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国”小考
2014-04-09缪偲
缪 偲
(黄冈师范学院 政法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术语是文化之网的重要纽结,每个重要的术语都浸透着不同文化的信息,通过考查关键术语来研究文化,是文化研究向纵深切入的标志,也有利于厘清关键术语含义及其演化脉络。“万国”正是这样关键的术语,它既具有政治意涵也具有空间含义,透露着中国古代人的空间观与政治观。同时,在近代中国史学与地理学的演变过程中,“万国”这一术语引人注目。本文试图通过考察“天下万国”到“世界万国”这一名词的演变过程,考镜源流,探赜索隐,寻绎中日西文化互动之义。
一
“万国”这个双音节名词历史特别悠久,在主要由单音节词构成的古汉语词汇系统中显得比较特别。“万国”由“万”和“国”两个语素构成。《说文解字》:“万,虫也”,《说文解字段注》:万“假借为十千数名”,因此,万的含义为言其极多。国,原义是都城,后引申为国家。“万国”意指很多国家。在古汉语中,“国”、“方”、“邦”都是同义词,《说文》:“国,邦也。”“邦,国也。”《广雅·释诂四》:“邦,国也。”《老子》第36章:“国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韩非子·喻老》作“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邦、国同义互训。《列子·杨朱》:“虽殊方偏国,非齐土之所产育者,无不必致之。”方、国同义对举。古汉语里,在指称国家这一意义上来说,按时间顺序大致为方、邦、国。在甲骨文中就有“多方”一词,金文中则有“万邦”。《墙盘》:“迨受万邦。”《盉方彝》:“保我万邦。”因此,万国、万方、万邦都是同义词,意思是中国古代人心目中世界所有国家。
《易经·乾卦》:“首出庶物,万国威宁。”
《易经·师卦》:“承天宠也,怀万邦也。”
《诗经·六月》:“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诗经·节南山之仕》:“式讹尔心,以蓄万邦。”
《诗经·大雅》:“仪刑文王,万国作孚。”
《尚书·汤诰》:“夏王灭德作威以敷虐于尔万方百姓。”
《尚书·太甲上》:“天监厥德,用集大命,抚绥万方。”
《尚书·咸有一德》:“皇天弗保监于万方”。
《礼记·孔子闲居》:“无服之丧,以蓄万邦。”
在古汉语中,“万国”是一个政治概念,“万国”常常出现在政治语境中,并且和天下或天子相联,构成“天下……万国”或“天子……万国”句式,或者,直言“天下万国”,一般都指称天下万国等级秩序。
《尚书·说命上》:“天子惟君万邦,百官承式”
《尚书·咸有一德》:“夏王弗克庸德,慢神虐民,皇天弗保,监于万方”,《尚书》:“一人元良,万邦以贞”
“表仪万国,肃正百官。”[1](P933)
“统一天下,君临万国。”[2](P51)
“万国既理,天下牵首而望。”[3](P23)
“华夷(天下)一统,万国来同。”[4]
“故明王视于冥冥,听于无声,天覆地载,天下万国莫敢不悉靖其职,受命者不示臣下以知之至也”。[5](P87)
自夏商时起,中国就形成天下万国朝贡帝国政治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夏、商、周时期,被称“中国”的王畿内服是中心,而外服和四夷之地则是边缘。中心和边缘是不平等的。中心是天子之地,所谓“事在四方,要在中央,圣人执要,四方来效。”[6](P51)因而有时就以中心化约为天下,也即中国就是天下,天下也是中国,边缘则是“万国”,也指称除中国以外的世界其他国家,因而,中国不在万国之中,而是独立于万国之外。万国总是与负面的不平等的词汇联系在一起:
《尚书·益稷》:“万邦黎献,共惟帝臣。”
《尚书·五子之歌》:“明明我祖,万邦之君。”
“陛下安宁万国。”[7](P160)
“万国归伏。”[8](P26)
“九天阊阖开金殿,万国衣冠拜冕旒”,“会万国之玉帛,来百蛮之贡琛”。[9](P51)
这个“万国”之地的文化落后,或者“断发文身”,或者“慢神虐民”,因此,那里的人总是“四时玉烛堪调焰,万国车书想混同”[10](P37),天子应该让“群凶殄灭,八方静谧万国朝贡。”[2](P51)
“万国”或是天子所建,“建万国,亲诸侯”[11](P25),禹“立万国,定九州”[12](P24),因而,天子“奄有万国”[13](P2),或 者“臣 妾 万 国”[14](P20),万 国或是中国境内的诸侯国,故有“九州万国”、“四海万国”,或是距离中国遥远的“万国慕化”,“伏惟皇帝陛下德合二仪,明齐七政,仁育万国,光被四夷”[15](P129),万 国,四 夷 对 举,可 谓 四 夷 万 国。在“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观念下,“万国朝贡”,是王道的体现。实际上,中国古代依据距离王城远近,将天下划分为五服,即“邦内甸服,邦外侯服,侯、卫宾服,蛮夷要服,戎狄荒服。”(《国语·周语上》)也就是说,万国被划分为五服,各有不同的权利与义务。随着中国空间范围的扩大,这个“万国”含义也在扩张。秦汉时期,西域、中南半岛是“万国”,而到了唐宋之后,则必须是“梯航万国来丹陛,太平年,永固洪基。”欧洲、西亚、日本各渡海而来的国家也属于“万国”范畴了。中国历朝历代不断通过制定万国朝见的礼乐来日益完善这种朝贡帝国政治体系。在二十四史的《礼志》、《乐志》中有详细记载。
