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八
2014-04-10苦瓜
苦瓜
有些往事不会那么容易一笔勾销,比如对于黑八的记忆,多年以来,它一直在悄悄跟踪我,直到逼着我来写下这篇小说,至少有个交代。想至此处,黑八的样子也就从记忆深处翻了出来。他那张一团和气的脸上,总是挂着一丝懒洋洋的微笑。眼睛黑白分明,睫毛长得近乎妩媚,若不是嘴唇上已生出毛茸茸的八字胡,黑八仿似女生。
初识黑八,还是上中学没多久的时候。那次,我背着书包,低着头往学校里走,忽然被两个学生会的人拦住,质问我,为何没戴校徽。我这才发现别在胸前的校徽不见了,按照学校规定,没校徽不让进校门,这可怎么办?就在我束手无策之际,忽听有人喊我,回头一看,只见不远处墙根下坐着一个人,正招手让我过去。
我走过去,认出那人跟我同班,由于刚开学没几天,很多同学的名字都叫不上来,他好像叫……我叫黑八,他咧嘴笑了笑,露出一口整齐的牙,自我介绍。
黑八不是写在点名册上的那个名字,但日后我记住的反而是这个,因为班长每次点名时,都不念他的名字,即便念了,黑八也从来不答。
我不明白黑八的含义,他笑了笑说,看来你不会玩台球,黑八就是最后掉洞里的球,他进洞了,一局就算结束。他一边解释,还一边笔划,我仿佛看见架在他虎口上的一根球杆,略有所悟地点了点头。说着,黑八从兜里掏出一盒烟,问我抽不抽。我吓了一跳,四处看了看,小声说,学校不让抽烟。黑八若无其事地说,我知道。但没人敢管我,因为校长是我爸爸。
一开始,我还以为黑八骗我,假如他真是校长的儿子,更不该如此放纵,目无校规,这个样子,校长的脸往哪放?直到后来我才知道,黑八就是想惹怒他的校长爸爸,然后被开除,让母亲伤心,怪罪他父亲,这一计关键所在,就是挑拨离间,使父母失和。
开学没几天,黑八就大模大样坐在校门口抽烟,算是向父亲宣战,没想到,我机缘巧合,在黑八宣战这一天,与他相识,大概也因此令他产生好感,随手将校徽扯下来,递给我,送你了。我没有立即伸手接,反而问道,那你怎么办?黑八说,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校长是我爸,没人敢管我。
就这样,一枚校徽让我结识了少年黑八,并且成为好朋友。我由于学习成绩名列前茅,被选为学习委员,而黑八恰恰相反,排名总是倒数第一。成绩单上,我俩的名字始终首尾呼应,但这并不影响我们私下里的亲密来往。
实际上,黑八比我聪明,但他不学习,从来不写作业,气得班主任徐铁拳哇哇乱叫,但也拿黑八没办法。其实徐铁拳也非善茬,除了对黑八网开一面,在班级里他可是个铁腕。只看绰号,就知道他善于用武力解决各种问题。众多弟子在徐铁拳的淫威之下,个个噤若寒蝉,唯恐拳脚上身,皮肉受苦。
徐铁拳虽然不敢管黑八,但他敢找校长张广德。黑八被传进校长办公室,很久才出来,横了徐铁拳一眼,什么话也没说,日后作业照样不写。那天,校长到底怎样训斥的他,谁也不知道,但一想到张广德那张千年玄铁般的脸,当时情景如何,也能想象得出来。
学生们背后都管张广德叫铁面,言外之意,并非铁面无私,而是说他整天板着脸。但别人不知道,他只是在学校面无表情,回到家里,那张脸也能挤出点笑容,我有幸得以见过一次。
