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状丑:当代生态诗歌独特的审美
——兼论中国生态诗歌的缺失

2014-04-09刘文良

思想战线 2014年2期
关键词:垃圾诗人诗歌

刘文良

一、引 言

美与丑,自古以来就是一对不辨自明的美学范畴。在文学艺术创作中,描写丑虽然受到更多的制约,但丑一直是不可或缺的文艺题材。雨果说过:“古老庄严地散布在一切之上的普遍的美,不无单调之感,同样的印象老是重复,时间一久也会使人厌倦。崇高和崇高很难产生对照,于是人们就需要对一切休息一下,甚至对美也是如此。相反,滑稽丑怪是一段稍息的时间,一种比较的对象,一个出发点,从这里我们带着一种更新鲜、更敏锐的感觉朝着美上升。”[注]伍鑫甫:《西方文论选》下卷,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第185页。艺术丑与艺术美一样,都符合人们的审美心理。艺术丑因其“反美”的特殊性而往往可以给人一种更为新颖强烈的刺激,从而再次激活人们本已疲惫的审美注意力。“同时,由丑所引起的厌恶、不快等感觉,在艺术形式的范式中得(到)宣泄和抒发。这种宣泄不但使情感在量上得到控制,而且在质上也发生了转换,即从厌恶感、不快感转换为快感、美感。”[注]李 浩:《论中国艺术史上的审丑意识》,《人文杂志》1990年第6期。

诗歌,是最富诗意的文学形式。诗歌喜好吟诵山水田园、风花雪月等自然美景。作为生态诗歌来说,对美丽自然的歌赞是其理所当然的要义,但与此同时,当代生态诗歌也常通过“状丑”的方式来达到独特的审美效果。跟传统自然诗相比,当代生态诗歌“状丑”主要表现为两种方式:一是以批判的眼光审视“丑”;二是以赞美的眼光审视“丑”。前者主要是通过鞭笞人类的“生态丑行”而达到从反面褒扬“美”的功效,而这也是中国生态诗歌比较擅长的模式。后者主要是基于生态整体主义理念认为,即使是那些不能引起我们的美感甚至给我们厌恶感但又对于维系生态系统有重要价值的卑微事物,同样值得我们礼赞。此类“赞丑”生态诗在欧美较为常见,而我国的生态诗则鲜有涉足,这也一定程度上制约了我国生态诗歌的题材视野和主题深度。

二、皮之不存毛将附焉:批判人类自掘坟墓的反生态丑行

从一定意义上来说,对丑的批判和否定也就是对美的肯定。生态诗歌,可以通过对美丽自然风光的描绘,通过对保护环境行为的赞美,激发人们钟爱自然、呵护环境的意识。不过,在这样一个利欲熏心越来越严重、敬畏自然的意识越来越淡化、危机四伏的生态环境越来越危及人类生存的时代,大量的生态诗歌更愿意通过对“丑”的揭示和批判来警醒世人,让人们在一种恐惧和不安的氛围中自觉反思自己对生态的破坏行为。

(一)对生态环境被肆意毁损的强烈控诉

自然资源是人类赖以生存的物质基础,是人类构建美好家园的重要保障。然而,自以为聪明的人类却为了“加快文明进程”而对自然资源进行着肆意掠夺。没有节制的滥砍滥伐、过度放牧、偷猎盜采、围湖造田、工厂排污、农田灭害等行为导致整个生态系统危机重重,而“苟延残喘”的人类却依然我行我素。所有这些,正是当今生态诗人所着力控诉的。

“风光秀丽,碧波万顷,风帆点点,湖光山色,令人陶醉。”“周围有大小数十个山峰,山环水抱,天光云影,构成一幅美丽的天然画卷。”曾经,中学《地理》对滇池的这一番描述让我们每一个学生都神往不已。然而,曾经“香飘万里”的千年“湖泊之王”近年来却渐渐地开始“臭名远扬”了。“那蔚蓝色的翻滚着花朵的皮肤/那降生着元素的透明的胎盘/那万物的宫殿那神明的礼拜堂”,忽然间变得无影无踪。“冶炼厂的微风 把一群群水葫芦/吹到上帝的水坝 像是魔鬼们绿色的粪便/一片混杂着鱼腥味的闪光……镀铬的玻璃/圣湖 我的回忆中没有水产 只有腐烂的形容词。”[注]于 坚:《哀滇池》,载《于坚集》第2卷,昆明:云南人民出版社,2004年。在诗人于坚看来,这是多么令人痛心疾首的蜕变。究竟是什么颠覆了滇池的清丽容颜和纯洁心脏?这分明是愚昧无知却自作聪明的人类的傲慢和贪欲所致。如果误入歧途的人们都愿意像诗人一样检讨自己的心灵,纠正自己的错误行为,也许,滇池还可以挽救。然而,在一些人的心目中,这样的“如果”却是那么的遥远和苍白,而那些良知未泯的环保卫士经常感觉到的仍然是孤军奋战的无助和无奈。

