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圈
2014-04-10王跃斌
王跃斌
一
1973年的初冬,我获得了一个好活计,被抽到厂政治部搞外调。
和我分到一个组的那人叫成功。成功是一个老公安,因为岳父是地主,清理阶级队伍时,被清出公安部门,分到我们厂保卫组当组长,隶属政治部。成功这人长得身材魁梧,相貌堂堂,谁看了都说是福相,偏偏贪上这等没福之事。
我们接受的第一个任务是调查燕国的血仇子弟问题。这个要求是燕国自己提出来的。当时厂里搞“一打三反”运动,燕国找到党委,要求给他甄别血仇子弟问题。据组织掌握,东北光复那年,也就是1945年,燕国的父亲燕书庭被我独立团镇压,他理所当然就是血仇子弟。但燕国不这么认为,燕国说他父亲不是被独立团镇压的,而是被人谋害的,并咬钉嚼铁地说这是一起冤案,恳请组织给他个确定的说法。为此,他还给组织列出个四人外调名单,也不知从什么途径淘腾出来的。
第一个人叫常永年。他是铁山包当年的独立团团长,现在内蒙古101地质队,任党委书记。第二个人叫武廷山。他是铁山包独立团副团长,现在吉林省长春市体委,任副主任。第三个人叫孙冀晃。他是铁山包独立团政治部主任,现在江西省德安县体委,任副主任。第四个人叫孙立。他是铁山包独立团参谋长,现在黑龙江省佳木斯市某厂,任一般科员。我在这里用“某”厂,而不直接说出厂名,是因为有所顾忌。其实,不但孙立的工作单位是我虚构的,就是孙立的名字也是虚拟的。为什么呢?读者诸君如果能耐着性子看下去,自然会找到答案。
我和成功制定的外调步骤是这样的:第一,翻看燕国的档案材料,熟悉案情;第二,找燕国谈话,了解相关情况;第三,先找孙立外调,因为人是他枪毙的,而且人在本省;第四,再找省外独立团原来那几个头头外调。这一步很重要,如果他们能证实燕国的父亲是被他们镇压的,那么,燕国是血仇子弟已确凿无疑,再做其它外调已没有必要;第五,如果省外没有结果,再寻找当年的知情人调查。这事比较麻烦。我们在向政治部主任汇报时,主任阶级着一张长脸说,可麻烦也得做,而且必须做好,因为这是关系到纯洁阶级队伍的事,也是关系到燕国政治前途的事。
我们先翻阅了燕国的材料。燕国的材料很厚,内容五花八门,但涉及燕国父亲被镇压的材料却仅有两页纸。一页用旧竹黄纸手写。纸地已经发黑,并发出一股幽幽的霉腐味。上面仅有一句证言,说燕国的父亲叫燕书庭,光复时被我民主政权镇压,燕国为血仇子弟。证言下没有个人署名,也没有盖公章。第二页是一张60克普通白纸,颜色也已淡黄。内容是上一份的复制,所差仅是用打字机打的,而且盖着审查小组的印章。经过对比两份材料,成功和我一致确认,后一份只能说是前一份的复制,也就是说,两份材料来源于同一个人。这样的材料显然不能证明问题,只能说明燕国的要求合情合理。
研究过材料之后,我们又找来了燕国。
燕国是厂职工食堂的管理员,人长得眉粗眼大,鼻尖嘴阔,一脸连鬓胡须,说起话来嗡嗡震耳,两颊暴露出七扭八叉的血丝,像一根根欲拱出地面的蚯蚓。据燕国说,东北光复前,他的父亲燕书廷是青山县吉兴村的教书先生。后来日本人占领黑龙江,他为了不教日本话,就在香草河上憋个鱼亮子,打鱼,也顶趟子,套些小动物,养家糊口。因为他读过几年私塾,教过几年书,又好打抱不平,结果就得罪了孙立,等到光复那阵儿,被独立团参谋长孙立给暗害了。
燕国大声大气说到这时,眼光却有些小里小气。这瞒不过成功的眼睛。成功就单刀直入,说,燕国同志,既然你想让组织给你搞清问题,你就应该向组织讲清所有问题。比如,你说孙立是挟嫌报复,他总得有个报复的理由吧?
燕国大眼睛闪闪,说,我正琢磨着跟不跟你们说这事呢。我父亲死的时候我年纪小,只有六、七岁。我后来听人说,孙立枪毙我父亲的理由,好像是因为我父亲写黑呈子,检举两个村民吃大米饭,结果,这两个人被日本人抓去扔进狼圈喂了狼。
我顿时头皮发奓,一股凉气嗖嗖地从头顶贯下脚底,便问,哪能是狼呢,应该是狼狗吧?