那天,黑八约我去他家,恰好张广德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看报纸,见到我,脸上竟然意外地渗出点笑容,微微点一点头。我受宠若惊,差点连拖鞋都忘记换。
黑八房间的墙上,挂着几幅史泰龙的海报,墙角摆着一个五大三粗的音响。我俩坐在屋内,将门一关,打开音响,听着当下流行的音乐。我喜欢郑智化跟谭咏麟的歌,黑八则偏爱黑豹乐队,但这不冲突,可以换着听。后来,黑八还抱着吉他,自弹自唱一首他作词作曲的歌,虽然跟郑智化的《水手》比起来差远了,但我还是从中感受到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怀。这时候,那常常挂在黑八脸上的微笑,忽然换成一种淡淡凄清,也许这才是他真正的表情,究竟什么使少年黑八如此忧伤?那么多晴朗的天空,悄悄消失?其实,我们都是一样的,莫名其妙地忧伤。
忽然,张广德轻轻推开门,探进半张和蔼可亲的脸,问我们吃不吃西瓜,冰镇的。黑八继续弹唱他的歌,头也没抬,我觉得这样冷落了校长,大不敬,连忙站起来,三步两步到了客厅,去品尝校长亲自切的西瓜。这时候,黑八的母亲刘异彩正在厨房做饭,但眼观六路耳听八方,我刚拿起一牙西瓜,她就抢到我面前,热情洋溢地说,她刚煎了黄花鱼,呆会儿别走了,一起吃饭。其实这份热情,是用来辗转讨好她的儿子,我当时哪里知晓,唯有露出一副感激不尽的神情。
大概是那西瓜跟黄花鱼感动了我,当黑八我行我素地继续不写作业之际,我挺身而出,怎么好让校长为难,黑八的作业我完全可以代劳。我以为这样一来帮了黑八,其实,对黑八来说,那是倒忙。但他还是很感激我,每到周末,便约我一起去体育场的篮球场地。黑八说,他不会打篮球,可是喜欢被粉刷成苹果绿色的篮球架,远远望一望,心情会好很多。
那时,天空好蓝,白云也薄,偶尔还有一两只飞鸟,我觉得一切都完美,唯有忽现黑八脸上淡淡的忧伤,让我不解。其实我哪里知道,黑八对篮球架的情结,完全跟另外一个男人有关。那个男人,以前黑八叫了十二年的爸爸,忽然有一天,母亲告诉他,这个叫杜晨威的爸爸是假的,真爸爸张广德已经来找他们母子,并且母亲决定了跟他走。原来,刘异彩早年与张广德相恋,偏偏二十二中校长张广德已有家室,两人只好暗中来往,不慎,刘异彩怀孕在身,她便以此要挟张广德离婚,娶她。一校之长的张广德爱惜面子,岂能就范?结果刘异彩肚子越来越大,无法打胎,没有办法,嫁给石化工人杜晨威,生下了黑八。杜晨威为人忠厚,也没介意黑八不是他的亲生儿子,反而对他特别疼爱,走到哪,就把他带到哪,即便去打篮球,也让黑八跟着去。就这样,在黑八的记忆里,有了一个充满温情的篮球场,爸爸在场上生龙活虎地奔跑,黑八就坐在长条椅子上吃冰棍,一根接着一根吃,眼睛始终盯着那群打球的人,搜索着爸爸的身影。其实也容易找,爸爸穿着一件雪白的大背心,后面标着一个血红的数字8。
那段时光,黑八喜欢。然而有一天,张广德死了老婆,想起刘异彩,想起自己的亲生儿子,于是,前来接他们母子。刘异彩在中学校长跟石化工人之间做了一番比较,最后决定离婚。杜晨威并没有多说什么,从此就在黑八的世界里消失了。
对于黑八来说,这个真爸爸远没有那个假爸爸好,何况随着一点点长大,黑八渐渐懂事,懂出这十二年岁月里真爸爸的无情抛弃,懂出这十二年光阴里假爸爸的真情厚意。那么多的美好回忆,轻易打败了一段空白,黑八无比怀念起假爸爸,越怀念,越对真爸爸生出恨来,对母亲生出怨来,对这个新家生出厌来。这也就是黑八为何向校长大人挑衅的原因所在。
