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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鲁迅小说中疾病意象的隐喻涵义

2014-04-09胡晓玲舒开智

黄冈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5期
关键词:狂人病态肺病

胡晓玲,舒开智

(1.武汉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00;2.黄冈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北 黄冈438000)

漫长的中国文学史上,疾病的隐喻与疗救是一个突出主题。形形色色的疾病不仅仅是个体生命的痛苦体验,还常常被加以隐喻性地运用,附带着特殊的政治文化含义。文学大师鲁迅独特的人生经历与经验感受,以及“疗救社会”的使命感,促使他在小说创作中以此为切入点创造了众多的疾病意象。在特殊的历史语境中,各种病态人物的病症与社会的病态、文化的痼疾相印证,使得疾病这种文化符码在鲁迅的小说中构成了一种整体性的隐喻。通过这种独具特色的疾病隐喻体系,鲁迅发掘出隐秘的民族文化心理和精神困境,揭示出深刻的文化喻指和启蒙主题。

一、疾病意象隐喻文化和启蒙思想的可能性

有学者统计,“在《呐喊》、《彷徨》的25篇小说中,直接写到病的就有9篇,还不包括介乎有病与无病之间的阿Q、子君、祥林嫂。”[1]由此可见,鲁迅在小说意象的选取上表现出了对于“疾病”的青睐。小说塑造了狂人、疯子、华小栓、魏连殳等一系列病态人物形象,描摹出疯癫、肺结核、抑郁症等多种疾病症状。作为潜心思考中国命运的杰出思想者,鲁迅极力描写疾病的本意并不仅仅在于症状本身,而是通过疾病的隐喻中暗藏着的复杂意识形态反观民族文化和人间世相,从而“揭出病苦,以引 起 疗 救 的 注 意”。[2](P190)疾 病 意 象 之 所 以能被用作民族文化的隐喻去揭示深刻的启蒙主题,与疾病意象自身独特的文学特性是密不可分的。首先,疾病与社会和文学的关系密切。疾病是社会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生老病死是人们难以违背的自然规律。正如苏珊·桑塔格在《疾病的隐喻》中所论述的:“疾病是生命的阴面,是一重更麻烦的公民身份。每个降临世间的人都拥有双重公民身份,其一属于健康王国,另一则属于疾病王国。”[3](P5)作家所亲历的疾病及其所目睹的患病的痛苦经历很自然地成为文学创作的题材和主题。这样,疾病与文学表现出一种高度的契合。其次,疾病意象的隐喻功能是特定历史语境下的产物,它所承载的特殊文化涵义是特定时代中作家思想的折射。

鲁迅小说之所以大量采用疾病意象,是因为,一直以来,疾病与文学、社会联系就十分紧密。德国著名文论家维拉·波兰特指出“艺术与医学自古以来就存在着基本的本质上不无根据的关系,古典思想将医学与艺术的合而为一奉为和谐的最高目标。”[4]疾病是文学与医学的契合点,文学与医学关注的中心都是人,只不过医学侧重生理上的诊治,而文学的疗救多表现在精神领域。“疾病”概念从医学领域进入文学领域,成为文学表现的对象,在丰富文学创作本身的同时也获得了生理意义之外的道德批评与价值判断功用,成为表现社会问题的最佳角度。

文学大师鲁迅以医生和作家的双重身份展开研究,创作出了许多以疾病为题材的小说作品。这些作品将疾病组合进“个人-疾病-社会”的特殊三角形中,使“个体的人身上所具有的种种特点必然地映射在集体的人身上,而将集体的人放大到适当的领域就是整个民族和国家。”[5]疾病意象在鲁迅的小说中实际上构成了一种政治隐喻,真实描述了20世纪初中国社会的处境,表现出作家对于社会未来的深切思考与严肃关注。

疾病在鲁迅的小说中普遍存在,并以各种不同的方式呈现出来。《狂人日记》、《长明灯》、《药》、《明天》、《孤独者》中各种疾病有着不同的表现情状。但这些形态各异的疾病借助不同的故事模式,在隐喻化手法的推动之下,承载着相同的社会性命题——从不同角度客观真实地剖析民族文化的痼疾,揭露社会的病态与腐败。鲁迅的小说实践很好地说明了疾病与文学、社会的紧密联系。他从医生和病人的双重角度,或用手术刀挖出社会毒疮,表现混乱与腐败的社会,或感同身受地表现封建制度和伦理道德对人们的戕害与摧残,唤起民众和社会的觉醒。