燕国不容置疑地说,狼,千真万确是狼。
我还是怀疑地问,你是不是记错了?我只听说过日本人把中国人喂狼狗的,还没听说过把中国人喂狼的?
燕国哭丧着脸说,中日都邦交正常化了,我还撒这个谎有啥必要?那狼圈就在我们村子北头,我小时候睡觉,经常被狼撕人的嚎叫声吓醒,是再也不会记错的。
那你记得有几条狼?我还是半信半疑。
大其概有十来条吧,我没敢到跟前看过。
我倒吸一口凉气,看了看成功。成功蹙着眉头,审视着燕国说,单从这件事上看,你父亲写黑呈子跟孙立关系不大,好像构不成他枪毙你父亲的理由。
燕国额上沁出一层油汪汪的汗星星。他点点头,又缓缓地说,这件事你问得很尖锐。其实,我这么些年之所以选择沉默,根子也在这里。打开天窗说亮话吧,我还听人说,孙立的父亲孙大鼐也是因为我父亲递黑呈子,说他私通抗联,被日本人扔进了狼圈。
成功微微一笑,说,这就对了。
第二天,我们坐车去佳木斯,找到了孙立。孙立这人身体短胖,脸色苍白,眼睑有些浮肿,像是没睡好觉,但说话思路却清晰得很,讲起当年枪毙燕书庭的事,头头是道,像背一篇滚瓜烂熟的旧文章。他说他当年枪毙燕书庭,是奉了副团长武廷山的命令;他说枪毙燕书庭的原因,是因为收到了群众检举信,检举燕书庭效忠日寇,曾先后举报几名反满抗日人员或无辜群众,这些人无一例外都被日本人扔进狼圈喂了狼。
孙立的证言自圆其说。我听了频频点头,成功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他问孙立,你说你是根据武廷山的命令,那么你当时持什么态度?
我当然也是赞成的。
据我们掌握,燕书庭是被秘密枪毙的。既然他的证据确凿,为什么不公开处理呢?
当时刚光复,情况复杂,我们怕押解回城途中出意外,就先行解决了。
你能不能提供一些其他的东西给我们,比如被燕书廷检举人员的家庭情况,比如你们家与燕书庭家的关系?
孙立思索片刻,说,我知道其中两个人的媳妇还都活着,一个叫张艳,一个叫王淑琴,只要你们到吉兴村一打听,谁都知道。别的么,因时间太久,我也就说不那么清了。
孙立显然在此处打了埋伏,他没有说他父亲被喂狼的事。我瞥成功一眼,成功会意一笑,又问孙立:我听说你父亲也被燕书庭检举过,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孙立脸色像浮云般飘来飘去,他用发飘的声音说,要说我父亲,还真是因为燕书庭告密被日本人扔进狼圈的。我刚才之所以不跟你们说,是怕你们怀疑我公报私仇,给你们的调查制造障碍。
成功释然一笑:这你就多心了。
从孙立办公室出来,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这孙立建国前就参加革命了,怎么到现在还是一般干部,八成是犯什么错误了吧?我问成功。
成功眯起眼睛说,那是一定的。
他能犯哪个方面的错误呢?
还能哪个方面,男女关系方面的。
你是从什么地方看出来的?
我是从他脸色看出来的。凡是纵欲过度的人,我都能看出来。
那你有什么绝招啊?
也没什么绝招,只是凭感觉。
我说,我也有一种感觉。
成功直视着我问,你有什么感觉?
我感觉我们案子要结束了。
根据什么?
孙立说他抓燕书庭是受武廷山的派遣,我们到长春找到武廷山,只要他能证实孙立是他指派的,这案子不就是铁案了么?
这事,恐怕不会像你想得那么简单吧?
