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人物两题
2014-04-10孙方友孙青瑜
孙方友+孙青瑜
马 燕 昭
马家过去为大户,据说乾隆年间出过举人,官至法部大臣,嘉庆元年,因疑为和珅同党,罢黜回乡,像是一下子伤尽了马家的元气。虽然以后也是诗书传家,后人却再无缘官场,直到马燕昭这一代才算再次吃起皇粮。
解放前陈州师范学校设有简师班,也就是专为各乡小学快速输送教师的速成班,去者皆是初小毕业。当时马燕照就在这所学校里当常务副校长,他倨才孤傲,后因与校长一言不和,愤然辞职。回到颍河镇后,关起门来专攻泼墨大写意。因为有书法功夫,马燕昭尤其爱临梁楷的《泼墨神仙图》。不想一副看似简单到仅有寥寥数十笔的《泼墨神仙图》,临了数十年仅得一形象,还不是泼出来的,而是小心翼翼摆墨摆出来的。除了《泼墨神仙图》,其他泼墨大写意他也临,像张大千的《夏荷图》、齐白石的《福禄图》、法常的《布袋和尚》、梁楷的《李白行吟图》,以及颜辉的《蛤蟆仙人像》……反正凡是看着容易画的,都是他临摹的对象。久而久之,马燕昭便成了小镇上有名的画家。
正因为会画,解放后隐退多年的马燕昭被请到镇小学,主教美术,而校长伊全德正是他当年“简师班”的学员。伊全德是东街人,贫农出身,从小丧父,能考上“简师班”,皆因其母有一手好针线,在地主雷九少家当老妈子,挣钱将儿子供养成才的。
文革期间,学校的很多教师在一夜间被打成了反革命,惟有这伊全德从校长摇身成了革委会主任。念及师生之情,马燕照不但没被“反革命”,还受到了伊全德的格外“照顾”,被抽调到革委会画毛主席像。
而马燕昭呢,虽喜欢临摹泼墨大写意,却没有工笔基础,而毛主席像不但是油画,又属工笔之列,伊全德这次的格外照顾,等于说让马燕昭陷入了尴尬。
马燕昭偷偷买来油彩,先在报纸上一连试了几次,皆不行。看着报纸上被扭曲得小丑似的毛主席,他才知道自己连基本的调色都不会,所以很怕被人看到,急忙撕了,随后跑到革委会对伊全德说:“全德呀,我真画不了伟大的领袖!”
伊全德一听,不以为然地说:“马老师,这是革命任务,你是画画的,既然会画这,肯定就会画那。”
马燕昭一听着了急:“这是这,那是那。这和那不是一回事!真不是一回事!”
伊全德坐在办公桌上,抽出一支大前门,在桌上磕了磕,夹起来,举手止住马燕昭,道:“马老师,咱啥话都不说了,您老儿说不会画,这已经不是支不支持学生的工作了,我看您的主要问题是想推脱革命任务!”
马燕昭一听伊全德是个外行,还将此升级为革命和政治问题,心里自然害怕。想想学校的老师一个个被戴上反革命帽子,批斗游街时的惨相,便觉得丢不起那人。他冷静了一会儿,对伊全德说:“那中,如果我要是画不好,责任可不赖我!”说完,夺门而出。
回去的路上,马燕昭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来到颍河边,在河堤上坐了半下午,扔下一圈儿烟屁股。马燕昭一边抽烟,一边想,自己要是用国画画毛主席像是不是要比油画强呢?——如果试验一旦成功,不但能交差,说不定还能逼出一种艺术创新之功。想到这马燕昭腾身站起,一路小跑着朝家奔去。
马燕昭家离颍河不远,在西十字街的北口处,原来的四合小院里,土改时强行住进来好几户贫农,其中两户因盖不起房子一直没有搬走。马燕昭一家三代挤在三间正房里,到处都是床,无处设画案,马燕昭的画室只能设在院子里。说是画室,其实只是一个草棚子而矣。
回到家,马燕昭没有吃晚饭,一头钻进画室里,点上罩子灯,提笔铺纸,试了一张又一张。可惜的是,马燕昭临摹的多是释人画,那些画连临带读一连多年,早已化在心里,画一张毛主席,不是带着“布袋和尚”样儿,就是带着“波墨神仙”和“蛤蟆仙人”的样儿,无论怎么画,熟悉的毛主席就是在他的笔下出不来,无论怎么努力,那些烙在心间合于手上的释人画就是摆脱不掉。马燕昭看着这些不伦不类的毛主席像,哀叹一声,像是在和谁负气,伸出大手一张一张揉成团,狠狠地砸到地上,只觉得这事已经把他逼到了风口浪尖上,下一步——他不敢想……如果自己真是硬着头皮拒绝“革命任务”,最多也就是落个不胜任工作的罪名,若是将这些不伦不类的“毛主席”拿出去,那后果就会严重几分了……想到这儿,天像是突然被毛笔点亮了。马燕昭低头看看表,已经是早晨七点半,他不敢怠慢,又急忙去了革委会,以坚硬的态度告诉伊全德说:“你就是拉出去把我毙了,我也画不了毛主席!”说完,又耐心地给伊全德讲了这画与那画之间大别,区别到等于两个行当。
伊全德见马燕昭真的不会画油画,念及师生之情,也就不再勉强,苦笑一声,说:“那我只得另寻人选了!”