我后来才知道事情原委,但这一点没有影响我帮黑八写作业,还以为这样就能化干戈为玉帛,等黑八想明白了,他也就不会再跟父亲对着干,毕竟是父子。大概我每天要写双份作业,忙得两耳不闻窗外事,以至于那段时间外面的风风雨雨全不知道。
我原以为黑八的霸气不过来自于有个当校长的爸爸,实际上,他是个很随和的人,说话的时候,声音有点懒洋洋,一句脏话都没有,而且眼睛里总是含着一丝漫不经心的微笑。却不知道他砍人的时候,也是这副神情。与其他学生一样,黑八也有个绿色军挎,但里面装的不是书本,而是两把战绩显赫的菜刀。菜刀不是用来切葱花,专门砍人。
当时,在我们学校有一伙人,胳膊上只带一只红套袖,他们个个牛气冲天,瞅人的时候,眼睛都立起来,一言不和,拔刀便砍,他们全是黑八的兄弟。
红袖帮我是早有耳闻的,常常能见到他们在校门口或巷子里,围着某个人一顿毒打。但我不知道红袖帮的领袖,竟然是黑八。
有一天,我跟黑八又来到体育场,像往常一样,我们一边吃着冰棍,一边看几个人打篮球。后来,球场上气氛忽然不对,多了一个戴红套袖的人。我跟黑八说,咱们走吧,可能要打架。黑八满不在乎地说,怕什么。说着,又递给我一根冰棍。
果然让我猜中,没过多久,戴红套袖的便把其中一人撞倒在地,紧跟着,另外几人便围着他一顿踹。红套袖寡不敌众,抱头鼠窜,恰好经过我们身旁,一抬头,望见黑八,先是一愣,随即面带喜色地喊了一声,大哥。这时,另外几人也追过来,听红套袖喊黑八大哥,都立住脚步,其中一个脸上有刀疤的人斜了一眼黑八,你就是二十二中的老大?黑八也不说话,默默低头吃着冰棍。
刀疤脸接着说,我是三十一中刘老歪的兄弟,看在你面上,今天我就放过这小子。说完,带着人,转身要走。
黑八忽然说话,刘老歪是谁?说着,将吃完的冰棍杆随手一丢。刀疤脸刚要发作,黑八已近身前,一肘撞在刀疤脸的下巴上,随后,一侧身,左手一翻腕,抓住刀疤脸的头发,往后一带,右手探入军挎,刀光一现,一把阴气森森的菜刀便横在了刀疤脸的咽喉上。
从始至终,黑八的脸上都挂着温和的笑,但其他人却都笑不出来,尤其刀疤脸。
“就是刘老歪,他也不敢动我的兄弟。你说,他有这个胆吗?”黑八问刀疤脸,声音仿佛没有藏着怒,吐出的口气里还飘着冰棍甜丝丝的奶油味。但刀架在脖子上,刀疤脸的声音岂能不颤:“没有。”
那你怎么敢?
我瞎眼了。
记着,这次不是你给我面子放过我兄弟,而是我给刘老歪面子饶了你们。
知道了。
黑八收刀,回头看了看早已目瞪口呆的我,略带歉意地说,那些戴红套袖的都是跟我混的。其实,我也不算瞒着你,只是你没看出来。
黑八这样说,并非内心所想,其实他一直不希望我知道,因为我毕竟属于品学兼优的学生,假如知道他混事,一定会影响到我们的关系。事实上也是如此,从那天以后,我就渐渐疏远了黑八,像他这样的狠角色,我还是敬而远之的好。
就这样,我们接触少了,也就在那时,曹一知欠欠地进入到我的世界里来。
我有个爱好,就是喜欢收集火柴盒,也不用买,只要空闲了,四处溜达,就能捡到图案不同的火柴盒。有个冬天的下午,我沿着铁路线拣火柴盒,不知不觉出了城。忽然,身后一声呼啸声传来,我忙退了两步,火车气咻咻地飞驰而过,强劲的风推着我又向后再退两步。耳内轰鸣着,抬眼望去,在那一晃而过深绿色的车厢上我看见许多小窗户,里面漂浮着许多张脸,他们都在朝外张望,由于车速太快,所有窗口又好象都是一个人,如一组画面不同的帧。
