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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大荒

2014-04-10董岐山

岁月 2014年4期
关键词:黑子母亲

董岐山

老爷岭,老爷岭

三千八百顶,

小顶无人到,

大顶没鸟鸣。

——老爷岭民谣

张大可的电话像冰剑刺中了我的心脏,猛然将彻骨的寒冷逼进我的脊髓并迅速凝冻了我哗哗奔涌的血液,虽然现在正是流火的七月。张大可是驻防老爷岭的边防六连连长,他这是用军事专线,从几千里外给我打来的电话。

“喂?喂喂?您是黑边疆吗?”张连长在电话那边吼。

“我是,请问您是哪位?”我心里纳闷,他平白无故给我挂什么电话?

“我是边防六连的张连长!你听到了吗?”张连长扯着脖子吼。

电话那边呼呼的喘气声,比翻过老爷岭五座大山的军马的气喘声还大。我似乎感觉到他喘出的粗气都喷到了脸上,热呼呼,急慌慌。张连长告诉我,“你爸跑到国境线那边去了,出事了!你快回来吧,越快越好!”“不可能!绝对不可能!”我在电话里说。

这怎么可能呢?他可是看守国境线的老兵呀?因为,自从那次被将军接见后,父亲为了将军的一句话,孤独地在国境线上守望了几十年,虽然没再盼到他日夜思念的将军,却早已将国境线的尊严深深地融到他的血液里,将国境线的概念深深地刻在他的每一根神经上了。他怎么能跨越国境线半步呢?但我冷静下来一想,虽然满腹狐疑不相信父亲会越过国境线,可张连长作为一名军官是不会同我开这种国际玩笑的,再者我俩以前根本就不认识,何况他是利用军事专线打来的电话。

我是某军校的一名教官,回老爷岭是要告假的。所以放下电话后,我直接朝行政办公楼跑去,我要找领导请假。军校领导很同情我,听了我的简要汇报后,给了我两周假期。我给妻子打了电话,简单说明了情况,连家也没回,便直接去了车站。拿到车票时,火车就要开了。急三火四跑进车厢,找到卧铺铺位,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地了,我松了口气。而此时,我早已满头大汗。

我刚坐稳,火车就开了。列车像条游龙似的,一头扎进夜的黑潭向关东大平原游去。

我父亲黑玉柱参军时,恰好是1963年冬天。他们那批新兵被分配到祖国最东北的老爷岭驻守边防。那时,中国和苏联像两只先斗嘴后斗气的老虎,隔着一条边界虎视耽耽盯着对方。因此国境线的气氛非常紧张,就像火药桶,一遇火星就会爆炸。

黑玉柱家在山东胶州半岛,在母亲怀他的时候,父亲叫日本鬼子抓去修公路。公路还没修完,他爹就被折磨死了。他爹死时,他大哥16岁。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大哥把村里的保甲抹了脖子。大哥在村里呆不下去了,远走千里到黑龙江投奔了周保中的抗联部队。大哥抹保甲的脖子,是迫不得已而为之。因为那个狗日的保甲成天缠着他母亲,像条癞皮狗似的纠缠不休。那天深夜,癞皮狗又来了。他站在破草房的窗下,轻声叫母亲开门。癞皮狗以为黑玉柱他爹死了,他母亲和大哥孤儿寡母好欺负,便总想在还有些姿色的母亲身上占便宜。哪想到他大哥火爆性子,他抄起一把杀猪刀从后窗跳了出去。大哥像狸猫一样敏捷,一点动静都没传出。所以,当大哥手持杀猪刀,站在癞皮狗身后牙齿咬得咯嘣响暴睁怒目时,那个癞皮狗一点都没察觉,还在窗前轻唤母亲的名字,像猫叫春似的。大哥丝毫没有犹豫,挥起杀猪刀从他脖颈子抹了下去。

他大哥逃跑没几天,黑玉柱从母亲肚里钻了出来。生完黑玉柱,母亲吊死在了房梁上。后来,一位无儿无女的老猎户收留了他,黑玉柱给他当了干儿子。黑玉柱十七岁那年,老猎户摔下山崖咽了气。

黑玉柱他们那茬新兵一千多人坐军列来到老爷岭,他被分到驻守东大荒的边防某团六连。来领兵的是个副连长,30多岁的老兵。

一下车,刀子一样锋利的大烟炮就将冰凉的雪花塞进他们脖子、袖口、鼻孔和耳朵,继而又被漫山遍野比阳光还毒的雪光刺痛了眼睛。可奇怪的是,别的新兵揉着火辣辣的眼睛骂雪和冷风的娘时,黑玉柱却被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兴奋、神秘情绪弥漫了全身。这种感觉不但熟悉而且亲切,黑玉柱后来想起来了,那是他梦境中经常出现的情景。

老爷岭那时全都被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覆盖着,山高林密,峡谷幽深,悬崖峭壁,行路非常困难,居民也不多,却生活着满山遍野的珍禽异兽。

副连长告诉他们说:“咱们六连离这个车站70公里,不通客车,咱们步行到连队报到。”

新兵蛋子在嗷嗷嚎叫的大烟炮抽打下缩头缩脚,伸不直腿脚,露着为难情绪。副连长见他们这副窝囊样没说话,背起行李踩着积雪咯吱咯吱头里走了。黑玉柱不敢落后,紧紧跟上。新兵们没法,只好踢踏踢踏跟上来。他们是顺着简易盘山公路进山的。副连长边走,边给他们简要介绍了六连的情况。从他嘴里黑玉柱得知,六连负责着一百多里边境线的巡逻保卫任务。

黑玉柱到了六连后,先是进行革命传统教育和爱国主义教育,再就是国防教育。连队领导还领他们顺国境线六连战士巡逻的路线走了一遭。可把黑玉柱累坏了。他做梦也没想到,六连巡逻的边境线会这么长,封山的大雪会没过大腿,而且道路会这么崎岖难走。

漫长的冬天,新兵都在雪野里进行训练。

老爷岭的冬季很漫长,而且冰雪霸占了春天的许多光阴。可是,黑玉柱来到老爷岭的第一个春天却来得很早。看吧,满世界都是东北大地初春的嫩绿——山梁上鞑子香的香气,羁绊得黑玉柱踢踏不开巡逻的脚步;国境线上野百合的香腻,浓稠得黑玉柱的鼻孔老打喷嚏;绿,在一行行北归大雁的翅膀上,在缠绕不开的野草尖上。嫩绿成串成滴地滚动着、舞蹈着,闪着翡翠般的光泽,把整个山梁和溪水都染绿了。啾啾,啾啾啾,一溜百灵鸟的鸣叫染绿了。扑腾腾,扑腾腾,一望无际的黑土地染绿了。唰啦啦,唰啦啦,一马千里的群山染绿了……

黑玉柱每天在边境线巡逻,要往返70多公里,边防六连在他们巡逻线的中间。巡逻时,兵分两路,一路往南走,一路往北走。因为他们驻守的边境线太长,团部给六连配备了军马。一般情况下,他们隔一天巡逻一次。骑着高头大马,巡逻在祖国的边境线上,黑玉柱觉得非常惬意和自豪。

第一个春天,边防六连要与山下人民公社派来的武装民兵一起到东大荒打防火线。东大荒在六连连部以北30多公里的地方,处在老爷岭深山腹地。国境线从东大荒中间穿过,西边是中国雄鸡版图的鸡鼻梁,而东边就是苏联。

那天,黑玉柱到达东大荒的时候,太阳已西斜了。他们快速卸掉身上的辎重,想赶在天黑前搭起军用帐篷过夜。公社武装部长带着100多个武装民兵也赶到了,他是个年近50的老转业军人。他像样板戏里的英雄人物一样,非常漂亮地挥动了一下手臂,说:“同志们,埋锅造饭!”

他们迅速找了面靠近小溪的山坡搭帐篷,山坡离国境线200米远。平整了山坡,拔掉上面的野草,军用帐篷搭起来了。黑玉柱力气最大,噔噔噔抱回三块大方石,嗵,嗵,嗵,扔在帐篷前,山坡砸出了三个大坑。

黑玉柱对连长说:“俺看,用它安铁锅正合适。”连长说:“好!”黑玉柱把三块大石头摆好,中间隔一尺多的间距,他把十印大铁锅稳稳当当安在大石头上。其他战士铲掉小溪边的草皮,连着湿乎乎的泥土,把大石头和铁锅糊了个严实。锅灶垒起来了,可烟囱上哪弄去?这荒天野地的又没有水泥和砖,连长和战士们被难住了。黑玉柱说:“啥愁?看我的!”他一脸的豪迈气概,却又神神秘秘地不告诉大家他究竟怎么解决烟囱问题。

黑玉柱提着斧头钻进了山林,不一会儿,对面山林便传来他砍木头的声音。哐哐哐,哐哐哐——斧头砍木头的声音,就这么在沉睡了千万年的山林里震响了。黑玉柱的砍伐声唤醒了东大荒,他是东大荒挥动斧头砍树的第一人。从来没被打搅过的两只山雀“轰”地惊飞了,落在旁边的白桦树上,唧唧嚓嚓抗议黑玉柱打搅了它们夫妻平静的生活。黑玉柱砍的树已枯死,中间是空的。砍了几十斧子,一人抱不过来的枯树就被放倒了。随着一声大吼,黑玉柱把十多米长的枯树扛在了肩头。

当黑玉柱把枯树咚的一声立在帐篷前,连长和村民都被吓呆了。武装部长竖起大拇指,夸赞说:“这力气,太大了!一头牛才能驮动的枯树,一个人就扛回来了?”连长高兴,眨巴几下眼睛,说:“黑玉柱这小子,比黑瞎子还有力气!”

枯树做了锅灶的烟筒,100多人吃饭的锅灶,就这样被黑玉柱风风火火弄好了。

那年9月初,我接到了我现在供职的军校录取通知书。其实,我虽然从小就和六连战士一起玩耍,我的志愿却不是军校,我内心的理想是想当一名记者。可是,填报高考志愿时,我与父亲发生了激烈冲突,他只许我报考山东军校。为此,父亲不但骂了我,还用木棒打了我一顿。在父亲木棒的淫威下,我的高考志愿书上填写的志愿只有一个。接到录取通知书时,父亲表现得比我还高兴,整天乐呵呵地把微笑挂在嘴边。不时的,他还炫耀地把通知书拿给边防六连的巡逻兵们看。

一天晚上,父亲以为我睡着了,偷偷地下了炕。他来到木房后面的山坡上。那里埋葬着我的母亲、父亲的妻子——惠芝。我蹑手蹑脚地跟踪父亲,隐身在一棵高大的白桦树后面。父亲坐在母亲的坟头前,声音温柔地对母亲说:“咱家边疆出息了!他就要进关里上军校去了。我让他报考山东的军校,山东是咱的老家呀!”

躲在高大的白桦树后,我的泪水冰冷地顺着脖子流淌下来。因为,我终于知道,母亲原来是山东人。她的老家在山东啊。怪不得父亲只许我报考山东的军校呢!这个秘密他可从来没告诉我。关于母亲的任何一点事情,他都不告诉我。而当我每次缠着他,让他给我讲母亲的故事时,他总是叹口长气,说:“等你长大了,就会知道。”

这样的月色,这样的时刻,我想让他多跟母亲唠会儿嗑,就没敢惊动父亲,悄悄回到我们的小屋前。我推开了小木屋外面的院门。我们的篱笆院,是用樟子松桩子围起来的。我站在院子里想了一会儿心事。我清晰地记得,当时,半圆的月亮镶嵌在木屋后的山坡上。木屋的阴影掩住我的下身,我把自己靠在樟子松篱笆上。月光照彻着我年轻的脸庞,幽幽的,凉凉的。樟子松浓浓的香气,包裹着整个院子,一股一股钻进我18岁浓密的黑发。

边防六连的指导员带领战士骑着高头大马跑来了。他们是来为我贺喜的。他们给我带来了崭新的牙膏、牙刷、洗脸盆、回力牌白球鞋、钢笔、圆珠笔、笔记本——还带来了两匹枣红大马让我们爷俩骑。

1964年春天,像黑塔一样的黑玉柱驻扎在东大荒的帐篷里。他们非常艰苦地为祖国的边境打防火线,防火线好像没有尽头。而随着边境线延伸的山峦却越来越绵长,越来越高大险峻。

每天,东边天空刚露出鱼肚白,催促他们起床的军号声就嘀嘀哒哒在老爷岭的峰峦、密林间穿梭了。森林里的鸟儿竟相展露歌喉,百鸟儿齐鸣。它们一边歌唱,一边梳理着美丽的羽毛。