正常的心肺功能,是一个健康生命须臾不可缺少的,有“地球之肺”美称的森林却随着人类“文明”的推进而不断遭受啃噬之灾,由于滥砍滥伐而导致地球“肺部空洞”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我需要一根牙签/满城的商店都跑遍了/就是没有牙签/我需要制造牙签的木头/满山的旮旯都跑遍了/就是不见树木/我需要成长成树木的种子/满世界的人都让我打开了/到处都流淌着精子卵子液态的孩子/就是不见种子/就是没有种子/就是找不到种子。[注]轩辕轼柯:《一根牙签》,《诗刊》2008年第8期。

为什么就是找不到树木的种子?因为人们乐此不疲的只有精子、卵子相遇这样赤裸裸的欲望满足。诗人以夸张荒诞的手法谴责了人类肆意破坏森林植被的卑劣行径,辛辣地讽刺了愚昧无知的贪婪一族。其实,当我们为了寻找一根牙签而大伤脑筋的时候,也许,老态龙钟的人类已经用不着牙签了!

长期掠夺自然,毁坏的不仅是我们赖以生存的自然生态环境,还有我们曾经纯朴的心灵:

听见电锯响儿子就会躲进我怀里/我说:别怕儿子,那只是声音/在别的地方锯着别的东西//但——毋庸置疑地要切开身体的声音中/我也突然停止生长/马蹄下一朵淡蓝的小花/因害怕而忘了躲闪 //我真的想抱住更大的树啊—— /它被锯倒,然后锯开/我真的想变小,小小的/藏进谁的怀里 我真的希望/有人……抽走……我的骨头/让它靠着荒野 慢慢恢复平静。[注]于贵锋:《电锯逼近的声音》,《诗刊》2005年第10期。

在诗人的心目中,现实环境是如此的喧嚣与肮脏,可以劝导不谙世事的儿子不去理会这嘈杂而充满物欲的世界,诗人自己却无法回避这龌龊的现实。诗人多么希望能够逃到“荒野”的大自然中,获得片刻心灵的宁静。然而,这一切也许都是徒劳。

(二)对非人类生命惨遭践踏的悲情呼告

无论人类怎样自诩自己的高贵,实际上,跟其他动物一样,人类也只不过是自然生态系统中的一环,并没有足够的理由将自己凌驾于万物之上。阿尔贝特·施韦泽(Albert Schweitzer)“敬畏生命”的伦理学认为,一切生命都是神圣的,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保存和促进生命的最普遍的和绝对的合目的性,才是道德的,除此以外都是不道德的。当然,这一“生态伦理”并非没有现实困境——当人遭遇老虎时,是心甘情愿地成为老虎的晚餐还是端起手中的猎枪?中国的生态伦理学家雷毅对此提出了三条基本原则:一是“根本需要原则”,即人的生存需要高于生物的生存需要,生物的生存需要高于人的奢侈需要和非生存需要;二是“亲近原则”;三是“整体利益高于局部利益原则”。[注]雷 毅:《生态伦理学》,西安: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2000年。应该说,这三条原则既考虑了非人类生命的存在价值,同时也尊重了人类的合理需求,无论是理论上还是现实中都是合乎情理的。

然而,拥有智慧大脑的人类并没有满足于“根本需要”,而是不断地追求着奢侈生活,依靠对动物生命的肆意践踏来满足自己温饱之外的“非生存需要”。这也成为了很多生态诗人着力批判的人类“丑行”。

因为我们能直立行走/因为我们是生物链中的高一级/因为我们能在纸上发表宣言/所以,我们就能剥下/动物们的皮,并且穿在自己身上//上帝的台灯灯罩/是不是人皮做的?[注]朱 剑:《剥皮》,载《陀螺》,香港:香港银河出版社,2011年。