列车已经消失了踪影,我脚下的铁轨还在颤抖,就像手指离开琴弦,回音仍在回荡。天快黑了,夕阳仿佛一张冻红的脸,孤零零地挂在坚硬的空中。时间不早,我准备打道回府,一转身,忽然看见另一个人也站在铁轨上,与我一样的瘦弱,矮小,仿佛是我一直拖在身后的影子,在我急转身的时候猛然遭遇。但是我们不同之处在于,那人脸上挂着一副自以为是的神情,于是他是另外一人。他是曹一知。
你也是来捡火柴盒的?曹一知首先发言。夕阳将一注浓密的光照在他脸上,似乎在暗示我要仔细地将对面的人看个清楚。他长得尖嘴猴腮,一根细长的脖子,瘦小的身子缩在一件肥肥大大的砖红色棉服里,这样一副可怜相让人看了寒心,偏偏一脸的自命不凡。尽管他的样子不得人心,我却迅速地对其产生了好感,因为有一种奇怪的亲切。等我们走回羊门火车站的时候,便成了好友。夕阳烧尽,我们在薄纱般的暮色中拱手告别,曹一知客客气气地约请我去家里参观他的集邮册,其中不无炫耀的意思,我愉快地应允下来。
第二天,我来到曹一知家里,他已恭候多时,将一双棉布拖鞋摆在了门口。曹一知的家庭虽不富裕,但父母都有稳定工作,还算过得去。他的父亲在公交公司开客车,是那种长长的大挂车,因此有个响亮的外号叫曹大客。虽然名字响亮,可人长得瘦小,几乎能被他的夫人装进去。曹一知的母亲在食品公司上班,声若洪钟,膀大腰圆,浑身上下随便一个零件都比别人大一号,就是眼珠子也得有煮熟的鸡蛋黄那么大。可惜这样的人才被食品公司大材小用了,分配到副食品商店站柜台,因此身上整日有股愤愤不平的香肠味。曹一知是他父母的混合产品,身子骨的单薄劲儿随曹大客,脸上那股子自以为是的傲气像他副食品商店站柜台的伟大母亲。
那天,曹一知向我隆重推荐了他的集邮册,总共有三本,我低头翻看,曹一知在旁解说,最后总结道,邮票越久越值钱,我妈说了,这些邮票够我娶三个媳妇。我惊讶地说,能娶那么多媳妇?曹一知嘻嘻一笑,当然,社会主义国家,一人只能娶一个媳妇。我说,那你就去国外找媳妇。曹一知没言语,大概在构思如何夹着三本集邮册出国找媳妇。
我临走的时候,曹一知将两根香肠塞到我手中,不等我推辞,他摇头晃脑地说,这玩意我家有的是,搁得都长毛了。我赶紧扫一眼手中的香肠,看看是不是长毛的那一根。从那天以后,我经常去曹一知家里玩,吸引我的除了曹一知与他的集邮册外,当然还有盛情难却的香肠。可是有一天,曹一知忽然也耀武扬威地在左胳膊上戴了一个红套袖,并且向我炫耀,今后他就跟黑八一起混了。
看来,但凡跟我交往的人,都喜欢混事,觉得那是个很牛的事。但我可是个好学生,只懂得天天向上,于是我对曹一知说了一句很对不起黑八的话,你别跟他混了,我看他早晚得被开除。曹一知不以为然,可我的话不久就应验了,只是,让我羞愧的是黑八被开除,起因与我有关。
有一天,我上课时候睡觉,被徐铁拳发现,当下将我唤醒,冷哼一声,你不是困吗?那就站着睡觉。我傻了吧唧地说,老师,站着睡不着。同学们哄堂大笑,铁拳老师面色如铁,缓缓走下讲台。对徐铁拳来说,下了讲台就是上擂台,神情凝重,杀气腾腾。走下讲台前没忘摘下那块‘西铁城牌石英手表,放在讲桌上,动作极其优雅。徐铁拳很珍惜这块手表,为惩罚某个不成器的弟子而误伤到手表,这是很不划算的事。其实,以前也有疏忽的时候,由于徐铁拳没照顾周全,致使上一任手表不幸阵亡。那次,徐铁拳本来已经打算鸣金收兵了,可一见表蒙子碎了,不由得又多出一拳,石破天惊的一拳。