在作品中,创设疾病意象的一个绝妙之处就在于疾病能将个人与社会的关系特殊化。在现实生活中,疾病是人身体的一种不正常状态,带给人们的往往是悲哀和痛苦的生命体验,因而遭到人们的排除和拒绝。处于这种体验中的人们变得异常地脆弱和敏感。他们一方面忍受着病痛的折磨;另一方面,人们赋予疾病的独特的隐喻意义将疾病着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他们被有意的排斥和遗弃了,而陷入一种孤独之中。这种处置方式对“病人”来说是不公平的,他们被无情地贴上了“异端”的标签,从此被驱逐出正常的世界。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就是一个被异端化的典型。他是一位敏感多疑的迫害狂患者。他怀疑一切人和事,觉得一切事情都和他的被吃有关。这种敏感多疑的性格是他与环境间隔化、陌生化的产物,也是人们对“疯癫”的命名有意为之的结果。为防止这种“疯癫”所潜在的危害性行为,狂人遭到排斥和遗弃。然而,在这种茕茕孑立的孤苦之中,处于边缘地带的狂人却因为“疯癫”的命名摆脱了封建传统的束缚。所以他能更为清醒地认识到封建社会的“吃人”本质,“疯言疯语”地去指摘社会的弊端。虽然“疯癫”剥夺了他正常的话语权,他的话变得不再可信。但这种狂言妄语中对于社会弊端、文化痼疾的揭露却显现出一种赤裸裸的真实。

可见,疾病将个人与社会置于特殊化的关系之中,解除了正常状态下的部分义务,也同时默许了某些健康状态下所难以获得的权利。因而,可以作为观照社会关系变化的视点,作家也正是以病人世界为批判非人道的社会状况。

鲁迅小说中所表现的社会充斥着压抑、黑暗与寒冷的气息。在这样的历史环境中,人们不自觉地会在痛苦而绝望的疾病与阴暗而毫无希望的社会现实之间建立隐喻性的映射关系。另外,鲁迅与医学有着不解之缘。父亲的病故,自身的疾病以及早年学医的经历他的心屏上投射了太多疾病的影子,使他透过疾病看到了社会的病态并在小说中通过一系列的疾病意象隐喻政治、思想和文化的病态,以实现对民族、国家的反思、批判与启蒙。

二、鲁迅小说中疾病意象及其丰富的文化喻指

鲁迅用医学的思维去打量整个社会和社会中的个体,从病理学的角度透视国人的精神状况,刻画出了众多的病态人物,描摹了各类疾病症状。通过这种对人物病态的深层描写,作者揭示了这种文化病症的基本特征及其社会历史根源,丰富了疾病意象的文化隐喻内涵。疯癫病和肺结核是鲁迅小说中常出现的两种典型的疾病,在作者笔下,蕴涵着多维复杂而又深刻独特的隐喻涵义。

疯癫主题是鲁迅小说作品中特有的意蕴主题,疯癫病这种病症突出地表现在《狂人日记》和《长明灯》两篇小说中。《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神经过敏,思绪错乱,感觉荒唐,举止乖张等属于典型的迫害狂病症。在小说中,他因意识到自己无意中吃了妹子的几片肉而发病。当他发现整个世界都在吃人,又面临被吃的境遇时,陷入极端的精神分裂状态。他身上实际上包含了疯子和觉醒者的双重性。作者将将一个精神叛逆的觉醒者处理成一个疯子绝非偶然,这恰恰体现了他的“忧愤深广”。病态或精神失常是反对社会现实的一种道义上的抗争,小说中狂人的谵妄的言行表现出了对规范的逾越和对现有制度的抗争。小说中“大哥吃人”的事实象征着个体生命被家族制度吞噬的宿命也上升为了对整个封建家族制度的批判。这样,对于旧社会残酷罪行的控诉,通过一个因迫害而发狂的疯子,更尖锐地表现出来了。

一方面,疯癫作为一种文化产物,隐喻了中国传统制度和伦理道德对人的戕害与禁锢;但另一方面,狂人和疯子的历史性结局—革命者不被理解的悲惨遭遇也是对中国思想启蒙革命失败境遇的印证。《狂人日记》中狂人劝说大哥改了吃人的心思,但大哥根本不能理解他的话。这里的喻意是周围的群众对革命者不存在任何理解和同情的思想基础。群众不但不能理解觉醒者的启蒙意图,反而联合起来参与了对这种“异端”思想和行为的绞杀。狂人的结局也只是在这种驱逐、排斥中走向妥协,在旧传统、旧制度中得以“痊愈”,赴地“补缺”。同样的情况也出现在《长明灯》的‘疯子’与周围社会群众之间。正如福柯在《疯癫与文明》中所描述的那样:“疯癫被关押起来,在禁闭城堡中听命于理性,受制于道德戒律,在慢慢的黑夜中度日。”[6](P58)像狂人、疯子这样的启蒙者无一不处在精神的黑夜,承受着来自灵魂深处的孤独的侵袭。然而更为可悲的是,中国的思想启蒙革命在暗无天日的黑夜中几乎窒息,难逃失败的历史命运。狂人和疯子实际上是以“疯癫”这种非理性方式进行理性启蒙,都是一种文化“病人”,而非医学病人。