这就是赤裸裸的人类宣言,我们能将动物的皮剥下,就因为我们具备人类的大脑优势、工具优势、武器优势!而“上帝的台灯灯罩是不是人皮做的”这一巧妙的诘问,更将人类的弥天大谎和极端的自私行径展露无遗。

人类尽情享用着美味与美丽,享受着温情与友善,然而,这一切的维系都极有可能是建立在非人类生命的痛苦之上。动物,不仅有享有生命的权利,也有享受生命的权利,它们的痛苦,不只是无端地遭受杀戮。《春天,猫和主人》将笔触伸入到动物的生理和内心世界,描写一只波斯猫在春天的悲苦和无奈:“许多次,它(憨态可掬地)/探出藏起锋锐的爪牙,试探性地/撩拨我的脚、腿和抚摸它的手/它忽然露出了敛藏的锐利/在这白色的夜/在我毫无准备的心上抓出一把血痕。”原本温驯可爱的小猫为何这般狠心地对待自己的主人?原来,是因为主人禁锢了它的情欲,从而也就剥夺了它的快乐与生育的权利。“春天。为了走不出的这幢高楼/我那只胆小的、纯白色的波斯猫/在平静的书房里上蹿下跳/制造着动乱。”[注]子 川:《春天,猫和主人》,载中国作家协会《诗刊》选编《2004中国年度诗歌》,桂林:漓江出版社,2005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看来,这样的“觉悟”并非人类才有,然而在人类的压制之下,动物只能以“起义”的方式来“维护”自己的正当权益。

狂妄自大的人类敬畏非人类生命的感情真正能够唤起吗?是不是真要等到世界末日才可以醒悟?马非《最后的晚餐》足以让我们警醒:

最后的晚餐准备就绪/大家入座,就座者/老虎、羚羊、老鼠、猫/大象和带嘴的植物/今晚大家最关心吃什么/厨娘蝴蝶说:没什么可招待的/就吃我们没吃过的这个吧/猫发表意见:人肉刺多。[注]马 非:《最后的晚餐》,载伊 沙编《现代诗经》,桂林:漓江出版社,2004年。

如果人类不及时醒悟并调整自己的步伐,那嫌弃“人肉刺多”的“猫见”,可能就真要成为现实了。

(三)对科学技术被无节制滥用的深重忧虑

科学技术被认为是“第一生产力”,正是凭借和利用科学技术,人类由荒蛮的原始时代进入了繁华的文明时代。然而,“科学技术的发展并不都表现为正确认识自然、合理利用自然、在自然能够承载的范围内适度地增加人类的物质财富,在很多情况下它又表现为干扰自然进程、违背自然规律、破坏自然美和生态平衡,透支甚至耗尽自然资源”。[注]刘文良:《终极关怀:生态影视的崇高之维》,《湖南工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2期;刘文良:《敬畏自然:真正的科学观、科学的自然观》,《科学·经济·社会》2008年第4期。科学技术的确极大地推动了现代化进程,然而,现代化进程又严重危及到我们自己须臾不可以脱离的生态环境,并累积成为越来越庞大的一笔笔“生态赤字”。科学技术这样一把“双刃剑”,如果被爱神掌握,就可以造福人类;但如果是被魔王掌握,那么它带给人类的就将是灾难。当代生态诗歌,对过分倚仗和滥用现代科学技术的质疑也是其“揭丑”的重要表现。

现代文明由科学技术推动,但这种文明又让我们充满困惑甚至恐惧。杨晓民的《波音737纪事》,以波音飞机象征人类的先进现代文明,以诗人的独特感受来领悟这种现代文明的可怖性:

和拾穗归来的人们一样,我在波音737的后座上/欣喜若狂/……/我在步入熊市的飞机上百花齐放/直至在飞机里听见了地中海一架波音737的坠毁/我不知道如何为波音737悲伤/波音737的一个兄弟在空气中融化了/我心中的花瓣加速陨落/我也为同类不幸的命运欷歔不止。[注]杨晓民:《波音737纪事》,《诗刊》2002年第2期。

