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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梅

2014-04-10刘亮

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李梅

刘亮

没有风,没有风便是好兆头。

这是下车后,我脑海里蹦出来的第一个念头。这便是七角井了,一个地处西北的戈壁小镇,也是我的出生地,四岁以前,还不晓事的我一直在这儿生活。

此行,除了过来看看,满足一下自己的好奇心,我更重要的目标,是奔李梅——那个本该会成为我老婆的女孩子去的。

说起来,此行确实荒唐。毕竟,我对那个叫李梅的女孩子的全部了解,仅限于这个名字。

七角井的太阳真好。

在北京生活了那么多年,我似乎第一次知道,太阳竟能如此璀璨夺目,明晃晃的,让人不敢逼视,让人心里敞亮。

这样的太阳才叫太阳,除了有点热,没什么毛病。

在这样的阳光照耀下,人心里,那些龌龊卑鄙的想法,那些阴谋诡计,应该连一丝一毫都生不出。我这样想着,心情渐渐舒缓下来,开始细细打量起这个小镇。

眼前,一排排有着船形拱顶、砖色陈旧,已经破败不堪的红砖平房,沿着脚下一条坑坑洼洼的柏油马路两旁的林带次第排开,平平整整,规规矩矩,远看,似乎家家户户全都一个样。

来之前,我曾三番五次地回家,找父亲和母亲,拐弯抹角地打听了许多诸如此类有关七角井的事。我问得很小心,并没有让他们察觉到我的意图。直到上了火车,蒙在鼓里的他们仍然以为我此行的目的地是云南,有着热带雨林和吊脚楼的西双版纳。如果他们知道,我要去七角井,我的出生地,相信他们一定会像以前一样,摇头撇嘴地劝我,“北京多好,那个鸟不拉屎的戈壁滩,有什么看头?你实在没必要去。”

特别是母亲。在母亲的记忆中,七角井只余一些碎片,它西距以盛产哈密瓜而闻名天下的哈密市200公里,四面环山,还全是寸草不生的光石头山。交通不便。水又咸又涩。特产除了盐和硝,便只有风,好像和七角井结了八百辈子的仇,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二百多天风要赶来捣乱。而且这儿的风还出奇的大、猛,势子一起,必然是飞沙走石、刮得昏天黑地的,碗口粗的树都能刮断。

九月风少,或许这也是我选这时候来七角井的原因之一。

相较于母亲,父亲对于七角井的记忆要清晰有条理得多。很明显,他对七角井的感情也比母亲要深得多。他告诉我,这儿本来是一片荒无人烟的戈壁滩。解放后,人们在这儿发现了贮量极丰富的盐和硝,于是便有了人,成立了一家名叫盐化总场的大型化工企业。由于最早来这儿搞开发的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后来才交到地方,所以这儿的建筑全部是营房式的。

1984年,作为返城知青,父亲回到了北京,当时我还不记事。一眨眼,26年已经过去,但七角井似乎还是父亲所说的那个样子,只是更破更旧一些而已。

由此可见,七角井目前的情况并不是很好。

那么李梅呢,她现在还在七角井吗?她长什么样子,是不是已经结婚了甚至有了孩子?按母亲的说法,她只比我小三岁,也有27了,这个年纪拖上三两个孩子很是正常。还有,见到她,我该说些什么呢?她又会对我说些什么呢?一路上,这些问题一直藤蔓般死缠着我。

事实上,几年前,当母亲偶然给我说起我的出生地七角井,并且告诉我那还有父亲给我定下的一门娃娃亲,姑娘名叫李梅时,我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自己的名字何青,还有小时候听过的青梅竹马的故事,我相信,这一定是两家大人有意为之。

当时,我就以开玩笑的口吻提出,正好我还没成家,不如把李梅接到北京,让她嫁给我得了。当时,看父亲表情,似乎有些动心,母亲却想都没想就拒绝了。我问为什么。母亲理由一大堆,主要是说我对李梅一点都不了解,身高长相、脾气性格、学历工作什么都不知道,没有感情基础,不光我不了解,他们也不了解,因为两家早就断了联系。这还在其次,更主要的是,我们现在是地道的北京人,有北京户口。想把她接来,先不说她现在结没结婚、愿不愿来,就是想来,也面临着户口、工作等种种麻烦,这些问题比如户口,也不是不能解决,但花的代价太高;还有工作,给她找个将就点的工作,累不说,还不赚钱,最后苦的还是我。用母亲的话讲,接她来总之是不划算,还不如踏踏实实找个北京姑娘。听完母亲的解释,父亲也成了应声虫,连连点头说对。