事情本该这样结束,不想没过几天,突然有人将马燕昭告到了革委会,说马燕昭一家人将伟大的毛主席像放在茅房里当手纸,全擦了屁股。
伊全德一听,吓了一跳,忙带人去马家的四合小院里调查虚实,到了马家的茅房里一看,果然放手纸的墙洞里,塞满了揉皱、撕碎了的毛主席像。伊全德看着铁证,不由哀叹一声,心想,马老师呀,这一次我如何也照顾不了你了。
原来马燕昭的老伴儿早晨收拾画室时,见地上扔着很多成团的宣纸,觉得可惜,便一一拾了起来,整平,又剪成小方片,放进厕所里当了手纸。当时马燕昭也没在意,因为平时他揉碎的残品一般都被老伴拾起来当手纸,所以这一次也没在意。不想与其同院的两户人家却发现了这一天大的秘密。
马燕昭被革委会带走时,马燕昭的老伴像疯了一般扑上去:“这事不赖他!这事不赖他!”可惜,没有人理她,革委会的同志一把将她甩开,带着马燕昭走了……
马燕昭被革委会的同志揪着走了老远,扭脸一看瘫坐在门口嚎啕的老伴儿,好像这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只见他像疯了一样要挣脱抓他的同志。革委会的同志以为他想逃跑,急忙把他架到摩托车处,又强行将其摁到右边的车兜里。随后就听哧啦一声,一副手铐已经将他和摩托铐在了一起。马燕昭看着冰冷的手铐,目光一呆,像惊傻了一般,浑身哆嗦着喊道:“我不该逞能学画神仙呀,我扭曲了神仙,神仙发怒了……”
由于案件太严重,第二天马燕昭被直接押送到了县里,后来又因侮辱罪被判刑,关到了西华劳改厂。当时镇人都以为马燕昭敢侮辱伟大的领袖毛主席,这次进去恐怕一生都别想有出头之日了。不想文革结束不久,马燕昭就被释放了。只可惜那时候他的精神已经完全失常。在我小时候,马燕昭还健在——一个疯老头儿,整天东走西串,边走边喃喃自语,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只记得他身后总跟着一位和他一样苍老的老太太。
那老太太大概是他的老伴儿,他嘴齿不清地嘟囔一阵,那位老太太就会大声应和着他一句:“这事不赖你,是神仙罚错了人!”