诗歌流露出的正是人类在工业化洪流中“进出不由己,爱恨难遂心”的尴尬,是人类面对科学技术“双刃”性的无奈和无助。

转基因技术,曾被看作优化物种、提高种群素质的一项伟大发明。它是将人工分离和修饰过的基因导入到目的生物体的基因组中,从而达到改造生物的目的。然而,转基因技术的应用,对自然界物种的未来而言,对于人类的存在来说,可能也正意味着一种灾祸的肇始。英国科学家应用转基因技术于1997年成功克隆出绵羊“多莉”之后,迅速引发了全球范围内对“克隆”这一全新技术的讨论、担忧甚至恐惧。诗人侯马别出心裁地以绵羊“多莉”的名义向人类发出质疑:

多莉拷问人类的尊严/让时光倒流的可能似隐似现/OK,多莉产下小绵羊/它尽管灭祖,却未曾绝孙//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我的出场仍需假以时日/当人类制定出允许拷贝灵魂的《灵魂法》/我将公开我第一个克隆人的历史身份。[注]侯 马:《我以多莉的名义向人类致意》,载安 琪等主编《中间代诗全集·上下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2004年。

是啊,人类要破坏自然物种自然的生存状态,为什么不从克隆自己开始而要在动物身上来试验呢?这说明人类并不是不知道科学技术毁灭性的危害,只不过是不想先毁灭自己而已。我们没有理由拒绝知识经济的到来,也没有理由阻碍科学技术的进步,然而,我们要做的绝对不是将知识和科技当成征服自然的工具,而应该是将其转化成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媒介。

三、我很丑但我很善良——礼赞卑陋事物的益生态价值

如前所述,对人类破坏生态环境的劣行进行辛辣批判,是当前生态诗歌“示丑”的重要方式,通过批判丑,可以让执迷不悟的人们清醒自掘坟墓式的所作所为。然而,这仅只是生态诗歌示丑的一种方式,而且这种方式在生态小说、生态报告文学中同样能运用自如。实际上,作为一种最善于诗化意象、营构意境的文学形式,诗歌在赋予丑象以美感时有其特别的转化魔力,而这也大大拓展了诗歌的题材空间和主题的深广度。正是基于这样的特殊原因,那些难以在一般文学中有所作为的正面丑形象在生态诗歌中却可以大展身手。“我很丑但我很善良”,形象丑,并不代表内涵丑。从生态角度来说,一切事物皆有其存在的价值,那些在我们看来非常卑微的事物,都是生态系统的有机组成部分,它们的存在和参与正是生态系统之所以能够恒久的重要原因。而这也正是生态诗歌勇于礼赞卑陋事物的根基。

(一)垃圾、暴力与死亡:含垢忍辱的生态之“善”

生态系统是一个极其复杂的系统,是在一定的空间和时间范围内,在各种生物之间以及生物群落与其无机环境之间,通过能量流动和物质循环而相互作用的一个统一整体。[注]庄世坚:《生态文明:迈向人与自然的和谐》,《马克思主义与现实》2007年第3期。在这样一个巨型系统中,每一个生物甚至每一种物质都是维系生态系统平衡和稳定的因素。从人类的眼光来看,有些事物可能不那么悦目甚至有些憎目,但它们的存在又是人类之所以能够长期存在的一个基础,这样的事物同样值得我们肯定甚至赞美。

且看美国著名生态诗人斯奈德(Gary Snyder)的《正好在路上》(Right on the Trail)表达自己一次偶然的机会看到一抔熊便时的反应:

不知为何我想大叫/当有幸遇见/这一抔大便,/书中找不到/信中未提及。/然而对于男人和女人/对于所有的物种,/这闪光的信息/照亮了自然之神走过的印迹。[注]Gary Snyder, “Right on the Trail”, No Nature: New and Selected Poems,New York: Pantheon Books, 1993,p.376.

这里“闪光的信息”实际上是指耶稣诞生时天空中突然升起的一颗特别明亮的星星,诗人将肮脏的熊便比作“闪光的信息”,目的在于表明大家惟恐避之不及的熊便其实隐藏着某种“天机”:生命的存在必然会有营养的吸收和废物的排泄,而排泄物反过来又成为滋养大地的养料,再次进入生物链成为生命之物的营养来源。从这个意义上说,此类垃圾不仅没有“罪责”,而且还对于维护自然生态的正常运转和演化具有重要的贡献。由此可见,诗人以垃圾为题材,但并不是为了揭批垃圾对环境的危害,也不是用垃圾来喻指人、物、事之卑贱,而是意欲“从有益于生态自然的立场出发,来挖掘垃圾所蕴含的生态价值、美学价值和精神价值”。[注]闫建华:《当代美国生态诗歌的“审丑”转向》,《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3期。