二
我们到达长春那天,赶上了一场大雪。城里所有的公交车都停运了。我们只能步行找到了长春市体委。武廷山却没有上班。我们按照一个青年的指点,再跋涉一个多小时,找到了武廷山的家。
武廷山个子不高,额头却高,下巴有些前耸,两眼炯炯有神,一看就是个精明强干的人。我们说明了来意。他当即就回答,他没有叫孙立抓过燕书庭,他也不记得有个叫燕书庭的人。他的证言出乎我的意料。我就请他再仔细回忆回忆。他十分自信地说,我可以打保票,我肯定没有派孙立去抓过这个燕书庭。说到镇压没镇压过一个叫燕书庭的人,他说因时间久远,已记忆不清了。不过——武廷山觑起目光,像是穿越深邃的时间,又说,有一点可以肯定的是,我们当年枪毙人都要经过集体讨论。
从长春出来,我们先到了北京,再由北京到张家口,由张家口坐汽车到太仆寺旗,当地人习惯叫宝昌。101地质队驻地就在宝昌城外。
常永年这人身材居中,略显臃肿,但身体还好,说起话来慢条斯理。他给我们提供的证言有两个内容:一是他们当年镇压特务、汉奸、恶霸人等,都要经过集体讨论;二是在他的记忆中,没有留下枪毙燕书庭的印象。他的说法与武廷山互相吻合。
我们谈完话时,已是11点钟。常永年热情地邀我们吃饭,用吉普车将我们带回县城。在吃饭过程中,他回忆起黑龙江的生活,有说有笑,显得很怀旧,很随和。这缩短了我们之间的距离。我竟信马由缰地问,你建国前就是正县职了,怎么干了二十来年,还是这个级别呢?成功听我问这话,就在桌下扯了扯我的衣角。我的脸上呼啦啦烧起了两片大火。
常永年倒是很从容。他淡淡一笑,说,我们原来是八路军,后来被日本鬼子俘虏当了劳工。“八一五”光复后,我们由苏联伊曼那地界回国,接管改编了保安大队,建立了独立团。因为我们当过俘虏,所以,这些年也没有得到重用。
我想补偿一点自己的冒失,便说,孙立还不如你呢。他到现在还是个普通职员。
常永年说,孙立跟我们不一样。他是坐地户,光复那年国高刚毕业,维持会看他有学问,又有点韬略,委任他个副大队长职务。我们接管保安队时,看他没有什么劣迹,父亲又被日本人喂了狼,也是为了笼络当地人心,便让他当了参谋长。他这个人给我的印象是精明强干,头脑灵活。但这个人有个大毛病,就是作风不好,听说他连连被降级也是因为这个问题。
我向成功投去一个佩服的眼神,成功含蓄地一笑。
从饭馆出来,常永年要用他的吉普车送我们回张家口,被我们婉言谢绝了。常永年没有勉强。他把我们送到汽车站。就在我们要上车时,他突然说,关于孙立,我再提供一件事供你们参考。我们独立团刚成立时,曾经发生了一次叛变,二连连长打死了指导员,带着几十人跑进了山里。后来我们审问俘虏,一个副连长供认策动叛乱的人也有孙立,可孙立说他是陷害。我们经过分析研究,认为孙立没有叛乱的基础,没有参加叛乱,而且我们还要依靠当地干部,便把那个副连长镇压了。但这些年来,我每次想起这事,总是疑云重重,如果你们有可能,顺便将这件事调查调查最好。
在回张家口的汽车上,我们商量案情,成功主张江西那边不去了。他说既然武廷山和常永年证言相同,都说对燕书庭没有印象,我们再找孙冀晃显然已失去了意义,无论肯定,还是否定,他一个人的证言都说明不了问题。我不同意成功的观点。我说现在已有了孙立证明燕书庭被镇压的材料,如果到江西再有孙冀晃的证言,还是可以认定燕书庭是被镇压的。
成功反问我,那常永年和武廷山的证言怎么办?
我说,他们只是说没有印象,并没有否定孙立的证言。
成功说,从理论上讲,有两个人的证言是可以定案。但现在问题的要害是孙立为什么要撒谎,说他是受武廷山指派抓的燕书庭?我怀疑他是在报私仇。另外,铁山包保安队是8月19日成立的,常永年他们是11月改组保安队的,他孙立想杀燕书庭,为什么在这两个多月的时间里没有动手,非得等到独立团成立后才动手?这些都要求我们再跟他谈一次。
从北京回来,我们直接到了佳木斯。不巧的是,孙立却到北京看病去了。我们只好变通一下,决定先到吉兴村,回来时再到佳木斯。
三
我们先找到了队长家。队长告诉我们说,张艳已经回山东老家了,但王淑琴还在,我现在就领你们去找。
王淑琴是个五十出头的中年妇女。听过我们的要求,她从烟簸箕里拈起张旧作业本撕成的卷烟纸,用两只大拇指对折出一条线,再腾出右手从簸箕里捏起点烟沫,顺折缝抿在卷烟纸上,三下两下便卷出一颗喇叭筒,粘上嘴唇。我连忙从簸箕里拈出一根火柴,在烟簸箕边上嚓地一声划着,小心地给她点上了烟。她垂着眼睑,紧紧地吸了两口,见卷烟已经点燃,噗地一口吹灭明火,慢悠悠地吸起烟来。我们只能等待。屋子里极静。有一只蜘蛛从房笆上坠下,荡来荡去,像是荡秋千,我甚至能听到那根细细的游丝悠悠的摇动声。终于,她吸完了那支烟,将烟屁股吐在土地上,开始讲述那段往事。
这事儿是伪满洲国康德十年(1943年)大年三十的事儿,王淑琴说。那咱儿,咱家刚把饭菜端上炕桌,一个叫井上的小日本领着三个伪警察就闯进了门。我一看坏菜了,慌忙将一盆大米饭倒进了大馇子粥盆里。你们也许知道,那年头日本人不允许咱中国人吃大米白面,吃了是经济犯。为了防止出岔头,咱家在蒸盆大米饭的同时,又备下盆大馇子粥,预备警察和小日本闯进来时,将大馇子粥倒进大米饭盆里,盖住大米。不曾想我一时心慌,唬了八操地就把大米饭扣到了大馇子粥上。结果井上见了,就让伪警察把咱全家带走。巧不巧那功劲孙大好人就到了咱家,靠他好说歹说,井上总算饶了咱全家,只将咱当家的扔进了狼圈。唉,唉,那个年过的啊……王淑琴说到这时,已是泪流满面。
你知道是谁告的密么?我迫不及待地问。
王淑琴举起黑袄袖筒,揉揉眼皮说,谁?除了燕书庭,还能是谁?要不,他咋叫政府走了铜呢。
你怎么知道是燕书庭告的密?成功问。
我是听孙大好人说的。
孙大好人是谁?