那年,我才24岁,那个叫李梅的名字,听过便被抛到了脑后,却又不能完全忘记。这6年间,我谈过好几次恋爱,换句话说,是失恋了好几回,工作生活也都经历了不少波折。不知为什么,每次打击过后,意志消沉时,我都会莫名其妙地想起七角井,那个父母口中天高皇帝远根本就不知道什么叫压力的地方,当然,也会想到她。

我思索着,信步向前,一连走过五六排房子。

当我的目光终于在路边一家小店驻足时,我定下心来。

那是一家很不起眼的小店,门是黑木门,大敞着,门头的旧招牌上写着“春晖小卖店”字样,字是红色的娃娃体,显得很拘谨,而且很多笔画的颜料已经掉得差不多了,看上去寒碜之极,怎么也找不着一点春晖能给人带来的暖意。门两旁还各有两个大字,左边是“餐饮”,右边则是“住宿”。

我几乎想也没想便走了过去。走了那么远,这是我看到的第一家旅店,不管怎么说,我得先安顿下来,再开始我的寻找……

这一趟来七角井,与其说是找人、探访我的出生地,不如说是想给自己单调乏味的生活添一点颜色,添一点值得说道的东西,当然,还有更重要的——

古人说,三十而立。今年我已经31岁了,虽然还没立什么业,但怎么着也算个大龄青年,该成家了;况且,跟杨淑红——我现在名正言顺的女朋友——掐指一算也已经处了两年多,用父亲的话讲,是时候更进一步,明确关系了。而淑红呢,虽然她并没有要我向她求婚,哪怕连暗示都没有,但依我看,那是她抹不下面子的缘故。她是那么优秀,当初,她在我们公司一露面,光凭那份漂亮就吸引了众多未婚男士灼热的目光,而且她能力还很强,只用了一年半就从一个普通业务员升到了业务主管,成了公司的中层领导,不夸张地说,追她的人至少有一个班,其中不乏长得比我帅家庭条件比我好的。人丛中,她却偏偏选择了我,连我自己都觉得意外。

她说我老实可靠。

她说这就是缘分。

刚开始我还觉得她说的有道理,不然,天底下那么多人,家在南京的她怎么就能认识北京的我?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交往的深入,我得承认,她是认真的,她是真的爱我。

两年多来,她已经把能给我的一切都给了我。所以我相信,只要我下定决心,向她求婚,她应该是会答应我的。

公司很多同事都嚷着要喝我的喜酒,让我赶紧办事。在他们看来,我和杨淑红结婚是板上钉钉早晚的事。

可我还在犹豫,总觉得我们的前途未必光明。

刚到公司时,她和我一样,是个小职员,和她在一起,我没有丝毫心理负担,作为一个老员工,甚至还有种能时时处处指点她的优越感,但随着她在公司地位与影响不断上升,我心里也越来越不是滋味。尤其是她成为公司业务主管之后,这种感觉越发强烈。我老是有一种跟她无法长久的危机感,总觉得她并不适合我,哪怕就像她说的,我们有缘,可那又怎么样?缘分不是爱情,缘分更不能保证一段美满的婚姻、一个幸福的家庭。即使我们真的有缘,只怕也是有缘无分。

归根到底,她太优秀,对于我,并不是很合适的谈婚论嫁的对象。很少有人知道,在我内心深处,潜藏着别人无法想象的浓浓的自卑,我老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在这个物质主宰一切的年代,那些女孩子,尤其是那些姿色能力俱佳的,最终为了房子和恋人分手的概率比为了爱和恋人步入婚姻殿堂的要大得多,看惯了悲欢离合故事的我有一种预感,不管我如何努力、如何付出,她最终都将离开我。

刚开始找对象时,父母也告诫我心气不要太高,需知漂亮不能当饭吃,依我的条件,“丑妻薄地破棉袄”才是最好的选择。正因为如此,现在跟她约会时,我基本上是把每一天当做最后一天来过的。我竭尽全力地对她好,却又时刻都在设想,她离我而去时我该怎么办?这样矛盾的心态让我觉得自己活得特别累,久而久之,我甚至不止一次想过,她要是主动离开我就好了,这样我就不会那么累了。而在这样想的同时,我能做的却是加倍对她好!