传统的自然诗,往往是以歌颂自然为其基本旨趣,不过,这里的自然往往被当作为人类服务的客体或者工具来看待,藉此抒发的主要是人自身的生命体验。与此不同,当代生态诗则是将自然作为友爱人类的主体来对待,目的是为重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宇宙秩序鼓与呼。在生态诗人的心目中,自然界的事物都有其存在的价值,都以其自身独特的方式成为维系生态平衡的一个环节。鲜花、雨露、森林、河流、彩虹、黎明、日月、星辰等自然美景,当之无愧地成为生态诗人赞颂的对象,而垃圾、细菌、害虫、苍蝇、虱子、排泄物甚至一些弱肉强食的暴力行为等,我们传统观念中的“丑陋事物”,也都在生态平衡的链条中做出自己的贡献,因而也都值得我们肯定。在生态文明相对发达的美国,承认自然事物内在价值的现象较为普遍,他们摹写甚至赞美“丑之自然”的诗歌也比较广泛。典型的诗作有斯奈德的《白色书写》(White Writing)、耐莫罗夫(Howard Nemerov)的《城市垃圾堆》(The Town Dump)、维尔本(Richard Wilbur)的《废物》(Junk)、库明(Maxine Kumin)的《排泄物之诗》(The Excrement Poem)、邓肯(Robert Duncan)的《过去也不纯净》(Nor is the Past Pure)以及罗杰斯(Pattiann Rogers)的《地心》(Geocentric),等等。言及“审丑”文学,我们很容易想到波德莱尔的《恶之花》,但生态诗歌跟波德莱尔的《恶之花》有着本质的区别。波德莱尔描写苍蝇、蛆虫、粪土、尸体等“丑象”,其主要目的是通过对这些“阴暗面”的描写,以表现和揭示西方国家的精神病态以及社会病态,给人的感觉仍然主要是恶心。生态诗歌中的垃圾之物却是以“善”之本色激发人们的好感,比如说,耐莫罗夫把苍蝇的嗡嗡声比作念经祈福的声音,从而赋予长期以来被视为瘟疫一般可恶的苍蝇一种神圣的特质,颠覆了苍蝇在我们心目中的恶心形象。

暴力和死亡,很难在传统文学形式中成为正面形象,但生态诗歌却给予其应有的肯定。当然,这种暴力与死亡,是指生态法则中的自然暴力与死亡。生态诗人肯定死亡的价值和意义,认为“死亡是美的母亲”,[注]Stevena Wallace, “Sunday Morning”, The Collected Poems of Wallace Stevens,New York: Vintage Books, 1954,p.69.死亡其实也不失为一种幸福,死亡也许可怕,但没有死亡可能更加可怕。正是因为死亡的必然,才会有生生不息、活力不断的大千世界,生命的美也才实现了永存。森林里,草原上,每天都在重复上演着食物链游戏,在诗人看来,这里并不存在恐怖,存在的只是大自然必然的规律。生态诗歌对于自然界自发的、本能的暴力行为和死亡行为表示认同甚至褒扬,表达的正是一种生态死亡观。

生态整体主义,是贯穿整个生态学的最基本法则。这一法则认为,所有的事物,既然存在于世间,就一定具备其存在的特殊理由,也都会在生态系统中发挥着其他事物无法替代的特殊作用,不应该存在高低贵贱与美丑之分。“从生态的角度来看,大马哈鱼、水苔草、水里的虫子都与地球和气候互动共舞……每个有机体都在这个复杂的群舞中发挥着自己的作用。”[注]Coetzee, J. M.,The Lives of Animals,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1999, pp.53~54.传统的自然诗对于美之自然进行褒扬与讴歌无可厚非,但一味地批评甚至鄙薄丑之自然则有失公允,更何况就对维护自然的贡献来说,有时自然丑比自然美来得更加伟大。试想,没有豺狼的捕猎,草原还会如此太平吗?没有细菌的分解作用,世界还会如此干净吗?基于这样的生态整体主义法则,当今的生态诗歌从生态自然的角度描写毒蛇、老鼠、苍蝇、蛆虫、食粪虫、排泄物、真菌等各类低等或有害生物甚至垃圾,“不仅没有让人感到鄙夷或恶心,而且还有一种令人耳目一新的善和美,原因就在于生态诗人把这类自然的生态价值和精神价值有机地结合了起来,而其生态价值的判定依据就是生态学的科学发现”。[注]闫建华, 何 畅 :《当代生态诗歌:科学与诗对话的新空间》,《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年第2期。

