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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仙配》版本变迁的“原型”研究

2014-04-09徐亮红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天仙配董永七仙女

徐亮红

(安徽新华学院 文化与新闻传播学院,安徽 合肥230088)

黄梅戏的经典剧目《天仙配》讲述的是董永遇见七仙女的故事,这个故事从汉代滥觞到1953年陆洪非先生的改编本,由于时代环境的不同,以1953年为界,《天仙配》在故事情节、思想主题、人物塑造等方面都发生了较大的变化。

现存关于这一题材最早的文学作品是曹植的《灵芝篇》诗歌,诗为五言:“董永遭家贫,父老财无遗。奉假以归养,庸作致甘肥。责家填门至,不知何用归!天灵感至德,神女为秉机。”说的是董永家贫纯孝,感动天神,神女下凡为他织布。后来,到晋代干宝的志怪小说集《搜神记》有《董永》一篇,说董永“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同时写到织女在十天之内织了一百匹布为董永还债,显然,故事内容丰富了不少。概括来说,两汉魏晋时期的《天仙配》基本遵照董永至孝——遇见仙女——人仙分别的故事模式。

到宋代,董永遇仙的故事有了更大的发展,添置了很多的情节,如:董永卖身的人家是傅员外家,做三年长工;织女隐瞒自己的身份下凡与董永在槐荫树下相遇,并配为夫妻;织女每天织绢十匹,一共织了三百匹,为董永还清了债务,董永的长工得以缩短为一个月;分别时织女怀孕有一个月,后来生下一个儿子,取名为仲舒,仲舒长大后在长白山找到母亲,成为鹤神;汉天子知道董永大孝,封他为兵部尚书,并娶傅员外的女儿傅赛金为妻。到元、明两代,董永遇仙的题材被搬演为戏曲,和前述故事相比基本没有什么变化,只是增加了得官、送子和寻母的情节。

新中国成立以后,1953年,陆洪非先生对《天仙配》进行了改编,剔除其中的糟粕,对主题思想和人物性格进行了全新的演变。比如七仙女,由玉帝命令七仙女下凡为董永织布,而改编成七仙女为了追求人间的生活而主动下凡。因此,七仙女这个人物洋溢着自由奔放的个性色彩,使得《天仙配》无论在思想内容还是在艺术水平上,都有了质的飞跃。

显然,《天仙配》版本的几度演绎和变迁蕴含了中华民族别样的心理特征。因此,本文以1953年为界,把《天仙配》版本分为两大板块:为了叙述上的方便,下文用新旧版本来进行叙述,旨在用荣格的“原型”理论来探讨《天仙配》版本的变迁。

原型(archetype),是人类世世代代不断复现、类化的模式和主题。作为一种活动的心理力量,它在同一民族的世代遗传中具有连贯性。荣格认为,原型的意义在于“把个人的命运纳入人类的命运”,唤起“亲切的力量”,而且“通过给它赋予形式的努力,艺术家将它转译成现有的语言,并因此而使我们找到了回归最深邃的生命源头的途径。”[1](P101-102)因此,“原型”作为一种共通的“原始意象”,它的显现,总是透露着一个民族深层的文化心理意涵,这种“原型”现象,常常通过梦、幻想、想象、童话、传说、民间艺术等等曲折呈现出来。《天仙配》的故事版本几度变迁便具有“原型”的心理效应,它不但反映了时代和历史的变化,也折射了民间百姓的隐意识。

一、新旧版本比较:主题的变迁

在中国长达几千年的封建社会里,中国文学史上出现众多的“遇仙”题材,《天仙配》(旧版本)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个“遇仙”故事。其故事模式具有类似性:男主人公在困苦危难中受到仙女的搭救,仙女不但帮他解决了问题,如仙女下凡帮董永织布还债,并且帮助男主人公实现了仕途上的飞黄腾达,如董永被皇帝封为兵部尚书。在这个故事模式中,董永的人生因为仙女的介入和援助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董永缘何获得仙女的垂青呢?答案非常明显,因为董永“至孝”感动了玉帝,玉帝安排仙女下凡去搭救董永,作为对董永“至孝”的一种奖励。到了宋代,故事又添置了情节,董永不但得到玉帝的奖励,而且仙女为他生了儿子,成为鹤神,汉天子给董永加官晋爵,并且娶了傅员外的女儿为妻。董永可谓春风得意,仕途、美女、儿子一应俱全。