肺结核是鲁迅小说中出现频率最高的另一种病症。与西方文学中颓废、哀伤的美感所不同的是,肺结核在鲁迅的小说中露出狰狞和可怖的面目。他在《药》、《孤独者》、《明天》、《在酒楼上》等小说中都有对于肺结核的描写,但这种描写却显得非常模糊。《药》中对于华小栓病情只是提到几阵咳嗽声。“那屋子里面,正在窸窸窣窣的响,接着便是一通咳嗽。”[2](P25)“嚷得里面睡着的小栓也合伙咳嗽起来。”[2](P29)《孤独者》中对魏连殳肺病的描写,只是“吐过几回血”一笔带过。《明天》中对于宝儿之病的描写则更为模糊,只是发烧,甚至连咳嗽和咯血都没有了。但无一例外,小说中的人物都走向了死亡。

疾病是象征社会病态的最佳载体。肺结核所具有的咳嗽、发烧、咯血等特殊的病理过程,以及它在病人心理和精神上所形成的恐惧感、绝望感和强烈的死亡气息,使得肺结核在20世纪初的中国成了“死亡”的代名词。它隐喻了当时中国社会黑暗、寒冷、压抑的社会精神状态,宣布了民族和社会的病态与死亡。《孤独者》中魏连殳是一个启蒙的失败者,他患上肺病,与他所处的阴暗的时代环境不无关联。在这种时代环境中,主人公精神上的压抑和苦闷是染上肺病的直接原因。他所患的肺病正是一种压抑和苦闷的象征,它隐喻着黑暗阴冷的时代氛围。在这种特定的社会环境和时代氛围之下,他的死亡是不可避免的。然而他的死亡并不是毫无意义的。这种与死亡的抗争,与环境的对抗之中显示出启蒙者对黑暗社会的反抗。他在肺病的折磨中燃尽自己的生命之光照亮的不仅仅是自我,也是黑暗的民族社会历史。

《药》中对于肺病的书写也显示了深刻的启蒙主题。华小栓是一位肺痨患者,肺病一点一滴吞噬着小栓的生命。然而用以救治小栓的病的却是用革命启蒙者夏瑜的鲜血做成的“人血馒头”。肺病的折磨让一个健康的生命不断失血,然而对于肺病的治疗却要屠戮另一个鲜活的生命,这不禁让人感到一种残忍和可怖。所以在这篇小说中,“就个人而言,肺病隐喻的是不断嗜血的溃败的空洞人生;就环境而言,肺病隐喻的则是一个有着太多淤血的散发着腐朽之气的黑洞洞的吃人的社会。[7]除此意义之外,“肺痨”“人血馒头”等意象还隐喻了启蒙者的不被理解和革命必然失败的结局。小说中,肺结核与革命产生了悖论性的关系。革命者惨遭杀害,革命对象却一直处于蒙昧状态,甚至参与到对革命者的陷害和杀戮之中。这是革命的悲剧,也是社会的悲剧和民族的悲剧。肺结核这一疾病意象传达出了鲁迅对革命启蒙前景的一种绝望情绪,发人深省。此外,结核病还被作为贫困匮乏的隐喻加在了华小栓身上。华小栓的病弱和华家的贫困也是当时中国社会的真实写照,肺结核成了民族贫弱的标签。

三、鲁迅小说中疾病意象与启蒙主题

身处五四时期的鲁迅对自己作为民族“思想医生”的角色认同,促使他主动承担起启蒙的历史重任。在小说创作中,他通过一个个疾病意象将社会的病态呈现出来,并在一定程度上指出病根,表现出深刻的思想性。启蒙成为鲁迅在文学中孜孜追寻与思考的一种严肃主题,其小说中的疾病意象蕴含着深刻的启蒙意蕴与内涵。