我想,这次回去,必须给她一个交代了。

要么分手,要么结婚,我得做出选择。

我不能再拖着她了。

“嗨。”眼看着,距离“春晖小卖店”大门也就四五步了,旁边有人压着嗓门喊,显得很神秘。

我一转脸,只见一颗覆盖着花白头发的脑袋从前面墙边探出来。那是一个女人,看样子应该有60岁左右,生着一张圆嘟嘟的黑脸,不光在喊,还冲我招手,很小心的样子。

我步子稍稍一慢。

“老板,是要住宿吧?”她急切地说着,声音就像是从石头缝里很艰难地蹦出来的,又细又低。

我站住,打量着她。

“我这边有地方,干净卫生还便宜。”她一边轻声说着一边把圆滚滚的身子从墙后面挪出来,脸上铺上了一层谄笑。

她可真够胖的,特别是胸部、肚子两个部位,鼓涨得像塞了大气球。不过,更让我无法忍受的是她的行为,摆明了这是要跟“春晖小卖店”的老板抢生意。这样的人,哪怕她那里再干净再卫生再便宜我也不会去的,我撇撇嘴,“嗤”了一声,继续向前走去。

“哎,我那比这好多了。”看我不理她,那个黑女人索性豁出去,喊了起来。

我不再看她,径自进了屋。

屋里光线有些暗。我眼睛眯了好一会,才习惯屋里死一般的寂静并看清眼前的一切:屋子最里面靠着墙的是一排货架,上面摆着烟酒百货之类的东西;货架前面是一节柜台,柜台左边挨着墙的那头摆着一台电视机,这一头则搁着计算器等杂物;柜台外面,对称地摆着四张长条桌,桌子上面铺着白色碎花的塑料桌布,凳子看上去却是黑乎乎的;我注意到,右边墙上还有一扇关得严严的红漆木门。而就在我的身边,一进门的那张桌子旁边,端端坐着一个人。

那是一个女人,30来岁的样子,一头长发披散着,瓜子脸显得很清秀。她身上穿着一件短袖的黑T恤,白皙的脖颈下胸脯骄傲地高耸着,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正好望见一道深深的乳沟。

我浑身上下不由一热。但紧接着,我便发现,她的脸垮着,一脑门子的不痛快。她在跟谁生气?也许是这热得要命的鬼天气,也可能是为那些该来而没来的客人,或许是刚刚跟谁吵过架,但不管怎么说,都不应该是为我这个好不容易登门的客人。我估计,她应该就是这家看不到一点生意迹象的小卖店的老板。

更让人觉得奇怪的是,就连她生气的样子也挺诱人。

接着,我又注意到,在她身边的桌子上,摆着一幅绣了一半的十字绣,图案是牡丹花,嫩绿的叶子托出很大的半朵红花,也许是屋子暗的缘故,那花染了血一样,显得格外的红,红得艳,红得俗,活像新娘头上的盖头。

显然,老板是用绣花来消磨时间的。但也正是这幅绣了一半的牡丹花,让这间屋子亮堂了许多。

“吃饭还是住宿?”她终于回过神来,脸上浮出了微笑,笑得很淡。

“也吃饭,也住宿。你这怎么收费的?”我看着她,心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如果,她就是李梅,那这算不算天意?如今很多收视率奇高的影视剧,不就靠这样的巧合来吸引眼球吗?