打防火线的日子艰苦。劳动量很大,因为他们要抢在树木和野草疯长之前完成任务,然后武装民兵还得回村种地。

黑玉柱体格健壮,又舍得卖力气,打出的防火线总是最长。你看他把大钐刀抡圆了,周围几米远的地方别想有昆虫飞过。大钐刀的杀气,让那些半米高的野草,还有那些一人多高的灌木齐刷刷地倒向一边。光着膀子的黑玉柱左右挥动着臂膀,上面滚动着肌肉疙瘩。随着肌肉疙瘩滚动的,还有上面比苞米粒还大的汗珠。

那时,中国刚跟边境线那边的苏联老大哥闹翻,黑玉柱他们打防火线的地方,就在中苏边境线上。苏联那边已经架设了铁丝网,而中国那时很穷,老百姓连苞米面大饼子都吃不饱,更何况架设铁丝网呢?听说在遥远的祖国西部新疆,发生了一件大事:那是让所有中国人丢人现眼的事。据说在一夜之间,那里的老百姓发了臆症,纷纷抛弃家园昼夜往苏联那边跑。挡也挡不住,人们都疯了。

既然有了西部边疆的深刻教训,为了防患于未然,为了边防战士巡逻方便,为了防止野火烧过边境线,只好在祖国最东部老爷岭的边境线上打出宽阔的防火线。打防火线就是把边境线中国一侧的野草、树木和灌木丛统统砍倒割掉弄到一边去,让边境线这边暴露出几十米宽的开阔地。这样,解放军战士站岗放哨,谁也别想偷偷跨越国境线半步。

每天晚上都要进行评比的,而每个晚上进行评比时,黑玉柱都能得到连长的表扬。连长说:“这,要是赶上战争年代,黑玉柱跟鬼子拼刺刀,十个小日本也不是对手!你们瞧瞧,瞧瞧他那胳膊,比你们大腿都粗!”听到连长的表扬,黑玉柱心里美滋滋的。我憨厚的父亲,便常常嘿嘿地傻笑。

六连的帐篷就在草甸子北坡,朝阳还暖和。草甸子里的溪水清清亮亮地流着,一直流出国境线,流到老毛子那边。溪水里没鱼,只有青色的、透明的草虾在嬉戏。草虾太小了,小得跟毛毛虫似的,而且数量也不多。通常都是一雌一雄两只草虾在嬉戏玩耍。有的坏小子,就拿着草棍逗弄草虾玩儿,生生把雌雄草虾分开。但很快,雄草虾就能游回到雌草虾的身边。

战士们欣赏草虾嬉戏的图景,通常是在晚饭后进行的。那时,西边的太阳已落山,天空中的晚霞像铺展开来的大红绸子,鲜艳美丽。晚霞的光辉,涂满了东大荒的山峦、草地和小溪,涂满了帐篷的顶子,涂满了他们的身体和年轻鲜活的脸庞。

东大荒一下子开来一百多人,还有不少解放军战士,而社员都是武装民兵,老毛子也慌张,他们便加紧巡逻放哨。黑玉柱他们打防火线,和老毛子隔几步远,连老毛子的蓝眼珠都看得清清楚楚。老毛子牵着的狼狗,都能分出公母。而人在边境线,就算你钢枪在手,就算你对对面的老毛子再恨之入骨,你也不能在边境放枪。就连举起钢枪朝苏联方向瞄一下也不行。枪口朝向他们,你的行为就是挑衅。国家外交部就会收到对方强烈抗议的照会。

就在黑玉柱一心一意打防火线时,他做梦也没想到,很快发生的一件事使他的名字如雷贯耳般地在东大荒炸响了。那时由于天气太热,打防火线劳动比较繁重,又没有充分的给养来补充,所以体力消耗很大。十来天刚过,原本生龙活虎的年轻小伙子都发蔫了。武装部长和连长研究后,决定给大家改善改善伙食。由于黑玉柱胆大,体格剽悍,连长派黑玉柱和一名战士上山打猎。因为是在边境线上,所以从严格意义上讲,黑玉柱的打猎行为根本就不是打猎,而是像原始人类那样的狩猎。而他肩膀上背着的钢枪,成了瞎子的眼睛——摆设。连长给黑玉柱他俩配备了军用匕首,弄来了铁丝和麻醉药。六连巡逻边境的两只军犬,也拨给了黑玉柱他俩一只。那是让他俩用匕首刺,用铁丝套。粗铁丝套野猪、狍子、黑瞎子;细铁丝套野鸡、野兔。麻醉药当然是作为药饵,麻醉猎物用的。

黑玉柱领着浙江籍战士打猎去了,他们钻进了东大荒的深山老林子。老林子遮天蔽日,寸步难行。高大茂密的原始森林,树龄都在100多岁以上。森林里阴森森的,暗无天日。

“黑玉柱,咱别往老林子里钻了。”小浙江有点心虚。因为黑玉柱越走步子越快,把小浙江甩在了后面。小浙江快步赶上,喘着粗气,说:“在这下点药饵,设下套子,明天来捡猎物吧?”小浙江越心虚,越想赶上黑玉柱。不料,脚下一滑摔倒在山坡上。老林子里的落叶经过几万年累积,下面腐烂后变成湿泥,而上面是厚厚一层落叶,睬在上面暄腾腾软呼呼没过脚脖子。不会走老林子山路的人,踩在上面就像踩在海绵上一样,不但费力,还吃劲。

黑玉柱跟小浙江不同,他只要一贴近山林,就像钻山豹一样灵活、敏捷,就像鱼儿游进了大海般舒畅、亲近,有种回归的感觉。

“完犊子样!你还能干啥?”黑玉柱停住脚步,站在前面等小浙江起来。小浙江以为黑玉柱能过来拉他一把,谁知他倚在一棵大松树上,把钢枪从肩膀上卸下来支在旁边,看着他出洋相,一脸的坏笑。小浙江来气了,喘着粗气站起来,奋力折断一根镰刀把粗细的柞树枝,给自己做了个拐杖。“吭”的一声,狠狠拄在地上。“你在这下药饵,设套子。我到山那边转悠转悠。”黑玉柱拎起钢枪走了。

“你别走远了,快点回来!”小浙江的声音飘忽忽的,落在老林子落叶上,一点回音都没有。黑玉柱扒开挡路的稠密灌木,嗖嗖嗖往老林子钻。留给小浙江的不仅有钢枪,药饵和套子,还有六连巡逻战士的好帮手“青子”。青子是那条军犬的名字,青子可是条好汉,个头像小牛犊子似的壮实,头大肩宽,耳朵总是机敏的竖立着。黑玉柱只攥着一把锋利的砍柴斧子,那斧子的斧头又厚又大,锋利的斧刃透着森森杀气。

黑玉柱翻过了一道山冈,嘴里哼着刚跟社员偷偷学的老爷岭传唱了百余年,经久不衰的小调:

提起那宋老三哪,

两口子卖大烟哪……

唱着唱着,黑玉柱就觉得头皮发奓。一股冷风“嗖嗖”从他后脖颈子蹿出来。而事实是,还没等黑玉柱后脖颈子的冷风蹿出来,一股暴风就袭击了他。一声尖利的嚎叫在山谷震响了,震掉的树叶簌簌飘落。黑玉柱当即靠在一棵大松树上,瞬间,哗哗的血液就在他血管里奔腾开来。哐哐的,黑玉柱的心脏快速蹦了起来。啵啵的怒气使黑玉柱的头发竖起来,黑玉柱那个紧张呀,那个亢奋呀。

这是一头野猪。一头天马行空,独来独往的公野猪。老爷岭的森林里,独来独往的家伙不要招惹它。那是独性牲口!它不跟帮,不合群,独性,脾气暴躁。老爷岭人都知道,老爷岭的公野猪最可怕——“一猪,二熊,三老虎”。野猪可是老爷岭的霸主,它脾气最大,也是最霸道,最驴性的家伙。

公野猪的嚎叫声,还在它身后林子里回荡,它就出现在黑玉柱的视野里了。它奔跑的速度比箭还快。黑玉柱只看见远处一人多高的灌木丛被迅速从中间劐开,还没等分开的灌木合拢,一头长嘴獠牙的野猪就蹿到了他眼前。那速度,那冲力,使得黑玉柱不敢直接与它对阵。眼瞅着野猪的獠牙就要顶上黑玉柱的肚皮了,黑玉柱的肚皮要被它劐开了,黑玉柱的身子骨要被它撞得粉碎了。可是,黑玉柱的动作比野猪还灵敏,只见他往旁边一闪,野猪的大獠牙就撞在他身后的百年古松上。咔嚓一声巨响,松树被野猪从根上撞断了。

野猪的半截獠牙也被撞断了,疼痛愤怒中的野猪被激怒了。这时,山那边的“青子”像流星一样狂吼着奔了过来。青子上来就叼住野猪左腿靠近后裆的地方,青子知道叼住那个地方才能致野猪的死命。青子本想叼住野猪后胯裆下的卵子,然后狠命一用力,把它卵子扯下来,野猪就玩完儿了。可是青子救主心切,它又跑得太急,就叼偏了。但偏了就偏了吧,时间可不容它重新松口,再去叼野猪的卵子。

野猪发疯了,它猛地一转身把青子摔出好几米。青子被重重地摔在红松树干上,它凄切、绝望地“嗷”了一声就背过气去了。青子嘴里紧紧叼着一大块野猪肉,连皮带毛,青子给黑玉柱赢得了时间。他稍微调整了一下位置,把手里的斧子抡圆了,斧刃冲着天空,斧背冲向前面的野猪。斧子刚抡起来,野猪就把嘴巴子向黑玉柱横扫了过来。

这是野猪最绝、最厉害的一招。

老爷岭野猪的长嘴巴子,就这么与黑玉柱抡圆的斧子遭遇了。顿时,黑玉柱的胳膊没了知觉,斧子的木柄断了。野猪像堵墙一样倒塌了,它的长嘴巴子被斧头打得粉碎。黑玉柱把平生所有的力气都使尽了,他虚脱了,一屁股跌坐在厚厚的落叶上,就这一下子,他的头发就像刚被水洗过一样湿透了。

小浙江连滚带爬赶过来的时候,风暴已经过去了,山林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而高大的红松仍心有余悸,胆战心惊地回味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一尺来高的山羊胡子草,温柔地抚摩着黑玉柱的肌肤,抚摩着青子的长毛。

那头硕大的野猪,躺倒在一棵柞树下。野猪硕大坚硬的獠牙,泛着幽幽白光。它虽然毙命了,却仍不失王者的威风。

黑玉柱的名字很快就在东大荒响亮起来,振聋发聩,回音不绝。从此以后,他身上就有了一种威力,一种杀伤力,一种让森林里的百兽闻风丧胆的气味。这威力和气味罩上了神秘的光环,霸道地占领了东大荒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和天上地下。

打防火线的场面是非常热闹的。战士们年轻,武装民兵也年轻,一排的红旗招展,一串的歌声嘹亮,一股的干劲使不完……可是,就在这红红火火的青春时代,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彻底改变了我父亲的命运,并将他永远留在了东大荒。

那是个再寻常不过的傍晚。吃过晚饭的战士和民兵,像散落在山坡和溪流边的羊群一样地悠闲。而就在这时,木刻楞不远处闪过一团火红的影子。那是一只火红火红的狐狸。战士和民兵谁也没在意它,以为它不过是只过路的狐狸,跑过去拉倒了。可是,那狐狸却不是过路的,它竟然留在了木刻楞后的林中。如果它仅仅居住在木刻楞后面的山林也就罢了,那样,我父亲的眼睛就不会瞎了。可那狐狸却偏要做出别具一格的事情——它时常在战士们傍晚收工后,三三两两散落着吃晚饭时,站在山冈上朝东方刚升起来的月亮像人那样地参拜。战士和民兵觉得这只狐狸有些妖气,就想把火狐狸打死。可是,火狐狸鬼精灵,他们下套子套不着它,埋夹子夹不着它,他们就拿气枪打。

怪事儿出现了。明明枪响前火狐狸还在高岗上站着,玄乎的是枪声响过后,高岗上就没了火红的影子,一会儿,火狐狸又站在高岗上,像变戏法似的。火狐狸不但毫发无损,还在高岗上骚首弄姿嘲笑他们。战士和民兵们火了,他们知道黑玉柱参军前当过猎手,就来请黑玉柱出马收拾它。

从老猎人那流传下来的古训告诉黑玉柱,这只火狐狸动不得。记得老猎人说过,“火狐狸是精灵,精灵是不能侵犯的!”黑玉柱犹豫了。可是,面对这么多社员和战士的请求,面对他们那些期盼的目光,一股英雄胆气便从他年轻气盛的后腰诞生了。他把猎人的规矩像抛一块鹅卵石一样抛到山梁上了。众目睽睽之下,黑玉柱揽过气枪,取下子弹,把左手中指放到嘴里。中指拿出来的时候,已被牙齿咬得鲜血淋漓。黑玉柱把子弹蘸满中指的鲜血,卡到枪膛里。事实上,他只把枪口往山冈顺了顺,没瞄准就扣响了扳机。火狐狸应声中弹,战士和民兵一片欢呼。