面对慢慢逼近的徐铁拳,我感到双腿酸软,浑身无力,山雨欲来风满楼,方才哄笑的同学们忽然全闭了嘴,一时间教室内肃静得鸦雀无声。接下去,是一拳,一拳又一拳打在我身上的声音,没多大一会儿,我的鼻血出来了,淌了满脸,可是徐铁拳依然不肯罢手,碗口大的拳头呼啸着来来去去,大概畅快得很。
忽然,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行了吧。徐铁拳愣住,开始还以为听错了,在自己执行家法时谁敢阻拦呢?直到循声望去,看见了黑八,才醒悟过来,是这小子要多管闲事。平日里徐铁拳从来不敢管黑八,除了黑八是校长的公子之外,还因为徐铁拳晓得这小子是个玩命的主,放任自流比较安全,但是现在他主动找茬,铁拳为了薄面怎能示弱?你站起来。徐铁拳大喝一声。黑八很听话,慢悠悠站了起来,同时把军垮里的菜刀取出,砰,扎在课桌上,笑吟吟地望向徐铁拳。徐铁拳的脸忽然由青变白,铁拳之下的我暗中观察,只见徐铁拳的眼睛突然变得惨淡无光,并且偷偷在寻找门的方向。
他打了你多少拳?黑八问我。我实话实话,没查。黑八点了点头,那就是无数下了。说着,一个箭步冲过去,抓住铁拳的头发,往下一按,脚就飞起来了。平时,徐铁拳打人,谁也不敢还手,现在轮到他被打,也忘记了怎么招架。他一边捂住脸,一边紧紧盯着扎在课桌上的菜刀,生怕黑八一激眼,皮鞋换成菜刀,那可更悲惨了。黑八边踢边问我,够不够。我慢慢地说,再来两下吧。黑八又飞起两脚,手一撒,铁拳摔到讲台边,嘴里一吭不吭,不过放了心,总算那把菜刀没用上。黑八将手上的一缕头发吹掉,回头冲我说,走,跟我喝酒去。走过讲台时,黑八一伸手抓起徐铁拳的表,顺窗扔了出去。
那天,我是第一次喝啤酒。黑八问我是什么滋味?我引用了一句从别人口里听到的话,像马尿。黑八又问,马尿什么味?我想也不想就说,像啤酒。黑八笑道,马尿没喝过,但是啤酒常喝。我喝啤酒如同别人喝马尿,别人喝马尿如同我喝啤酒。是不是这个道理?黑八说的跟绕口令一样,把我绕迷糊了,为了转移到下一话题,我举起杯子说,来喝马尿。黑八赶紧纠正道,是啤酒。说罢,两个人一同大笑。
喝着喝着,我就醉了,舌头硬了,腿软了,眼睛直了,话多了。我说,黑八你没怪我这段时间疏远你吧?黑八说,你是三好学生,本就不该跟我这种人交往。我摇了摇头说,是我错了,黑八你真够意思,以后我跟你混了。黑八说,你那干巴样,打架肯定是白给。我不服气说,我也有刚,说着,点了一根烟,猛吸两口,挽起袖子说,我要烫个梅花给你看。说着,把烟头向胳膊上伸过去,烫了三下,咧了三次嘴。黑八伸手抢过烟,叼在嘴上说,算了,咱们的梅花就三瓣。我往桌子上一趴说,对不起,我还是没刚。说着,手一划拉,弄翻了一瓶酱油,酱油顺着桌缝往下淌,恍惚间我好像听到它滴答滴答的落地声,后来就睡着了。
黑八拳打授业恩师,这么大的事,即便校长张广德也压不下去,只好将黑八开除。之后刘异彩是否跟他闹过,我们不知,总之,被开除的黑八比以往更快活,经常来找我跟曹一知。由于他认识在天桥底下开录象厅的老板,我们常常整个晚上呆在录象厅里,看个通宵。