“吃饭,那有菜单……”她指了一下桌上的一页纸,接着说道,“住一晚30。”她的语气有些平淡,并没有我想象中的,因为生意上门而显出太多喜悦。

“哦。”我点点头,一晚上30块钱确实不贵,但不管价钱怎样,还是得先看看地方吧。

“看你不像是西北人吧?”她领着我从那张红漆木门进去,看完房间出来,两个人隔着桌子坐定后,她看着我,微微侧着头,用探询的语气问。

“老板好眼光!”我冲她笑了笑。

“那你大老远,到这来干什么?”她的头侧得更厉害了,但脸上表情仍是淡如秋水。

“找人,顺便再看看这七角井。”我端起她刚给我倒的凉开水,一口气喝干又补了一句,“我也是在这出生的。”

“找人?你找什么人?”她起身,给我把水续满。

“一个叫李梅的女孩子,今年27岁的样子。”我两眼定定地看着她,即使她不是李梅,我也希望她能给我提供一些线索。

“李梅?”她轻轻念着,摇了摇头。随着她头的摆动,我觉得自己就像被人兜头浇了一盆冷水,连心都一下子凉了很多。

“唉。”她轻叹一声,语气里有了些感情,“这七角井,最红火的时候有两万多人,现在,有门路有本事的家都搬走了,没搬的那些,家里年轻后生也差不多都出去打工了,只留些老弱病残,千把人。以前这的学校,还有初中高中,如今就剩小学了……”

“这样啊!”我从她的语气中品咂出一种哀伤的味道,却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如何安慰她。感同身受说起来容易,可要做到,难。她的感受,无疑只有她自己真正能懂。

“这么大个中国,北京上海广州深圳……那些个大城市,哪都能找到七角井人,”她愤愤不平地接着说道,“最可怜的就是那些出去打工的,连农民工都不如,碰上经济危机企业不景气了,农民工回到家还有一亩三分地,可这呢,想种地都没门。”

“你怎么不走?”我岔开话题,颇有些疑惑地问。她能在这开店做生意,应该不会太穷,能力也不会很差;况且,就算出去了她没条件自己当老板,依她的长相,找个工作想来不是太难。

她轻轻叹了口气,眼光越来越迷离,幽幽地说道,“你到这是来找人。我呢,我是在这等人。”

“你等什么人?”我很好奇也很感慨。寻找与等待,似乎是当前人类至少是我们中国人最常见的两种姿态,也是我们不快乐的根源。

她垂下头,似乎不想回答我的问题,又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根本就没有听到我的话。

我自嘲地笑笑,觉得自己是有些是非,不该打探他人隐私,也没多想,顺口又问道,“你这生意怎么样?”话刚出口,我就又后悔了,这个问题的答案是显而易见的。

“光这一片就三四家店,除了镇上的干部,全指着从山北三塘湖油田往哈密去的那些司机,你说能好吗?”她端起茶,抿一口,脸上的表情还是云淡风轻的。我有一种感觉,她似乎并不在乎生意的好坏。

“你好像也不发愁噢?”我索性问出了口。

“愁什么呢?已经这样了,何必再给自己找不痛快?”她轻轻接了一句。

“你心态真好,真够坚强的。”我由衷地赞叹。如今这个年代,哪怕是生活在北京那样的大城市,对自己的处境,也是以自觉不如意发牢骚的居多;像她这样,生活在环境恶劣的戈壁荒原,还能这么洒脱,实在难得。很多报刊杂志上大肆宣传的扎根边疆扎根基层的典型,怕也就是这个样子。

“坚强。我这叫坚强?你看那老人家……”她“嗤”了一声,往门口走了两步,伸手向外一指,随着这一指,她脸上的表情变了,显得有些严肃。

我伸长脖子,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出去,只见马路斜对面,一排平房的阴影里,一个看不清模样的瘦老人缩在一张小马扎上,一动不动的,仿佛一块石头,还是一块染成了土黄色的石头,因为他身上穿着一身我只在老电影里见过的那种最老式的黄军装。

“他解放前就参加了革命,后来跟着王震进新疆,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来到这七角井,搞开发、建设,当时他们叫农五师,再早是六军十六师,再往前追是延安教导旅,毛主席亲自命名为‘红星部,算得上是御林军了。他今年87,能一直活到现在,你说坚强不坚强?”