黑玉柱把火狐狸皮剥下藏起来了。四年后,火狐狸皮给惠芝做了坎肩。惠芝就是我的亲生母亲。一天,黑玉柱摔倒在防火线上,灌木茬刺入了他的右眼。他是被他亲手割断的灌木茬绊倒后刺瞎眼睛的。从此,他的一只眼睛永远成了黑窟窿。

打防火线的任务完成了,黑玉柱的伤也好了。按照部队规定,黑玉柱作为伤残军人要退伍回到老家。

东大荒离六连连部30多公里,六连战士巡逻到这再往北10多公里就到了别的连队防区。连长经请示上级,决定在东大荒设立一个临时观察哨,一是为了及时观察对方敌情,二是承担看护防火线的任务。黑玉柱找到六连长,恳求连长不要让自己回老家,就作个编外军人留守在东大荒,承担观察哨的任务。连长本来就很赏识黑玉柱,也同情他的遭遇,经过请示上级批准了黑玉柱的要求。

其实,黑玉柱决定留在东大荒的目的,不仅是他不想离开六连和边境线,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就是他经过调查得知大哥曾在老爷岭打过日本鬼子,牺牲后埋葬在老爷岭的深山里。他觉得作为一个孤儿,回老家也没亲人可依靠,在这虽然找不到大哥的坟墓,却想在这多陪伴大哥几年。

孤身一人的黑玉柱留在了东大荒。可是,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的黑玉柱绝没想到,他这一留下,就在老爷岭深处的东大荒孤独、寂寞地生活了40年。

周围的大山,长满了高大粗壮的红松、樟子松、落叶松、臭松、白松、柞树、白桦树、枫树、色树、杨树、水曲柳、椴树、杏树、樱桃树、山梨树、山丁子树、葡萄树、臭李子树、山里红树。山坡下面,是一望无际的草甸子,长满了刺猬草、蒺藜草、牦牛草、乌拉草、山羊胡子草、狗尾巴草、稗子草、蒿子草、兰草。盛开着杜鹃花、百合花、芍药花、莲子花、野玫瑰花、野菊花、野兰花。草甸里无数条溪流,日夜不停地歌唱,叮叮咚咚——哗哗啦啦——

黑玉柱很快熟悉了东大荒的山山岭岭、沟沟坎坎,熟悉了东大荒的每一种树,每一棵草,每一朵花,每一只鸟儿。他甚至连国境线上的气味都熟悉。如果有个野猪从苏联那边跑过来,虽然没留下蹄印,可只要黑玉柱从国境线上走一趟,他就会知道那是一头发情的母野猪。而且母野猪是因为耐不住寂寞,跨越边境线来这边找情人的。

黑玉柱的工作其实很简单,也不繁重。每日清除掉新蹿出来的蒿草和树芽,再随时记录下国境线对面出现的异常情况。而那时虽然苏联开始跟中国交恶,边境驻扎了许多军队,但还没到剑拨弩张的地步,也就没多大的异常举动,黑玉柱的观察记录便显得单调和重复。

宽宽的防火线上,树木和灌木丛都被从根部砍断。而短短的一个夏天,它们只能发出柔嫩细弱的枝条。黑玉柱用不着大钐刀,大钐刀就退休了,高高地挂在木屋的山墙上休养。黑玉柱握着小巧的镰刀,唰唰唰,刚刚探出头的枝条就被黑玉柱的镰刀唰唰了生命。

国境线上的生活是枯燥的,烦闷的,寂莫的。除了黑玉柱外,只有阵阵的林涛和满目的苍翠,只有悠闲的山风和丁冬的山泉,只有高空中盘旋的海冬青和无数的野兽……

通常,黑玉柱唰唰几刀便停下来,把镰刀放在一边,掏出关东烟,打开卷烟纸。寂寞孤独的黑玉柱已经学会抽烟解闷了。

黑玉柱卷好烟卷,打着火点上,把自己放倒在防火线上。刚长出的毛毛草非常柔软,躺在上面就像躺在毛毯上一样舒服、惬意。现在,山里已过了防火期,万木葱茏,草长莺飞,一派绿意正浓。

黑玉柱闭上眼睛,翘起二郎腿晃荡着。间或,朝旁边的野草丛弹掉烟灰。过一会儿,黑玉柱睁开了眼睛。因为他感觉到了,那只海冬青飞来了。果然,它正在头顶的上空盘旋。天空晴朗无云,一如蓝绸。黑玉柱欠起身子,从背包里取出大饼子,掰下半块,就那么半躺半仰着扬了一下胳膊。

“给,馋嘴的家伙!”

金黄色的大饼子飞出老高,海冬青眼睛最亮最毒,它早就看见他的动作了,这动作它太熟悉了。海冬青一个快捷的俯冲,一声尖厉高亢的鸣叫划破边境线的宁静,它在半空中叼住开始下落的大饼子。

“嘿——是他妈的精灵!”黑玉柱每次都夸海冬青。

六连战士巡逻边境线,并不是每天都要走到黑玉柱的木刻楞。因为路途太远,他们一般两天来一次。战士们每到木刻楞,黑玉柱都会将开水提前烧好,并早早给他们泡上一壶浓茶解渴。茶叶是黑玉柱从山上采下中草药叶子自己制作的。趁着他们喝浓茶休息,黑玉柱便给他们热点吃的,再跟他们汇报一下两天来对面的情况。战士们在木刻楞小憩片刻,就得风尘仆仆地返回。黑玉柱虽想留战士们多呆一会儿,跟他们说说话,但他更知道战士们是不能耽搁的,否则他们半夜才能返回连部。战士们走后,黑玉柱便陷入了更加强大的寂寞,孤独像无边的潮水侵蚀着他。

你也许纳闷了吧?你肯定会这样向我发问:你不是吹嘘说,你们那个东大荒有许多种猎物吗?你父亲不是凭一把大斧子,打死了一千多斤的公野猪吗?问到这里,你肯定会认为我是在替我父亲,在替东大荒吹牛呢。啊啊,那您就错了!你如果怀疑我的黑玉柱,那你真是太冤枉他了。唉,这都是我的错,我应该早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其实,打防火线的大队人马撤走后,黑玉柱没再打过猎物。可能黑玉柱觉得,他应该和东大荒所有动物和植物和睦相处。因为,漫漫荒野只有他一人住在木屋,他觉得不能再侵害这里任何有生命的东西了。黑玉柱那时就已经认为,自己是在侵犯这里的安详和宁静了。因为,他在这住下成为这里的最少数,他是最孤立无援的。直觉和经验告诉他,要善待东大荒的一鸟一石,一草一木。他必须善待它们!虽然,曾经有几次快要忍耐不住了,缺少油水的肚子迫使他几次拿起杀猪刀,放下。拿起大斧子,再放下。拿起来镰刀,再放下。

有一年隆冬,黑玉柱实在忍受不了了,他嚯的一声从墙上摘下单筒猎枪,嚯的一声背在肩上向白雪覆盖的深山走去。而就在他看到雪野里7只美丽鲜艳的、拖着长长尾巴的雄野鸡站在泉眼边喝水的时候,黑玉柱狠狠地打了自己一个耳光。

这期间,突然造访的一位老人改变了他的命运。并让黑玉柱牢牢地扎根在东大荒的国境线上。从此,黑玉柱抱着老人留下的一句话开始了他孤独的守望生涯。直到死亡那天,仍然凄苦、执著地守望着,一天都没放弃过,一刻都没绝望过!

这些军人是突然造访木刻楞的。为首的是年过半百的省军区副司令员。副司令姓聂,他是到军分区视察边境反修防修工作的。聂副司令有个抗联时期的老战友,后来为掩护他牺牲了。解放后,聂副司令多方寻找战友的家人,后来从战友家乡政府那得知,战友的父母都不在了,只有一个弟弟叫黑玉柱。而黑玉柱竟然在他所辖的黑龙江省军区的一个边防连队当兵。聂副司令便一路打听,终于在东大荒知道了黑玉柱的下落。

聂副司令员老远就甩开众多随从,快步走了上来。他紧紧地抱住黑玉柱的胳膊,连连说:“像!真像!活脱脱的我的好战友啊!”

聂副司令员抱住黑玉柱就不撒手了。黑玉柱的眼泪无声地流了出来,一直流到聂副司令员颤抖的胡子上,胡子已经花白了。聂副司令员腾出一只胳膊,使劲儿拍打黑玉柱的后背。接着又变成拳头,狠狠地砸向黑玉柱的胸膛。看着他因激动而胀红的脸庞,看着他流淌到白胡子上的眼泪和鼻涕,黑玉柱在那一瞬间想起了自己的悲惨身世,他平生第一次动了真情。悲伤像决堤的洪水淹过来,迅速冲垮了他的神经。

悲伤现在胀满了黑玉柱的身体,快要把他胀破了。他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泪水突然涌出了眼眶,汹涌澎湃地流满了脸颊。黑玉柱真是悲从中来啊!悲伤和痛苦彻底把这个钢铁汉子击垮了,他号啕大哭起来。

黑玉柱直哭得天昏地暗,乾坤倒转。

高空中盘旋的海冬青凝固了。所有人的眼睛都湿润了。那天晚上,聂副司令就和黑玉柱睡在一起。他俩躺在小木屋的火炕上,盖着黑玉柱的棉被。而事实上,那个晚上他俩谁也没睡,一直都在唠嗑,直到东边的山冈挂出了鱼肚白。聂副司令给黑玉柱讲他哥哥英勇打击日本鬼子的事迹,讲他们抗联当年多么艰苦卓绝,讲他们抗联部队多么英勇顽强。黑玉柱第一次知道哥哥那么多的事情,以前他只知道哥哥是抗日英雄,哥哥在他心中只是一个模糊而高大的英雄形象。但这个高大形象却没有血肉,没有筋脉。而现在,哥哥在他心中复活了,哥哥是那么鲜活生动,那么生龙活虎。哥哥手持钢枪,活跃在老爷岭的山山水水之间……甚至他看到了哥哥跳跃山涧的英姿,是那么的敏捷、有力。

副司令员说:“你哥哥,跟你一样高大威猛,活像个黑瞎子!”

听着听着,黑玉柱仿佛看见了哥哥。哥哥真的和自己一模一样,他就站在自己的头顶。哥哥的眼睛含着微笑,在那儿静静地听他俩说话。哥哥的眼皮一眨不眨,黑黑的,跟自己的一样。说到哥哥一个人掩护全排安全撤退,最后牺牲的时候,司令员的声音哑了,他又哽咽了。黑玉柱陪着他一起流泪。

副司令员要带黑玉柱走。他要把黑玉柱带到省城去,他要让黑玉柱去享清福,还要给他说一房媳妇成家立业。黑玉柱推脱了,他说过不了城市那种清闲日子,天生就是一个劳顿的命。副司令员拗不过他,便对随从说:“我们要善待烈士的弟弟,要不,对不起长眠于老爷岭的烈士英魂!”边防团长说:“请老首长放心!您的指示我们一定照办,好让黑玉柱这样的先进人物,安心地为祖国把守好东大荒的国境线。”聂副司令员说,“玉柱兄弟呀,你要好好地为祖国把守好这国境线呀!这是你的光荣啊!你哥哥要是地下有灵,英雄也会露出欣慰的笑容!”司令员手指六连的连长和指导员,说:“你们连队离这最近,你们要照顾好英雄的弟弟!”

连长和指导员啪地一个立正,向司令员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连长说,“请首长放心!坚决完成任务。”副司令员说,“玉柱呀,我还会来看望你的!你可要等着我呀!”