当早晨的阳光穿过天鹅绒窗帘,录象厅里忽然一亮,再看眼前的人个个面色惨白,好似从地狱里钻出的小鬼。回想夜里看的录象,竟然混乱成一团,没有了印象。拖着双腿下楼,对面正是火车站,赶早坐车的人背着包裹走来走去,由于睡眠充足,显得精神抖擞。在卖茶蛋的老太太手里买几个茶蛋,三人分享,然后也不肯回家,躺在火车站候车室的长条椅子上呼呼大睡,惹得没有座位的旅客一个劲嘟囔,哪来的野孩子?睡醒觉以后,通常都去小吃部,要一碗刀削面,几瓶“晓雪”啤酒,吃饱喝足,各自回家。这天通常都是礼拜。
后来,张巧巧也加入我们的阵营,她是黑八的女朋友,长得娇里娇气,眉清目秀,可惜嗓子有点沙哑,这就决定了不能嗲声嗲气。她的父亲在食品公司上班,长得跟大面包一样厚实,人也老实,按规矩做事,就是放个屁也不超过60分贝,可他的女儿偏偏天不怕,地不怕,就喜欢惹是生非。
为了替张巧巧出头,黑八没少打架,但日后在我的记忆里,筛筛选选,只剩下了两场著名战役。一次打得声势浩大,一次打得迅捷无比。
先说有声势那次,时间略,地点录像厅,人物,我,黑八,曹一知,张巧巧。事件起因,坐在我们前排的一个大个,看得忘形,脱下鞋,不幸此人汗脚,那浓浓臭味飘到了一点屈儿都不能受的张巧巧鼻子里,她啪地就照那人后背打一下,命令道,把鞋穿上。大个也不好惹,怒了,回手就给张巧巧一个耳光。不等黑八说话,曹一知大吼一声,你他妈找死啊。刚要扑过去,黑八伸手将他拦住,拧过脸朝大个说,咱们别影响别人看录像,有事出去解决。
大个骂了一句,晃晃悠悠站起来,同时还有七八个人跟着站起来,看来是一伙的。曹一知的骂声立即弱了,紧着瞅黑八,但黑八神色自若,附在张巧巧耳旁说了句话,逗得张巧巧前仰后合,随即,他俩手挽手朝录像厅外面走,我跟曹一知紧随其后,再后面就是那七八个膀大腰圆的怒汉。
走着走着,迎面而来一个卖汽水的人,黑八忽然立住身子,我跟曹一知收不住脚步,一下子就走到他前面,同时身后那几人也赶上来。忽然,黑八一伸手,从卖汽水那人的塑料箱里拽出两瓶汽水,猛地一转身,两个瓶子不由分说就朝身后的人砸去,又顺势一脚,将那人踢倒。紧跟着,半截破碎的汽水瓶,完全没入第二人的小腹,那人的叫声还不等发出来,黑八已经菜刀在手,随着一道寒光,大个中刀。
转眼间,黑八打倒三人,余者骇得不敢上前。黑八气定神闲地将菜刀放回军挎,牵着张巧巧的手扬长而去,无人敢追。张巧巧不时转过脸,朝那几人伸舌头,扮鬼脸,那几人只装作没看见。但事情并没有就这样结束。黑八打的人都是郝三手下,当时在羊门市,最不好惹的三个人就是郝三、黑八跟刘老歪。
一听说自己的兄弟被打,郝三冷笑一声,当即召集三卡车的人,气势汹汹地四处找黑八。这时候黑八正在张巧巧的家里,跟未来岳父下棋,忽然间,楼下被上百个人包围,老头慌了,看看黑八。黑八说,别管他们,下完棋再说。说着,一马卧槽,将军。未来岳父面色惨淡,棋盘上输赢事小,一伙子亡命之徒兵临城下才是大事。他赶紧跑向卫生间,奋力敲门。里面正在洗澡的张巧巧不耐烦地说,你慌啥,黑八能搞定。
其实,搞定那次事的并非黑八本人,而是他忠心耿耿的兄弟们,郝三的人还没上楼,就见从街头巷尾涌来无数左臂带着红套袖的人,个个手持片刀,上来就砍。郝三的人胆一寒,应战的能力就没有了。据说,那次郝三彻底折了,能不折吗?左脚的脚筋都被挑断,谁还能服他?