“像他这样的老革命,政府得照顾吧?”看着那个毫不起眼的小老头,我怔住了,好一会才想起来问。

“照顾什么?就是钱拿得比一般退休工人高点,过年过节有人来看看,还能怎么照顾?”她摇摇头,接着又道,“不过他跟我们还是不一样,我们是没地方去。他呢,四个儿女有三个在外面,有的在乌鲁木齐,有的在哈密,都想把他接走,可他不去。”

“那他是七角井的老人了,这七角井的人和事,他应该都熟吧?”我的心忽然一动,向外走去。

“你准备找他打听?嗨,你算了吧。他耳背,而且脑子也糊涂了,除了以前打仗的事,什么都不记得……”她的声音在后面撵着我,一起出了门。

果然,从老人那,我什么答案都没得到。他始终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我走不进去,也没法让他出来。

吃过中饭,好不容易熬到上班时间,我出了门。

马路两旁是林带。林带里面清一色都是杨树,钻天杨,树干笔直地直指苍天,外围则是沙枣,全都歪七扭八地朝一个方向歪着,这些树,最粗的也不过碗口粗细,可如果按父亲所说,就在那羸弱的躯干里,至少已经隐藏了二三十个年轮。

父亲告诉我,他们刚到七角井时,这里还是满目荒凉,树只有极少几棵。为了改变这的环境面貌,他们一到就种树,因为土地瘠薄,这的树非常难活。但在他们的带动下,镇上人一起动手,费尽千辛万苦,终于让镇上有了几条林带,父亲他们给这些树起名叫扎根树。

我完全能够想象:当年,父亲他们植下这些扎根树时,是怀着怎样一种喜悦和激动的复杂心情;我也相信:与树同时植下的,那个把小镇建设得繁华似锦的梦想确实是一种纯洁而崇高的信念。可现在呢,树还在,仍盈盈地绿着,人却走了,到底没有扎下根来。

想想也挺有意思。

按照“春晖小卖店”那个叫齐晓春的女老板的指点,我首先去了位于镇政府的镇派出所。

齐晓春很明白地告诉我,就算到镇派出所可能也问不出什么结果。盐化总场是2001年正式破产的,破产时人已经走得差不多了,镇派出所接收的只是剩下的这些住户的户口资料。而在2001年之前,从上世纪80年代中期,盐化总场人就开始不断地往外迁移了。

果然,在镇派出所户籍室,那个长得很像李宇春的小警花非常敬业地帮我找了好一阵以后,对我耸耸肩笑着说了声“不好意思”。没有李京生——那是李梅父亲的名字——的任何资料;其间倒是找到了一个李晓梅,年纪却是64岁,我应该叫阿姨的。

紧接着我去了“老年之家”,这也是齐晓春的主意,她说那的老人多,我多动动嘴,没准能打听到一些有用的讯息。

七角井镇“老年之家”是一间二十多平方米的平房,墙刷得很白,踩光了的红砖地面打扫得十分干净,完全可以用一尘不染来形容。房间虽然不大,但里面只摆了4张桌子,所以还是显得有些空。眼下,4张桌子全都满着,两桌在打扑克,一桌在下象棋,还有一桌把麻将牌推得“哗哗”山响,除了正玩的人,旁边还围着一些观众,大概也算替补选手,说着笑着嚷着,显得格外热闹。

我进去没多久,就赶上象棋桌边一个白胡子老头吹胡子瞪眼地骂“臭棋篓子”,而旁边看棋的一个头发全白的老人缩着脖子、头都不敢抬,显然,挨骂的就是他。

可惜的是,我把这4张桌子转完,白头发黑头发没头发的老头老太太挨个问过来,也没一点收获。好在,那些老头老太太都很热情,热情得让我都不好意思失望了。他们七嘴八舌地告诉我:当初的盐化总场下面有四个分厂,场部和一分厂、二分厂就在这里,三分厂和四分厂却在十几二十公里开外,而且几个分厂人都不少,所以相互不认识并不奇怪;当年的北京知青早就走光了,争论一阵后他们还一致认定,最后走的是一个叫“豁子”的人,1998年才回的北京;不光北京的知青走完了,上海的、南京的、武汉的,那些大地方的知青也都走光了,人家有政策,能回去,剩下的都是自流来疆的,走不了的。

