》不乏“新左翼文学”的色彩。
三、时代之思、命运之思与形式探索
韩少功对于白马湖知青在知青时代(文革时代)和当下社会这两个时代命运的书写,折射出他对两个时代关系的思考,对知青个体命运的思考,乃至对人类命运的思考,极具思想意蕴。
韩少功对两个时代关系的思考,一方面从知青命运在两个时代的对比中显性呈现,一方面从郭又军和女儿丹丹、“我”和内侄女笑月、吴天保和小儿子“粮库”及其儿媳两代人的价值观冲突中隐性呈现。它们构成了思考两个时代关系的基石。文革时代,物质匮乏得仿佛只剩下精神了;而当下社会,物质丰富得似乎只有物质了。文革时代,革命主义曾经扮演着宗教的角色。当下社会,消费主义也未尝不可以成为一种宗教。在崇尚消解、消费主义和流行文化的多重夹击下,文革时代的长期禁欲一变而为当下的疯狂纵欲。文革时代可以看做是一个“思想”时代,一个精神大于一切的时代;当下的社会也未尝不可以看做是一个“身体”时代,一个感官享受统领一切的物质时代。可以说,我们在走出一个极端时代的同时又跌进了另一个极端时代。这两个时代同样是一个极端时代,都是一个“病象时代”。小说中不断地探讨身体和思想之间的关系问题,这不仅仅是“文革”后遗症的问题,而且是当下社会文明病的问题。韩少功在小说中对“醉点”与“泄点”、“准精神病”和“器官与身体”的探讨,不仅仅是关于身体与思想的思考、灵与肉的思考,而且是关于中国人与两个时代关系的思考。而韩少功对这两个极端时代的思考,也可以从余华的《兄弟》中找到同类的声音。虽然《日夜书》中的知青生活没有《兄弟》中的故事惨烈,但是知青的当下状况和李光头兄弟的当下生活则是殊途同归的。可以说,思考革命时代和消费时代的关系,思考革命信仰、革命理想与金钱主义、享乐主义的关系,以及如何在这两个既势同水火又血肉相连的时代中找到平衡,以此来安顿灵魂,成为小说潜在的主题。
固然,白马湖知青的命运深受时代的影响,思考两个时代的关系是小说的应有之意。但是,他们的命运沉浮又与他们自身的性格和气质密不可分。因此,韩少功对与其相关的知青个体命运更为关注。他说:“作为一个写作人,我更感兴趣的是人的性格、气质、情感、命运等等,如果一不小心遭遇到思想,我也会更注意思想的表情。”[2]为此,着力地刻画人物形象,传递出他们的精气神,成为小说的重心。小说中对郭又军的“忠厚气”、贺亦民的“游侠气”、马涛的“狂狷气”、吴天保的“怀旧气”、姚大甲的“玩世气”和小安子的“幻想气”都刻画得栩栩如生,相当传神。知青的当下生活之所以溃败,时代和文化的制约和影响固然重要,但是每个知青个体也难脱其责。如果一味地把苦难归结于社会和时代,指责他人、抱怨社会,虽不无道理,但毕竟时过境迁,于事无补。知青个体只有拿自己开刀,进行自我批判,才能把苦难转化为一种精神资源,从而摆正心态,继续前进。韩少功说:“指责他人是很容易的,抱怨时代也是很容易的,但这样做不会给自己真正加分。相反,一代人不再自恋,敢拿自己开涮,敢给自己找毛病,才是在精神上的成熟与强大。如果很多前人没做到这一点,那么这一代应该做到。在这一点上,自我反思其实是给这一代人再加分的机会,一次迟到的机会。”[1]从这个意义上讲,《日夜书》与其说是在呈现知青当下命运的全面溃败,批判他们的人性弱点,不如说是在探讨知青个体的命运,剖析全面溃败的原因,寻找走出苦难的路径。
实际上,韩少功对知青个体当下命运的思考已经超越了个体、小群体,上升到了对当下整个中国人命运,乃至人类命运的思考。正如他所说:“我在这本书里更多表现那一代人在人格、性格、命运等方面的内部差异,并且从这些差异中看到前人或后人的影子,看到一些人性永远的困境和追求。”[3]在当下社会,知青的身份已经划归不同的群体,比如说工人、知识分子、艺术家、官员,他们的困境已经不仅仅是知青的困境,也是时下所有中国人的困境,乃至人类共同面临的困境。然而,人毕竟是人。无论遭受多少苦难,总能绝处逢生,柳暗花明。黑夜过后是黎明。纵然黑夜还将到来,而太阳也还将升起。小说中,郭又军的自杀和笑月的死虽然昭示着生活的惨痛,但是丹丹的“浪子回头”则预示着生活的新希望。我们不是走出了漫长的文革“黑夜”而迎来了今天的“光明”了吗?尽管我们今天生活的“光明”也有“黑子”,甚至有“黑夜”,但“黑子”必定遮挡不了太阳的光芒,黎明必将来临。自然界有黑夜有白天,人类社会有黑暗期,也有光明期,人性有阴暗面,也有光辉面,它们相克相生,循环不息。在关于自然界、人类社会和人性的“阴”(黑夜)“阳”(白日)交替的思考中,我们的未来才能“日”“月”为“明”。所以,这种思考本身就是一本大书——一本事关人类命运的天书。《日夜书》可谓是由“夜”书和“日”书构成的小说,它让人想起了老子的《道德经》,充满着一种阴阳世界观,体现着辩证统一的哲学智慧。小说最后写道:“我其实刚刚诞生。无论我活了多久,一旦面对浩瀚无际的星空,我就知道自己其实刚刚抵达。”这不禁让人想到了康德(Immanuel Kant)所说的“头顶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法则”,从而使人陷入哲学的沉思。