启蒙主题表现之一首先是对启蒙结果的反思。鲁迅小说中出现了诸多的启蒙者形象——狂人、疯子、夏瑜,魏连殳等,他们或是因为疾病的标签受到驱逐和排斥,或是被疾病吞噬,成为文化和制度的牺牲品,无一例外结局都是失败。是什么原因导致思想启蒙的失败,启蒙者为什么不被理解,这不仅是20世纪中国思想史的深刻课题,也是鲁迅小说探索的焦点。在鲁迅的思索中,是因为,启蒙者被群众推向了对立面,群众合力绞杀了这股“异己力量”。在每个具体作品中,他们都是“孤立的个人”,受到了整个社会的包围。

《狂人日记》中的“狂人”的境遇就是一个例证。狂人是一个启蒙者的典型,他敏感多疑,言行谵妄,以迥异于大众的价值观看待社会得出了整个社会是一个吃人的社会的结论。这个发现也正是狂人疯言疯行的根源。他试图去劝说大家做一个不吃人的人。但是,可悲的是,这种启蒙主义却遭到传统的扼杀。狂人深刻感到周围的人对他充满恐惧和敌意。病中的他怀疑一切人包括自己的大哥要合伙吃他,他们“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2](P11)由于启蒙 者 与 民 众 处 于 完 全 对 立 的 两端,在万难破灭的传统“理性”面前,启蒙运动举步维艰,启蒙的结果可想而知,只是收效甚微。

启蒙主题表现之二就是对传统文化与社会的批判。小说中诸多的疾病意象已不是一个单纯的医学话题,同时也属于文化范畴。鲁迅对疾病隐喻化的书写中也暗含着对传统文化和社会的批判,并以此来表现疾病意象的启蒙主题。这些批判主要表现在对科举制度的批判和对传统礼教的批判。

科举制度深深影响了中国文人的文化心理,读书做官成为他们唯一的价值取向和精神追求,甚至成为最大的精神寄托。但这一寄托却常常落空,巨大的心理落差致使文人的精神走向分裂,表现出心理和行为的失常。鲁迅小说中淋漓尽致地展现了此类人物的病态表现,批判了以科举制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白光》中的陈士成是一位传统的知识分子,在连续十六回落榜之后,他仍然沉迷于自己的科场幻梦,最终精神走向分裂,悲哀地死去。孔乙己也是一位深受封建科举制度毒害的落魄潦倒的知识分子形象。他迂腐落魄,难以营生主要是科举制度造成的。这两篇小说活生生地展示了下层知识分子被科举制度所吞噬的悲惨境遇,令人在心灵的震惊中不能不对以科举制度为代表的传统文化有所深思。

封建礼教和神权迷信是专制制度强大支柱,它历代沿袭,渗透到社会生活的各个角落,严重阻碍了社会进步。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历史,一定程度上说是封建礼教和伦理道德戕害民众的历史。《祝福》中的祥林嫂就是封建礼教文化的牺牲品。她甚至无法自由地主宰自己的身体,不能保全自己的身体。在传统礼教和神权迷信思想的影响之下,她因自己的身体在死后要被分割成三段分别给予三个男人而感到恐惧。在压抑和恐惧的折磨之后最终死于精神分裂。死于精神分裂的祥林嫂隐喻了封建节烈观和愚昧群众对人的精神扼杀。在另一篇作品《在酒楼上》中死于抑郁症的顺姑则隐喻了包办婚姻对于女性的摧残。通过这些人物的悲剧命运,小说揭示了封建礼教戕害人性的本质,以达到启蒙的目的。

总之,鲁迅小说中疾病意象书写的重要价值就在于它构成了整个社会和文化的隐喻。作者通过小说中各种疾病意象与社会病态、文化痼疾的相互印证关系,揭示出民族的精神困境以及造成这种困境的深刻的文化根源。在鲁迅那尖锐而隐藏感情的笔触下,既流露出他对于病态的同情,也显示出坚决解剖疾病、解救大众的决心。因此,鲁迅小说中的疾病意象不仅意指医学和生理上的缺陷,更彰显着深刻的社会历史思索。

[1]黎保荣.鲁迅小说中“病”的文化阐释[J].晋阳学刊,2004,(5).

[2]鲁迅.鲁迅小说集[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

[3][美]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

[4][德]维拉·波兰特.文学与疾病—比较文学研究的一个方面[J].方维贵译.文艺研究,1986,(1).

[5]宋杰,崔文苑.身体疾病:20世纪初中华民族的政治隐喻—以鲁迅小说中的疾病书写为例[J].名作欣赏,2009,(2).

[6][法]米歇尔·福柯.疯癫与文明[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7]程桂婷.嗜血的狂欢—试论现代小说中肺病意象的隐喻意义[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200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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