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故事新编》之“天道观”探微——以《补天》《采薇》为例
2014-04-09邓芳宁田建民
邓芳宁,田建民
(1.河北金融学院 基础部,河北 保定071051;2.河北大学 文学院,河北 保定071002)
王国维曾为辜汤生英译《中庸》作序,称“天”为“苍苍之物质具有天帝之精神者也”[1],道出了先秦时期的“天”兼有物质和人格神的“双重性格”的特点。有学者也指出:“天”“在先秦思想中居于中心地位”,“天”、“道”在先秦时期具有一种“超越性和本体性”[2]194。饱读诗书的鲁迅对此相当熟稔,这可以在他的杂文、小说和学术论著中得到印证,但他更关注的是“天”的观念在具体历史事件中的运用。例如《流氓的变迁》一文不无谐谑地说:“孔墨都不满于现状,要加以改革,但那第一步,是在说动人主,而那用以压服人主的家伙,则都是‘天’。”[3]据《论语·季氏第十六》第八章:“子曰:君子有三畏:畏天命,畏大人,畏圣人之言。小人不知天命而不畏也,狎大人,侮圣人之言。”《墨子·天志篇》则有“顺天意者兼相爱,交相利,必得赏。反天意者别相恶,交相贼,必得罚”的告诫。春秋战国时期,周天子业已形同虚设,而“圣人”之言也未必合乎诸侯的心意,“天命”、“天意”于是成为孔、墨惟一能够借用的权威。郭沫若根据殷商甲骨文和钟鼎铭文以及《诗经》《尚书》中的相关记载,研究先秦“天道观”的演化,得出的结论是,“天”在先秦时代的约束力和权威性,总体上呈现的是渐次弱化的趋势——殷人笃信天道,周灭商之后,周武王、周公旦则利用殷人遗留下来的敬天畏神的原始宗教作为统治工具:“请把周初的几篇文章拿来细细地读,凡是极端尊崇天的说话是对待着殷人或殷的旧时的属国说的,而有怀疑天的说话是周人对着自己说的。这是一个很重要的关键。”及至周室衰微、诸侯并起,“春秋时代的智者对于天虽然取着不信的态度,但天的统治如周王仍拥有天的虚位一样,仍然在惯性中维持着的。所以当时的诸侯强凌弱,众暴寡,完全在执行着以力为正义的霸道,而声罪致讨的时候,动辄便要称天。”[4]317~345与之相类的是,《故事新编》所写的共工与颛顼之争和武王伐纣,都发生在儒家所推崇的“三代”或“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5],由于“天的思想在古时候和政治是不能分离的”[4]342,所以每次攻战征伐都在“天”的名义下实施,“天下之君顿戟一怒,伏尸满野”①,而“天下之君”之所以“顿戟一怒”,据说都是因为是敌国倒行逆施、违背天意,“我后”于是乎“躬行天讨”。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语令《补天》中伟大而懵懂、“圣愚化”的女娲大惑不解:
“那是怎么一回事呢?”伊顺便的问。
“呜呼,天降丧。”那一个便凄凉可怜的说,“颛顼不道,抗我后,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不佑德,我师反走,……”
“什么?”伊向来没听过这类话,非常诧异了。
“我师反走,我后爰以厥首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我后亦殂落。呜呼,是实惟……”
另一个“高兴而且骄傲的脸”却是这样描述这场战争:
“人心不古,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我后躬行天讨,战于郊,天实佑德,我师攻战无敌,殛康回于不周之山。”
一个说“颛顼不道,抗我后”,另一个说“康回实有豕心,觑天位”,但攻战双方都自称“躬行天讨”;败的一方慨叹“天不佑德”,胜的一方欢呼“天实佑德”,无论“天”是否“佑”,颛顼和共工都自许为有“德”的一方。“天”在这里貌似地位尊崇,实则不过是一个傀儡、一个牵线木偶,“我后”的野心和贪欲才是幕后的主角,是它们操纵着“我后”在“天”的名义下发动了一次次“天讨”。在这个意义上,冯雪峰关于《故事新编》是“寓言化”的小说的观点是可以成立的,《故事新编》的叙事往往不是具体地指涉与精确地还原某个时代,而是将数千年的历史一并压缩在同一个场景下。郭沫若曾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周人根本在怀疑天,只是把天利用着当成了一种工具,但是既已经怀疑它,那么这种工具也不是绝对可靠的。在这儿周人的思想便更进了一步,提出一个‘德’字来。”[4]335郭氏以《尚书》的《君奭》《康诰》《梓材》等篇作为论据,复以“卜辞和殷人的彝铭中没有德字,而在周代的彝铭中如成王时的《班簋》和康王时的《大盂鼎》都明白地有德字表现着”作为旁证,推定“这种‘敬德’的思想在周初的几篇文章中就象同一个母题的合奏曲一样,翻来覆去地重复着。这的确是周人所特有的思想”[4]334~335。汪晖则指出:“上古和周代文献中很多德与道、德与行、德与刑等连用为辞的现象,表明‘德’既是一种内在的品德,又是一种与共同体的礼仪和制度密切相关的规范,它们均渊源于天道本身。”[2]139郭论证的是“德”字权谋化的起源及其诞生、流衍的过程,汪述说的是“德”作为一种知识叙事的制度背景,二者分别从正反两方面证明了“天”与“德”、“德”与“刑”、“天道”与刑罚制度的共生关系。于是我们便可以想见颛顼共工们共同的思想背景:以“天”的名义行事,“躬行天讨”,杀人盈野;以“德”的令誉自居,“吊民伐罪”,杀人盈城——胜是因为“天实佑德”,败则由于“天不佑德”。从这个角度来衡量,梁启超说中国二十四史是绵延千载的“相斫书”也并不为过。颛顼、共工之间的战争在人格神的“天”的名义下展开,却导致物质的、实体的“天”出现了一条“非常深、也非常阔”的“大裂纹”,[6]“名”与“实”的背离,于此愈发昭然若揭。女娲为补天耗尽心力而死,颛顼的禁军便自称“女娲氏之肠”,欺世盗名的闹剧再度上演。
