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历史叙事与本土性建构——重读王安忆《纪实与虚构》《长恨歌》
2014-04-09王金胜段晓琳
王金胜,段晓琳
(青岛大学 文学院,山东 青岛266071)
当代作家“中国身份”的自觉与焦虑在20 世纪80年代“走向世界”与“文化寻根”热潮中已初现端倪,并在80—90年代的“本土文化论”思潮中形成更为自觉的本土追求与现代性反思。当代作家企图在西方文化母本影响下所形成的新文学传统中,以“中国身份”讲述“中国故事”与“中国经验”,借此建构想象中的“本土中国”,由此介入到全球化进程之中。1983年的美国之行,在给王安忆带来直接的“文化震惊”的同时,也形成了她以西方文化为参照来反思传统文化,并进行中国本土性建构的自觉。值得注意的是,王安忆以“本土化”作为“非西方文化的复兴”[1]88努力,有其独特之处,即她是选择上海这座“带有都市化倾向,它的地域性、本土性不强,比别的城市更符合国际潮流”[2]的城市来进行本土性建构的。这看似颇为吊诡的选择,却足见王安忆本土性建构的高难度与野心。
一 “空间”中的上海历史
在全球化文化趋同尤其是都市文化日益建立起其霸权地位的情势下,王安忆缓解现代性焦虑的意图,在时间维度上,表现为以追忆的方式来回溯都市的精神文化传统;在空间维度上,则表现为对都市空间中的本土性内质的开掘。其叙事的最终目的则在于,借助历史性的都市空间呈现,与全球化这一宏大叙事对话,以本土身份来介入全球化进程,以弥合传统与现代、民族与世界、本土与全球之间的身份断裂危机。
空间,作为一种有意味的形式,“唯有生发含义,才能进入叙述,或者说,我们必须以叙述赋予空间含义,才能使它变形到可以在时间的方式上存在。”[3]空间之于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的意义,不仅在叙事内容上,更在叙述历史的方法上。空间,不仅形诸城市的地景,——这毕竟仅仅是浮表现象,其根本还在于叙事的方法和风格。或者说,空间化构成了王安忆都市历史叙事的重要表达方式。
首先,空间构成了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的内在逻辑方式。
其一,这种空间化的逻辑思维表现为一种归纳与推理的能力。《纪实与虚构》中的“我”,自有记忆起,便以上海的街道为凭依建构起认识自我、城市及二者之关系的逻辑思维方式。街道划分平面,建筑物规划空间,对于“我”来说,上海的街道将平面划分,使抽象变为有形,并以“给空间命名的特性”[4]2使人认识世界有了现实的依凭。这种上海城市的秩序与节奏,以严格的合理性与逻辑性模塑了“我”的空间化的逻辑思维方式与认知方式。在此基础上,“我”将人存在的时间与空间位置归纳为纵与横的关系,并以纵与横的坐标建立起一部巨著的结构,这便是《纪实与虚构》的显性叙事结构。在“纪实”部分,王安忆以空间化的逻辑方式组织起“我”与上海的种种关系。“我”在横向空间中建构“人生性质”的关系时,主要采取归纳法将这些关系划分为“同志”关系、血缘关系、友谊关系、战友关系、爱情关系……各种关系彼此渗透,盘根错节。在此番归纳分类的基础上,又一次次在横向空间中对人生的诸种关系进行细化、分析、诊断。“以坐标的方法归纳成纵和横两个空间,让虚构在此相离又相交的两维之中展开。我以交叉的形式轮番叙述这两个虚构世界。”[4]460叙事最终以诸种关系的消解、溃散与孤独的恒常存在而结束。这种空间化的内在逻辑方式,并非仅适用于《纪实与虚构》,它在实质上构成了王安忆小说创作的基本原则,“写长篇需要有一个井然有序的过程,这个过程必须依靠逻辑来推动”,这种逻辑的有序,是中国人“以前不大有的”,这种思维习惯的建立,需要“几代人来努力”。[5]这种逻辑方式,以及以纪实与虚构作为创造世界的方法在《长恨歌》中得到了延续。
