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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刀安仁冤案看清末民初的民族国家观及傣族土司的认同

2014-04-09龙晓燕段丽波

思想战线 2014年2期
关键词:安仁土司傣族

龙晓燕,段丽波

云南干崖第二十四任宣抚使刀安仁,早年加入同盟会投身民主革命,参与并领导了辛亥腾越起义。但起义之后,刀安仁却蒙受“不白之冤”,最终身陷囹圄、客死他乡。对于刀安仁的个人经历、领导腾越起义的经过及其悲剧的原因,已有许多相关研究。[注]研究刀安仁的论著主要有曹成章先生的《民主革命先驱刀安仁》(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以及《民主革命先行者——刀安仁》(《云南社会科学》1985年第1期)、谢本书的《刀安仁——近代土司的杰出代表》(《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邓 沛的《刀安仁:从封建土司刀民主革命家》(《人物春秋》2009年第1期)等系列论文。其中曹成章先生的《民主革命先驱刀安仁》一书功力深厚,资料翔实,为本文的写作提供了重要的材料。但这些研究,多从这位傣族民主革命先行者革命性的一面来对其进行分析,始终无法解答云南军政府为何冤枉刀安仁,于是只能从个人恩怨、权力争夺等来进行臆测,使得刀安仁冤案成为一个“历史未解之谜”。[注]谢本书:《刀安仁——近代土司的杰出代表》,《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实际上,当我们经由那些零碎、矛盾、含混、相互穿插的历史材料回到清末民初民族主义风云鼓荡的岁月,从一个民主革命者民族性的一面来解读刀安仁,会发现辛亥革命前后,联邦制和统一中央集权两种民族国家观,分别推动了刀安仁的革命以及导致了其悲剧的发生,而刀安仁的经历也说明,多民族中国从封建王朝向现代国家转型的艰难。

一、刀安仁革命的背景:边疆民族与王朝疏离的土司制度及其危机

云南的土司制度历经元、明、清三代。到清末,势力大、分布广的云南土司多为傣族土司。土司制度是一种承认边陲与内地的差异而非认同的制度,在这一制度下 ,一方面王朝国家将经济文化与内地不同的边疆地区纳入到了大一统的格局中,同时又保留了边疆民族社会内部的政治、经济、文化而未加改变。因此,对于边疆民族来说,一方面他们在与内地王朝以及周边其他民族的交往过程中,共享一个共同的语言和文化上的身份,维持着对本民族的原生性认同,同时他们也形成了模糊的王朝国家认同。

蒙古宪宗三年(1253年),忽必烈率师征云南,结束了南诏国、大理国500多年的统治,继而将今云南西部、南部以及老挝、缅甸和泰国北部的傣泰民族先后纳入到了自己的统治当中,设立了羁縻土司制性质的政权机构。其中在今滇西至伊洛瓦底江之间的广大傣族地区设立了金齿安抚司,成为元初云南行省的五大组成部分之一。[注]元初云南行省由大理、鄯阐、察罕章、赤秃哥儿和金齿组成。虽然元王朝将统治扩展到了傣族地区,设立土官,但王朝的土官其实就是傣族的召勐。对于各个勐来说,其内部政治结构依然如一,各勐之中召勐(即土官)仍享有最高统治权,同时各勐之间也不断地发生着兼并战争。结果在至元六年(1340年),以勐卯(今瑞丽)为中心的麓川思氏统一了周边各勐并开始向外扩张,威胁到了王朝的边疆稳定。于是明代趁麓川内乱,分封众建,“分其地,设孟养、木邦、孟定三府,隶云南;设潞江、干崖、大侯、湾甸四长官司,隶金齿”。[注]《明史·云南土司传二》卷314,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第8115页。之后又三征麓川,撤销麓川司,在原地另设置陇川宣抚司,格升南甸土州、干崖长官司为宣抚司,新置芒市长官司。此后随着缅甸东吁王朝崛起和明王朝在这一地区展开了争夺,万历二十二年(1594年),云南巡抚陈用宾为防御东吁侵扰,在三宣之外沿边修筑八关,之后又在勐卯筑平麓城,大兴屯田,以营兵驻屯并招内地人民屯垦。至此,关外的傣族土司与缅甸的关系日益密切,而关内的傣族土司则被稳固地纳入中央王朝的统治之中。直到清末,今滇西保山德宏一带仍然有十土司。通过土司制度,王朝和这些傣族土司之间建立了一种互惠的关系。傣族土司向朝廷纳贡、为王朝守疆卫土,而王朝在不改变其内部结构的同时,给予其相应的政治待遇,并在其遭到外力侵略或内部骚乱时予以保护。由此,滇西边疆傣族土司及其人民逐渐在其原生性认同之外形成了王朝国家认同。但由于土司制度的封闭性以及差异性,再加上傣族边疆地区地处“蛮瘴之区”,使得王朝官员较少进入,因此不管是傣族土司还是平民,他们对本土的归属感及对王朝国家的忠诚度其实是不高的,在利益方面也并不存在矛盾和冲突。而有外力入侵时,傣族土司守土的同时也是在为王朝国家卫疆,王朝国家认同和民族认同是合而为一。