有时候她还会说:“现在毛主席也成神了……”
陆 青 妹
夏家是镇北的大户,开有酱菜厂和酒馆,最盛鼎的时候,上码头也是他们家的。
夏家主人叫夏宝银,老婆姓陆,叫陆青妹,是城北陆家桥大户陆老汇的幺女儿,因其长兄是县法院院长,二兄在国军新五军里当团长,再加上她是老幺,从小娇生惯养,很霸道。来到夏家后,夏宝银因惧其娘家势力,很怕她。怎奈这陆青妹命好运不好,来到夏家一连生了好几个女儿,就是没生出儿子。眼见一片家业无人继承,在夏宝银的哀求下,才允许娶二房。而且定下死约,只准这一个,再不准娶三房。
也该陆青妹出恶气,那二房来后,却一直不开怀,夏宝银为此很着急,眼见自己岁数越来越大,却后继无人。万般无奈,便想出一个下策,在外边偷偷找了一个女人,讲好价钱,“带”了一个。女人姓黄,叫黄妮儿。丈夫姓雷,叫雷五孩儿。雷家世代都是夏家的佃户,家穷不说,其父又有病。无奈,只好让黄妮儿“出轨”,挣点这无法开口的钱。黄妮儿有几分姿色,为给公爹治病,只好做出牺牲。为颜面,她要求严格保密,并让夏宝银和二姨太跪在神灵前赌下毒誓。不久,黄妮儿就有了反应。夏宝银得到消息后,急忙命二房也假装又呕又吐。二房叫叶夏氏,一直随着黄妮儿那方的进展表演到十月分娩。那是一个夜晚,叶夏氏的卧房里也布置着临产状态,地上撒了灰,门楣上拴下红布条,她又喊又叫,派人去请接生婆。因为那方的接生婆是被夏家买通了的,等黄妮儿一生下,便被偷偷抱了过来,等这方的接生婆来到,见小孩子已生了下来,深信不疑。
只是这事,没瞒过陆青妹的眼睛,因为二房叶夏氏身旁的丫环被她买通,为防止叶夏氏因有了儿子长威风,她对叶夏氏说:“为了夏家,我会替你保密,但你不可因此有所造次!”叶夏氏看没瞒过大太太,心中自然很虚,望了望陆青妹说:“夫人,你放心,我永远都只是个二姨太!”
到了1948年,陆青妹的几个女儿业已出嫁,她也成了老太太,不久,土改运动风起云涌地来到了小镇上。夏宝银因勾结土匪被枪毙,夏家的土地、酱菜厂、房产全被没收,分给了贫农团。佃户雷五孩当上了贫农团团长,叶夏氏挨了几场批斗之后,架不住,又因她是地主的小老婆,上头命其改嫁,无奈,她只好又嫁了一家。
令人奇怪的是,她没带走她的儿子。她的儿子叫夏夏,那一年刚五岁。镇上人都说这地主婆果然心狠,再嫁连自己的儿子也不要了。陆青妹心想夏夏的娘走了,不如让他找他的亲娘,于是就领着夏夏去找黄妮儿。不想黄妮儿和雷五孩大骂她污辱贫农团,说她血口喷人。第二天就召开批斗会,将陆青妹斗得死去活来。雷五孩逼她交出浮财,将其吊在梁头上,并用香火烧其乳房。陆青妹本想一死,后来就想复仇,坚强地活了下来。
陆青妹与夏夏相依为命,为了报仇,在夏夏初懂人事时,陆青妹便将他的真实身份和在其生母那里所遭的冷遇都一一告诉了夏夏,也就是说,从点点滴滴处培养夏夏仇恨的种子。而黄妮儿呢,不但不认儿子,为了洗清替人生子的嫌疑,见到夏夏就高声大骂“地主羔子”,这让陆青妹更是看到了复仇成功的希望。
当初雷五孩为父亲治病,才让黄妮儿悄悄越轨的,不想一解放,雷五孩翻身做了主人,思想却没能解放,尤其是陆青妹带着夏夏公然来认生母一事,更是让他恼羞成怒。连连批斗了陆青妹几场之后,还是难解其辱。夏宝银已死,如果光批斗陆青妹,不仅有公报私仇的意思,还会让人家觉得自己是在有意欲盖弥彰。思来想去,便觉得要想消除镇人的猜疑,必须得让黄妮儿亲自出面,不然就消除不了盘踞于颍河镇上空的种种猜疑。
黄妮儿愿意吗?雷五孩思来想去,觉得得逼一逼黄妮儿。
不想就在这时,他突然发现黄妮儿蒸馍的频率密集起来,而且在一锅红芋面馍里,总会有几个胖娃娃似的白面馍,可到吃饭时又始终不见这几个“胖娃娃”露面,雷五孩不由产生了怀疑。
他暗地里观察了几天,大吃一惊!