聂副司令员给黑玉柱扔下最后的话语走了。司令员走了,他永远地走了,再也没回东大荒。可就是他“我还会来看望你的”这句话,让黑玉柱在东大荒期待和盼望了一生。直到死亡,黑玉柱仍然盼望着他这个司令员亲人来看望他。可是,这个愿望永远成了期待。聂副司令员太忙了,一时抽不出时间专门来东大荒看望黑玉柱这个兄弟。后来没几年,将军被打倒了,他病死在一个偏远的发配地。可是,他却将黑玉柱钉牢在了国境线。

东大荒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和孤独,而黑玉柱却不再感到寂寞孤独了。因为将军的一席话,给他的生活增添了无限希望和寄托;因为他知道了大哥的英雄事迹,他要以大哥为榜样,为祖国守护边境线。

每个白天,每个夜晚,黑玉柱都不再觉得难以忍受了。他好像随时都能感觉到大哥的灵魂就在身边围绕,陪护着他。许多个梦境里便走进了活生生的大哥。大哥与他谈天,与他说地,给他讲英勇杀敌的故事,给他讲抗联部队里的趣事……

后来,黑玉柱下了一次山。他从一个老乡家里要了条半大狗崽儿,背回到小木屋。从此,小黑狗成了黑玉柱形影不离的朋友和说话的对象。那只始终盘旋在高空的海冬青,依然与气流搏斗翱翔。

黑玉柱到小溪打水的时候,黑狗就像他提前放出去的箭,嗖嗖的地窜到小溪旁。黑狗在小溪前照见了自己漂亮的身姿,歪着头左看右瞧,冲溪水里的影子汪汪叫一阵。它发现了小溪里的草虾,草虾的悠闲嬉戏惹恼了黑狗。它们这么肆无忌惮地玩耍嬉戏,黑狗认为它们太目中无狗了。

真是虾眼看狗低呀!黑狗决定教训教训草虾。它毛发倒竖,呲着牙床,喉咙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威胁声。可草虾依然满不在乎地玩耍嬉戏,根本没在乎黑狗发怒的样子。它们甚至干起不要虾脸的勾当——它们在愉快地交配!

黑狗不由得怒火填胸了,它决定给草虾点颜色看看。啪的一下,黑狗把爪子击向溪水里的草虾。草虾光顾交配了,可怜幸福中的一对草虾被黑狗的爪子打晕了。连在一起的两只草虾飘起来,黑狗的大嘴巴呱唧一下,把那对昏迷的草虾吞到肚子,吧嗒吧嗒嘴巴,黑狗认为味道好极了!黑狗就是那天学会到小溪里抓草虾吃的。那个时节,正是草虾恋爱、交配的季节。草虾体内分泌出的激素,在黑狗肚子里产生了吃啥补啥的作用。

黑狗失踪了,它是头天晚上失踪的。黑狗可是黑玉柱在东大荒唯一的伙伴呀——喝水的时候,自己喝过后给黑狗喝;吃饭的时候和黑狗一起吃;打防火线累了,黑玉柱抽烟,黑狗就幸福地趴在黑玉柱的腿窝里。

黑玉柱果断地停止了自己的工作,他在东大荒转了三天,嗓子喊哑了,腿跑酸了,黑狗的影子也没找到。他为此难过了好一阵子。

巡逻的六连士兵每次来都给黑玉柱带点什么。他们想得可周全了——生火用的火柴,做饭用的油盐酱醋葱蒜姜,缝补衣服的针线包,餐具炊具茶具样样俱全。

他们每次都问黑玉柱,“大哥,有什么新动向?”战士们极尽关怀问寒问暖,还给黑玉柱讲国家阶级斗争的新情况和中苏两国局势。

健壮的黑玉柱精力旺盛,他便想找点活干,以此来排泄掉旺盛的时间和富余的精力。于是,黑玉柱扛上了镐头,他要开荒种地。黑玉柱的身子骨就像一架最好的开荒机,就像一副最好的犁铧——他有的是力气,像大海汹涌而来的波涛源源不断,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沉睡了万年的黑土被掀翻了,黑土被唤醒了,像一个少妇的肚腹那样,肥沃而富有弹性。泥土的芳香气味把黑玉柱陶醉了,把他播撒下去的种子也陶醉了。种子播种下去,苗儿就蹭蹭猛长,一天一个样。这时,他竟莫名其妙地有了种细腻油滑的感觉。黑玉柱被一阵又一阵的快乐包裹着。快乐着的黑玉柱,就唱他从挖山参的老客那学来的老爷岭的山歌……

想起那宋老三哪,

两口子卖大烟哪……

有时候,越唱越兴奋的黑玉柱会四下瞅瞅,看有没有人来。这肯定是多余的。在老爷岭深处的东大荒,在这荒僻的国境线上,哪会有什么人来呢?黑玉柱说:“这他妈的荒山大岭,哪还有个长鸡巴的?”

但他这个没结过婚的人,唱出这个小调儿仍然会心跳加快,黑脸还会发热发红。

人想人来火烧心,

丝丝缕缕去不了根,

可把小奴想坏了心。

二人手拉手,

揭开你的怀,

胸膛白又白,

一对好奶奶,

我问情郎你爱不爱?

情郎说声爱,

一把拉在怀,

两只小脚往下摆,

叫声情郎你慢慢地来。

哎咳依儿吆吆吆吆

依呵哎咳吆吆吆吆……

在黑玉柱高亢、嘹亮的歌声里,他种下去的黄瓜开花了,辣椒红了,豆角紫了,茄子黑了,玉米黄了……

深秋的一天早晨,黑玉柱躺在炕上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了。看窗外天色还不到5点,他打算再睡一个回笼觉。可是今天这个早晨,我亲爱的父亲却无法再睡觉了,他越躺越觉得身子骨生疼。黑玉柱只好慢腾腾地起了床,慢腾腾地推开了木屋门。

汪汪汪——声音是狗圈传来的。一个念头,迅猛地闪过黑玉柱大脑,这个念头一经升起,便迅猛地使他热血沸腾。黑玉柱快步来到狗圈,立时,他的眼眶湿润了。

“嘿!你娘个狗日的!咋回来了呢?”

黑玉柱简直不敢相信这个突然降临的幸福事实,黑狗失踪半年多了,在这老爷岭的大山荒野中。“你怎么就能活着呢?你怎能回来了呢?你到哪疯去了?死狗!”黑玉柱兴奋得不知说什么好了。可是,很快黑玉柱就明白了。他嗔骂黑狗,“我知道了,你呀,你是不正经了!”因为,他看到了黑狗旁边的一只小狗崽儿。一只漂亮的,通身黑亮的小狗崽儿。仔细看看,不对!这小家伙像狗,还像狼。“原来,你是只小狼狗呀!”黑玉柱俯下身,摸了摸小狗崽儿漂亮的脑袋说。小狗崽儿不干了,稚嫩地冲黑玉柱吼叫,小小的尖利的牙齿呲出了嘴唇。小狗崽儿根本不认识黑玉柱。黑狗冲孩子呜呜了一阵,把狗崽儿按在爪子下面。

“原来,你让公狼给勾搭走的,没出息的东西!”但不管怎么说,黑玉柱心里还是空前高兴。他想,它肯定是在那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让一只健壮的大公狼给拐走的。可是现在,毕竟黑狗又回来了,它又来找黑玉柱了,而且还带回了一只可爱的小狗崽儿。黑玉柱就有了添家进口的感觉,这不,小调又溜出了他的喉咙……

我乘坐的火车穿过著名的关东大平原后,在哈尔滨倒了车,就进入了山区。先是在苍苍莽莽的张广财岭坐了7个小时的慢车,再倒车进入了神秘、荒蛮的老爷岭山区。在老爷岭逶迤险峻的山道上,火车像老牛拉的破车一样,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蜗牛一样爬行。由于山高路险,有些地段要靠两个火车头拽才能爬上山坡。就这样,像在婴儿悠车里一样晃荡了6个多小时,我在一个叫绥阳的小站下了车。火车开到这里,便不再往我的目的地开了,我只好乘坐长途客车在天险的大山、峡谷中穿行了2个多小时,才到达东宁县城。

到达县城时,已过了中午。我想下车后先找个小饺子馆,吃顿狍子馅儿的水饺,再往东大荒进发。因为我知道,从县城到国境线边的边防六连连部,还得走70多公里更加险峻崎岖的山路。

可是长途汽车还没停稳,我就看见一块木板上面写着我的名字:黑边疆。举着木板的,是一名脸上长着青春痘的小战士。青春痘旁边站着一个三十多岁的军官,他肩膀上扛着一道杠三颗星,醒目招摇地告诉我他是一名上尉军官。我知道,他们肯定是来接我的。跳下汽车,我直接向他们走去,说:“同志,你们接这个人吗?”我指了指牌子上黑边疆三个字。“对!您就是黑边疆同志吧?”军官先给我行了个标准的军礼,我给他还了军礼。可能,他从我肩膀上的少校肩章知道了我的身份。上尉非常客气地把手伸过来,握住我的手。他自我介绍说,他是六连的指导员。

我的狍子馅儿饺子没吃成。越野吉普打了个响屁,直接蹿上回连队的山路。指导员做了自我介绍,他说,“首长,我姓张,弓长张的张,叫张国庆,我是国庆节那天出生的。”

我只关心父亲的安全,没太在意他的介绍。因为父亲现在还被俄罗斯军队扣押着,他快七十岁的老人,会不会受到俄罗斯士兵的殴打?会不会遭到他们的侮辱?这些都是我始终放心不下的。

“张指导员,请你告诉我,我父亲是怎么过境的?”我特别想知道事情的原委,坐在狭小的车子里我转过身向着张指导员。

“首长,不急,到了连部再说吧?”

“我能不急吗?我的心都碎了!我担心死了!”我粗暴地打断他,“我想现在就知道父亲的情况,请你如实告诉我!”

“首长,我想……还是到了连部再说吧。”他的眼睛在躲避我的眼睛。“不!”我喊了起来。突然,泪水湿润了我的眼眶。我真的想马上知道父亲的情形。直到现在,我才知道父亲对于我有多么重要,而我又是多么担心他呀!“指导员同志,我真的……真的很想现在就知道我父亲的情况。你知道吗?算我求你了!”还没等我说完,我的泪水就汹涌而出。泪水像东大荒甸子里的泉水一样无法遏止。

张指导员的眼睛也湿润了。他说:“其实,我们是研究好的,要等你来到连部,再由连长把全部情况告诉你。既然你那么想知道黑大爷的情况……那么……我就告诉你吧。黑大爷……他已经回来了,他已经回到祖国的土地上来了……”他虽然控制着不让自己流出眼泪,但他的声音却硬咽了,他的肩膀在颤抖。

“什么?你说什么?我父亲他已经回来了?”我纳闷了。同时,一种不祥的感觉潮水般弥漫上来。

当春天再次像个出远门走亲戚的孩子回到东大荒的时候,它并没带给黑玉柱太多的兴奋。因为他已习惯了老爷岭春夏秋冬的更替。而他最为关心的,仍然是聂副司令员什么时候来看望他。前几年还好,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变成一个美好而甜蜜的回忆与期盼。他甚至不愿和别人提起,生怕别人把他的秘密抢跑了。可是,随着时间的脚步像东大荒上空春来秋去的大雁一样默然轮回时,黑玉柱逐渐沉不住气了。他对聂副司令的期盼便像国境线上他种下去的谷苗一样,生根发芽了。而一旦这个谷苗在他心里发了芽,便不可遏止地一天天茁壮成长起来。

黑玉柱开始让六连战士帮他打听聂副司令的事情,可这些兵是新兵,虽然听说过省军区有位副司令姓聂,却怎么能知道一个军区副司令的行踪和消息呢?再后来,聂副司令被打倒了,新兵蛋子甚至都没听说过他的名字。聂副司令便成了黑玉柱永远的期盼与思念。而随着失望越深,聂副司令却更频繁地出现在他的梦境里。有时,他甚至梦见聂副司令与大哥一起来看望他。

这天,黑玉柱推开白桦木做的,里外包着黑瞎子皮的木刻楞房门。鲜亮的阳光便哗哗奔着他眼睛而来。好一阵子,他才睁开眼睛,黑玉柱撩了眼蹭过裤脚的黑子。

黑子是黑狗带回来的那个小狼狗,它现在都20多岁了。那个跟老爷岭大公狼交配过的黑狗,在黑子4岁的时候病死了。

天空晴朗,没有一丝云彩,远山的氤氲和近处的山岚,缥缈地游动着。他贪婪地猛吞了一口清新甜润的空气。

黑玉柱对黑子说:“唉,是不是该给他们培培土,割割草了吧?”黑玉柱真的老了,老得背都驼了。腿也不再挺拔得像两根松树,却像两棵寒风中瑟瑟发抖的枯藤。

这个晴朗明媚的早晨,我父亲黑玉柱肯定想起了许多往事。想起了许多往事的父亲说:“黑子,知道吗?国境线那边原来是苏联老大哥,六十年代以后,两家说翻脸就翻脸了,也不知怎么的了!原来没太在意的国境线,一下子绷得火药味炝人。俺吧,就和边防部队一起,到这儿给国境线打防火线。有一天,省军区的聂副司令专门来看望俺来了。临走的时候,他还说……”这样的话,他不知和黑子说过多少回了。黑子确实是一个忠实的伙伴,虽然耳朵快被黑玉柱的话磨出茧子了,它却仍然有滋有味地听着。老黑从床底下取出弯月一样的镰刀,用右手拇指在刀刃上试了试,刀锋还快。看着银白色好像月光下森森白骨一样夺人神魄的刀刃,黑玉柱咧开干瘪多皱的嘴唇笑了。他嗔着狗,步履蹒跚地向木刻楞后面的白桦林走去。