但这样一种平衡随着帝国主义的入侵而被打破。英国占领上缅甸后,侵略的触角伸及滇西傣族土司地区。沿边各土司为保卫自己的家园,积极组织武装反抗英国的入侵。但清朝政府却在中英滇缅界务的谈判中一再退缩,最终将虎踞、天马、汉龙、铁壁等四关所属大片土地划归缅甸。与此同时,清朝政府也意识到了在边疆地区建立同一感的重要性,于是加强了对土司地区管控,越来越多的官员和军队进驻土司地区,而官员的颟顸与贪腐勒索则又激起了边疆人民的不满。

大名鼎鼎的朝臣啊!为何不把边疆民众挂在心上,你们在洋人面前就像偷食的老鼠,你们在百姓面前活像凶恶的虎狼。这是中华大地的门面,这是傣族祖祖辈辈劳动生息的地方,五百年前明王朝封赐的抚使。五百年前划定的十土司领地和关防,清朝大臣何以拱手相让?[注]张明耕:《刀安仁传》,香港:天马图书有限公司,2004年,第106页。

面对内忧外患的局面,清朝政府既无力庇护边疆傣族地区及其人民,同时却又加重了对傣族地区的苛勒,于是傣族土司及其人民的王朝国家认同开始动摇。刀安仁对清朝逐渐失去信心,为了“救自己”,维护自己的统治,他开始想要寻找一条保全和发展傣族地区的道路。

二、刀安仁的革命:联邦制国家构想中傣族认同融会于民族国家认同

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刀安仁在缅甸考察期间结识了华侨丘仁恩、庄银安、徐赞周等人,因其“有志仇满”,“以举兵滇边为己任”,庄、徐等遂将革命党人秦力山介绍给刀安仁。“力山素有志联络滇人反清”,于是刀安仁“将地方民政委诸其弟,而以校务付托力山,自率男女十余辈东渡日本留学,力山乃为作书介见孙总理、黄克强等”,[注]冯自由:《革命逸史》第2集,《缅甸华侨与中国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50页。刀安仁的个人反清思想自此汇入到了更为广阔的“反满”民族主义洪流当中。

1906年5月刀安仁及其随行人员到达东京,在孙中山、宫崎寅藏等人的帮助下进入相关学校学习,继而加入同盟会。[注]刀安仁加入同盟会的时间无准确的原始记录。仅冯自由《中国同盟会最初三年会员人名册》中刀安仁、刀安文列于云南省21名同盟会会员之列。此外《刀安仁年谱》以及李新主编《中华民国大事记》中则载刀安仁在1906年5月31日由吕志伊介绍、孙中山主盟加入同盟会,但不知所本。同盟会的誓词中最基本的是“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创立民国,平均地权”。它表明了孙中山先生的三民主义思想以及中华民国民族国家意识的形成。对孙中山而言,接纳来自边疆的土司进入同盟会,证明其并非纯粹的种族主义者,相反,他以排满为目标培养一种共同的感情以促进革命,凡是有利于强化革命阵营的力量,皆在他的联合之流。而对刀安仁来说,接受这一誓词,加入同盟会,则表明了边疆傣族土司对推翻清朝、建立中华民国这一汉人民族国家的接纳与认同。这种对民族国家的认同,是边疆民族长久以来的王朝国家认同的延续,同时也是更高层次的认同,即是相对于满人的汉人的种族认同及相对于西方的中国的认同。[注]参见金耀基《从社会学理论分析辛亥革命》,载张玉法《中国现代史论集》3,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因此在与革命党人的日常交往中,刀安仁也不时地通过追溯其汉人祖先的事迹,来强化这一认同。宋教仁曾在其日记中记录刀安仁“言其祖先系南京上元人,从明沐英征滇。遂命为干崖宣抚使,世袭至今未变云”。[注]湖南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所古代近代史研究室校注:《宋教仁日记》,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0年,第292页、第293页。