其二,空间并非只是一种客观存在,空间化也并非只是一种抽象的逻辑思维方式。作为一种历史和社会文化的产物,它包含着意识和潜意识的文化内容。王安忆的小说,其叙事起讫与过程也往往以空间为标志与动力。《纪实与虚构》的叙事始于上海的区域划分。徐汇区是“同志”的聚居地,普通话是主流的日常语言;杨浦、普陀是城市边缘地带,以苏北话为主;而在“我”所居住的卢湾区,上海话不但是主流而且是正宗。“我”的身份是“同志”的孩子,是属于新上海的,可“我”却与“同志”十分隔膜,“同志”并不能给予“我”归属感。又因为“我”是“同志”的孩子,所以与周边的上海空间及上海语言又是十分陌生的,在上海话的正宗面前,“我”感到自卑而孤独。“我”无法认同新上海中的“同志”身份,又无法在旧上海中获得小市民的身份许可,而这新旧上海之间的身份认同悬置正是小说在纵与横两个维度上展开叙事的起因与根源。具体地说,当上海以其“最高尚和最繁华的街道的面目”[4]2征服“我”,使“我”陷入文化身份认同的危机后,“我”便尝试用纵与横的坐标来确立时间与空间的位置,确立自我在城市中的身份。一方面,“我”在横向的“人生关系”中,以种种人与人的关系试验来尝试与都市上海建立深刻的“人—城”关系;另一方面,“我”在纵向的“生命关系”中,企图以家族神话的溯源性建构,寻找与上海的内在关系。于是,小说在纵横铺展中推动并完成历史叙事。
空间不仅构成王安忆历史叙事的起点,也是其叙史的终点。《纪实与虚构》中,关于茹姓母系家族史的叙事起点是上海,终点也是上海,这一个圆显示出王安忆家族神话的建构目的,企图以家族神话、血中沉疴来建立“我”与上海历史命运与灵魂上的深刻关系,并以此来缓解由空间的搁置与隔膜所造成的都市孤独。《长恨歌》开篇整整一章都是对弄堂这一本土色彩极强的独特空间的主观化叙事,主人公的人生即从此开始,王琦瑶的人生由弄堂到弄堂,这整个圆是王安忆追寻上海精神的探索过程,这过程表明,上海的精神底色与文化内芯,空间上的具象是弄堂,灵魂上的具象是王琦瑶。由上海到上海,由弄堂而弄堂的圆形空间叙事,总体上是以空间为节点来结构历史,从而突出了上海、弄堂的起点与终点意义。
在叙事的具体铺展和推进过程中,空间也是一种标识和界碑。《纪实与虚构》中的历史叙事是以空间的转换来推动并完成的。“虚构”部分对几经沉浮、波谲云诡的家族神话演绎,之所以能呈现出清晰的脉络,跟小说对空间节点的突出直接相关:上海—杭州—漠北—蒙古—绍兴—茹家溇—杭州—上海。这样的家族神话以地点(空间)为线索,化历史为具象,构成一个完整的圆形家族叙事体式。《长恨歌》也是如此。王琦瑶的人生历史,同样借助于空间的变迁与位移得到了简笔勾勒:弄堂—爱丽丝公寓—邬桥—平安里。起于弄堂而迄于弄堂,王琦瑶同样走过了一个完整的圆。两部小说中共同的圆形空间叙事结构,凸显了王安忆探寻与建构过程的认真与艰难,这认真与艰难愈发凸显出作为叙事终点的上海、弄堂的“精髓”与“真理”意义,所谓“终点”也超越了叙事学层面,深入到更深的家族或个体生命的层面,并生发出浓厚的文化、哲理意味。而经过此番探寻与求索后所得出的上海(精神)更具有本土意义上的美学感染力与说服力。
需要特别指出的是,空间之于王安忆历史叙事的起点意义,不仅指文本表层叙事始于空间,更重要的是,上海空间及其空间中人与空间(人与上海)的关系探索成为深层的叙事动因与根源。空间不仅是上海的城市符号与精神气质的具象表征,它更成为王安忆上海书写的内在起因,因此其叙事中空间的“起点意义”同时也蕴含着突出的本土建构意图,这使得王安忆历史叙事本身即成为对“本土上海”的探寻与建构。而作为叙事终点(也是家族、个体生命终点)的上海是经过作家探寻与提纯后的本土上海,它不仅是叙事的最后落脚点,更是对起点上海“人—城”关系的回答与回应。
其次,在王安忆历史叙事中,空间也是化无形历史为具象生活的叙事方式。以空间来串联与结构历史叙事,不但可以使无形历史变得有迹可循、可触可摸,而且也可以淡化叙事的时间维度,让历史因为空间的变迁而得到详略合宜的处理,进而在生活化的日常空间中发散着诗意的光晕和探索人性、思考存在的哲理色彩。在《纪实与虚构》《长恨歌》以及王安忆其他作品中,“上海”有着可触可摸、可知可感的存在质感,这种存在感首先是以富有地域特色与本土意味的上海空间景观来建构与呈现的。