就是孙大鼐。
孙大鼐跟孙立是什么关系?
他就是孙立老爹啊。
除了燕书庭,你就没怀疑过别人?
都一个屯子住着,谁不知道谁啊,除了他燕书庭,谁还干这缺八辈子德的事啊?你们有所不知,这燕书庭人狠啊,他不但把我们家给告了,还把孙大好人给告了,归期末了,孙大好人也让小鬼子扔进狼圈喂了张三。要不,你们问问队长,是不是这么回事。队长就眯起眼睛,点了点头。
从王淑琴家出来,我们请队长领我们去看看狼圈。队长摇摇头说,都啥年月了还有狼圈?早就变成耕地了。我说看不到狼圈,看看那地界也行啊。队长说反正也不远,我就带你们去看看吧。
空中飘着雪花。我们走出村庄时,田野一片混沌,路两边没有收割的玉米秸呜呜叫着,像是狼嚎。原来的狼圈已看不出当年的模样,能看出来的只是那里的地势比周围的地势高,像一个大漫坡。漫坡上种的是黄豆。收割后的豆茬大多被埋在雪下,只有少部分仍然顽强地挺立着。队长一边沿着黄豆地边走,一边给我们指示,哪里是狼圈的栅栏,哪里是狼圈的大门。据队长讲,当年的日本人在这里驻扎着一个小队,队长就是那个叫井上的。井上不管是被抓来的,还是被送来的,一律不审,当即押到狼圈门前,两个扯脚,两个扯胳臂,朝狼圈门上一悠,就把人悠进了狼圈。我惊讶地问,为什么要从门那儿朝里扔啊?
队长抹了一把脸上的雪花,说,别的地界扔不进去啊。你们有所不知,那狼圈的栅栏都是用柞木排成的。每棵柞木都有大碗口粗细,三米多高,外面还密密麻麻编结着鬼剌网,只有狼圈的门那儿还低一些,也在二米以上。
我还想刨根问底,就听到了火车的鸣笛声。成功朝东看看,奇怪地问,这里还通火车么?
队长说,火车满洲国那功夫就通了。现在到咱这地界儿不停,但在满洲国那功夫,三天两头都会有车停下来,朝下边拉人。
我心有余悸地问,拉人干什么?
村长心情沉重地答,还能干什么,就是喂狼呗。
还从火车上朝下拉人啊……都是什么人啊?
里边有抗联,有援抗人员,也有逃跑的劳工。唉,那些年,小日本可没少造祸咱中国人啊,怎么说建交就建交了呢?
从狼圈回村,成功用央求的口吻跟队长说,听说燕书庭的老伴还在,我们还想找她唠唠,你看行不行?受燕书庭的牵连,燕书庭老伴是被管制分子,只许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我们想找她了解情况,必须得到队长的同意。
那有什么不行的,你们想去就去。村长咧开大嘴,抬起右臂,遥指村西朦朦胧胧的一座草房,说,那两间草房就是她家,你们自己去吧,我就不陪了。今儿黑上看来你们是走不了了,我得给你们派饭去,然后再张罗两铺齐整的被褥,送到大队部给你们晚上盖。
成功抬头看看天,眨巴眨巴眼睛,抖落睫毛上的几片雪花,说,雪越下越大,我们还是贪黑走吧,怕是被雪隔住。
队长说,你们还是多待一天吧,再跟老饲养员唠唠。他是咱吉兴村的活话本。
成功客气地说,我们不是不想住,就是怕给你添麻烦。
队长一摇脑袋:麻烦什么麻烦?老饲养员就住在队部,连看屋带喂牲口,你们晚上跟他挤一铺炕,可以放开铺子唠。
燕书庭家的草房很低,东倒西歪,像是喝醉了酒,孤零零地卧倒在雪原上。草房四周没有栅栏,没有鸡鸭鹅狗,也没有玉米楼子,只有一个黄泥烟囱矗立在西房山外,一堆干树枝堆在东房山头。房檐很低,我们只能弯腰走进土屋。屋是两间筒屋。迎门垒一个锅台,锅台西边连接着土炕,炕与锅台之间隔着一堵半米高短的泥墙。我们进屋时,有个六十左右的妇女守着一个火盆,左臂倚着短墙,正用狐疑的目光注视着我们。
我们是来搞燕国外调的,成功说。
老妇人脸上鲜明出一点亮光,她拍拍炕沿说,不嫌弃,坐吧。
成功说,那我们就坐了。说过,他走到炕前,坐在了老妇人西侧,将两只手伸向火盆烤火。我也凑到炕沿前,伸出两手一边烤着,一边搓着,无话找话地说,你们家连个杖子都没有,晚上睡觉不害怕么?