然而,正如杜赞奇所说,自我不是单一的建构,而是在许多变化的、常常相互冲突的表述网络中建构的。[注][美]杜赞奇:《从民族国家拯救历史》,王宪明等译,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页。对于与内地汉人迥异的边陲民族首领来说,他走出边陲,破天荒地参与到汉人的政治生活中,并且积极地表达其国家认同的背后,是因为他希望通过革命,能够达成一个边疆民族与国家和谐共存的美好蓝图。

在辛亥革命前,受美国影响,孙中山对未来国家结构的基本设想是联邦制。1897年,他与宫崎寅藏和平山周谈话时,谈到“而与革命同行者,又必在使英雄各充其野心。充其野心之方法,唯作联邦共和之名之下,其夙著声望者使为一部之长,以尽其材,然后建中央政府以驾驭之,而作联邦之枢纽”。[注]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3页。1911年11月,他又与《巴黎日报》记者详尽阐述了联邦制的必要性:

各省气候不同,故人民之习惯性质亦各随气候而为差异。似此情势,于政治上万不宜于中央集权,倘用北美联邦制度实最相宜。每省对于内政各有其完全自由,各负其整理统御之责;但于各省上建设一中央政府,专管军事、外交、财政,则气息自联贯矣。[注]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562页。

联邦制是孙中山先生参考美国的国家制度,基于当时的现实,为团结各方力量而提出来的,处理未来国家中央与地方关系的基本思想。但非常明显,在当时这也是处理多民族国家的民族关系,以及整合国内各民族的最简单的方法,它对于希望维护傣族自身权益的刀安仁来说无疑具有极强的吸引力。

王度《刀安仁传》记载:“革命军将有事于云南,公受孙总理密令授为革命军都督,联络各省举义,于是由东归国。”[注]王 度:《刀安仁传》,转引自黄季陆《革命人物志》第2集,中国革命党党史编纂委员会,1969年,第1页。此外“在许多人中流传说,孙中山曾内定刀安仁为都督,给他任都督做了背书。有人甚至说孙中山在日本曾对刀安仁说,好好革命,如果你回去把革命搞成功,我就委任你做西南大都督”。[注]曹成章:《民主革命先驱刀安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165页。正如曹成章先生所说,这些传言恐非空穴来风。从孙中山先生和刀安仁的相关思想和行为中可看出,对于汉族革命者和边陲少数民族的首领来说,经由“反满”的革命,双方形成了一个互惠的联盟:革命阵营争取到了边疆民族的支持,壮大了革命队伍;而革命后建立的国家,则可以满足刀安仁的权益要求,从而实现其傣族与民族国家的双重认同,就这样,傣族首领的认同感与归属感,融会到更大的民族国家认同中。

在革命党人的帮助下,刀安仁雄心勃勃地拟订了一个建设干崖新城的规划,试图改良干崖的政治、社会、经济结构来发展壮大自己。经孙中山介绍,小室友次郎等人被刀安仁聘为名誉顾问以帮助其治理领地;刀安仁还在日本融资,在司地开设银庄以发展经济,种胶、栽桑、养蚕,开办印刷、火柴、纺织、缫丝、橡胶等加工企业;政治上改革传统组织,设司官总理事务。下设总务、参议、财政、军务、团务、建设、文书及内务九处。另设教育局一、保路局四。此外还训练土兵,从而为革命“反满”做准备。这些发展边陲民族地区的措施,同时也是对清朝统治体系的反动,自然得到了革命者的支持。1909年3月,孙中山就曾亲笔写信给时任缅甸同盟会会长的庄银安,介绍刀安仁的日本顾问岛让次郎与其相识,并在缅甸入盟以方便革命者之间联系。[注]信的内容为:“吉甫仁兄鉴:兹有日本人同志岛让次郎去年与小室君受干崖刀公之聘,为之理各务。今由星返干。其人尚未入盟,今欲由弟处联盟。弟思彼既在云南办事,则当与公等相识,彼此可一气照应,故特介绍前来,请收之入盟则可。其宗旨之解释,可请汉民兄或日本留学诸兄为之皆可。此致 即候 大安 敬礼 弟孙文谨启1909年西三月五日”。载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孙中山全集》第1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404页。