我还给他们说到了我的父母,很遗憾的是,他们对我的父亲母亲也没有一点印象。不过,当一个老人得知我住在“春晖小卖店”后,马上便和其他人谈起了齐晓春,然后又说到了一个名叫张晖的人。

从老人们那里,我知道了这样一个故事:张晖和齐晓春本来是一对要好的恋人,他父亲是一个上海知青。1996年的时候,按政策张晖回了上海,走前,他向心上人发誓,等自己在上海安顿下来,情况好些后一定会回来接她。头两年,张晖还常给齐晓春写信,可再往后就没消息了。包括齐晓春父母在内,很多人劝她,说张晖去了大城市,心花了,肯定不会再回来,让她死了这条心,再找一个。齐晓春却是谁都看不上,直到现在还是单身。

听完老人们的讲述,我这才知道齐晓春是在等什么人,心头不由一阵感慨,不知情的人都以为那些知青、知青子女回到大城市很幸福,可他们又哪知道身在大城市的苦处?我想,如果那个叫张晖的男人真的很爱齐晓春的话,他肯定希望能给她一份幸福的生活。可他有这个能力吗?不管他在七角井如何出色,可到了上海肯定是很一般,光一套房子就会愁白他所有的头发。在物欲横流而又无比庞大的世界和现实面前,个人的力量是那样的渺小、微不足道,爱情,更是不堪一击。

如果给不了心爱的人幸福,他好意思来接她吗?考虑到现实种种,对这段感情,他说不准早就死心了。

再往后,老人们的话题越扯越远。也是从他们的讲述中,我才知道,在七角井,像张晖和齐晓春这样因为一方离开小镇而分手的恋人还有很多,只不过,他们很快又有了新的恋人,像齐晓春这样一直傻等的还真是少见。

这个齐晓春,我在心里叹着气,不知怎么又想到了李梅。

太阳偏西,我开始往回走。

从那些老人们嘴里,我得到了许多讯息,这些消息跟李梅无关,可我还是听得津津有味,因为它们跟七角井有关,跟我的出生地有关。

快走到“春晖小卖店”时,一个身影挡在我面前。

“你干什么?”我定神问道。随后,我才注意到,挡住我的,正是上午见过的那个想拉我去住店的那个黑胖女人。

“小伙子,我好心告诉你,最好别在那住——”黑胖女人一脸严肃地看着我,然后朝“春晖小卖店”努了努嘴,继续说道,“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白骨精,我不骗你,那真是个骚货、臭婊子……”

“你——”我高声打断她的话,想了想,还是把“真卑鄙”三个字咽回肚去,毕竟,面前是个看起来年纪比我母亲还大的老人。不过,我确实不喜欢她说齐晓春的坏话,一个男人,一辈子能遇上个像齐晓春这样的痴情女子,那老话讲,该是前辈子修来的福分。

我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

“刚才那老女人跟你说什么了?”屋里,她还是坐在靠门口那张桌子边。我进门后,她目光柔和,静静地看着我的眼睛,问。

“嗯……”面对着那双纯净到几乎透明的眼睛,我支吾了几声,不知道该怎么回答。显然,刚才的一切她都看到了。

“她是不是说我不要脸,是个婊子?”说这话时,她眼睛里的两泓秋水还是那么平静无波。

这下,我更紧张了,好像自己做了什么亏心事,让她发现了一般。

“以前,我跟她儿子谈过对象。”她继续说着。

“哦。”我点点头,心里踏实了很多。听她的意思,她以前和那个女人的儿子谈过对象,最后却没有成,就为这,那个女人说她的坏话,这一点也不奇怪。可她紧接着说出来的话却大出我的意料。

“不过,她也没有冤枉我。我确实是不要脸,来这住宿的客人,只要是男的,只要付得起钱,我就会陪他睡觉。怎么样,你要不要我陪?”我呆呆地看着她。我在她脸上看到的是一副很冷漠的表情,它明白无误地告诉我,除了那个没等来的男人,这个世界跟她毫无关系。

“还是因为他,对吗?”良久,我问。

“为他?我可不想给自己找这样的理由。我就是为钱,我得赚钱养活自己,对吧?难道你以为,就靠这个店,我活得下去?”她红唇微启,脸上是嘲弄般的淡淡的笑,像是笑我愚钝。

“那你……你这样子?你干嘛不到城里去,打工、开店,干什么不行,何必干这个?”