《纪实与虚构》执着于“具体景观”的寻找与建构,越是抽象的虚构,便越是要以纪实性的书写为依托,“以实写虚”,虚以实出。“实”既指正史秘传、辞书字部、碑传诗草等史籍故纸,也指叙事者煞有介事地请教真名实姓的学者,“实”为“虚构”奠定史料和学理上的基础。在这有史有据的具体景观之上,作家在故纸典籍的字里行间天马行空式地想象与虚构、择取与筑建、改写与重塑。“纪实”部分将现实中具体的人—人(人—拟人化的物、人—自我)关系及其背后的人—城关系,被作家阐释和呈现为人之孤独性存在的现实证明。小说中,诸种关系的建立、崩塌、消解,构成了城市史、心灵史书写的基础,而时空的碎裂与分割,也是叙事者所深有体味的永恒孤独的具象表达。这种兼具科学、哲思的抽象性与生活的在世具体性的叙事方式,显然与“虚构”部分对“具体景观”的执拗铺衍相一致。《长恨歌》开篇对弄堂、流言、闺阁、鸽子、王琦瑶所作的描述,既具有细致入骨的写实性,也具有抒情性与哲理性杂糅的主观性色彩,其根本目的在于对上海的气质与芯子作一种具象化的呈现与建构。此一番精雕细琢、优雅琐屑的细描,皴出了上海的底子,奠定了整部小说的格调和精神底蕴。所谓“气质”或“芯子”是对一种本土化/地域化文化精神的寻绎与建构。街道、电车轨、老城隍庙、大世界、弄堂、闺阁、公寓不仅具有建筑与地域层面上的本土意义,更是上海城市个性的感性呈现,其中,弄堂显然是王安忆上海空间书写的精神内核。与此相关,王安忆小说叙事语言也颇具本土的色泽与含蕴,其绵密、秾丽、细致、优雅,却又繁冗、矫情、琐碎、起腻,直接关联着对上海“气质”的营构,或者说,王安忆此种语言风格本身即是上海气质的形象表达,氤氲着“市民上海”、“日常上海”、“弄堂上海”的情调与趣味。在此,王安忆以平庸而繁琐的世俗日常空间为坚实的基座,建构起具有鲜明本土色调的“诗意上海”形象。
再次,空间更是王安忆上海叙事中个体历史与都市历史之间的关联方式。王琦瑶,一个深藏弄堂的小女人,本与历史无涉,如何能成为上海历史、上海精神的形象化表达?女性个体历史与上海都市历史之间的联系是如何成为可能的?也许,公共空间才是理解这些问题的潜在关键词。公共空间才是王琦瑶个体生命史与上海城市史之间的纽带。终其一生,王琦瑶无法脱离上海的公共空间而独存。她的成名是上海“集体”选择的结果,她也因此代表着这座城市的公众趣味。王琦瑶的成名自然离不开时尚杂志封面与照相馆橱窗,而它们不仅是一座城市的依附或装饰,也是城市的肌理;它们不仅具有诱惑性极强的物质感,也是对生活的等级和品位的展示、强化与诱导;它们是包裹着精致的商业秘密,也是一座城市精神内在性的外显。正是它们,为王琦瑶以“沪上淑媛”的身份进入都市的流通与运作提供了机遇与平台。王琦瑶真正成为王琦瑶,缘起于私密的闺阁空间被五方杂处、纵横沟通的公共空间所取代。爱丽丝公寓的王琦瑶,似乎进入了封闭的私人空间,但即便变身为女寓公,她仍以“三小姐”的名头通过弄堂流言而一直回旋、流通于上海的公共空间。邬桥的王琦瑶,则体现着乡村的上海都市想象。素居平安里的王琦瑶,作为旧上海繁华梦的怀旧对象而成为各种舞会与沙龙的焦点。80年代,王琦瑶以40年前的“上海小姐”身份,延续着也呼应着旧梦繁华。总之,私人空间中的王琦瑶就不是她自己,都市公共空间是王琦瑶之为王琦瑶的前提,是其命其运所系。公共空间,让王琦瑶兑现自己的价值,获得流动不止的生命。正是都市公共空间为王琦瑶成为她自己并进而为本土上海的精神具象提供了内在依据,而代表了民众意志与都市趣味的王琦瑶也成为本土上海的形象代言人。因此,在公共空间中塑造王琦瑶这一形象的过程,也是通过都市空间叙事来建构本土上海的过程。也因此王琦瑶并非传统意义上的典型人物,她是一个缺乏个性及深度的类型化存在。世易时移,一个看似偶然的80年代人命事件,却体现着世纪末文化逻辑和时代风尚斗转星移的必然性。
二 本土化的都市民间