与此同时,滇西土司地区成为了革命的重要基地。1908年刀安仁从日本回到干崖,同年河口起义失败,大量的革命党人进入缅甸以图在滇西再次发动起义。冯自由《党人之云南革命运动》记载:“联络滇边土司为革命党人进行方略之一,自秦力山逝世后,党人莅缅甸者仍运动不辍。”“十二月居正得刁(刀)安仁等书,……嘱派同志赴干崖筹商大举,遂偕陈仲赫同赴干崖”。[注]冯自由:《革命逸史》第2辑,《缅甸华侨与中国革命》,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39页。居正也回忆河口起义后,“黄子和、喻华维自大理折返干崖,说干崖土司刀沛生(字安仁,曾游历日本,入同盟会,有野心),召集土兵,加以训练,为起事之准备,……干崖自成一革命民团,局势展开,呈报总理取进止。总理亲笔嘉奖,复派汉民、精卫先后来仰光,策勉有加”,[注]《居正述参加南洋办报之经过》,载冯自由《革命逸史》第5辑,北京:商务印书馆,1939年,第224页。之后杨振鸿入滇西依托土司地区发动永昌起义,但事败而亡。在他病亡后,居正等人又再进干崖,“托刀沛生介绍,计游说南甸、遮放、芒市等十土司,合纵连横,就地起义”。[注]陈三井,居 蜜:《居正先生全集》(上),载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史料丛刊》40,1998年,第99页。《居正述参加南洋办报之经过》的记录更为详细:先去盏达,复往腊撒户,撒腊户地势,据大山脉,形如瓠,腊撒狭而长,户撒宽而短,有高原可耕种足食,进出只一条路,有关隘,俨然幻想中之瓦岗寨。腊撒土司有弟,好大喜功,与本邦土司有戚谊,尝拟乘其乱而夺之,我等力促其再策进行,并愿为之前驱,终以其兄土司无远谋,禁制綦严,无法策动,我等知文留无益,计议分途,黄子和回昆明入新军。

但由于消息泄露,清政府加强了对干崖的监视和戒备,再加上“地僻人愚”,革命党人最终转向东南和中部地区发动革命。不过,革命党人在滇西的活动种下了革命的种子。“腾越人张文光向经商于缅甸,由杨振鸿、黄毓英介绍加入同盟会。”[注]冯自由:《中国革命运动二十六年组织史》,北京:商务印书馆,1948年,第177页。张文光、刘辅国等人在积极联络会党、新军的同时,也争取到了刀安仁的支持,于1911年9月6日发动了腾越起义。

《刘弼臣事略》中记载张文光怕起义时孤立无援,于是刘辅国对他说:“干岩土司刀沛生乃旧同志,曾与余言,果能举义,渠愿号召十土司为后援云。”于是便带张文光“与刀君会晤”,“于刀君前极力称扬张君,谓举大事非张君莫属,惟君援之。刀慨然诺”。到辛亥年七月,刘弼臣“耑人持函到腾促张君赴岩,与刀沛生君共决发难日期”,“张君(张文光)复星夜复岩(干崖),向刀君取用《革命方略》,并请刀君准备援应”。[注]刘楚湘:《刘弼臣事略》,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232页、第233页。腾越军政府编写的《滇复先是录》说:张文光鼓动刀安仁参与起义,“刀安仁甚壮其言,乃与刀安仁约定起义有期,又亲取印信方略,相戒勿洩”。1911年9月初三日,张文光来干崖,“晤刀安仁,秘告刻期举义各节。安仁有葸意,不即进,许举义后数日再来腾,姑听弗强,至昧爽,文光携印信、方略遄返”。[注]滇第一军都督编修处:《滇复先事录》,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页、第6页。而《宫崎滔天全集》则记载1911年8月,清政府下旨宣布革除各土司,推行改土归流政策。干崖面临清军包围。刀安仁的日本顾问岩本千纲提议:联合各土司和革命党,一举攻陷腾越,进而占领省城,率领云南全省军民,宣布起义独立。此时腾越方面突然有人来见刀安仁,称:“武昌已经起义,天下响应”,“总部电令我立即起事,唯感我目前势力薄弱,需要你的援助,否则难期成功”。刀安仁立即表示同意,给予5 000元作为起义经费。腾越光复数日后,对方自感威望不足以折服腾越,再次来到干崖,请求刀安仁到腾越。于是岩本千纲趁机怂恿刀安仁提出扩充军力,宣称云贵总督,制大印,颁发布告。[注]《宫崎滔天全集》第2卷,参见曹成章《民主革命先驱刀安仁》,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0年,第253页。