“我得在这等他,等他回来给我一个交待。”好一会,她答我,声音幽幽的,像是从地底深处传出来的,像是连她自己都觉得这个答案很荒谬。

“你真是太傻了。你想过没有,他可能永远也不回来了?”我嚷了起来。

“我傻?那你呢?你现在有对象,干嘛还要来找那个李梅?你这样,对得起你现在的对象吗?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你们男人,全都是这个德行。”她声音提起,炸开来,情绪比我更激动。

我浑身一震,她的话仿佛一块从天而降的巨石,重重地砸进我的心湖,激得水花四溅。

我抛开一心爱我的人,千里迢迢赶到七角井,寻找一个从没有见过面的女孩子,这样做对吗?这样做值得吗?在她看来,我是不是也很傻?

别说找不到那个李梅,就算找到了,又有多大可能,她比淑红更适合我?

这山望着那山高,这其实是人最大的悲哀。

是啊,我得醒醒了。珍惜眼前所有才是最重要的,何必非要去寻找那虚无飘渺的所谓缘分呢?

我当即拿出手机,开始给淑红拨号。我的心“嗵嗵”狂跳着仿佛要蹦出胸腔。我想她了。我是真的想她了。我还从来没有哪个时候像现在一样想她,也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想过任何一个人。这次出门,我只是告诉她要出去几天,去哪?干什么?什么都没说,现在想想,这实在是不应该。

我现在是那样地渴望见到她,也是直到现在,我才发现她是那样的好,知道她对我是那么的重要。她的温言细语,她的体贴关怀,她的善解人意,还有她的灼热怀抱……一切的一切,我绝对不能没有她。纵然我知道在回北京之前肯定见不到她,但哪怕只听听她的声音也好啊。

然而,手机那头传来的却是“该客户已关机”的提示音,冰水似地,把我的心浇得又湿又凉。

回北京的途中,我又跟她联系了几次,仍然一直关机。

我心急如焚。但直到这时,我仍未意识到会有什么不妙。

回到北京后,我从邮箱里一大堆邮件中首先挑出了一封,因为这是淑红的。

阿青:

你好。有些话本来想亲口告诉你,但还是发邮件吧,既能说清楚,又免得尴尬。

一句话,咱们分手吧!如果这会给你带来伤害、带来痛苦,那我说对不起。也许,我出现在你生活中,本来就是一个错误。

先说说我是怎么出现在你生活中的吧。我不知道,叔叔阿姨是不是告诉过你,其实你和我一样,出生在遥远的新疆哈密,一个叫七角井的小镇子。不同的是,你4岁就离开了那里,而我则一直待到15岁,初中毕业后才跟着继父回到南京。没办法,事情扯得更远了,这又说到了我的继父,是的,我现在的父亲是继父,我亲生父亲在我五岁那年,我还不太记事时就没了,我现在甚至连他的模样都不记得。大学毕业后,我在南京找了份工作,又谈了个男朋友。然后,我就失恋了,当时我情绪十分低落,我想不明白,他一直口口声声海誓山盟说爱我,怎么有了新欢说分手就分手呢?那段时间,母亲整天陪着我、开解我,为给我解闷,她给我讲了很多事。她告诉我,我还没出生时,我的亲生父亲就和他最好的一个朋友指腹为婚,为我定下了一门娃娃亲。

