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陆游诗论

刘 吉 宁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
——陆游诗论

刘 吉 宁

(华东交通大学 人文学院，江西 南昌 330013)

陆游以其“六十年间万首诗”而成为中国历史上写诗最多的文人，而究其至今存世的九千三百多首诗作，其中一个重要的特点就是，陆游作诗，往往寄寓自身理想，又兼以表现现实，尤其又以“纪梦诗”来弥合理想与现实的鸿沟，于宋诗“尚理趣”的大背景中，显示出独树一帜的风格。

陆游；理想；现实；纪梦诗

陆游(1125—1210)，字务观，号放翁，越州山阴(今浙江绍兴)人，现有《剑南诗稿》《渭南文集》《南唐书》等数十个文集留存于世，存诗九千多首，是我国诗歌作品存世量最多的诗人。而考其存世之诗作，“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的特点可谓贯穿其创作生涯的始终，因而不得不为我们所重视。

1 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创作风格的来源

陆游的幼年时代，可谓“少逢丧乱，又罹奔窜”，他在《三山杜门作歌》中言道：“我生学步遭丧乱”。在他出生的1125年，辽国灭亡，之后的1127年，“靖康之变”发生。生长于这样一个大动荡大变革时期的陆游，自身也不能不深受影响。其父陆宰在京西路转运副使任上被投降派小人中伤去官，不得不携带家眷南迁。旋即，大举南下的金军铁蹄便攻陷了之前一直赖其苦心经营方可坚守的太原城，京师汴梁因此门户大开，一家人的南迁也因金军的持续南下攻宋而举步维艰。

南迁路上，懵懂中的陆游渐渐认识了环境的险恶，直至返回故乡山阴的数年之后，状况才慢慢好转，在这漫长的时间里，陆游得以与劳苦大众有深切的接触，对他们的生活状况和心意愿景等都有了比较直观的认识；而尤因其父的遭遇，陆游不但终其一生追求抗金复国，更对投降派奸臣的卖国行为深恶痛绝。

2 现实与理想的融合在各种题材中的显现

2.1 抗金复国诗

陆诗中最能体现其现实与理想融合特点的是他的抗金复国诗，这一题材也被程千帆和吴新雷二先生誉为“最重大的主题题材”。

2.1.1 抒发抗击侵略、收复中原的理想

(1)以身许国，并有脱离“一姓之天下”而忠于“国”的思想倾向。

《夜读兵书》一诗作于其应试被黜寓居山阴时，诗中“平生万里心，执戈王前驱”一句鲜明地显示了陆游的报国理想，“战士死所有，耻复守妻孥”，更是抒发了他强烈的英雄气概和大无畏的牺牲精神。

这种以身许国的理想在他真正在前线接触战事时发展到了极致，在王炎幕下长达八个月的干办公事任上，陆游写出了大量豪迈又乐观的“恢复”诗作。

《独酌有怀南郑》中的南郑是这一时期陆游反复吟咏的前线重地，如《山南行》(即以南郑为中心的汉中地区)、《南郑马上作》等。陆游在诗中大声疾呼“投笔书生古来有，从军乐事世间无”，将从军报国摆在人生的第一位，又云“白首功名元未晚，笑人四十叹头颅”，抒发了自己对军功的强烈渴望，以及不惜用毕生去追求的豪壮情怀。

(2)我们还可以欣喜地看出一种“国家意识”，这一点，虽然陆游自己并未言明，但纵观其诗作，还是可以看出端倪的。如《老马行》“一闻战鼓意气生，犹能为国平燕赵”，《悲秋》“逢秋未免悲，直以忧国故”，表明了诗人担忧的并非赵家王朝的安危，而是心系国家民族，表现出一种难能可贵的历史观和历史眼光。

2.1.2 同情沦陷区人民疾苦，指斥奸臣误国，歌颂民众的抗金行动

(1)陆游抗金复国诗中表现的最直观的现实就是对沦陷区人民物质和精神生活的描述：“遗民泪尽胡尘里，南望王师又一年”(《秋夜将晓出篱门迎凉有感》)、“遥想遗民垂泣处，大梁城阙又秋砧”(《秋思》)等，着重描绘了沦陷区人民渴望王师北伐，抗击侵略和恢复家园的美好愿望和这种美好愿望一年年落空的无奈与凄凉。

除此之外，诗人挂心的还有沦陷区人民的异化，“羊裘左其衽，谁复记畴昔?”(《北望》)，汉家儿女已然裘服左衽，“恢复”之志更加艰难。

(2)作为坚定的主战派，陆游父子一生都饱受把持朝政的投降派奸臣的打压与构陷，也因其如此，陆游诗中对投降派的丑恶嘴脸的刻画从不加修饰，在著名的《追感往事》中,诗人说“诸公可叹善谋身，误国当时岂一秦”，秦桧作为投降派的代表，其斑斑劣迹史不绝书，但区区一个秦桧，就能使南宋朝廷不思进取，几次北伐都草草收场不了了之吗？这当中必然还有另外一大批明哲保身、不肯以身犯险的官员。