白桦林里有片大小不一的坟。

割完了坟上面的杂草,黑玉柱从怀里掏出一叠黄表纸,用土块压在每个坟顶上。然后,他盘腿坐在惠芝坟前,掏出一瓶烧酒往坟上倒了几滴,他仰脖子喝了一口,说:“惠芝呀,你也喝点吧……”

黑玉柱身前的坟里,埋着他一生仅有的爱情,埋着他的惠芝婆姨——我的亲生母亲,埋着那件火狐狸皮改制的坎肩。

那是1968年秋天,桔梗花撑出紫兰色的小伞,招摇撞骗地勾引蜜蜂。

大约后半夜三点钟光景,睡意正浓的黑玉柱被黑子吼醒了。黑子一边吠着,一边用爪子扒门,它又跑过来拽黑玉柱的被子。黑玉柱没见它这么猴急过,就披上军大衣,推开了房门。黑子蹭的蹿了出去,径直往木刻楞后的白桦林跑去。

微弱的星光闪烁着,月牙儿像大草甸子的牦牛草般纤弱。黑玉柱发现,白桦林里有两条黑影吊在半空。黑子在黑影下咝咝呜咽,爪子挠得树干嚓嚓响。寂静的深夜里,站在山冈上的黑玉柱有点毛骨悚然,裤裆里渗出了一层冷汗。

这是两个寻短见的人,一男一女。男的没救活,女的身子娇巧飘轻,黑玉柱绻了几下,她吐出了一口浊气。女人醒来了,嘤嘤地哭,没完没了。黑玉柱把她抱回木刻楞,给她喂粥。她哭着,把头摇得拨浪鼓似的就是不喝。黑玉柱怕她再寻短见,看守了三天三夜没合眼皮。女人的眼泪三天三夜没断流,第四天,女人的眼泪哭干了。她朝黑玉柱转过脸,说:“大哥,给我弄碗稀粥吧?”女人饿坏了,一连吃了三大碗黑玉柱的稀饭,还把剩下的半碗腌萝卜咸菜扫荡了。吃饱后,女人抹了把嘴角说话了。她告诉黑玉柱她叫惠芝,和她一起上吊的那个男人是她的相好。

坐在黑玉柱的热炕头上,惠芝开始给他讲自己的往事……

“我俩是从山外头好几千里跑来的,我们是山东省胶州人。那男的叫许靖,是县吕剧团包我们村的工作队员。他比我大二十岁,家里已有妻室,还有一双儿女。我今年十七岁,在生产队当出纳员。我也是村里文艺宣传队的业余演员,平时我们在一起排演节目,许靖特别关心我,我的节目都是他手把手教会的……”

一来二去,许靖看上惠芝了。一天黑夜,17岁的惠芝在村旁的麦秸垛被许靖扒去了衣服。惠芝颤栗地呻吟起来,“哥……哥呀……哥……”许靖的嘴唇像火焰一样,把惠芝的身体燃烧了。就在这时,几束刀子一样的手电筒光柱把两个赤身裸体的男女捆绑住了。

他们每个人的脖子上,挂着一双破鞋,民兵押解着他俩挨个村屯游街。一天夜里,趁看守的民兵不注意,他俩逃了出来。他俩商量好了,投奔国境线那边去。可是,他们想得太简单了。来到老爷岭后,他俩才发现这里对“边防证”检查得特别严格,而他俩是偷着跑出来的,没有边防证。怕被解放军和民兵抓住,他俩只好撇开公路,钻进了老爷岭的大山,顺着往国境线的公路朝东走。

在公路尽头,许靖和惠芝看到了六连连部。没有了公路指引,又怕巡逻的战士发现,许靖领着惠芝在老爷岭的原始森林里瞎撞。他们只知道苏联就在老爷岭东边,可真到了黑玉柱木刻楞前的国境线上,许靖又不想过去了。他心里清楚,自己这是在走叛国的道路。许靖与惠芝拥抱着,在白桦林里哭了大半夜。

最后,许靖平静地说:“惠芝,咱俩一块……吊死吧,咱不能落个叛国的罪名呀。我看这片白桦林挺美,咱俩死在一块,一起葬在白桦林里也不枉相好一场。木刻楞里的大哥看样子挺仁义,他发现咱俩的尸体后,肯定会把咱俩埋葬的。”

惠芝的眼泪又流了下来,她说:“许靖哥……也只有这样了。咱怎么也不能过去呀,咱就死在这片白桦林吧。”

“许靖哥,我想真正要你一回。这样,我也不枉和你相好一场!”惠芝眼睛定定地盯着许靖说。“惠芝,我的好惠芝!”许靖亲吻着惠芝的眼睛。惠芝要了许靖,惠芝就是那晚怀上我黑边疆的。

他俩把脑袋伸进了绳套。

星空灿烂,星河深邃。一颗流星划破黑暗的天际,拖曳着长长的美丽的尾巴坠落在东方的夜空。国境线静悄悄的,山坡下面的木屋,笼罩在月色下。一只飞翔的夜莺,拍打着翅膀降落在白桦林的枝头。

黑玉柱特别同情惠芝的遭遇,陪着她叹了好一阵气,说:“明天,我托六连巡逻的战士,把你送到东宁县城,你回胶州娘家吧。”

惠芝拼命地摇脑袋,说:“大哥,我还能回村子吗?我把娘家的脸都丢尽了……再说,我们可是叛国的罪名呀!回去不是送死吗?”

黑玉柱没辙了。他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安置惠芝,便嗫嚅着说:“那你看咋办?”惠芝从炕上出溜下了地,扑通一下给黑玉柱跪下了,她声泪俱下的恳求,“大哥,你把俺救活了,就收留了俺吧。要不,俺还得吊死!”惠芝又哭了,“大哥,俺给你当牛做马都成……大哥,呜呜,呜呜呜呜……啊啊啊啊啊啊……”

辉煌的夕阳,把窗户照射得一片金晖耀眼,小木屋沐浴在夕阳的温暖和辉煌之中。黑玉柱把仅有的一床被子盖在惠芝身上,惠芝闭上眼睛睡了。她太疲倦了,她真需要好好地睡个够。

黑玉柱看着睡在自己炕上的女人,心里说多么好的一个女人呀!可她也是一个多么命苦的女人呀!

黑玉柱把许靖在白桦林里安葬了。

黑玉柱朝六连要了一床崭新的军用棉被,还特意要了一顶蚊帐。老爷岭的蚊子特别大,特别多。虽然黑玉柱从来不用蚊帐,但他得给惠芝要一顶。

哦,现在我应该彻底改口了——叫惠芝母亲,叫黑玉柱父亲。

父亲把母亲疼爱得像老爷岭的灵芝一样金贵,就像自己的亲妹妹一样呵护,珍爱。父亲想让母亲在小木屋住的日子里过得开心些。

小木屋,美丽的小木屋,温馨的小木屋。小木屋,把母亲受伤的心缝合了,熨帖了,伤痕融化了。疲惫的身心,得到充分的抚慰和修养后,母亲的皮肤又恢复了光泽,脸上又布满了苹果一样的红潮。

黑子成了母亲的好朋友,成天跟在母亲后面咝咝地撒娇。

父亲把火狐狸皮取出来,给母亲做了件火红的坎肩,母亲喜欢得不得了,总都穿在身上。从此,东大荒翠绿的森林和草甸子,又点缀了一丛燃烧的火红。母亲变成了快乐的精灵,成天带着黑子满山跑。火红的身影,一会闪现在大草甸子上,一会儿闪现在森林里。母亲被老爷岭的美丽和神奇吸引着,她到处乱跑,她如痴如醉,她大喊大叫……开始,父亲还有些担心,他怕森林里的野兽侵害母亲。可是,很快他就放心了,黑子生长的速度太快了,他现在简直像个牛犊子似的——硕大的头颅,宽阔的前胸,粗大的爪子,强健的筋骨。黑子比一只狼还高出半个身子。它的凶猛和敏捷,是狗所不及的,它天生就是一只头狼的料,它天生就是一只狼之王。凭黑子现在的体力和本领,它可以自己撂倒一头公野猪。黑子那么忠诚于母亲,父亲什么也不担心。

还有那只高傲的天空之王——海冬青,这只海冬青肯定是老爷岭最后一只空中之王了。海冬青真不愧为空中之王啊!展开翅膀有3米多宽,站在绝壁上有1米高。它能一股气钻进几千米的高空,海冬青喜欢在高空中盘旋,但它的眼睛却非常毒辣,哪怕草丝里一只拳头大的田鼠都无法逃脱它黄碧的眼珠。它力气大得惊人,200斤的野狍子都能叼起来。它的铁嘴可以一下子啄破野猪的厚皮,可以突然啄瞎猛兽的眼睛。海冬青是惠芝的保护神。

每天都是这样——黑子围绕在惠芝的脚前脚后献媚,海冬青高高地盘旋在蓝天之上为惠芝瞭望。

父亲由着母亲满山遍野游逛,他非常开心。尤其看见森林里若隐若现的火红身影,他心里就有种说不出的甜蜜。母亲的好奇心被填满了,东大荒周围几十里的山林、沟壑、山涧、溪流、草甸,都留下了她的脚步、歌声和快乐以后,母亲开始沉静了。

父亲的精力也空前充沛,防火线被他拾掇得干干净净,没有一根草超过半尺,没有一根树苗超过半寸。没什么可干的父亲不能让自己闲着,便开始了第二次开荒生涯。第一次开垦的荒地,种植的庄稼和蔬菜已经够他和母亲吃了,但父亲还要开垦荒地。

肥沃的黑土地,绵延不绝的老爷岭,一马平川的东大荒,父亲拼命地开垦这沉睡了万年的处女地。开垦,开垦呀!镐头上下挥舞,腰腹前后蠕动,双脚坚定有力。父亲寻找到了快乐,无比的开垦处女地的快乐!雄健的身体,把老爷岭肥沃的肚腹犁开了,把老爷岭深厚的肚腹洞穿了。灌木丛纷纷倒伏,茂盛的野草纷纷倒伏。肥腻的黑土地呀!在父亲的孔武下纷纷翻开了衣襟,坦露出了黝黑的胸膛,呈现了深藏的秘密。

父亲让六连战士给母亲弄来了一面镜子。半年多了,母亲第一次从镜子里看到自己的容颜。以前她想照镜子,就把溪水当成镜子梳妆。母亲从镜子里发现,她微微胖了起来,头发变得油黑光润,皮肤亮泽光鲜。母亲那天兴奋极了。

父亲开垦似乎开上瘾了,他已经开垦到山坡那边了。山的这边只能听见他快活的歌声……到吃饭的时候了,母亲爬上山坡,把手拢在嘴巴上,喊,“大哥——吃饭了——”父亲通常会非常幸福地放下镐头,撩起围在腰间的布衫袖子擦脸上的汗水。

落日余晖,笼罩着山坡下的父亲。父亲像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挺立在山水之间。父亲看见,母亲站在山冈上的身影被金色的夕阳光晖包裹着,灿烂的晚霞就盛开在母亲的脸庞上,母亲周围的夕阳光晖像水一样流动,变幻,父亲看呆了。风轻柔地掀动着母亲的衣角,翩翩若仙。父亲努力地揉了下眼睛,他以为自己看花眼了,他以为这是在梦境中呢。梦境中的仙女又唤他了,“哎——大哥,回来吃饭了——”父亲真是遇到仙女了,连老爷岭的群山,都跟着仙女回应。

“哎!——听见了——妹子——”父亲扔掉镐头,从腰间解下布衫搭在肩上,爽快地答应着,美妙无比地向晚霞照耀着的仙女走去。

今天的晚餐太丰盛了。母亲用白色的搪瓷杯,烫了满满一杯白酒,足有一斤多。父亲傻呵呵地坐在炕上笑,看着这个美丽的小仙女忙上忙下。有几次,他要下地帮这个女人端一盘子菜,或者干点什么。他觉得不能让仙女自己忙活,可这个青春的女人,每次都轻轻地打一下他又黑又大的手,笑着嗔怪,“你就坐炕上老实待着吧,你抽你的烟,这点活儿用不着男人。”父亲只好听话地脱掉鞋子,盘腿坐在炕桌边抽烟,看着母亲忙活。

“大哥,你先喝酒吧,俺去洗把水萝卜蘸酱吃。”母亲让父亲先喝酒,她噔噔噔跑到院子外面。那是一大片水萝卜地,碧绿的水萝卜缨子鲜嫩鲜嫩的。惠芝挑大的拔了一把,啪啪拍掉上面的黑土,跑到小溪边麻利地洗干净,站起来一边甩上面的水珠,一边往木屋走。

父亲通过敞开的窗户,看得真真切切。

母亲说:“你咋不先喝酒呢?大哥。”父亲说:“等你呢,妹子。就咱俩人儿,我还能自己先吃?”父亲端起搪瓷缸子,抿了口酒说:“咋烫这么多酒呢?我哪能喝这么多?”母亲说:“咋喝不了呢,看你开荒累的,喝点酒再躺热炕头睡一宿,可解乏呢。”父亲说:“妹子,你别看我的饭量大,可我酒量不大。”

母亲抢过搪瓷缸子,说:“你喝不了,我替你喝……你也不让让人家。”母亲果然喝了一大口白酒,可能喝得太猛,有点辣。母亲赶紧抓了棵生菜,在鸡蛋酱碗里蘸了蘸,一口就把一棵生菜塞进嘴里。

父亲喝醉了。母亲也醉了。醉了的母亲就哭,父亲坐在炕上瞪着眼睛看着母亲哭。父亲说:“妹子,别哭了,想你娘了吧?明天,俺让六连战士把你送出去,买好车票送你上车。你回山东老家吧,你回去看你娘吧。”母亲的哭声更大了,父亲慌了神,慌神中的父亲正在不知所措,母亲便把身子扑到他怀里,使劲儿捶打父亲的胸膛。

母亲哭着说:“谁说俺想家了?俺这辈子都不回去了,永远都不回去了!”