你现在是不是已经察觉到了什么?对,如果后来不出现那么多变故,如果我们都没有离开叫七角井的小镇,那么,我和你,现在很可能是作为一对夫妻生活在一起。

母亲的讲述让我一下子对你有了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兴趣。后来,我回了一趟七角井,虽然并没有抱太多希望,但经过多方打听,还是顺利地从当年你父亲写给别人的信件上找到了你家在北京的住址;那么多年过去,本来我以为,你们家可能早就搬了,没想到,费了一点周折以后,我还是很顺利地在那个地址附近找到了你们家。那天,我遇到的是你们家后面胡同的王大娘,就是每次见到咱们都要笑着打招呼的那个。我打听到你家的准确地址后,又打听你的情况。刚开始,王大娘很警觉。我就告诉她,你是我网上认识的对象,因为不了解情况,所以来暗访一下,看你是不是真没结婚,为人怎么样?王大娘听后,马上就把你的情况都告诉了我,还夸你聪明、老实、能干,好得像朵花。

再往后的事情你都知道了,我到了你们公司,正赶上你们公司招人,我去应聘,很顺利地进了公司,然后又见到了你。

现在你总该明白了吧,为什么在公司,我只冲你笑,只答应你的约会,并且很快就成了你的女朋友。因为我想,既然人潮人海之中,我能够找到你,那我就没有理由不相信,我们之间是有缘的。我相信,只要我用心经营,那份缘就一定会开出最最绚烂的爱情之花,结出最最甜蜜的爱情之果。可是,这两年多的相处使我明白,我错了。我所在意的我和你的缘分,其实不过是七角井荒原上的“水影”而已。

你可能还不知道“水影”是什么?咱们的出生地,七角井地处新疆,西距哈密200公里,是一个很荒凉的小镇,四周全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滩,干旱缺水很少能见到绿色。小时候,我经常一个人在戈壁滩上漫无目的地走,后来我发现,只要有太阳,你往前看,会看到远处似乎有无数的波浪在翻滚,正朝你涌过来。看起来是那样的清晰、真实,其实却只是虚幻的海市蜃楼。

我给它起名叫“水影”。

我和你所谓的的缘分也是如此,看上去很真实,实际却根本就不存在,起码在你心里是不存在的。另外,还有更重要的一点是,头脑渐渐冷静下来的我发现,其实你的性格、你的为人处事根本就不是我喜欢的那种类型。

所以我决定,离开你,也离开这家公司、这个城市。

至于我要去哪,你不必为我担心。现在的父亲从小就教育我,胸怀要像镇子外面的戈壁滩一样宽广,生命要像戈壁滩上的骆驼刺、红柳一样顽强。对这两种植物,你肯定不太了解,怎么给你形容呢?它们都是贴地而生的,永远也长不高,但生命力却极其强大,极度的干旱、烈日的烘烤、严冬的摧残,什么都奈何不了它们,只要春天一到,照样抽枝发芽。在我看来,吃过苦受过罪,七角井长大的孩子就跟它们一样,到哪都能扎下根,绝不会轻言放弃。所以你绝对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想好了自己的归宿。

听我说到“归宿”你的心是不是又悬起来了?因为依我对你的了解,你的心其实很软,一点也不像外表那么冷漠坚强。你放心,我所说的归宿并不是你想象中的天堂或者是地狱。我只是想干点正事,当你看到这封邮件的时候,我已经出发了,说不准已经到了七角井——我们出生的地方。我已经打定主意,去当一名支教老师,可能是短期的,但也可能是长期,毕竟,我的亲生父亲就在那儿。

上次回七角井,我光顾着为那里的孩子难过了,因为和我走时相比,他们的学校他们的教室更破了,桌椅板凳更旧了,连老师的水平也更差了(好一点的老师都调走了)。你可能无法想象,他们的语文老师会把“白菜”读成“别菜”,我不知道那是哪的方言,反正她真是那么读的;还有英语老师的发音,也大都错得离谱,惹人笑话,可笑完了又觉得难过。现在想想,我觉得自己应该为那的孩子做点什么,至少可以去教他们一些东西。那才是有意义的事情,才算有意义的生活。半个月前,我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小学时的语文老师,他现在是七角井学校的校长,他给了我很多鼓励,还希望我能尽快过去。

就此住笔。希望你能早点将我忘记,开始新的生活……

原来,属于我的缘分一直就在我身边,是我自己没有珍惜。

我长长地叹了口气,百感交集地抬起头,眼前已是一片模糊。我把头向西转,朝着七角井的方向。

她就在那。

我想,我有理由再一次远行,马上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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