从叙事内容到叙事方式,从对城市历史、场景的勾画到对城市文化精神的发掘,王安忆历史叙事中所建构起的“空间上海”有着本土意义上的自足性。“上海”作为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的内容、城市符号和表达方式,意味着她可以以“上海身份”讲述“上海故事”,传达“上海经验”。因此,王安忆以空间为基础建构起的“本土上海”具有可触可摸的实在感与扎实切近的说服力,凭依着都市空间所呈现出的上海气质具有不可替代的本土个性。如此,拥有本土个性与自足性的上海,方可凭借其“本土性”来进入全球化而不被消泯,从而由本土上海想象进入全球上海想象,并同时具备本土性与世界性。
中国文化与文学中,本土意识的凸显与中国进入“现代”密切相关。在中国/西方、传统/现代、本土/异域、民间/正统等一系列的二元对举项中,“中国”、“传统”、“本土”、“民间”因素一直得到历史学、民俗学、文化学及文学等各领域的持续关注。从本土民间中发掘源远流长、绵延不绝的文化资源,是建立现代民族国家“想象共同体”的必然选择。因此,所谓民间意识的觉醒,往往就是现代性语境中本土意识萌发并建构自身的一种表现。换言之,本土可视为中国/民间呈现自我的一个意义符号。如同“传统”一样,“本土”也是一种现代的发明,它总是处于不断地阐释与建构之中,它所指称的中国经验也拒绝某种本质性的认定,并在各种话语的纠缠与博弈中,成为充满诸种矛盾和悖论的中国现代性话语的重要构成元素。从这个意义上讲,王安忆关于现当代上海历史的叙事也是一种独特的中国生存经验、生命体验和文化经验的传达。尤其是,身处90年代以来的全球化背景之下,面对“好像三级跳那么过来的”[6]113上海城市历史,基于生长于斯而又与这座城市处于某种程度的隔膜、游离状态的心理事实,王安忆更需以本土意识的自觉,选择民间上海或者说市民上海来想象、建构本土上海,从中寻找、凝化并阐释当代语境中的上海民间精神,以此建立自己的情思脉络和立身根基。
首先,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的本土性建构与其对本土思想、艺术资源的借鉴有直接关系。她上取《红楼梦》,下取张爱玲、苏青,借复杂的人事关系、各式衣着服饰、各样饮食烹饪书写世情,感慨世事。关于《红楼梦》,王安忆首先肯定的是它“有着极高的写实成就,在写实的层面上,它几乎使我们看不见作家的存在”[7]264。接下来,她又特别强调了《红楼梦》的“创作者有着极深的涉世经验”,这使得小说“看起来是那么日常,甚至有些琐碎,可能会使有些读者感到不耐烦。那些起居的细节,小儿女的心思,伦常的礼数,客来客去。而在这些日常小事中,若仔细琢磨,会发现包含了很深的涉世经验,而涉世经验里包含的则是文化内容。我用两个字形容它,就是‘世故’”[7]265。无论是“严丝合缝、特别密实,针扎不入、水泼不进”[7]264~265的写实风格,还是日常起居细描中包含的涉世经验、人情世故和文化内涵,王安忆之于《红楼梦》艺术经验的汲取,其用心清晰可见。至于张爱玲和苏青,则让王安忆获得了城市书写经验的直接启示。王安忆取张爱玲的“去掉了一切的浮文”,多写“饮食男女这两项”[8],去张爱玲的封闭式家族叙事格局,以家族为壳,谋思个体、人性与历史之关系。张爱玲认为“凡人比英雄更能代表这时代的总量”[9]187,在她的眼里“好的作品,还是在于它是以人生的安稳做底子来描写人生的飞扬的。没有这底子,飞扬只能是浮沫,许多强有力的作品只予人以兴奋,不能予人以启示,就是失败在不知道把握这底子”[9]185~186,王安忆亦有类似观点。张爱玲小说“不喜欢采取善与恶、灵与肉的斩钉截铁的冲突那种古典的写法”,所以“有时候主题欠分明”[9]188,王安忆小说亦如此……对于苏青,王安忆则去其“‘五四‘式激情”、“不罗嗦”、“单刀直入”和“描人画物,生动活泼”,取其“以生计为重”、“识相与知趣”、“机敏和小心”等。[6]109~121