以上材料分别出于腾越起义的三个主要领导者:刘辅国、张文光及刀安仁或其日本顾问方面,其间虽有时间或细节上的差异,但起义前后的情况及其他们在起义中的地位和作用是明确的。张文光是起义的发起者及主要实施者,而他之所以要联合刀安仁,其一是为了壮大起义的队伍,其二则是因其威望不足,要将革命推行全省,需要得到来自同盟会的更多的支持,而张和同盟会的领导机关却无交集;反之刀安仁则得到了缅甸同盟会的支持,并且孙中山先生还曾指示其发动“反满”的革命,他参加起义就能联络同盟会上级组织。而从刀安仁来看,他积极支持革命者的活动、甚至参与了一系列起义的策划,但他在行动上却是滞后的,这是因为作为一个拥有领地和人民的具有强烈自身民族认同的边陲土司来说,要向汉族革命者一样孤注一掷地投身革命,实属不易,从材料来看,是清政府步步紧逼的改土归流促使其终下定起义的决心。

但是起义的结果并不如刀安仁所预想。首先,腾越革命军内部矛盾凸显出来。张文光、刀安仁各自称为都督,双方“角立争权”,“然张文光本土人,就之者众,而刀之衙署,未免为其轻视”。[注]冯劢冬:《缅甸百年史话》,载徐市隐《缅甸华侨革命史》,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2002年,第33页。其次,在腾越起义3天后,昆明发生“重九起义”,起义领导者蔡锷等人在革命者中颇负盛名,同时军队以新军和讲武堂学生为主,势力强大,结果腾越军最终为省军所收编,滇西军都督府被撤销。刀安仁期望的傣族自治以及自任都督的希望落空。1912年1月,刀安仁前往昆明面见蔡锷,但“到省封爵,未惬其望”。[注]周钟岳:《天南电光集》,载谢本书《云南辛亥革命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09页。于是刀安仁转赴南京以求孙中山的支持。在缅甸,同盟会员徐赞周已窥见其危险,劝其不要北上,但“刀奢望以为此次有功于国家,必有诰封美缺可得”。[注]冯劢冬:《缅甸百年史话》,载徐市隐《缅甸华侨革命史》,香港:镜报文化企业有限公司,2002年,第339页。汉族革命者无法理解刀的民族诉求,但从中却也看出了刀安仁对孙中山的信任,以及对新建立的国家的信心。

实际上,孙中山对此事确实相当重视。1912年3月5日南京政府《临时政府公报》刊载了孙中山对刀安仁的两份报告的批文:《令内务部核办干崖土司行政兴革及品级章服文》及《大总统批云南干崖土司刀安仁条陈各土司行政兴革事宜呈》。从文中可看出,刀安仁到南京后,就如何处理民族国家中边疆少数民族问题,提出了建议并申请获得国家的批准。而孙中山也认为“该土司所呈各节,间有可行,仰候令行内务部酌核办理可也”。[注]广东省社会科学院历史研究所等:《孙中山全集》第2卷,北京:中华书局,1981年,第179~180页。但遗憾的是,由于民初乱局,软弱的中央政府政令不出门,无力控制地方更罔顾边陲,且孙中山不久即卸任临时大总统,于是刀安仁受云南地方军政府指控终陷囹圄。

三、刀安仁受冤:统一的集权国家观下傣族认同与民族国家认同的冲突

清末革命中,“反满”的民族主义成为了社会中压倒其他一切认同的认同,阶级的、地域的、民族的认同都融会到这个更大的认同中。然而,虽然此种融会可能暂时取得成功,但随着革命的成功、清朝的失败,不同群体的认同矛盾开始显露出来。

《天南电光集》记载刀安仁赴南京后,1912年4月3日,蔡锷致电南京内务司法部指控刀安仁的罪状:

腾龙沿边十土司,平时苛虐土民,有事乘机煽动,而干崖刀安仁夜郎自大,狂悖谬妄,尤为各土司之冠。此次腾永起事,始则附会革命,愿助兵饷,继则入城自称都督,苛索银至二、三万金,索枪至三百余杆,并勒索各土司地方亦不下万余金,复敢煽动各土司许其独立,反抗汉人,居心叵测,罪不容诛。又接李师长阳电称,复搜获该土司命令耿马土司文一件,略称本都督与张都督同时起义,各担义务,各司应向本都督填写誓表……细译文义,其意均系兴夷灭汉,帝制自为。乞赐查核,将刀安仁拘留在省,听候查办等情。[注]周钟岳:《天南电光集》,载谢本书等《云南辛亥革命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4~165页。

“自以为有功于国家”的少数民族革命者竟然成为了“勾结煽乱”、“帝制自为”的封建土司,原因如何?

任何行为都是思想的产物。受孙中山当初联邦制的民族国家观的影响,刀安仁积极为革命党提供了各种帮助并亲自参与了革命,同时作为回报,他也试图整合傣族社会,从而参与到新建立的联邦制的民族国家中。革命胜利后,建构一个不同于传统帝国体系的主权独立的民族国家,成为了革命者面临的首要问题。随着地位、政治目标和视域的变化,云南地方当局乃至整个社会的民族国家观念,和孙中山当初的设想已大相径庭。

早先,孙中山希望通过联邦制来平衡国家与地方乃至少数民族社会的权力。但对于一个拥有两千年大一统观念和中央集权传统的国家来说,联邦制是逆历史潮流而动。此外,建立强有力的中央政府是民族主义的一个重要内容,[注]Mary C.Wright:《辛亥革命的本质》,魏外扬译,载张玉法《中国现代史论集》3,台北:联经出版事业公司,1980年,第34页。而辛亥革命后地方权力大于中央的事实,也使得孙中山逐渐放弃了联邦制,而回到建立强有力中央政府以维系国家的统一和稳定的道路上来。至于云南革命军的首领蔡锷,则从一开始就持有统一的集权国家观。在蔡锷的观念中,民族主义代表着统一的意识或身份认同,境内不同的民族都要以国家为重。而边疆是国家主权的完整体现,在边疆地区主张边疆民族的权益会危及国家的主权,因此国家要强化对边疆民族社会的控制。从这样的观念出发,刀安仁在腾越革命期间,联络包括已革镇康土司刀上达在内的各傣族土司,谋求在腾龙傣族地区自治的行为,很自然地被视为“判汉自王”,而刀上达为恢复其统治引起的边疆动荡,也确实让人不得不担心“启边疆祸”。[注]曹之骐:《腾越光复纪略》,载《永昌府文征》,昆明:云南美术出版社,2001年,第3774页。正是出于对国家统一、边疆稳定的担心,所以革命成功后,云南军都督府对滇西地区的治理与建设,首要便是试图改土归流。但其后由于土司反对以及国内革命的需要,最终土司制度又延续了下来。

至于这个统一的集权国家的民族构成,云南军都督府成立后发布的《布告全省同胞文》说:“建设主义以联合中国各民族构造统一之国家,改良政治、发达民权,汉、回、蒙、满、藏、夷、苗各种族视同一体。”[注]曾业英:《蔡松坡集》,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4年,第98页。民族平等在当时已经成为共识,但实际上,受传统民族思想与社会达尔文主义相结合的民族观影响,在大多数人眼里,所建立的应该是以汉人为主导的统一国家。

中国传统文化中自古即有华夷之别的观念,“夷夏大防”、“华夷之辨”、“用夏变夷”、“内诸夏而外夷狄”等。此外随着西方思潮的进入,人们将优胜劣汰的“天演论”和传统民族观相结合,构筑了一个种族文明进化的阶梯,认为少数民族野蛮落后,汉族人的文明高于“夷人”。在这样一种民族观的支配下,多数汉族人都拥有强烈的民族自我中心意识以及对“夷族”的“蔑视”。尤其在发生冲突时,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观念就会自然地流露出来。