“天”的回响也出现在《采薇》的文本中。武王发“恭行天罚”,灭商兴周,流血漂杵,把鹿台的珠玉钱帛、巨桥的粟谷米粮运回周国。小穷奇拦路抢劫,号称“恭行天搜”,从而不得不“瞻仰”一下伯夷叔齐的“贵体”。汪晖认为,“上古天观念带有审判者的含义,从而能够生发出后来的刑、法等范畴。”[2]141因此,谁能够抢先争得“天”的名义,就能领先一步取得身份的合法性,占据道义和舆论的制高点,就可以盘踞在宣判席上居高临下,为所欲为。在周武王“恭行天罚”和小穷奇“恭行天搜”的奇特对称中,在小丙君和阿金们对伯夷叔齐的冷嘲热讽里,笔者隐约感到庄子所谓“王侯之门,仁义存焉”的意味。高远东先生认为《故事新编》表达了鲁迅“对道家的拒绝”意向,[7]笔者不敢苟同,试看《采薇》的文本深处,分明涌动着道家智慧的暗流。司马迁在《史记·游侠列传》里引用了当时流行的一句俗语,把这层意思表露得更加明确:“鄙人有言曰:‘何为知仁义,已飨其利者为有德。’故伯夷丑周,饿死首阳山,而文、武不以其故贬王。”俗话说:什么叫懂得仁和义?已经享受利益的就是有道德。名、实早已分裂和背离,“窃国者侯”,“王侯之门仁义存”,“仁义”之誉只存在于以“天”名义行事的既得利益者那里,“是匪仅天道莫凭,人间物论亦复无准矣”,[8]577岂止天道杳渺,无从依凭?大众舆论也见风使舵、势利得很!鲁迅对此看得很清楚,他又何尝拒绝道家呢?
老子“天道无亲,常与善人”之语,被司马迁引在《史记·伯夷列传》里。钱锺书说司马迁的引用是借以舒愤懑,“马迁唯不信天道(divine justice),故好言天命(blind fate)……利钝吉凶,每难人定,虽尽瘁殚精,辄似掷金虚牝,求马唐肆;然‘不求而自得,不徼而自遇,不介而自亲’(李康《运命论》),又比比皆是焉。桅得惋失,俏成俏败,非理所喻,于心不怿,若勿委诸天命,何以稍解肠结而聊平胸砚哉?”[8]576~577陶渊明大概也有感于此,作诗叹曰:“积善如有报,夷叔在西山,善恶苟不应,何事立空言!”(《饮酒》之二)与司马迁借以“舒愤懑”不同,鲁迅的再度征引“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是在《采薇》所叙述的武王“恭行天罚”和小穷奇“恭行天搜”事件序列之间,语调不无调侃:“于是两人商量了几句,就决定明天一早离开这养老堂,不再吃周家的大饼;东西是什么也不带。兄弟俩一同走到华山去,吃些野果和树叶来送自己的残年。况且‘天道无亲,常与善人’,或者竟会有苍术和茯苓之类也说不定。”伯夷叔齐对于“天道”的虔敬与“天”的名义被窃国、窃钩之徒的利用形成对比。然而虔敬者饱受折磨、最终饿死,死后仍然被舆论嘲弄,徒然成为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有德者未必有福,有福者未必有德,正如“名”与“实”的极度分裂与长期背离那样,德与福很少能够真正统一,李泽厚称之为“历史主义与伦理主义的二律背反”①参阅李泽厚:《历史本体论·己卯五说》,北京三联书店,2006年。。古今中外,同此一慨。
[1]王国维.王国维文集:第三卷[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47.
[2]汪晖.理与物[M]//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上卷第一部.北京:三联书店,2008.
[3]鲁迅.鲁迅全集:第四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59.
[4]郭沫若.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一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
[5]徐旭生.中国古史的传说时代(增订本)[M].北京:文物出版社,1985.
[6]鲁迅.鲁迅全集:第二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363.
[7]高远东.鲁迅对道家的拒绝[J].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07(1).
[8]钱锺书.管锥编(补订重排本):第一册[M].北京:三联书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