怕?我们家穷得连耗子都饿跑了,还怕啥啊?
我说的是坏人,要是进来个坏人怎么办?
坏人?我就是坏人。只有人家怕我的份,哪有我怕人家的份?
成功听我把话说拧了,连忙拉回话头说,我们小王性格直爽,他是实心实意地关心你。
这我能听得出来。说心里话,你们能走进我家这个破窝,我就感激非浅了。
我看你一个人过日子太艰难了,为什么不跟儿子在一起呢?
他父亲的事把他拖累得够惨了,我哪能再给他添麻烦?
我们就是为他父亲的事来的,看看有没有冤枉。
冤枉?那妇人乜成功一眼,说,哪个庙里没有屈死的鬼啊。
这么说,燕书庭真是被冤枉了?
这话怎么说呢?那妇人眯起一双细眼,审视着成功。我突然发现,这妇人长得眉清目秀,虽然一脸菜色,神情黯然,仍可以看出年轻时的美丽。
成功说,我请你相信,我们会将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还其历史本来面目的。为此,我们希望你能配合我们,实事求是地向我们介绍介绍,燕书庭是怎样被抓走的。
妇人沉思不语。她拿起横在泥火盆上的火钎子,慢慢地拨动着盆里的火灰。一颗颗小火星从灰火中跳出来,迸出烧马铃薯的味道。我吸吸鼻子,下意识地说,烧土豆,好香啊。妇人启唇笑笑,面有愧意地说,我天天晚上靠吃几个土豆,蘸几口大酱维持。我愣愣,一时语塞。那妇人看我难堪,立即转移了话题:既然你们想听,我就说说小燕的事儿,信不信由你们。那妇人将手中的火钎子重新横在火盆上,拍拍手,抖落掉手上的灰,说。
我抬起头,发自内心地说,你挺有文化啊?
妇人抿抿嘴唇,说,我和小燕都是高小毕业,原本在一个学校里教书。
噢,原来如此。成功说,怪不得说话这么有逻辑性呢。
妇人忸怩一笑:说起来你们也许不会相信,我们家小燕举报孙大鼐,起因是孙大鼐给日本人送情报。因为他把两名借粮的抗联举报出去,被日本人捕去喂了狼,我家小燕用了个反间计,借日本人手除掉了这个大祸害。
这可是始料不及的事。我和成功相对一视,又不约而同将目光锁向那妇人。妇人坦然地看着我们,淡定从容,嘴角抽抽出一条条核桃纹,像鸡嗉子。成功蹙着眉头问,你说这话有什么根据?
我的根据是日本人从孙大鼐家查出五棵大枪。
你的意思是说,那五棵长枪是燕书庭安的脏?我迫不及待地问。
除了他还能有谁呢?毕竟是他举报的孙大鼐。
这么说燕书庭是抗联的人?
这事我可……说不清。妇人长叹一口气,仰颈看着黑棚说,我也这么想过,但又找不出根据,只好认命了。
这么些年,你为什么不找?