王安忆早期创作,如“雯雯系列”即以城市为背景,及至《鸠雀一战》《流逝》《海上繁华梦》等在凸显城市生活内容与方式的同时,也开始偏离对城市进行政治经济学层面的阐释和艺术呈现的小说传统,以“吃饭、穿衣、睡觉”(《流逝》中欧阳端丽的说法)为人生内容和目的的城市日常生活美学逐渐浮出水面。《海上繁华梦》进一步将这种新城市叙事美学推到前台。这既与王安忆在革命年代中与主流政治话语“在而不属于”的疏离有关,也是她对上海城市精神追根溯源的结果。在她看来,呈现在张爱玲小说前台的景致尽管写着“上海”两个字,“但她满足不了我们的上海心”,而“苏青是有一颗上海心的,这颗心是很经得起沉浮,很应付得来世事”。这颗“上海心”简言之就是“过日子”,“不是钻木取火的那种追根溯源的日子,而是文明进步以后的,科学之外,再加点人性的好日子。”这才是王安忆认同苏青的根本,在她看来,这才是“上海心”即上海的底子、芯子。它具有不可轻视的力量,它以其切肤可感的具体在世性,抵抗着外部世界的风云变幻,并悄无声色然而有力地将后者的“抽象”转换并容纳入自己的“具体”之中:“它却是生命力完全,有着股韧劲,宁死不屈的。这不是培育英雄的生计,是培育芸芸众生的,是英雄矗立的那个底座。”城市里那些不载于史书的人事变故,在街谈巷议、流言蜚语中成了难解的传奇,可“上海的传奇均是这样的。传奇中的人度的也是平常日月,还须格外地将这日月夯得结实,才有心力体力演绎变故。别的地方的历史都是循序渐进的,上海城市的历史却好像三级跳那么过来的,所以必须牢牢地抓住做人的最实处,才不至于恍惚若梦”。[6]111~113此处包含了王安忆的上海(城市)观,也包含了其历史观及边缘看史、民间读史的基本立场。
其次,在叙事价值选择上,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试图突破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与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学视野中的都市镜像,以结实的写实笔法建立起民间、市民、日常、世俗的上海形象,其中深隐着对启蒙主义、革命文化、进步主义、发展主义、历史目的论、理性等源自西方的现代性话语谱系的深思。
《纪实与虚构》利用两种对立文化/话语之间的张力展开叙事:新上海—“同志”—普通话—主流/旧上海—小市民—上海话—民间。从表面上来看,王安忆所选择的是说着普通话的有着“同志”身份的“我”作为叙事者,但是在这两种话语的对立中,可以发现,“同志”与普通话虽是新上海政治权力空间的占领者却并非真正的主人,真正有着主人自信的是小市民,是王琦瑶们。他们不仅是上海空间的主人,更是上海精神与上海历史的正宗传人。这种主流与民间的话语对立在《长恨歌》中得到了大幅度消减甚至消解,因为《长恨歌》的主人公是王琦瑶,王安忆的叙事立场选择已经确定为民间。《纪实与虚构》中“我”的自卑与孤独、隔膜与寂寞恰恰可以作为对照彰显着王琦瑶的优越性,因此王安忆《长恨歌》民间身份的选择是一种必然选择。
《纪实与虚构》与《长恨歌》借助从上海离去又归来的空间叙事模式反观上海,反观主流与民间对上海心理归属与心理认同的不同。《纪实与虚构》中的“我”从上海离开,远赴安徽“上山下乡”,8年后又重归上海。“我”返沪时的心情与《本次列车终点》中的寂寞感、陌生感、距离感十分相似。城市的历史变迁加深了“我”与上海的格格不入,也加深了历史沉浮中的个体孤独。《长恨歌》中王琦瑶也在历史的大动荡中离开上海,在上海经历了翻天覆地的新旧更迭后,她从邬桥走出经苏州坐火车返沪。夜行车中,面对沧桑世事,“热泪盈眶”的王琦瑶深感邬桥只是“外婆桥”,邬桥的她是外乡人,而上海才是故梦旧乡。在这里,王琦瑶个人的历史因为与上海的历史血脉相关,血液中沉淀着被历史变迁所割裂不了的“连续性”,这是骨子里的认同与归属。同是返沪,《纪实与虚构》中的“我”却有着与王琦瑶截然不同的心境,前者“寻根”至“外婆桥”,却依然无法建立起自己的归属,离去又归来的反观更加深了“人—城”之间的距离感与陌生感。由此对照,更能看出王琦瑶的上海主人身份,而这恰恰反映出王安忆的都市民间立场。