原来馍馍都被黄妮儿偷偷塞给了夏夏,这让雷五孩做梦也未想到。那时节吃物精贵,白面更是奇缺,雷五孩家孩子多,黄妮儿能将家中仅有的一点白面抠出来给夏夏蒸白馍,足见这爱掖藏得很不一般!如果事情仅存于暗地也就算了,问题是不几天,黄妮儿暗地里给夏夏塞馍一事竟不胫而走,将先前还是猜疑的事发展成了铁证如山。
事态的发展已经大大出乎了雷五孩的意料,到底是谁泄的密?雷五孩第一直觉先想到陆青妹。只觉得这地主婆果然有手段,不动声色,便将计就计扭转了战局。
解铃还得系铃人。
也就是说现在唯一能扳回战局的只有黄妮儿。若黄妮儿不消除暗地送馍所带来的负面影响,丢人的不只是她黄妮儿一个人,还有他们雷家祖宗八代的脸面。这天夜里,他思来想去,想出一毒计。
第二天一早,雷五孩去街上买来鼠药,回来后,偷偷将毒药放在黄妮浸儿泡的白面酵母里。
不想,夏夏吃了带鼠药的白面馍,竟然没死。
毒计的失败,让雷五孩很是吃惊,只觉得他低估的不是陆青妹,而是低估了夏夏这个五岁的娃娃。这一次,他已经难抑怒火,回去将黄妮儿暴打一顿。
黄妮儿从此以后再也不敢偷偷给夏夏蒸白面馍。可能是没法疼爱自己的亲生骨肉,再加上雷五孩经常教唆自己的儿子欺负夏夏,黄妮儿稍有不满,轻则便被辱骂为婊子,重则被拳打脚踢,黄妮儿不但委屈,还心疼夏夏,天长日久积郁成病,不几年就离开了人世。
黄妮儿死后,陆青妹并没有松懈复仇计划,对夏夏的教育更加严格。
由于陆青妹的几个女儿长相出众,都嫁到城里,二十多年后,夏夏在几个姐夫的帮助下,顺利入伍,后来经过自己的努力,考上军校,毕业后当上排长,几次打电话要回来探亲并接走母亲,却都被陆青妹阻止了。直到几年后夏夏提拔为团长,陆青妹才允许他回来。回来时,夏夏专门找了一辆绿色的吉普,母子二人坐着吉普车临走时,专门拐到雷五孩家门口。快走到雷家门前时,陆青妹让司机放慢车速,又让夏夏帮她打开车窗。
当时雷五孩正蹲在门口和几个老汉闲聊,那年月车辆极少,见有吉普车开来,雷五孩和几个老汉急忙停下闲聊,伸着目光去瞅车和车里坐着的人。
当雷五孩看清吉普里坐着的竟是陆青妹时,急忙萎缩地躲开了目光。因为那时候雷五孩的几个孩子都因学业无成,在家务农,因为人口多,一家人的口粮都还是问题。
看到雷五孩躲闪的目光,陆青妹又仿佛看到了当年的那个佃户。陆青妹在车里遗憾地暗叹一声,心想要是黄妮儿还活着,结局就更完美了!可惜呀,黄妮儿没能等看到夏夏飞黄腾达,就死了!
就当陆青妹失望地让司机加速时,萎缩的雷五孩突然站了起来,拦住车,叫了一声:“老东家慢走,我有话问你。”
陆青妹用手抿了抿头发,走下车,不知道这雷五孩叫他下车什么意思,蔑视地看雷五孩一眼:“啥事?”
雷五孩长叹一声说:“这事压在我心里很多年了,为什么夏夏吃了我家的白馍没有死?”
陆青妹一听,愕然半天,才突然悟出什么,只见她在正午的阳光下,仰起头哈哈一笑说:“因为你的智力永远只配当下人!”
原来自从陆青妹第一次发现夏夏拿回白面馍时,就有一种恐慌感,为了增加夏夏对黄妮儿的仇恨,陆青妹不但恐吓夏夏不能吃黄妮儿的白馍,又不遗余力地买来鸡子和鼠药,将黄妮儿给夏夏的白面馍扔给鸡子。因为陆青妹偷偷在白馍里做了手脚,那鸡子吃了馍馍,不一会儿就中毒身亡了。但如此下去,陆青妹经济上有些力不从心,便觉得只有逼一逼黄妮儿,才能结束这母爱施舍的表演,于是便将黄妮儿既想当婊子又想立牌坊的举动散布开去。不想这一逼,竟将黄妮儿间接逼死了,没能看到自己儿子飞黄腾达的这一日……想到这儿,陆青妹又遗憾地暗叫了一声:“苦命的黄妮儿呀,为啥没有等你儿子有出息,就走了呢?”
陆青妹遗憾地想到这儿,伸手开了车门,冲着雷五孩厉声呵道:“滚开!”
雷五孩听到呵声,眼神一慌,一个闪身,下意识地躲到路旁。
再定眼一看,吉普车已经跑了很远,卷起一溜迷眼的尘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