男人又在开垦了。他在开垦完全陌生的土地。这土地是女人——土地肥沃而富有弹性,土地湿润而富有生机。啊啊,土地的峰,多么美丽的峰啊,时而舒缓,时而陡峭。峰的顶端怎么环绕着美丽的红晕?啊,这紫红色的晕啊!晕上面是什么?那不是两颗醉人的樱桃?啊啊,樱桃鼓胀起来了,樱桃挺立起来了。男人的手,刚能延伸到山巅,尚未触摸到樱桃呢,樱桃竟然自己开放了。那平滑的一望无际的平原啊,你让男人跋涉吧,你让男人寻觅吧。他在寻觅老爷岭的东大荒,他在寻觅东大荒里面掩藏着的自己的归宿。那归宿,男人曾经在梦里无数次地探寻过,那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洞穴。一靠近那洞穴,男人的根就挺起来,就急迫地要穿越。多么美妙的两个峰呀!峰里的溪流汩汩流淌,欢快地歌唱,幸福地呻吟。啊啊,溪流一股一股的,高潮迭起,源源不断。女人感觉到了强大,强大的生命正在进入自己的舒展,正在洞穿自己的生命。那火辣辣的舌头,就像燃烧的火焰,火焰越烧越旺。啊啊,自己已经被火焰彻底熔化了,火焰把自己也点燃了。被点燃的火焰更加凶猛,啊啊,那是什么?那么强悍、孔武、英俊。那是老爷岭最壮硕的红松,红松进入自己的身体了,红松刮起了风暴,红松剧烈地颤抖,发出啵啵的声音并进出着。多么剧烈的颤抖啊!飞了,身体没了,融化在蓝天白云里了,变成了风,身体变成了雨水。多么汹涌的雨水呀!一波未平,一波更急切地涌来。澎湃激荡的林涛,神奇而美妙的老爷岭,颠簸起来了,迎合起来了,迎合得那么彻底,那么热烈。大海来了,波涛翻滚,激情四射。所有的,所有的……老爷岭所有的一切,都得益于女人的快感。溪流和山峰,红樱桃和平原,阳光和鸟鸣……啊啊,鸟儿在歌唱呀!天外的仙乐奏响了。天籁之间托载着合二为一的身体飞翔了……

从那天始,母亲就和父亲一起开荒。母亲把饭菜带在身边,和父亲一起在外野炊。虽然,他们开荒的地方与小木屋只隔一架山梁,老爷岭却成了他们巨大的婚床。蓝天就是纯净的婚纱,就是温柔的房子。山梁上,野草窠,溪流旁,大树下随时随地都是他们进入美妙愉快的地方。性爱的力量无处不在,性爱的痕迹无处不有,东大荒随时都在倾听那野鹿一样的嚎叫,都在散播着愉快。那白桦一样的呻吟,透射着高潮的兴奋,那山泉一样的歌声,发布着心底里的幸福。他们尽情地撒野,放肆地喊叫,夸张地呻吟……

女人的眼里蓄满了泪水。

老爷岭到处是怀春的呻吟,呻吟跨越了国境线。呻吟走到哪儿,哪儿就布满了怀春的惊喜。

终于,有一天,女人告诉黑玉柱,“黑哥,我怀上了……”

父亲听到了伟大的声音。他当即把母亲抱在怀里,“真的吗?你真怀上了?”父亲声音颤抖,心脏缩紧了,又呼的一声骤然张开。父亲为母亲怀上了我而激动得不知所措。他是多么,多么看中我黑边疆呀!

父亲当然不会想到,他命中注定只有一个儿子黑边疆。他更不会想到,他仅有的一个儿子黑边疆也不是他亲生的,直到死亡。我是后来整理母亲遗物时,才发现她断断续续的日记。这才发现了我的身份,但我没告诉父亲,我怕他太伤心。因为自从母亲离开我们,他既给我当妈又给我当爹,他抚养我实在不容易。

黑玉柱会抓蛇,不管多么毒性的蛇见了他都哆嗦。黑玉柱便迅猛地走上前,右手准确无误抓住蛇的七寸拎起来,左手拇指和食指坚硬且长的指甲一撕,蛇皮完好无损地剥下来了。剥完的蛇皮,黑玉柱晒在树枝上,日后收山货的来了能卖个块儿八角。然后,黑玉柱取出蛇胆扔进嘴里,“咕噜”一声,喉咙发出轰隆隆响动,粗大的喉结上下蠕动,蛇胆整个吞进了肚子。然后,把蛇肉或烤或炖,与惠芝同享美味。日子久了,惠芝也学会了黑玉柱抓蛇的本领。

那年夏末的一个傍晚,西边天上的火烧云从千里之外的远方一直烧到东大荒上空。云雀在盘旋歌唱,蟋蟀开始“知儿,知儿”传情,青蛙鼓动腮帮子“呜哇儿”鸣叫,参加森林傍晚的大合唱……

黑玉柱坐在橡木马架上,正在敲打一种野麻皮。就像皮货铺里熟生皮子似的,敲打熟了,再搓成绳子。黑玉柱赤着上身,裸露出比黑土还黑的脊梁。木棒的敲打声,和着森林百鸟儿的歌唱声在山谷里回应,俨然一副祥和宁静、绝美无伦的森林唱晚图!

黑玉柱一边节奏鲜明地敲打着,一边喜滋滋地瞅山坡下的惠芝。惠芝穿了件小巧的碎花小褂,碎花小褂遮不住她青春美丽的身子,不时露出雪白的肚皮和腰肢。我的母亲惠芝,那时已到了预产期。她挺着大肚子。黑玉柱像喝过人参掺了野蜂蜜泡制的醇酒一样,瞅着瞅着就心醉了。惠芝过两天就要给黑玉柱生儿子了,可她还在玩刚捉住的一条尺余长的小蛇。小蛇浑身通绿,绿得像透明的翠玉。翠玉一样的小蛇,长了一条火红的冠子,红得像西天的晚霞。当地人管这种蛇叫“草上飞”,是老爷岭山区毒性最大的一种蛇。

惠芝嘻嘻地在手中把玩“草上飞”。她就是喜欢小动物,每每把玩嬉戏个够。

意外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就在那个霞红满天的傍晚,就在那个百鸟儿一起歌唱的、宁静的傍晚,玩耍过无数条蛇的惠芝发生了意外。她本来是抓住蛇尾巴的,这是绝对安全的一种玩儿法——“草上飞”的尾巴被惠芝提在手上,脑袋朝下,一般这种情况下蛇的骨节处于脱节状态。蛇在脱节状态下是瘫痪的。可是,“草上飞”竟然做了个杂技动作,它居然在骨节脱节状态下,耷拉在下面的脑袋还能弯起来朝上。“草上飞”在惠芝的左手虎口咬了一口。惠芝尖利地惊叫了一声。尖叫声像一万个铁钉子在锯条上划过一样,尖厉刺耳,并迅速在祥和宁静的国境线上划过……

惠芝的尖叫声把黑玉柱从橡木马架上弹了下来。尖叫声把他的耳膜震碎了,直透心脏,直至全身每一根神经。黑玉柱疯了似的冲到惠芝前,一脚踩死“草上飞”。

黑玉柱抱起惠芝冲回木刻楞,惠芝的嘴唇很快就黑了。黑玉柱知道,“草上飞”的毒性发作太快,他哭着匐身在惠芝面前,说:“你要挺住!我取解药去,千万千万,你要挺住呀……”话没说完人就狂奔而去,他像惊慌的免子,眨眼工夫翻过山梁。

黑玉柱狂奔的速度比马鹿还快,他的胸膛已经开了锅,气管空前的扩张,心脏就要蹦出嗓子了。

可是,黑玉柱仍然没有看到母亲最后一眼。他回来的时候,惠芝已气绝身亡。她的身子被紫黑色的血液包裹着,紫黑色的血液已经凝固。在惠芝下身的紫黑色血液中,有一团红通通的鲜嫩的肉团,鲜嫩的肉团微微搏动。黑玉柱嚎啕大哭,鼻涕眼泪猛然淌满了衣襟。他抱着惠芝,凄婉地呼唤我的母亲,“惠芝,惠芝……你醒醒呀!惠芝呀!我的惠芝……”

巨大的悲伤彻底击垮了父亲。这个天不怕地不怕,连老爷岭最凶狠的公野猪都不怕的男人,被突如其来的悲痛击垮了。

和父亲一起骑马赶来的六连卫生员发现了就要死亡的黑边疆。黑边疆,就是那团紫黑色血污包裹的肉团。六连的卫生员发现了血团中的黑边疆,他把黑边疆从血污里拔出来,拎着他的小脚丫,照着他沾满血污的屁股连拍了七下。“哇——哇——”。黑边疆憋屈的心情终于得到了爆发。我的哭声传到黑玉柱耳朵时,抱着惠芝尸体的黑玉柱傻了!

母亲抢救了我!是母亲在死亡来临前,拼尽最后力气,把我生了下来。那是怎样的艰难啊!母亲明明知道自己不行了,“草上飞”的巨毒顺着血液开始麻痹她的神经了。隐约中,母亲感到身上的最后一丝力气被风儿抽走了。母亲低头看了看腹中的黑边疆,哭了。她抬起胳膊,摸了下肚皮。这是一个生命!母亲念叨着:儿啊,你明天就要出生了,可是为娘却要死了,我的儿子!……母亲用力撕开了自己的裤子,母亲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天快黑了。山谷里久久回荡着黑玉柱撕心裂肺的嚎叫声,和他儿子黑边疆的委屈声!黑子惊慌地趴在窝里,它嗅到了死亡的气息,感觉到了悲伤的氛围,它嘴里发出“咝咝”的哀鸣。海冬青悲伤地盘旋在国境线上空,“嗷——嗷——嗷——!”海冬青痛苦地悲鸣!

黑玉柱从木刻楞出来,发现木刻楞周围闪着无数绿莹莹的光点。那是“草上飞”的同类找他报仇来了。

黑玉柱哀嚎了一声:“操你妈!”他回身冲进屋里,拿起钐刀就冲入了蛇阵。老爷岭所有的“草上飞”为头领报仇来了。西天最后一抹晚霞的映照下,黑玉柱的银色钐刀上下飞舞,黑子“汪汪汪”狂吼着冲入蛇阵,用牙齿撕咬,用铁蹄践踏。海冬青神箭一样俯冲下来,晚霞中一道黑色闪电炸响在蛇阵。海冬青用铁翅拍打,用钢嘴啄,用铁爪撕扯。漫天都是“草上飞”的残肢断体,像突然降下的血雨和肉雨。天空染红了,绿草染红了,黑玉柱的眼珠比血还红!

指导员率领战士们参战了。他们拿起铁镐,抄起镰刀,挥起木棒……十几分种后,蛇阵杀退了。黑玉柱浑身上下被蛇血染透了,头发上、眉毛上、胡子上凝着蛇的血痂。黑子还不算完,向“草上飞”溃退的方向追去。海冬青的羽毛撒落一地,混战中它被“草上飞”咬了一口,毒蛇退下以后,海冬青已经断气了。

老爷岭的最后一只海冬青死了!岩石上站着的神死了!空中之王死了!它是为了保护父亲而战死的!