美之自然与丑之自然,同为自然的重要组成部分,在维系自然和谐发展的过程中,自然丑所起的作用丝毫不亚于自然美,然而,由于自然丑往往以不太招人喜爱的面目出现常常被人忽视甚至被人误解。而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大自然之所以发生了“病变”,其中一个重要原因就是人类对自然美自觉和不自觉的偏爱,而对自然丑却存在着一些偏见甚至谬见。诗歌,本来就是最富于诗化生活的艺术形式,生态诗歌将自然丑纳入摹写的范畴,完全可以借助于独特的意象和诗化的情境来揭示包蕴在自然丑中的内在的、深层的美,继而一定程度上修正人们对自然丑的误识,树立辩证的自然审美观。生态诗歌力求从生态的视角而不是从文化的视角真实地呈现自然的全貌,以便让人们认识到自然之中的一切低等甚至有害生物都是自然的造化,一切非人类行为的自然暴力与死亡都在生态系统中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因而都是神圣的,甚至也是美丽的。

(二)诗意建构:益生态“丑”形象的审美转化

中国诗歌自古以来并不乏对丑之自然的描摹,蚊、蝇、虻、蚤、虱、蛇、蝎之类均有所涉,比如范仲淹和孟郊就作过同题诗《蚊》。不过,诗人对此类丑物的态度往往是揭批、鞭挞,借以讽刺现实社会中的丑恶现象。“饱似樱桃重,饥如柳絮轻。但知求朝暮,休更问前程。”(《蚊》)范仲淹逼真地描绘了蚊子吸血前后的形象,讥讽那种惟求饱腹而无所事事的庸人俗吏。“五月中夜息,饥蚊尚营营。但将膏血求,岂觉性命轻。顾己宁自愧,饮人以偷生。愿为天下幮,一使夜景清。”(《蚊》)孟郊借只顾自己吸血求饱的营营饥蚊,揭露了那些损人利己而毫无愧疚和廉耻之心的人。只不过,此类诗歌与生态审丑并无多少关联。

中国当代诗坛其实也不乏赞美垃圾的诗作,甚至还形成了一个独特的派别——垃圾派。垃圾诗派坚持“三原则”:第一原则,崇低、向下,非灵、非肉;第二原则,离合、反常,无体、无用;第三原则,粗糙、放浪,方死、方生。[注]老头子:《垃圾派宣言》,《低诗歌月刊》2004年第7期。垃圾派领军人物四川诗人徐乡愁曾说:“活着就是人类的帮凶,我们不如抱着这个世界一起跳入粪坑,崇高有多高,溅起来的粪花就有多高,我们用肛门呼吸。”《屎的奉献》、《拉》、《拉屎是一种享受》、《解手》、《你们把我干掉算了》、《人是造粪的机器》、《拉出生命》等构筑了他的“屎诗”系列。垃圾派自2003年3月创立,以《北京评论》论坛为大本营,一大批具有先锋性的诗人蜂拥而起,成为继“下半身”之后当今中国诗坛影响最大也是争议最大的先锋诗歌群体,在网络诗坛上更有“北有下半身,南有垃圾派”的说法。正因为这些垃圾诗以反传统的目光审视丑陋的事物,也曾被误读为生态审丑诗。不过,中国诗坛的所谓垃圾诗并非真正意义上的生态诗。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作为废弃物,垃圾是生命的终点,但作为被分解之物,垃圾又是生命的起点。垃圾的分解是自然新陈代谢进程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经由霉变和分解,垃圾最终可以成为重新滋养生命的腐殖质。因此,赞美垃圾应该同赞美可爱生命一样具有可行性,关键在于诗人是以何种眼光和心态审视和描写垃圾。应该说,无论是中国的垃圾诗还是美国的“垃圾”诗,诗人们都是以一种欣赏的眼光来对待垃圾,然而,中国垃圾诗往往是以“崇尚恶心面目”的态度歌赞垃圾,极尽恶心渲染之能事对垃圾之物的面目进行描写。这样的垃圾诗,面目可憎,意象丑陋,意境低俗。而美国“垃圾”诗则是以“赞美有益本质”的态度歌赞垃圾,对垃圾之物的恶心状貌并不细节化,而是着重于渲染其作为生态要素的本质。比如,埃蒙斯(Emmens)的《催化剂》(The Catalyst):“赞美蛆吧/最顶级的催化剂/催动着永恒不变的/变化”,[注]Ammons, A. R.,Collected Poems, 1951~1971, New York: Norton, 2001,p.110.如此我们不但感觉不到恶心,而且还可能因为生态科学知识被赋予了精神的意蕴而体味到“丑”象中所蕴含的内在美。如此“垃圾”诗,形象虽然谈不上美好但内里却饱含诗意,意象虽说不上高雅但意境却不俗。