再次,在叙事方式、风格与美学上,王安忆选择建筑、饮食、服饰、伦理道德、礼仪风俗、举止言谈等尚未彻底消失的经验性物相与事相,作为呈现“中国经验”、讲述“中国故事”的物质性和非物质性的文化(文学)载体,凸显尚未被全球化浪潮吞没的本土地理学、伦理学、文化学景观。
王安忆的本土化民间历史叙事往往出之以“流言史”。在王安忆笔下,历史是一部“连野史都难称得上”的流言,她有意将这流言与“历史”并置,以日常的鸡零狗碎不知不觉间流淌成上海传奇。在《纪实与虚构》中,大炼钢铁、破四旧、文化大革命、上山下乡、“文革”结束等历史大事件,被王安忆以“儿童”以及儿童长大后的“女性”叙事视角来重新讲述,重大事件被解构、消泯、退却至远处,碎化成小儿女的琐细与平凡、苦闷与彷徨、孤独与忧伤。这种与宏大叙事相并置的日常历史,在《长恨歌》中成为更具典型意义的流言历史。《长恨歌》对每一个时间节点(如1948、1957、1966、1985 等)都细心挑选,每一个时间节点都是历史大事件的代名词。但在有意识地突出它们的同时,王安忆又告诉我们,在民间记忆中,这些时间节点不过仍旧是些细琐而平凡的吃与穿、日常与流言、风情与艳情。这就将时间从对大历史叙事的依附中剥离出来,还原为琐细与平常的民间传奇,而这民间传奇中的“波澜不惊”、“琐细平常”正是作为上海的“连续性”所彰显出的本土上海特质。
在王安忆小说中,家族史叙事并不多(仅有《进江南记》《纪实与虚构》《伤心太平洋》等数篇),虽然小说中“家族”并不隔绝于历史之外,但作家并无意让“家族”成为“历史”的注脚,其家族小说更多地还是以家族为“壳”,梳理并构建人与历史、人与都市的根脉,进而勾连起个体文化心理身份的连续性、都市的连续性及都市与本土中国的连续性,以摆脱“文化无根焦虑”。
“流言”、“传奇”的写法,赋予这座素称西化、洋派的城市以肌肤可亲的本土神韵与本土气质;家族脉络的梳理,则赋予分裂、飘零的心理/文化碎片以连续性。王安忆在历史的时间维度中,借助空间建构起具有本土文化和审美意义的上海形象。
三 本土性建构与文化认同焦虑
在王安忆上海历史叙事中,空间化、民间化的叙事方式、叙事立场和美学风格、皆以本土性建构为核心而确立。那么如何理解此三者与文化认同建构之关系?这是把握王安忆小说历史意识及其美学表征的关键。
要回答这个问题,需要我们重新梳理一下现代性话语情境中空间、本土与民间之间的关系。作为一种时间观,现代性是以线性历史决定论为内核的。因此,进入现代历史以来,历史时间维度得到了较为充分的探索,而现代性的空间维度则相应地被忽视了。从更深层看,中国文化与文学现代性的发生,首先起源于中国世界(全球)空间意识的发生。自晚清开始,世界各国“异域”空间成为中国文学叙事、抒情的背景,而中国文学也从传统的封闭空间中走出来,进入全球(世界)空间的循环之中。所以,全球(世界)空间意识的萌发,开启了中国文学的现代性想象,而中国文学也承担了借由文学想象性地建构全球(世界)空间的职责。中国现代民族国家危机意识则直接以中国的疆域、领土、地域等空间危机意识为核心。空间意识危机的抽象化表达便是现代性时间焦虑,用通俗的说法即“落后就要挨打”,由此造就了落后/先进、传统/现代、野蛮/文明、保守/改革、改良/革命等二元他向性现代认同。这一现代认同方式一直延续到20 世纪80年代中期左右,“寻根文学”的出现将“民族”推至叙事前台,“国家”退居幕后。本土民族文化认同与作为中国现代文化母本的西方“普世”文化之间,开始建立起充满暧昧张力的结构性关系。本土文化既是中国作家摆脱西方文化桎梏的依据,又是中国作家进入国际文化流通市场的地方性标识和地域特产。“寻根文学”对民族传统的纵向溯源往往呈现为对民间化地域空间的展示与挖掘,其中隐含着一个现代性文化逻辑的转换——从近现代以来现代性文学叙事中空间时间化转向时间的空间化。在小说叙事美学上的具体表现就是,时间淡化甚至隐身,空间突出;情节淡化,场景突出;叙事淡化,描写突出。