黑玉柱把母亲埋在桦树林里,连同她最心爱的那件火红马甲一起埋葬了。然后,在白桦林的西侧,离母亲坟墓远远的挨着许靖的坟边,把他杀死的上百条“草上飞”也埋葬了。最后,父亲又挖了个墓穴,把海冬青安放进去,把海冬青撒落在地上的羽毛,一根一根捡起来重新给海冬青披上,海冬青的坟墓起得很大。从此,老爷岭的“草上飞”元气大伤,收蛇皮的货郎,再也买不着黑玉柱的蛇皮了。

儿子黑边疆是黑玉柱唯一的快乐。六连官兵带来了奶粉,可是顽劣的黑边疆就是不肯喝。他要喝妈妈的奶水!父亲拿他一点办法没有。他抱着怀里的黑边疆从炕上到地下,两只胳膊环绕着,在怀里颠簸。木屋里的潮气很重,外面已连续下了三天秋雨,缠缠绵绵,淅淅沥沥。老天不开脸,黑边疆的心绪就不好。心绪不好的黑边疆,就撒野地闹腾黑玉柱。

黑玉柱真拿黑边疆没办法了。儿子要奶水吃,按理说也不算过分,可是黑玉柱哪里来的奶水呀!黑边疆想念妈妈的奶水,越想念妈妈的奶水,黑边疆越觉得委屈。越是委屈,他就越大声地哭闹。父亲非常焦急和无奈,眼泪便流了下来,冰凉的水珠落在我嘴里,咸咸的。父亲实在没办法了,把一个月大的儿子放在木屋里用绳子绑住脚丫,拎着两瓶白酒快步来到国境线。

“白酒……”父亲向巡逻的老毛子士兵晃动着手里的白酒说。

“白酒?白酒?”老毛子士兵惊喜地问。

“白酒!”父亲晃动手里的白酒,“牛奶换白酒……交换牛奶!……交换牛奶!”父亲要用白酒给我换他们的牛奶。

他们明白父亲的意思了,他们吓坏了。中国农民竟然要跟他们交换?这当然是严重违反边境纪律的,他们没理睬父亲,甚至举起枪朝边境线这边的父亲瞄了瞄。意思是,你他妈的再跟我们挑衅,“叭——”,老子毙了你,中国老头!

“牛奶……白酒……牛奶……白酒!”父亲还在冲他们的背影叫喊。他们走远了,喊声惊起了一只百灵鸟儿,飞到黑玉柱旁边的水曲柳树上,“啾啾”地叫。

第二天,秋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山野被雨水清洗后,碧绿碧绿地透着满目清新。父亲又来到边境线上,“牛奶……白酒!”父亲又冲苏联士兵举起手里的白酒说,“白酒!牛奶!”

苏联士兵早就知道,在边境线上独自生活着一个老头。老头很友善,从不惹事生非。他们跟老头始终相安无事,他们肯定也听到了,200米外的小木屋里我透着饥饿的嘹亮哭声。他们终于弄明白了,父亲是给一个中国孩子换牛奶喝。“沃特嘎(白酒)?……马拉地(牛奶)?”当官的苏联人问黑玉柱。“是,是,是。”父亲高兴地点头说。“欠欠(交换)?”他又问。“交换,牛奶换白酒……交换!”父亲连说带比画。

苏联禁止高度白酒生产和流通,而俄罗斯这个民族,又对烈性白酒特别偏爱。牛奶他们有的是,就像中国人吃的苞米窝头,一天吃三顿。

苏联军官同意跟我父亲偷偷交换,父亲高兴极了。

说来奇怪,黑边疆在父亲煮牛奶的时候,就闻到了牛奶的乳香味儿。黑边疆躺在炕上,急不可耐地“哼哼”起来,他再也不哭闹了。他是个非常懂事的孩子,因为饿着,搁谁谁不哭?5个月以后,黑玉柱的宝贝儿子长得白白胖胖,成天引逗得黑玉柱合不上嘴。

但黑玉柱觉得和苏联军人交换牛奶不是长久之计,因为他嗅到了遥远的火药味。另外他觉得对不起聂副司令员,对不起长眠于老爷岭的哥哥,对不起六连官兵对他无微不至的关怀。黑玉柱决定放弃,他不再和苏联巡逻士兵交换牛奶了。

他的嗅觉是灵敏的。几个月后,东大荒北面几百公里的地方,就发生了震惊中外的珍宝岛自卫反击战。

黑玉柱带黑子爬上了老爷岭最高的山峰。在那里,在黑子的帮助下,他得到了一只母山羊。母山羊垂吊着的两只硕大的奶子,让他的眼睛都醉了。当然,他儿子黑边疆更是高兴得开始呀呀学语了。“爸……爸爸……爸爸……”黑边疆吃饱了母山羊的奶水,讨好地叫着黑玉柱。黑玉柱听见叫爸的声音发自他儿子之口,而且叫得那么真切,那么亲切,他的心也醉了。他把长着粗硬胡子的黑脸,放在儿子鲜嫩的脸蛋上好一阵蹭,黑边疆脸上被蹭得火辣辣痛。他开始喜欢上这个叫做“爸爸”的人了。

母山羊一直给黑边疆当了两年奶妈。直到有一天,母山羊不吃不喝。三天后,黑边疆的奶妈无声无息闭上了眼睛。黑玉柱知道,母山羊临死还在惦念山巅上的爱人和家园呢,它的心在高山悬崖上。黑边疆大哭了一场,他抹抹眼泪帮助父亲把母山羊埋葬在白桦林。母山羊得到了一座和海冬青一样高大的坟墓,黑玉柱把母山羊的脑袋朝向老爷岭最高的山峰,朝向母山羊的家乡。

后来,黑玉柱心里的谷苗终于抽穗了。谷苗长成了谷子,谷穗的锋芒扎得他心脏生疼。黑玉柱的心事再也憋不住了,他就托六连长帮助打听聂副司令什么时候再来东大荒看他。六连长几经周折,才知道了聂副司令的遭遇。

黑玉柱还是很坚强的,当他从连长的叙述中得知他日思夜想的聂副司令早已凄凉地客死他乡,他只骂了一句娘。但黑玉柱此时已经衰老了,他没地方可去,他便决定永远地留在这里。他要在这里陪伴哥哥,他要在这里陪伴惠芝,他要在这里实现对聂副司令的承诺。

坐在惠芝坟前的黑玉柱又喝了口酒,把瓶里剩下的半杯酒,往惠芝的坟上洒了几滴,说:“咳,这些败家的!今早又过去了几个人,他们是到俄罗斯那边采山野菜去了。”黑玉柱欠起屁股,拍打了几下屁股上的草棍和尘土,对惠芝说:“俺走了,哪天俺再来看你,和你唠嗑。”黑玉柱走到另一座坟前,一边割上面的蒿草,一边嘀咕,“你儿子好几年不来看我了,它个没良心的!”黑玉柱面前的坟里埋着一只熊瞎子。

那年初冬,雪下得特别大,整个老爷岭白雪皑皑,银装素裹。山冈上的雪没腰深,山林一片肃穆寂静。大雪封山了!野兽大都在猫冬,鸟儿也瑟缩在巢穴里发抖。黑玉柱打着腿绷,穿着鹿皮的棉乌拉,带着山猫皮的棉帽子,腰里缠着野麻绳子,手里拎着板斧上山砍柴。翻过一座山头,他发现了一只冻僵的熊瞎子。熊瞎子被猎人从它蹲仓的枯木筒子里搅醒,猎人的子弹射穿了它的后腿。它是逃脱了猎人的枪弹后,因为流血过多,体力消耗过大晕倒在松林里的。而通体黑色的皮毛,像黑色的缎子一样光亮。黑玉柱把熊瞎子扛回木刻楞,在它还没暖过来时,把匕首用火烤一烤,把被子弹洞穿发炎的肉割下来,抹上点消炎药面用布包上了。

熊瞎子很快就得到了康复。但它不能在黑玉柱这儿呆着,它要回到原始森林,那里才是它的家。第二年初冬,熊瞎子带着一只幼崽来看望黑玉柱,它没忘黑玉柱的救命之恩呢。以后每年初冬,熊瞎子蹲仓猫冬前,都带儿子来看望黑玉柱和黑子。

有一年深秋夜晚,睡梦中的黑玉柱和黑子被一阵紧似一阵的狼嚎惊醒了,从国境那边流窜过来一群西伯利亚狼。狼饿极了,围着木屋哀嚎不止。后来,它们干脆把黑玉柱外面养的鸡鸭扫荡一空。嗜血的狼饥饿不但没减轻,相反加重了饥饿的饕餮感。狼群用爪子挠门,又不断用头撞门。愤怒的黑子狂吠不止。

黑玉柱从门缝往外张望,借助微弱的月光他看见了几百只狼。满山坡都是绿幽幽恐怖的狼眼,像无数双贪婪的鬼火。黑玉柱把目光移到墙上挂着的那杆猎枪上,他取下猎枪,拉了下扳机。还好,扳机没有生锈。子弹却只有7发,这怎么能对付得了几百只饥饿的西伯利亚狼呢?

黑玉柱又把眼睛趴在门缝往外张望,他发现了三只头狼。这三只头狼一溜排开,坐在门前的草地上不紧不慢地盯着木屋。黑玉柱心凉了,真是天不容俺啊!很快,狼群失去了耐心。头狼伸长脖子仰天几声嚎叫,下了最后通牒,狼群开始更加凶猛地扒门撞门。黑子听到头狼的最后通牒,眼睛都红了。黑子呼呼地喘着粗气在屋里打转,它请主人把自己放出木屋,它要用自己老爷岭狼王的血液,与西伯利亚狼拼死搏斗。它渴望殊死搏杀,渴望用自己的生命誓死保卫主人的安全。黑玉柱紧紧拽着黑子的脖套,他不能让黑子白白送死。“汪汪汪汪,汪汪汪……”黑子真的急眼了,它要拼命!

几百只狼此起彼伏的嚎叫震得老爷岭瑟瑟颤抖。厚实的桦木门在狼群拍击下,变得越来越薄。门板开始颤动,尖利的爪子就要破门而入了。黑玉柱甚至闻到了从门板渗透过来的狼的膻味和血腥气,黑玉柱就要崩溃了……

黑玉柱万分紧张,端着猎枪盯着木门,眼皮一眨不眨地盯着。暗夜中,狼群失去了最后的耐心,一阵紧似一阵的嚎声像惊涛骇浪淹没了老爷岭。利爪扒门的声音,嚓嚓嚓……嚓嚓嚓嚓……在旷野中蔓延开去……

突然,旷野中传来凄厉威猛的狂吼,呕……呕呕……吼声未绝,两条健硕的黑影像箭一样从山梁上射下来。崩溃的黑玉柱听出来了,这是老熊瞎子和它儿子的吼声。两只熊瞎子冲入狼群,直奔为首的三只头狼。黑玉柱打开了屋门,黑子狂叫着冲入狼群。黑子憋了半天的火气终于得到了空前的释放。借助冲击的惯力,只一个回合,黑子就咬断了一只西伯利亚头狼的脖子。片刻工夫,三只头狼就被撕碎了。几十只凶悍异常的西伯利亚狼尸体扔在了木屋周围。其中一半被咬断脖子而死,这是黑子的杰作!一半的野狼,都被撕成了碎片,那是熊瞎子干的!剩下的几百只西伯利亚狼,没了头狼,四散逃开了。

黑玉柱步履蹒跚地跌坐在老熊瞎子跟前,老泪纵横。

老熊瞎子老了,但它仍没逃出猎人的枪,它满身是血地瘫倒在木屋前,又来求黑玉柱救命。可是,黑玉柱怎么都无能为力了,老熊瞎子没救了。小熊瞎子呜咽着,为母亲舔着身上的血迹。黑玉柱守着它儿子把老熊瞎子葬在白桦林里。黑玉柱嘱咐它儿子,“你以后也要像你娘那样,每年来看看我和你娘,你知道吗?……”

小熊瞎子睁着纯净如水的眼睛,似懂非懂地矗在那,随即,朝黑玉柱点点头,它听明白了。它来了几次,也只是到黑玉柱的木屋前给他撂下一只野狍子,或者一只马鹿。黑玉柱就让它去母亲的坟前看看,它愣是装傻,丝毫不动。黑玉柱生气了,就骂开了它,还打了它一顿。结果它记了仇,再没来过木刻楞。

父亲现在唯一能接触的,就是边防战士。他们骑马巡逻国境线,总是晌午时分来到木刻楞前,在木屋歇歇马脚,给马喂点草料饮点水。父亲从不锁门,他是给战士们留门呢。父亲把喂马的草料弄好,把开水烧好。吃饱喝足的战士,躺在滚烫的火炕上和他唠嗑。

自从知道了聂副司令已死的消息后,黑玉柱便无形中将对聂副司令的期盼转移到六连巡逻边境的战士身上了。虽然他们隔一天就能见面,但这种期盼却在黑玉柱心里扎了根,成了他孤独寂寞生活中最为重要的精神支柱。

国境线不再年年打防火线了。过个五六年,由边防战士把国境线上长大的树木伐倒,也用不着抡钐刀,割野草了,国家在国境线上竖起了铁丝网。可是这几年,总有不少边民把铁丝网钳断,偷偷潜过国境线。原来,日本人喜欢上了中国老爷岭的山野菜,说是无污染,还有抗癌防癌的神奇功效。这下可不得了,满山遍野都是中国边民采山野菜的影子。每到初春,他们举家出动,把中国境内的山野菜采光了,边民就冒险到国境线那边去采。俄罗斯环境保护得好,山野菜就像播种的一样,不但粗壮而且茂盛。可是没有几年,俄罗斯人不干了,人家祖祖辈辈保护下来的野生资源,几年工夫就叫中国人糟蹋得差不多了。

俄罗斯政府开始抗议,中国政府也多次警告边民,不许过境偷采山野菜!可急于脱贫致富的国民需要的是金钱,而不是国格和人格。铁丝网是挡君子的,怎能挡得住发财梦呢?