找?谁信啊。山里的抗联都牺牲了,没人给他作证。只可惜我家小燕了,死得不明不白,还连累得我们孤儿寡母跟着遭秧受罪……
草屋陷入了沉静,唯有妇人低低的啜泣声,摇摇欲坠,像是吊在半空的游丝。
你把你知道的情况都写出来,等我们明天来取。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我们一定会把它弄个水落石出。成功慢腾腾地说。
那妇人用右手小指抹去眼角的泪花,说,果真如此,不但我感激你们,我们家小国感谢你们,就是我家小燕在九泉之下,也会感激你们的。说过,又呜呜呜地哭了起来,哭得我心抽搐成了一团。
四
从派饭社员家吃饭出来,雪下得更大了。天地间迷蒙蒙一片,几步之远,便看不清彼此的眉目。队长把我们送到大队部门前,没有进屋。他说他一进屋,饲养员话就会少。人老了喜欢回忆往事,只要你们捧得他高兴,他啥事都肯咧咧。
队部是四间大草房。西边的一间是外屋。屋里堆放着豆饼、麻袋、木犁等杂物。东边三间是个大通屋,贴北墙盘铺大炕,炕从西间壁墙连接东山墙。我们进屋时,饲养员正坐在炕头吸烟。他见我们进屋,左手端下嘴里噙着的小烟袋,右手掌摸摸炕头,目光落在炕腰两床被褥上,说,被褥都是从干净人家找的,放心盖吧。
成功连忙说,谢谢。
饲养员觑着眼睛说,谢什么谢,马溜上炕暖和暖和,把脚伸进褥子底下焐焐。
按照饲养员的嘱咐,我们将脚伸进褥子底下,一股暖流很快涌遍了全身。成功问饲养员:你老……今年有六十?我就睃了成功一眼。因为在我看来,这饲养员总在七十以上。
没那个时候了。饲养员暖出一脸笑,勾起右手食指,眯着眼睛说,七十了,完犊子了。
成功说,我看你老身体这么硬实,再活个二十、三十年的没问题。
饲养员脸上笑开了花:还活那么大岁数有啥意思,遭罪了,讨人嫌了。嘿嘿,我听说你们是来调查燕书庭的?
成功两手扯着褥子,将被褥朝饲养员那边拉拉,侧着脸说,我们傍黑时到狼圈那儿去了,听队长说,那狼圈还是你放火烧的呢?
哪是我一个人烧的啊,是燕书庭让我跟他一起去烧的。饲养员说,每一个皱纹里都挤着快活。
是燕书庭让你烧的?我张开大嘴,半天没有阖上。成功给我飞了个眼色,又朝饲养员那边挪挪屁股,说,这事可挺有意思,能给我们详细说说么?
要说这话呢,可有些年头了。那是刚光复那阵儿,燕书庭找到我,说小日本垮台了,你敢不敢跟我放火烧掉那个狼圈?我说,擀(敢)是煎饼不擀是饼。撂下这话,我就跟他朝小鬼子那疙瘩跑。那咱儿乡亲们都一窝蜂似地抢洋落呢。我和燕书庭抢出一桶洋油,顺坡轱辘到狼圈那疙瘩,再敲开桶盖,一水舀子一水舀子将洋油泼到狼圈上。那些狼他妈的有灵性啊。它们看到我们朝圈上泼洋油,就知道死到临头了,都嗷嗷嗷叫着拼命朝圈外乱窜乱蹦,吓得我心都猫爪了。燕书庭看我周身一个劲地筛糠,便让我远远躲着,由他举着松树明子,点着了狼圈。
村里那么多人,燕书庭别人不找,只找你,这说明你跟燕书庭关系不错啊?成功有些讨好地说。
这话咋说呢?饲养员掂量掂量,说,好,我们是真好,可他做事也总是瞒着我。
能不能与他是日本人奸细有关呢?
你说,啥叫奸细?
奸细就是汉奸,帮日本人干事。
这你就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了。要我说呢,他是红心萝卜,明里帮日本人,暗里帮山里的胡子。
胡子跟抗联有什么区分?
那咱儿老百姓哪有几个知道抗联啊,都一水水地把山里人叫做胡子。其实呢,到了小鬼子末期,山里胡子要不是被打花达了,就是被小鬼子招安了,剩下的都是抗联了。
成功捏起横在烟簸箕上的小烟袋,摁满一烟袋锅烟沫,递给饲养员说,抽,夜长着呢,我们多唠一会儿。
饲养员接过烟袋,滋滋地吸了两口,吧嚓吧嚓嘴,又说,要说我跟燕书庭的交情呢,那真的就比一般人强。那工夫他在香草河上憋鱼亮子,我喜欢打鱼摸虾,这么着跟他交往也多,要不,我咋知道他是个红心萝卜呢。你们应该知道,满洲国那工夫,凡是鱼亮子的人,要么跟小鬼子有瓜葛,要么跟抗联有瓜葛,除此之外,都是扯犊子。
你这话的意思是说,燕书庭如果不给抗联办事,就得给日本人干事?成功问。
就是这么个理儿。不过,燕书庭是两面光。他明里给日本人递情报,暗里却给山里人送情报,真给山里人办事,假给小鬼子办事。
你这么肯定?
那有啥不敢肯定的。
你知不知道他举报孙大鼐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能怎么回事呢?就因为孙大好人给小鬼子送情报,把山里的两个人端给了小鬼子,让小鬼子喂了狼,燕书庭这才下了个套子,让小鬼子把孙大好人逮去也喂了狼。
你怎么知道是燕书庭设的计?