同盟会会员吕志伊曾在《云南之将来》中说:“云南者一千数百万汉族之云南也。……云南之主权,必不许他族他国之侵夺;云南之领土,必不许他族他国之占领。”[注]潘先林,张黎波:《天南电光——辛亥革命在云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88页。1911年11月,云南军都督府发布《滇军政府讨满洲檄》,其中提出“苟无大害于我军事者,一切兼容并包”,同时告诫“满洲胡人”,“若自知不直,愿归部落,以为我中华保塞。尔若忘我汉德,尔悉不悛,尔胡人之归划于汉土者……”。[注]潘先林:《辛亥革命时期云南军都督府民族政策析论》,《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而在腾越起义的第二天,张文光也慷慨激昂地演说:“以国家论,复汉族河山;以同胞论,脱专制奴籍。……我汉族岂真无能为乎?呜呼!君父世仇,不共戴天,春秋大义,重在攘夷”。[注]滇第一军都督编修处:《滇复先事录》,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4页。革命队伍中充满了偏激的华夷之辨和狭隘的“汉民族建国主义”思想,在他们眼中,边疆少数民族的存在就是“为中国保塞”。因此原来地处边陲、为国守边的“夷人”土司居然进入汉族地区,并且还“自称”都督,这对才推翻清朝的汉族社会来说是不小的振动。不管是云南军政府官员还是地方社会,不管是革命党人还是媒体,都很自然地对其行为和动机加以怀疑。与刀有矛盾的张文光方面认为,“干崖土司刀安仁,居心难测”。[注]滇第一军都督编修处:《滇复先事录》,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92页。“刀思上达,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注]滇第一军都督编修处:《滇复先事录》,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7辑,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51页。腾榆冲突时,大理方面获悉“干岩土司刀安仁亦称都督,行文至大理,迫令降。由是军官绅民咸愤激谋抵御”。[注]孙玉峰:《辛亥革命大理陆军起义之经过》,载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云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云南文史资料选辑》第1辑,内部发行,第135~136页。《东方杂志》登载的文章更是将刀安仁领导的起义归入“边境之被动”,声称:“腾越厅干崖土司刁(刀)安仁,乘滇省响应革军之际,率土勇数千人,取道永昌府黄达铺,进攻大理府”。[注]潘先林,张黎波:《天南电光——辛亥革命在云南》,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11年,第222页。在此种“非我族类,其心必异”的民族观念的支配下,再加上刀安仁为自治而做的种种行为,自然而然地就形成了刀安仁“兴夷叛汉”的印象。

此外,颠覆专制是革命党人在推翻清朝外的另一目标。和君主政体一样,土司制度也被视为专制余毒,“云南沿边各土司大小五十余处,割据自雄,凌虐土民,暗无天日,土民铤而走险,辄酿外交”。[注]蔡 锷:《为土司事通电》,载谢本书《云南辛亥革命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转引自潘先林《辛亥革命时期云南军都督府民族政策析论》,《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6期。而作为腐朽土司的代表,刀安仁则“土司犷悍,冥顽懵不识世事,前因滇人虑其沦他族,怂恿东游,以冀开其榛莽。乃刀安仁到东,聘日妇数名,云归兴织业,返干崖后悉成为内譬如夫人,于织纺毫不兴办,此滇人所共晓者”。[注]周钟岳:《天南电光集》,载谢本书《云南辛亥革命资料》,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1981年,第164~165页。在这一落后腐朽的体制下,边民蒙昧,无力进化,因此有必要推翻土司统治,只有这样,才能在边疆少数民族地区免除暴政,让边疆民族与汉族同享共和,同时稳定边疆,绝除边患。

在以往的研究中,大多认为,在辛亥革命前孙中山先生持有以“反满”为核心的汉族主义。但从刀安仁的革命经历来看,孙中山并非纯粹的种族主义者,相反,他一度试图通过与地方、少数民族分权的联邦制来形塑相对于西方的更高的中国认同,从而将包括边陲少数民族在内的不同力量团结在一起,推翻清朝政府的统治,而这也就给了少数民族原生性认同一定的空间。但在辛亥革命之后,由于联邦制与传统的大一统观念和中央集权的历史传统相悖,建立强有力的统一国家成为了多数人的共识。在云南,军政府都督蔡锷就是统一集权国家论的重要代表,他认为国家是最高的利益载体,境内各民族都应该服从整体的国家利益。而少数民族的原生性认同是其民族利益诉求的反映,这被认为是与国家相抗衡的,于是云南军政府试图推翻傣族地区的土司制度,将其纳入统一的以汉族为主导的国家管理之中,这导致了刀安仁冤案的发生。但受限于边陲的现实,民初的改土归流也未获成功。综合联邦制以及单一制民族国家观在傣族边疆地区的失败,也可看出,在从传统到现代的转型过程中多民族中国国家建构的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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