思想需要形式来装载。韩少功对两个时代的关系的思考、对知青个体命运的思考、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与其形式探索紧密地结合在了一起。从文体上看,《日夜书》介于小说和散文之间,也不乏诗歌的韵味。它可以说是散文化和诗化的小说,其中的不少篇章都可以当做优美的散文和抒情诗来读。这种小说、散文和诗歌三者融合的情况,既可以看到中国古代文学的传统,比如《史记》、六朝志怪、唐传奇、笔记小说,又能从中国现代文学传统中寻觅到迹象,比如鲁迅、沈从文、萧红等人的小说。《日夜书》的时间跨度30多年,空间维度也非常开阔,往事和现实交替行进。其情节有插入,有延宕,有中断,犹如蛇游走于草丛中,时隐时现,但意脉不断,自然成文。其结构看似散漫无序,实则有迹可寻。张志忠指出:“作品从吃写起,从吃写到了欲望,写到了信赖,过渡到中段讲思想,讲马涛带领‘我’和其他的知青怎样读书,怎样思考,怎么对现实进行批判。但是从思想的高点往下走,又回到了身体,你看与贺亦民有关的篇章,都是围绕身体——手、脚、脑等等。这也是一种内在的结构。”[4]这颇和散文“形散神不散”的精神相契合。小说中各个人物的出场,用之则来,不用则去,然终能聚合,也深受《水浒传》等传统小说的影响。小说中的人物刻画取神遗貌,甚具《世说新语》中人物的风神。韩少功对两个时代关系、知青个体命运和人类命运的思考在其对小说的文体、结构和人物刻画的探索中汩汩而出,他试图用传统笔法和意趣来表现现代生活和思想的形式探索也相当清晰。需要说明的是,小说中也存在不少盲点,比如说知青们的红卫兵经历,回城的过程都付之阙如。这使得整部小说的情节不是很连贯,一些人物性格发展的内在逻辑也有些模糊,但是这并不影响思想的传递。相反,这些盲点和空白,连同小说中那些散文化、诗意化的文字反而使小说充满了多重阐释的空间,给人留下了回味的余地。这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吧。
从韩少功的整体创作来看,《日夜书》中的一些人物形象和主题思想在其以前的作品中都有一定程度的呈现,可视为《马桥词典》《暗示》和《山南水北》等作品的再出发、再综合和再总结。从《马桥词典》的“语言”之书,到《暗示》的“具象”之书,《日夜书》大有融合两者的迹象,形式的探索和思想的传达获得了有机的结合。“大江流日夜,客心悲未央。”《日夜书》中涉及到的两个时代的思想命题和现实问题,不仅是关涉过去的,直指现在的,还是有关未来的,它体现了韩少功对一代知青命运的思考,寄寓着他对当下社会的忧思,彰显了一名知识分子的时代担当。
[1]何晶.韩少功:以出世之心做入世之事[N].羊城晚报,2013-06-09.
[2]唐不遇.打给知青文学的问号 [J].南都周刊,2013,(12):72-75.
[3]赵妍.韩少功新作《日夜书》描写知青一代的当下命运:“我写了一些可能让人难堪的东西”[N].时代周报,2013-05-23.
[4]李墨波.中国作家网第七期网上学术论坛——韩少功与《日夜书》[N].文艺报,2013-04-26.
(责任编辑 周亚红)
A Review of Han Shaogong’s Day and Night Account
LI Jie-jun
(School of Arts,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89,China)
The novel written by Han Shangong Day and Night Account consists of two parts:the life of sentdown youth in the period of“Cultural Revolution”and present life.The author implicitly describes the sent-down youth,whose life is full of bitterness and warmth.On the other hand,their contemporary life is distinctly presented,revealing signs of a comprehensive defeat.The novel presents the author’s thinking of the relations between the period of“Cultural Revolution”and the modern era,the thinking of the individual fate,and even the human destiny.Furthermore,it shows Han’s attempt to reflect contemporary life and ideology in a traditional pencraft and taste.
life of sent-down youth;bitterness and warmth;contemporary life;comprehensive defeat
I207.425
:A
:1673-1972(2014)02-0073-06
2013-10-10
李杰俊(1982-),男,河南南阳人,博士研究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