据之史实,无论殖民地上海、魔都上海,还是革命上海、社会主义上海,抑或市民上海、民间上海,显然无法代表上海及其历史的全部,甚至无法代表上海的主体。每一种名称背后都隐藏着一段不可或缺的上海历史,一种不容淡忘的上海身份。而上海的每一种身份背后都镌刻、凝结着某种独特的、无可取代的中国现代性记忆,荣耀的或屈辱的,繁华的或颓败的,飞扬的或安稳的,浮华的或扎实的,激情洋溢的或感伤低回的。上海城市文化精神似乎也在狂飙突进、不断强调“革命”“断裂”的现代性进程中无法积聚成型,而是呈现为不同质地、色泽的文化碎片的拼贴。同样的情况也存在于王安忆的心理深处,上海市民、“外来户”、“知青”、“共和国之女”、“革命之子”、“女作家”、“中国作家”、“第三世界女性作家”等各种异质性身份集于一身,如何梳理并建构起自我的连续性和完整性,也是王安忆亟需解决的文化心理难题。在《长恨歌》之后,王安忆更多地将目光聚焦在上海这座城市,这也许是她走出文化心理困境的一种途径,即将个体历史与城市历史联系在一起,重构城市历史、文化上的连续性,在殖民上海(中国)、革命上海(中国)、后革命上海(中国)之间寻找一种一以贯之的恒定性,探察现代性急剧变革背后的心理潜意识结构,在各种话语的犬牙交错中建立起可以较有效地克服现代性心理焦虑和精神分裂、虚无的文化(心理)浮桥。
在王安忆的上海历史叙事与本土上海的建构中,隐含着作家置身其中、但又超出作家个体本身的无可回避的文化认同危机。不管是《纪实与虚构》还是《长恨歌》,王安忆的民间历史叙事中隐藏着挥之不去的“隐形文本”——主流话语与精英话语。王安忆小说中主流话语的存在主要来自其家庭出身和身世经历。作为”同志”的后代、“共和国的女儿”、“人民作家”,她在“革命中国”/“社会主义中国”建立的象征性文化秩序中长大成人,“我恐怕就是共和国的产物,在个人历史里面,无论是迁徙的状态、受教育的状态、写作的状态,都和共和国的历史有关系”,“‘共和国’气质在我这里是非常鲜明的,要不我是谁呢?”[10]341相对于前现代上海、殖民地上海,共和国上海从根本上塑造了王安忆的文化心理认同,而后二者显然并未成为自我文化认同的核心。在王安忆看来,“农民革命还有点诗意”,她“真的很期待别人写文化大革命”[10]342,“革命确实是一个非常使人醉心的题材”,但她接着说,“这也不是我的任务了,因为我不是这块料,我是不适合写革命的这种人。”[11]163可以看出,在剥离了“革命”“社会主义”等的坚硬外壳后,王安忆又在精神与文化维度上保留和重构了二者,并使之成为其历史叙事中不可或缺的文化与精神构成要素。与此同时,作为一位在80年代启蒙主义文化氛围中开始写作并确立自己文坛地位的作家,王安忆始终在守护着“人性”、“文学”的价值高地,精心营造着“精神之塔”。此种启蒙话语、众生情怀在实质上成为了王安忆反思和重构主流话语的重要资源。颇有意味的是,主流话语与精英话语在寻求“精神超越性”这一点上达到了契合。出版于2007年的《启蒙时代》可谓体现此症候之作。
对于经历了思想启蒙时代的王安忆来说,充分(高度)历史化、政治化的历史叙事,缺乏个体意识和人性关怀;同时,按照启蒙精英思想书写的历史,也高高在上,缺乏一视同仁的悲悯与世俗性关怀。基于此,王安忆小说对经验性世俗生活的表现,就有着检验、审视主流话语与政治话语的双重意义,如张旭东指出的:“启蒙的理想性,本身要受到具体的历史条件的限制,也要受具体的日常生活世界的检验。那些大概念、大教条、自以为是的主人翁心态、特权心态,都要在实实在在的经验领域里……落到实处,否则的话就应该被修正、被超越。”[12]几番思量之后,她选择边缘看史、民间写史,不过,民间的现世性世俗性又不能满足其“重建象牙塔”和重构乌托邦的超越性诉求。具体的表现便是,在作品中,一方面,她用极富生活质感的种种细节“堆砌”出叙事的“合理性”和“写实的结实性”,另一方面,却又警惕“和现实贴得太近,离不开了”。对上海市民,她也有类似看法,“一方面觉得他们不够崇高,不合乎我的理想,另一方面是我也蛮欣赏他们的性格,而且我也很欣赏他们的聪明。”[11]142~143这是王安忆与常见的上海叙事中“日常生活美学”和“中产阶级趣味”的联系与区别。总体上看,不管是借助家族、流言叙事来解构宏大历史与主流话语,还是以大历史叙事为参照与并置进行本土化民间的建构,都可以看出作家在启蒙话语、革命话语与民间话语之间的摇摆与游移。如此徘徊、犹疑的结果便是,王安忆可以在诸种资源和立场中“自由”选择,闪展腾挪之地更为开阔,但不可忽视的另一个问题是其上海历史叙事及其本土性建构,只能权且选择性地借用“他者”叙述,而在“借用”与“建构”的同时又进行着反思与解构。从根本上说,这是一种“根据文化来重新界定自己的认同”[1]2的焦虑。