饲养员端着烟袋吸了口烟,眯起眼睛说,大概在小鬼子害了两个山里人不长工夫,有一天过晌儿,一群小鬼子闯进了孙大好人家,从他家马号里起出五棵大枪。我一看小鬼子扛着五棵大枪走了,立马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怎么回事呢?我跟你们说过,我好打鱼摸虾,养家糊口呗。那天天刚擦黑,我去找燕书庭,想在他的鱼亮子打个小宿。别看我这个人没念过几天先生,斗大的字不识半花筐,可我喜欢跟有学问的人说话。燕书庭这人学问大着呢,见多识广,人又随和,挺对我撇子的。那天黑上我还没有走到他的鱼窝棚,老远就看到门缝里透出一线火光。我当时心里就纳闷,这大热天的,点艾蒿熏蚊子还熏不过来呢,他点灯透亮地招蚊子哪还戗得住?我这样琢磨着,就多了个心眼,蹑手蹑脚地走到窝棚后边,再顺着小窗户缝朝里看,就把我心吓得噗咚噗咚跳。你们说咋着,原来有两个山里人正跟燕书庭捆大枪呢。我眯着眼再一撒眸,不多不少,正好是五杆。这可是要脑袋的事啊。我哪有那个胆子再看,只好乖乖退回村里,一宿翻来覆去,愣是没睡个囫囵觉。归期末了,你们说怎么着,第三天又是过晌儿功夫,那些守卫狼圈的小鬼子就呼嚎喊叫着闯进了孙大好人家。我跟过去看热闹,就看到小鬼子扛出了五杆大枪。你们说,这不是燕书庭安的脏,还能是谁?
除了孙大鼐,我还听说因为燕书庭举报,另有两个村民让日本人喂了狼,不知这事是真是假?
没那么巴掌事。其实向小鬼子举报的不是燕书庭,而是孙大好人。饲养员将手中的烟袋在炕沿上磕磕,端着烟袋吹吹了烟嘴,听烟袋锅里发出咝咝的透气声,又将烟袋放到烟簸箕上说,你们有所不知,这孙大好人人太臊性。他倚仗着自己是保长,家大业大,在小鬼子那疙瘩又得烟抽,就尽打那帮年轻妇道的主意,凡是让他看上眼的,他都能勾搭上手,你想躲也躲不开。那两个小媳妇,对了,一个叫张艳,另一个叫王淑琴,都是十里八村上数得着的美人。孙大好人为了长久地霸占人家,就使个圈套,将那两家老爷们送给小鬼子喂了狼。他使的啥圈套呢?你们有所不知。早先年满洲国有经济法,不准咱老百姓吃大米白面。你们想想,普通老百姓,谁家敢存大米白面啊,除非他孙大好人。要不是孙大好人给人家送大米,那两户人家偷都没处偷去。你说孙大好人这人阴损不阴损,他头脚给人家送大米,后脚又找来小鬼子,再把人家老爷们抓走喂狼……
这叫一箭双雕。我急不可耐地打断了饲养员的话。
对,就是一箭双雕。要不咋说他孙大好人阴损呢。也正是因为这回事,东北刚光复,张艳那一家就搬走了。咋说呢,没脸在吉兴村呆了呗。
听你这话的意思,燕书庭是被孙立给害了。可他想害燕书庭,为什么要等到独立团成立时才动手呢?
这话就跟另一件事有关啦。刚光复那工夫,城里成立了维持会,我劝燕书庭去投奔,燕书庭不去。他说那些人都是满洲国留下的残渣余孽,成不了大气候。我说谁能成大气候,等关里的中央军么?他说也不是。这我就纳闷了。满洲国的人你信不过,中央军你信不过,那你还信着谁呢?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他是在等谁。那天,我的一个嫡亲弟弟来找我,说是从老毛子那边过来几个八路,接管了保安大队。他们二连要叛乱,他怕进山后再也见不到我了,就来跟我告别。我并没有把事情看得那么邪乎。当真人不说假话,反正你们明儿个早上就走了。那工夫我是咋想的呢?我是想谁知道谁将来坐江山啊,说不定我弟弟他们就坐了龙墩呢。可我毕竟是不托底啊,送弟弟走后,我就找到了燕书庭,让他帮我谋划谋划。他听我说八路进了城,就火烧屁股似地也要进城。我说,你咋就那么相信八路呢?他说只有八路才是老百姓的队伍,才会为老百姓做事,也只有八路才能坐稳天下。他说到这儿,就让我跟他一起进城,劝我的弟弟跟着八路一起干。我说干什么干,现在说什么都晚三春了。他问我是什么意思。我就把我弟弟他们要码人反水的事跟他说了。他一听这话,脸立刻量就没了血色,煞白煞白的像张大白纸,非得拉我进城,说是要上独立团,阻止叛变。我当时琢磨再三,没有跟他去。归期末了,就听人家一哄哄说,他走到半道,就让孙立给崩了。
饲养员说到这儿,摇摇头,又捏起小烟袋,点着,吧叽吧叽地吸了起来。我和成功如呆如傻。隔了好一会儿,成功才问,那……你当年为什么不举报呢?