二
随着中国文明和其他发达的异质文明的交流,“万国”这一术语的含义也在不断地衍化,其基本的演化方向是从政治范畴的“天下万国”逐渐向地理范畴的“地球万国”概念演变。这一方面是因为,“万国”本身就包含空间含义,另一方面随着中国人对地理知识的认识不断深化,对中国以外的其他文明的认识不断加深,天下万国观念开始淡化。其次,也与其他文明的东渐,并对中国的天下万国朝贡政治体系的挑战有莫大的关系。
中国旧有空间理论认为天圆地方,大地分为九州,中国处于赤县神州,每州环绕裨海,九州之外有大瀛海环绕,在大瀛海之外是天地的相交处。中国处在九州之中。汉唐之际,随着佛教东来,佛教的空间观也传入中国,佛教认为,我们的世界以须弥山为中心,该山的四方海中有四大洲,南方称为南赡部洲,也即是我们住居的世界。佛教的空间观是对中国人的中国中心观的一大冲击。明末,以利玛窦为代表的西方传教士来华传教,同时也将西方最新的地理科学传给中国。1584年利玛窦综合麦克托、奥代理、普朗修斯的世界地图,并参考中国的《大明一统志》、《广舆图》、《古今形胜之图》、《地理人子须知》,按照中国人的观念、语言习惯,出版《山海舆地全图》,它实际上是一本文字与图相结合的地理书,首次向中国人介绍地圆学说。1602年中国地理学家李之藻以《坤舆万国全图》名称再版利玛窦的世界地图,开始将“万国”与“世界”对应并与地球相联系,“曷不自降世界,亲引群迷?俾万国之子者,明睹真父”[16](P94),“不出庭户,历观万国,此于闻见不无 少补”[16](P183)同时,也意识到中国在万国之中,是万国之一国,“中国在北道之北”[16](P173)。不仅如此,中国也不是世界的中心,“夫中国在大地中,东南一隅耳”(《文史通义·天喻》章学诚)。同时,利玛窦等“西儒”所带来的先进的天文、地理、数学知识与西方宗教文化促使中国知识精英认识到,西方“万国”不是落后的,“今观此图,意与暗契,东海西海,心同理同”,[16](P180),有些方 面甚 至 胜 过 天 朝 上 国。徐 光启提出“欲求超胜,必先会通,会通之前,必先翻译。”[17](P139)中 国 少 数 先 进 分 子 认 识 到,西 方“万国”是与中国并驾齐驱的高等文明。如果说西学东渐消解了中国与“万国”间的文化等差,那么,1792年的英国特使马葛尔尼来访,则是对中国天下万国式的帝国朝贡政治体系的沉重一击。然而,即使如此,从天下“万国”到地球“万国”术语的转换并不是在中国完成,这个转换还必须借助于日本。
《坤舆万国全图》在中国出版后,很快就传到日本。日本学者青木千枝子认为大约在十七世纪早期,《坤舆万国全图》传入日本。受利玛窦世界地图影响,1645年,日本最早的世界地图《万国总图》出版。十八世纪晚期,日本地理学者长久保赤水(1717-1801)出版《地球万国山海舆地全图》正式提出“地球万国”概念。日本学者重野安绎《万国史记》序言中,对中国人的天下中心观提出批判,“每阅汉土史乘……未尝不叹其自小,彼以中土自居而俨然临万国,虽强大轶己者,不夷狄视之,则藩属待之”,并批评魏源《海国图志》“以五洲诸邦为海国”而“自称中土”是“井蛙之见耳”。日本“地球万国”、“世界万国”等术语广泛流行,“介绍日本国内及世界万国的风土情况”(《劝学篇》福泽渝吉)。甲午战争,天朝上国被撮尔蛮邦日本打败,是对中国中心的最后一击,大量中国人赴日留学,大量日文书籍被翻译成中文,地球万国、世界万国等术语开始在中国流行,“世界万国之变法,无不经流血而成,中国自古未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所以未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吾度他日必有地球万国立一会,会议纪年之事”(《饮冰室合集》梁启超,《纪年公理》),甚至反对使用新术语的张之洞也常常使用“地球万国”、“世界万国”,“吾恐地球万国将众恶而共弃之也”,“夫以地球万国鄙恶不食之鸩毒,独我中华乃举世寝馈湛溺于其中,以自求贫弱死亡,古今怪变无过于此”。[18](P45)当然,“天下万国”这一术语,仍在广泛使用,但其含义彻底发生了变化,不再具有中国中心的天下体系的万国含意,而是指世界各个民族国家。
“万国”一词,从古代到现代演化,体现了中国空间观与印度次大陆、欧洲空间观的交流与融合,同时,“天下万国”到“世界万国”演化,也是中国、日本、西方政治观、世界观的交汇的产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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