更进一步看,这种焦虑还关联着一个更根本也更坚硬的话题,即全球化时代,本土作家如何进行合理而有效的本土性书写。从《长恨歌》来看,小说在建构与模塑起上海精神的同时,也预言着上海精神的消解与流失。王琦瑶是旧时代的“遗物”,在薇薇的时代,她是个过时的老妇人。在新时代的上海,作为上海心声的有轨电车也消失了,一切都“走了样”,弄堂虽还是“沉得住气”的,可也经不起推敲,岁月的侵蚀,憔悴了弄堂的内心。1985年的王琦瑶,在怀旧的精神症候里,似乎重新唤回了旧时代的光影,但老克腊式的怀旧,是一种不合时宜的精神症候,在新时代流行时尚的鄙俗中似乎固守了“一点精细”,但这怀旧之“怀”,更突出了怀旧之“旧”已经失去以及逝去的久远,上海精神亦是如此。王琦瑶之死带有宿命式的悲剧意味,因为一个40年代的西班牙雕花桃花心木盒以及内中40年前的黄金,王琦瑶被40年后的上海新人长脚扼死,影厂里横陈床上的死女人,成为王琦瑶最终的结局。王琦瑶之死,以无法言说的悲凉肃杀,在黑暗涌流的无名弄堂中为40年苟延残喘的历史和苟且偷生的人生画上了休止符。这可视为王安忆《长恨歌》所建构的本土上海的宿命,仿佛一个寓言,一个预言:置身无可回避的现代性情境,本土上海如何得以保全、得以存活?更进一步说,在一个全球化(世界)空间中,当信息、技术、商品、市场及其携带的文化,突破了历史上既有的民族、国家、地域与意识形态划定的疆域,密集地置入本土之后,弄堂、闺阁、旗袍、片场、爱丽丝公寓、时尚杂志封面女郎……能否摆脱作为“东方”历史奇景的符号性命运,能否突破“全球化”这一来自西方的叙事逻辑和语法编码?从《长恨歌》对王琦瑶晚年做派的叙述,从小说对她临死时“令人作呕得很”“看上去真滑稽”形象的描述,作家对这些问题显然无法作出明确的、肯定性的回答。王安忆讲述了一场悲剧,笔调是感伤的,但带着些许反讽,态度是悲悯的,但也是暧昧的。
从这个意义上说,王安忆的本土上海建构所面临的困境,是一个后革命时代的有着复杂缠绕身份和驳杂思想资源的作家如何书写经历了前革命、革命、后革命各个时期的都市/中国的困境,也是一个身处全球化时代的“第三世界”中国作家如何突破“全球化”西方叙事的语法规则,突破民族文化认同的本质主义陷阱所面临的难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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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张爱玲.烬余录[M]//流言.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58.
[9]张爱玲.自己的文章[M].北京: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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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王安忆,张新颖.谈话录[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12]张旭东.“启蒙”的精神现象学——谈谈《启蒙时代》里的虚无与实在[M]//张旭东,王安忆.对话启蒙时代.北京:三联书店,200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