饲养员从嘴唇里抽出烟袋,慢吞吞地说,这工夫都知道共产党好,可那功夫正乱荒地时候,今天八路军,明天中央军的,谁知道谁将来得天下啊?咱老百姓过日子,不就是图个平平安安么?
可解放后你为什么不检举呢?我有些气恼地问。
解放后?解放后孙立还不是戴共产党的纱帽么?我要是把这事抖落出去,还有我的好果子吃么?到啥光景,咱老百姓也斗不过当官的……好了,你们也该睡觉了,我也该给马填些料了。老饲养员说过,右手端着小烟袋,左手撑着炕沿,呼哧呼哧地下了地,踢踏踢踏地走出了里屋。
我目光跟着他的背影走出门,吁口长气说,这回可要透亮了。
睡觉吧,养足精神,上佳木斯。成功脸上也露出了难得一见的笑容。
连续多天的奔波劳累,把我和成功都折腾得筋疲力尽,今天总算找到了热炕头,我脑袋一挨枕头,便呼呼呼地睡到了天亮。
第二天下午,我们赶到了孙立单位。不料,组织组的人告诉我们说,孙立回来了,正在医院等死呢,你们赶快去吧。我连忙问是怎么回事。那人说孙立检查出肺癌了,已经是晚期,医生说顶多也就是十天八天的事了。
半个多月没见,孙立已经瘦脱了相,脸色暗黑,像涂了一层黑灰。他看到我们进屋,尴尬地笑笑,示意我们坐在一条两人椅上,软绵绵地说,我知道……你们还会来的。
成功将两瓶苹果罐头放在床头茶几上,说,你安心养病吧,能说就说,不能说我们等你出院再来。
孙立瞥瞥茶几上的罐头,嘴唇抿起一丝微笑:出院?我还能等到出院?你们还想知道什么,问吧。
成功说,我们想知道,到底是不是武廷山让你枪毙的燕书庭?
不——是……孙立说,我撒了一辈子谎,不想再撒了。但我有个要求,就是在我死前,你们不要把我的事说出去,我不愿意死在大牢里。他的话语走得很慢,像个跛子;声音很软,像根风中摇来摇去的草叶,随时都有断裂的危险。
成功说,放心。
这就好。这我就无牵无挂了。还问什么?
我们还想知道你当年参加没参加独立团二连叛变?
啊……你们……连这事都知道了?那我就把所有的事都告诉你们吧。反正我也活不两天了,说出来也许会痛快些。孙立睁大眼睛,开始叨唠往事。只不过,他这些话都是断断续续说的,我为了读者阅读方便,重新将它们连缀成一片,就像一个裁缝缝纫衣服,尽量做到严实合缝。
怎么说呢?自打常永年他们跟苏联红军一起回来,接管了保安大队,我就知道天已经变了。我怕燕书庭听说共产党掌权,会来投靠独立团,说出我父亲是日本汉奸的底儿,非但断送了我的前途,闹不好还会要我的命。因此,当一个姓萧的国民党找我策划叛乱时,我就参预了。只是临到叛乱前,我想留着燕书庭早晚是个祸害,就决定先下手为强,杀了燕书庭。这样,我就假借独立团的名义,枪毙了燕书庭。
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那天我骑着马去吉兴村找燕书庭,结果冤家路窄,让我在半路上碰到了他。我看燕书庭满头满脸大汗朝城里走,心里发虚,就问燕书庭着急进城干什么。燕书庭斜脸乜我一眼,理也没理我仍旧走他的路。我就掏出手枪对着他的后背喊,你给我站住,你再不站住,我就毙了你。燕书庭收住脚,回头看着我说,我进城要投独立团有话说,你敢动手,独立团饶不了你。我说,我就是独立团参谋长,你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燕书庭抬起眼睛问我,你……怎么能是独立团的参谋长?我说,我怎么不能是独立团的参谋长?燕书庭再审我一眼,还是犹豫不决。我说,你有什么么话尽管说吧。燕书庭又看了看我,这才说,如果你真跟八路军走,就把马借给我,我听说二连要叛乱,想进城里报讯。我听了立马吓出一身鸡皮疙瘩,身体摇了两摇,差点没从马上掉下来。多亏我先想到了收拾燕书庭,要不,我是必死无疑了。就这样,我开枪打死了燕书庭。
还有个问题。成功问,既然你策动了叛乱,为什么又没参加叛乱呢?
这很简单。我从城里出来,那个姓萧的国民党不知我的去向,以为我是去省城告密了,结果提前发动了叛乱,就这样把我漏了下来。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