美国的生态审丑诗虽然描述的对象是垃圾或低等甚至有害的事物,但往往会将其置于一种诗意的境界中,于是,这些事物的出现便不再是以一种恶心的状态呈现在我们的视野中。同样是写粪便,美国诗人斯奈德的笔下是“这闪光的信息 / 照亮了自然之神走过的印迹”,充满着诗意而神圣的想象空间;而中国诗人徐乡愁的笔下则是“别人都用鲜花献给祖国/我奉献屎”,[注]徐乡愁:《屎的奉献》,《低诗歌月刊》2005年第5期。恶心之余就是低俗。同样是描写死亡,美国诗人罗杰斯在《被活吃的断想》中,想象自己成为不同动物的食物,而且悠闲地品味着“最平常/最缓慢的身体被分解”的腐化过程,感受自己怎样“一个细胞一个细胞地/被转化、被重组/被赋形”,[注]Rogers Pattiann,“On Being Eaten Alive”, The Dream of the Marsh Wren: Writing as Reciprocal Creation,Minneapolis: Milkweed, 1999.虽然是一个死亡过程,但呈现在读者面前的却好似一个新生命的诞生过程,死亡因其生态化而被赋予了诗意,不是痛苦而是享受;而中国诗人徐乡愁的笔下却是“我的头颅开始腐烂/头发和头屑不停地下掉/我的五官开始腐烂/眼屎鼻屎耳屎大量分泌/我的心脏开始腐烂/面对一个伟大的时代也无动于衷/我的骨头开始腐烂/腐烂深入骨髓腐烂开始长蛆”,[注]徐乡愁:《你们把我干掉算了》,《低诗歌月刊》2004年第6期。粗俗之余了无情趣,毫无诗境可言。

可以这样说,美国生态诗人之所以歌颂垃圾,是因为他们从中发现了与众不同的生态意义和美学价值,而中国垃圾派诗人专注于垃圾,则主要在于他们玩世不恭的社会姿态。美国生态诗歌之所以采取“审丑”策略,围绕垃圾、暴力与死亡、“低等”与“有害”动物勾绘一幅幅关乎“丑”的画卷,是力图“通过呈示丑中所包孕的自然的神奇和美妙来修正读者以往对丑的陋见,引导读者正确认识丑的生态价值、精神价值和生存权利,并在此基础上采取有益于生态健康的正确行动”。[注]闫建华:《当代美国生态诗歌的“审丑”转向》,《当代外国文学》2009年第3期。而中国的垃圾诗却往往是打着“解构传统、解构崇高”的幌子,以一种反其道而行之的新奇姿态吸引众人目光,并没有什么值得玩味的寓意,也没有值得欣赏的诗趣。

鞭笞人类的反生态丑行,无论是西方的生态诗歌还是我国的生态诗歌,都取得了比较丰富的成果,一定程度上掀起“老鼠过街”的效应。然而,相较于美国等西方国家大量肯定生态卑陋事物的“褒丑”诗,中国的生态诗歌在这方面还存在很大差距,甚至可以说还没有真正起步。然而,从一定意义上说,能不能真正突破人类中心、人类至上主义的思想束缚,用博大的胸怀包容那些外丑而内美的生态元素,正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生态文明发展程度的重要标志之一。青山也好,绿水也罢,都只是生态文明的表征之一,一切对生态可持续发展有益的事物都有其可歌可赞的价值。中国的生态诗歌在继续履行批判职能的同时,可以开拓自己的题材视野,更多地关注低等生命,关注益生态的“丑”事物。

猜你喜欢

垃圾诗人诗歌
垃圾去哪了
那一双“分拣垃圾”的手
“新”“旧”互鉴,诗歌才能复苏并繁荣
晒娃还要看诗人
我理解的好诗人
诗人猫
倒垃圾
诗歌岛·八面来风
诗人与花
诗歌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