国境那边的俄罗斯军人火了,发现中国人过境偷采山野菜就开枪。每年都有几个边民客死在国境线那边,但死亡的恐惧远远不敌金钱的诱惑!今早起来,黑玉柱发现,离木刻楞300多米的铁丝网被人钳断了2米大的豁口。又有人越境采山野菜了。黑玉柱加快了扫墓动作,给每个坟头割完草,压上一块黄表纸。坟里埋葬的,还有被射伤而死的大雁,因疾病而亡的梅花鹿,终老而去的黑子它娘……

太阳挂在了黑玉柱头顶,晌午了。黑玉柱顺手采了两把鲜艳的鞑子香花,走回惠芝坟前,插在坟头上。他一定想起来了,母亲每年都采不少鞑子香花,插在杯子里,灌进水,木刻楞就香透了。

黑玉柱开始刷锅烧开水。因为很快他就会听到边防战士的脚步声了,他甚至听到了那富有朝气的喊叫。

突然,清脆的枪声划过宁静的国境线。接着,传来恐怖悲凄的哭嚎声和叽哩哇啦的俄国人的叫声。黑玉柱迅速冲出木刻楞,他发现,国境线那边几个边民像被狼撵着一样,快捷惊恐地朝木刻楞冲来。边民身后几百米,就是持枪边撵边叫唤边开枪的俄国士兵。

边民吓坏了,吓懵了。他们忘记了越境时剪断的铁丝网豁口在哪了,直接向木刻楞冲来。他们是奔着黑玉柱求救来的。

黑玉柱急了,朝他们大声喊:“不对,豁口在那边,这边过不来!”黑玉柱急出了一身冷汗。惊恐中的边民蒙了,他苍老的喊声被后边的喊声和枪声压住了。他们见了黑玉柱,反倒直奔木刻楞跑来。

父亲急得嗓子一下子就出血了,他像狸猫一样敏捷地冲回木屋,抄起板斧,直奔旁边的铁丝网。情况这么危险,可边民还不放下身上背着的山野菜袋子。父亲一边奔向铁丝网,一边冲他们大喊:“扔掉袋子!扔掉袋子!”边民终于听懂了,扔掉了要命的袋子。他们奔跑的速度明显加快了,可是,有个老头没扔掉袋子,磕磕绊绊落在了后面。

父亲抡起板斧朝铁丝网砍了下去,父亲拼命了!他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黑子在他身边血红着眼睛,张着血盆大口朝那边狂吠。终于砍断了几根铁丝,父亲伸手往两边拉铁丝。双手立即被铁蒺藜刺破了,鲜红的血液瞬间就把铁蒺藜染红了。父亲的脸也刮开了几条口子,血顺着脖子流进衣领,衣服浸红了。边民终于冲到了铁丝网前,父亲把他们一个个拉过铁丝网子,拉到了国境线这边。拉离了死亡边缘!

黑子咬住他们衣服,奋力往这边拽。两个年轻的姑娘,刚一踏过铁丝网就昏倒在地上。

不幸的是,那个不肯扔掉袋子的老头中弹了,他腿上挨了一枪,就在离国境线十几米的地方倒下了。他几次努力想站起来,可都是徒劳的。他的眼神是那么的悲哀,那么的恐怖,那么的无助。因为他看到,俄国士兵快要从山梁上冲下来了,离他只有百余米的距离了。每个人的心脏都快蹦出嗓子眼,眼看老头已经没救了……

黑子愤怒了!它双爪趴在铁丝网上,朝那边摇晃着,狂吠着。黑子的爪子被铁蒺藜扎出血了,它愤努的眼角都挣出血了……

父亲也愤怒了,愤怒得像一头自己的幼崽正被侵略的母狮一样,眼珠血红,须发倒竖忿张。父亲嘴巴大张,骂道:“我日你奶奶!”奋力地冲过铁丝网子。看守了几十年国境线的父亲,终于跨过了国境线!铁丝网试图拽住他,阻拦他越过国境线,结果,铁丝网只将他的衣服拽下了一小片。

父亲像头愤怒的、亢奋的狮子冲到老头面前,67岁的父亲把那老头和袋子一起抱了起来,快捷地往国境线冲刺。离国境线只有几米远了,眼看就要跨过来了……

他妈的!一颗罪恶无耻的子弹,不要脸的射穿了父亲的腰部。子弹从后腰直透父亲小肚子,父亲的肝脏被打穿了,肠子涌了出来,一个趔趄,父亲摔倒在地。但父亲还是把怀里的老人,借着惯力扔在铁丝的豁口上。老头在铁丝网上弹了一下,裁倒在国境线这边。

可是,父亲已经使尽了最后的力气。他摔倒了,肠子躺了一地。父亲努力地瞅了眼近在咫尺的铁丝网,他想把肠子塞回肚子,他想爬回到国境线这边来啊……可是,他哪有力气再抬动胳膊呢?黑子疯了!满眼角都是挣裂的血水,它呜咽着咬住主人后背的衣服,使尽浑身的力气往国境线这边拽。

俄国士兵赶到了,他们在离父亲几米远的地方停住了气喘的脚步。黑子愤怒疯狂地抬起头,朝他们仇视地狂吠。黑子浑身颤抖,嘴巴上下甩动着狂吠……黑子的舌头和眼角都出血了。鲜血甩得浑身都是,甩出来的血沫子喷向空中,洒向草地……

俄国士兵害怕了。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愤怒疯狂的狗,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悲壮惨烈的场面。他们恐惧地后退几步,目瞪口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黑子终于把父亲拽到了铁丝网前。父亲眼前发黑,金星子在眼前游动,他想奋力抬起头,看看不远处的木刻楞……但他的头没能抬起来。干瘪的嘴巴蠕动一下,闭上了眼睛。

黑子和边民把父亲拽回国境线这边。

俄国士兵震惊了,也许是被这悲壮惨烈感动了。他们默默地转回身,无精打采地回去了。边防战士听到枪声后快马赶来。

国境线上静悄悄的。

铁丝网上,父亲刮破的那片藏蓝色衣角,在微风中无言地飘动……母亲坟头上的那束鞑子香,依然火红鲜艳地盛开着。

黑子趴在父亲身边,“嘶嘶”地哭泣。它用带血的舌头,舔着父亲身上的血迹。边防战士们痛哭了,他们顾不了在国境线一公里之内不许鸣枪的军令了,集体把枪口朝天,射出了所有的子弹。枪声划破了国境线上森林和鞑子香的宁静,震落了一地的碧绿和芳香。

张指导员的诉说结束了。

那个小战士在轻声啜泣。所有人的眼里都蓄满了泪水,谁也没出声,默默地坐在吉普车里,心里各自想着心事。

我在想父亲这一生。

父亲这一生实在不容易!孤独的守侯,寂寞的守望,最美好的青春年华,大半个人生,都奉献给了老爷岭,奉献给了国境线。我原来还想,过两年把父亲接到我现在生活的这个省城,顺便带父亲去趟北京,看看祖国首都的景象,让他开开眼界。

我觉得,父亲作为一名老军人,虽然没有穿军装,却为国家守护了40年的国境线,应该到祖国的首都去看看,看看他为之守护的国家心脏的面貌,他也就不枉孤独地守护了一辈子国境线了。

我很内疚!我真的很内疚——我没有告诉父亲,我不是他亲生的儿子。这个秘密,我一直隐瞒了17年。我不是有意隐瞒的,自从看了母亲的日记后,我就想告诉父亲真相。可是,看到他那么高兴的样子,我真不忍心打碎他心里的美梦。那样,太残酷了!

汽车在六连连部门口停下。刹车声响亮又刺耳,在寂静的山谷里传出很远很远。张连长抢上前,伸手把我这一侧的车门打开,我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钻出车门。我赶紧弯下腰来,给边防六连的全体官兵深深鞠了一躬。等我直起腰来的时候,我又一次地泪流满面。

他们在找话说,我知道他们想以此来缓解我的悲痛。我理解他们的好意,但在这种氛围中,话题又不能太愉快,所以我们的心情依然沉重。沉默的时间多于交谈的时间。

我说:“张连长,请你给我派匹马,我要连夜赶回东大荒。”

“那……你就在木屋住?”张大可试探着问我。

“对,我想住在木屋。现在就想去。”我坚决地说。

张大可说,“也好,我派两个士兵和你一起回去。”

“不用了,谢谢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父亲这么多年的照顾,真的谢谢你们!”我请楚,40年来,如果没有边防六连一茬一茬官兵的照顾,恐怕父亲坚持不到现在。六连给我派了最好的战马,这是张连长的坐骑,一匹高大漂亮的大白马。我骑着神勇的大白马,独自一人向东大荒走去。

父亲的木屋老了。裸露在外面的红松有的已腐烂剥落,上面长满了青苔。木屋像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孤独地迎接了我。

父亲的坟墓是边防六连官兵修砌的,是东大荒这白桦林里11座坟墓中最豪华奢侈的坟墓。后来我了解到,修砌坟墓用的红砖,是六连巡逻的军马从100多里外驮来的。父亲的坟墓最大,刚培上去的新土还没干透。

是黑子!黑子趴在父亲的坟墓上。看到我的时候,黑子站不起来了。但老爷岭王者的后裔,依然摇摇晃晃挣扎着站了起来。它咝咝哀鸣,摇摇晃晃迎接它久违的少主人。黑子的眼睛,被血痂糊住了,只露出半边眼角。黑子的嘴巴,因为那天愤怒的吼叫,又被铁蒺藜刮破了,血肉模糊。现在,发炎发得张不开嘴巴。4天了,它不吃不喝,就那么趴在父亲坟墓前咝咝哀鸣……它是要同父亲做伴去呢!铁了心的!我拍了拍黑子脑袋,黑子伸出血肉模糊的舌头,舔了下我的裤脚。黑子只站了几分钟,便又虚脱地趴在父亲坟上。

月亮出来了,星星出来了。国境线的夜空湛蓝湛蓝,深邃遥远。东大荒仍然沉寂无声,山风依然温柔悲伤地抚摩着我的脸庞。我坐在父亲的坟墓旁向他诉说,黑子趴在主人的坟墓旁倾听。

远处,偶尔传来一声夜莺的歌声,又传来一声狼的嚎叫。

第二天,黑子死了。它死在主人的坟头,黑子死的那么安详,那么平静。它静静地趴在父亲坟头,山风轻轻掀动黑子的长毛。短短几天时间,原来缎子一样光滑闪亮的黑毛就失去了光泽和水分,像一蓬枯草堆在父亲坟头。我给黑子掘了个坟墓,掘了一个很深的坟墓,就像埋葬死去的亲人一样。

我在国境线上逡巡,沿着父亲走过的防火线逡巡。我爬上了老爷岭最高的峰巅。举目四望,老爷岭苍苍莽莽,巍巍峨峨,葱葱郁郁绵延横亘几百公里。国境线绵延伸展,一眼望不到头……

父亲的小木屋像一只睡着的小虫,寂静无言地趴在国境线上。木屋后面的白桦林,像一幅精美的套色木刻画一样静美。隐隐约约,白桦林里的12座坟茔尚能看见。坟上面似乎有黄色的东西在闪动,哦,那是父亲前几天压在坟头上的黄表纸。草甸子的草被山风吹动,像大海的波涛一样汹涌起伏,一浪追过一浪。那条父亲担水吃的小溪,像条银色的丝线闪动着粼粼光辉。木屋周围,一片一片黑土地,是父亲刚刚翻过的。

我必须回去了,假期快要结束了。

张连长的大白马,喷喷的打着响鼻,蹄子哐哐刨着山坡。我看了最后一眼那12座坟墓,我给母亲跪下了,磕了三个响头。

最后,我来到父亲坟前,给他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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