从那以后,黑八更加威风,张巧巧对他也更加崇拜,到处显摆自己是黑八的女人,那份洋洋得意,好像被选上了英国王妃。但我总觉得张巧巧对黑八不是真情,没必要一次次为她出头。有次喝酒,我将这一想法说了。黑八忽然一沉脸,将酒杯猛地往桌子上一顿。虽然黑八耍狠,但跟我发脾气,这还头一次。当时,我就没有接着往下去说,但,心里也是很不痛快。很多年以后,我检讨自己,假如当时我不管不顾接着劝一劝黑八,也许有不同的结局。是的,快到结局了,那是黑八为张巧巧打的另外一场架引来的落幕。
有一天,阳光甚好,我跟黑八、曹一知去喝酒。三人落座,点了四个菜,尖椒干豆腐、地三鲜、鸡蛋甩袖汤和炝土豆丝。酒是花园白,按照惯例,要了三瓶。刚喝两口,张巧巧从外面进来,我们一看她的脸色,就知道刚吵完架。果然,张巧巧见到黑八就诉起了苦,说刘老歪如何如何欺负她。
黑八听了,将筷子一放,冷笑一声,站起来就要走。曹一知问,用不用召集一下弟兄。黑八摆摆手说,不用。教训完他,我还回来,咱们接着喝,你催一下菜,让地三鲜快点上来。说完,领着张巧巧就出了饭店。
地三鲜需要过油,做起来费事,比较慢,最后一个上来,刚端上桌,黑八也回来了,张巧巧没有陪同,我和曹一知都没问,也没打听黑八是怎样教训那个胆大包天的刘老歪。光顾喝酒了,一口气将三瓶白酒喝光,三人都醉得一塌糊涂。
喝完酒后,我们一起踉踉跄跄出了门,往回走,想抽烟了,可一摸兜,都没火。就这样,我们三人各自嘴唇上叼着没点燃的烟,走在寂静无人的公路上。路灯洒下,将三张脸照得惨白,影子像小鬼似的一会前,一会后地转。黑八忽然倚着路灯不走了,嘴里哼哼起迟志强的《十不该》,我跟曹一知也随着唱起,“一不该哪二不该你不该偷偷摸摸把我来爱,偷偷摸摸爱我也没有关系呀!你不该跑到我的家中来,三不该呀四不该,我不该异想天开去发财!想要发财走正路也没关系,我不该跟着别人去学坏。……”
对面是家属区,临路楼房的灯光都已经熄灭,我们沙哑悲伤的歌不晓得吵醒了谁,或许谁也没有被惊动,每片玻璃背后都挡着窗帘,窗帘后没有灯光点燃,大家都在睡眠里休息或奔逐,只有醉酒的人才流连街头。
突然,曹一知发现有个悬挂牌子的食杂店,冲我和黑八神秘地一笑,晃着身子走过去,猛力地拍着窗户,终于有一盏灯亮了,一个睡意朦胧的老太太披着衣裳走出来,一边打哈欠,一边隔着窗户问曹一知买什么东西,满脸的不高兴。曹一知问,有没有火柴。老太太一听,火冒三丈,深更半夜为了一盒火柴就把自己从梦乡里拖出来,眼前的人简直岂有此理,但还是递过一盒。曹一知不慌不忙地划着一根,将烟点着,随手把火柴还回去,说了声谢谢。老太太一愣,连预想中的五分钱都没有,刚想暴跳如雷,曹一知已经转身离去,想必这个晚上那可怜的老人将不会衔接她中断的梦境了。我乐颠颠地跑过去,将烟对着,又将自己的烟递给黑八。吸烟的人都知道个规矩,就是一根烟不能对两次火,要不死老婆,虽然目前我们都没老婆,可不能不为日后那位夫人长命百岁做好准备。
对完烟后,黑八深深吸了一口,又将烟喷出,那烟雾还没散尽,一柱强光猛地打到他脸上,随后一阵刺耳的警笛声响起。隔着缭绕而起的烟雾,我望见黑八的脸忽然变得飘忽起来,轻轻的烟雾转眼被风吹散,同时散去的还有黑八的脸孔。那是他留给我最后的印象,安放在记忆里,却成了遗像。
就这样黑八坐了牢,事后我才知道,就在饭店的厨师做地三鲜的这会儿工夫,黑八穿过两条街,找到刘老歪,一刀砍下去,刘老歪当场毙命。
我不想知道,黑八为何出手那样狠,以至于自己如此收场,凶狠而蛮横地结束了他这一局。我也不想知道,他的真爹假爹和亲娘听到消息后如何痛不欲生。我只知道,黑八对我很好。因此,当后来听说他在狱里跟人打斗,不慎死去的消息后,哭了许久,失落了许久,也孤独了许久,无心学习,以至于高考落榜,但我不后悔。
到如今,那些记忆已经千山万水地被甩掉,可是,偏偏有一天,我在某家台球室遇见了张巧巧,又全都回来了。当时,她正在跟一个高大雄伟的男子打球,案子上只剩最后几个球,那男子弯腰,瞄准,睁一眼,闭一眼,手一送,球杆顶出去,绿呢绒的桌面上一只球嗖地向洞口滚去,跌落。张巧巧拍着手跳起来,黑八掉洞里了,你赢了。赢的人傲慢地直起腰,等着下一场开局。看到这里,我心中一阵强烈的痛,张巧巧在喊黑八的时候,难道就没想起那个叫黑八的人?
也就在那时,我决定写这篇小说,算交代,写完之后呢?或许,我就是另外的张巧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