由此,《天仙配》版本的变迁是对时代和历史的呈现,更在一定程度上体现了民族潜隐的心理意识。在中国的封建王朝里,王权是至高无上的,为了维护自己的统治,历代统治者都会加紧对老百姓的思想控制。《天仙配》自滥觞到1953年之前,虽然不是王权意识形态的命题之作,一直流传于民间,以民间形式广为流传,但很显然,《天仙配》的创作者接受了统治阶级思想,宣扬了统治者的强大,人的命运是由神和天子决定的。在故事中,玉帝很和善、通人性,看到董永贫困却“纯孝”,就安排仙女下凡去搭救他,这样的统治者不但具有较强的亲和力,而且很容易获得广大老百姓的爱戴和拥护。后来,董永之子被封为“鹤神”,更加体现了玉帝的慈爱和人性化,而现实中的统治者也同样贤德,汉天子听说董永大孝,封董永为兵部尚书,而压迫董永的傅员外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董永。从这些叙述中可以看出,玉帝、汉天子、傅员外的面貌无一不是温情脉脉、通情达理,他们消除了阶级对立中,统治阶级残忍和暴政的面目。无疑,旧版本的《天仙配》虽然源自民间,但作者却接受了统治阶级的思想,并维护了统治阶级的形象,制造了广大劳苦百姓和统治阶级之间的矛盾是可以调和的假象,对于被统治者来说,这无异于一支麻醉剂,让老百姓顺从于统治阶级思想的控制,如董永“至孝”,“孝”便是封建统治者衡量老百姓品行的标准之一,和“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理念是一脉相承的,是封建帝王统治万民的法宝之一,意味着没有任何条件的服从。因此,旧版《天仙配》是维护统治者思想的产物,而董永因为“至孝”便能获得统治者的嘉奖、改变自己的命运,是统治阶级对老百姓的麻醉和控制,也是老百姓无力改变自己命运的幻想,这是一个梦境。荣格说,梦是个人的神话,神话是集体的梦,“董永遇仙”是民间老百姓的集体梦境,是他们在困苦生活中人生愿景的无奈寄托。

新中国成立以后,陆洪非先生对《天仙配》进行了大幅度的改编,故事发生了几个方面的变化:第一,统治者的形象不再温情脉脉。傅员外是个残酷剥削穷人的地主,而玉帝成了一个骄横专断、无情冷酷的拆散董永和七仙女恋情的暴君;第二,七仙女下凡和董永做夫妻不再是奉父命而为,七仙女因为羡慕人间的繁华和热闹私自下凡,她爱上了厚道、善良、纯朴的董永,他们的爱情没有任何功利性;第三,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建立在同甘共苦的基础之上,他们在傅员外家一起度过了艰苦的百日后,他们渴望凭借自己的劳动建立自己的家园,过上普通人的生活。他们所向往的生活没有加官晋爵和飞黄腾达,而是男耕女织、自给自足的田园生活,表达了以农业文化为土壤的中国人民的愿望和理想生活方式。

由此可见,新版《天仙配》的诞生是时代的产物。其故事主题由颂扬董永的至亲纯孝而变为歌颂七仙女和董永的爱情,表达了他们对自由幸福的美好生活的向往。七仙女是新中国时代女性人格的一个范本:泼辣、能干、聪明、贤良,他们的爱情追求和生活理想投射了时代的影像:男耕女织、夫妻恩爱,用自己的双手创造幸福的生活。

显然,新版《天仙配》合乎20世纪50年代中国社会的时代背景。《天仙配》主题思想的变迁和民众的心理需求紧密相连,这种“原型”的演变,经过了漫长的岁月,故事之所以有如此坚韧的生命力,是与“原型”的心理效应分不开的,因为它是千百年来,民众心理愿望的一次又一次的感性显现。

二、从喜剧到悲剧:结局的变化

在《天仙配》的旧版本中,故事虽然从简单到充实,但结局从未改变过,无一例外的大团圆结局,即使结局是董永和七仙女“分别”,但这个“分别”仍然是圆满的分别。因为七仙女下凡是奉父命来搭救董永,奉父命意味着董永和七仙女之间无任何情感因素,他们只有一个共同的目标:还债,七仙女织布帮董永还清债务后,就意味着他们之间的关系结束了。所以说,“分别”说明七仙女的任务圆满完成,而董永也摆脱了债务,这不正是大团圆吗?而在后来逐渐丰富的故事情节里,七仙女给董永生了个儿子,儿子被玉帝封为鹤神,董永被汉天子封为兵部尚书,还娶了傅员外的女儿为妻,这种结局更是皆大欢喜。

“中国民间戏曲与其说是一门现代意义上的“艺术”,还不如说它是中国民间的一个理想,一种生活方式,一种仪式。[2](P22-53)旧版《天仙配》和其他剧种的戏曲一样,在新中国成立之前,充满着众多的民间因素,董永的“至孝”是其核心因子。对于平民百姓来说,终年辛苦,也许一辈子都不敢奢望升官发财,而子女孝顺是他们劳苦生活的一种慰藉。因此,董永的孝心感天在民间拥有广阔的市场,赢得老百姓的共鸣。但到了唐宋,董永仅仅是卖身葬父已经满足不了老百姓的民间理想,因此增设了三个重要的环节:送子、寻母、得官。无疑,这三个环节强化了老百姓民间理想的狂欢,“送子”是人丁兴旺、后继有人,符合自古以来老百姓“延续香火”的心理诉求;而“寻母”,再次强化了“至孝”的特征,具有悲情效应。毋庸置疑,“得官”是老百姓民间理想的巅峰化体现,“光宗耀祖”是几千年来老百姓的渴望,就在今天的中国,这种诉求仍然具有现实性。这三个环节的添置不但合乎老百姓的情感效应,是对他们理想的生活状态和生活方式的一种表征,而且有着鲜明的民族文化特征,大团圆的结局是对这种生活理想最好的诠释。“一般来说,我们这个民族,审美观和道德观常常都是联系在一起的。美就是善,善就是美。善有善报,恶有恶报,总是人们的一种希望,人们读小说和其他作品,总愿意看到光明代替了黑暗,正义战胜了邪恶,所以,长期都很欣赏那种大团圆的结局”。[3](P703)

而在新版《天仙配》中,董永和七仙女的故事由大团圆的喜剧变成了悲剧,这虽然不符合我们这个民族的审美观和道德观,但却是艺术上的再创新,契合了新时代的精神,是对新时代的呈现和民众呼声的表达。从故事来看,董永和七仙女爱情悲剧的罪魁祸首是谁呢?显然,是以玉帝为主要代表的统治阶级。新版本打破了旧版本中董永和统治阶级之间温情脉脉的、和谐的相处之道,打破了中国文学长期以来“瞒”和“骗”的叙事模式,用悲剧的模式揭穿了旧版《天仙配》中统治者对广大老百姓精神上的麻醉和欺骗。而在新中国成立之初,“阶级斗争”也是不可回避的一个问题,压迫穷人的统治者和贫苦农民之间的阶级关系是对立的、尖锐的,恰如以董永为代表的贫农和以玉帝为代表的统治阶级之间的关系。所以,董永和七仙女的爱情悲剧放置于建国之初的时代背景中,充分显现了对统治者的控诉,以及在阶级斗争的时代旋律中,统治者和被统治者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所以,旧版《天仙配》中的民间理想无疑是中国文化的糟粕,而新版本《天仙配》则发掘了人性的真实和高贵,把人的独特性和丰富性推向理想主义文学的殿堂。

通过上述两点,即新旧版本主题和结局的比较,可以看出《天仙配》版本的变迁蕴藏着深刻的“原型”效应,随着漫长的历史演变和时代的变迁,“原型”也在发生变化。“原型之所以能沟通现代与远古之间的联系,能负载不同时代人的精神与情感体验,要考其置换变形。置换变形不是简单的故事变化、累加、改造,同时也赋予当代人的精神意识。”[4](P151-152)故而,旧版《天仙配》对“孝”的宣扬和推崇,认为“孝”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是民俗理想的狂欢,是老百姓无力改变现状的不得已的梦境;而新版《天仙配》中对劳动的推崇、田园生活的热爱和忠贞不渝的爱情都喻示着人类文明的发展和进步,一曲《夫妻双双把家还》传唱了几十年却经久不衰,正是人们对稳定和谐的人际关系、“夫妻恩爱苦也甜”的家庭生活的认同。从“至孝”改变人生到“劳动”创造人生,这两者之间的“原型”模式已然发生了变形和置换,它反映了老百姓的生活愿望一次又一次地被历史进行改变。在现中国,“劳动”创造幸福仍然是民间最朴素的理想,不管时代如何变迁,“原型”所蕴涵的群体愿望都是朝着人类文明的高地进发的。

[1]叶舒宪.神话——原型批评[M].西安:陕西师范大学出版社,1987.

[2]王兆乾.仪式性戏剧与观赏性戏剧[M].胡忌主编《戏史辨》第二辑,中国戏剧出版社,2001.

[3]周扬.周扬文集[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84.

[4]程金城.原型批判与重释[M].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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