(3)对于民间的抗金力量，陆游给予热情的歌颂。陆游幼年从河南荥阳逃回故乡山阴之时，金朝大举攻宋的战火也已烧向江南，而陆游一家得以保全，便是赖当时的民间抗金领袖陈宗誉的保护。

因此对于活跃在民间的抗金力量，陆游总是不计出身地给予赞颂，如《感秋》中“君不见昔时东都宗大尹，义感百万虎与狼，疾危尚念起击贼，大呼过河身已僵”，这里提到的宗大尹，本是一个“巨盗”，陆游不以其卑贱而大加赞赏，同时也更加抨击了朝中大臣的文恬武嬉、不思进取。

2.2 吊古咏怀诗

2.2.1 师法前贤，对自己的理想不屈不挠不放弃

与其抗金复国诗中直言理想不同，在陆游的吊古咏怀诗中，这种理想往往又寄寓在他对前代仁人志士的赞美和羡慕中。如《哀郢》二首其一：

远接商周祚最长，北盟齐晋势争强。章华歌舞终萧瑟，云梦风烟旧莽苍。

草合故宫惟雁起，盗穿荒冢有狐藏。离骚未尽灵均恨，志士千秋泪满裳。

《哀郢》本是屈原《九章》中的一首，郢即楚之国都，意在哀悼楚国国都沦陷，怀王受困，百姓流离之事。陆游的时代，历史显示出了一种惊人的相似，这不得不使诗人感慨万千。尾联二句，诗人借屈原的遭遇书写自己的理想，借他人故事浇己之块垒，将个人理想与先贤行为相结合，更有一种隽永之感。

与屈原一样，杜甫也是后世文人理想的寄托。与《哀郢》二首相类似的还有《夜登白帝城楼怀少陵先生》，这首诗的后两联“升沉自古无穷事，愚智同归有限年。此意凄凉谁共语，夜阑鸥鹭起沙边”。叙说了一个普遍真理——世事无常，人终有一死。在有限的生命中，自己的理想往往得不到实现，但即便是这样，也还有像杜甫这样的先贤可供凭吊，聊寄感慨，如此，便不可放弃理想、泯然众人。

2.2.2 借古讽今，借追述历史往事来更深刻地批判现实

如《武昌感事》：

百万呼卢事已空，新寒拥褐一衰翁。但悲鬓色成枯草，不恨生涯似断蓬。

烟雨凄迷云梦泽，山川萧瑟武昌宫。西游处处堪流涕，抚枕悲歌兴未穷。

这首诗作于诗人赴夔州通判任之路上。“呼卢”本是一种赌博游戏，这里借再也无法像过去一般以百万为注任意豪赌来表达南宋国祚的衰微，从前的富足日子一去不返；同时也可理解为朝廷官员不思朝政，整日嬉戏不务正业，北伐收复更加无望。尤其颈联二句，表现了武昌故地的衰败景象，而且这种了无生机的现实，显然此时已并不限于武昌一地，使诗人“西游处处堪流涕”的，当是他一路所见的真实现状。

2.3 美政民生诗

2.3.1 集中寄托“美政”理想

除了前述之爱国及收复理想外，陆游理想的另一重要内容即“美政”，集中体现这个内容的作品，一大部分是与村居和农事等题材有关的民生诗。

终陆游一生八十余年，其任官不过二十年上下，之外的绝大多数时间都是过着村居的生活，这种与农村农民的血肉联系，淋漓尽致地体现在他的诗作中。

(1)“轻徭薄赋”的理想。陆游“美政”理想的重要组成部分之一即他对统治者轻徭薄赋的热切期待和提倡。如《题梁山军瑞丰亭》中，“峡中地褊常苦贫，政令愈简民愈淳”，就有集中和鲜明的体现。可以说，从古到今，大多数的统治者是把农民看成是“愚民”“刁民”和“暴民”加以管束的，认为如果给了农民过于宽松的经济政策，他们就会不务正业威胁统治，只有用重重的劳役将他们束缚在土地上，让他们一年忙到头只够勉强糊口，他们才会安分。但陆游却一反这种偏见，认为“政令愈简民愈淳”，体现了他体恤百姓的同情心和在民生问题上的远见卓识。

(2)诚挚地希望官府清明。这一点在陆游的很多作品中都有体现，如《春日杂兴》之三中，“但得官清吏不横，即是村中歌舞时”，又《村居即事》中，“但愿清平好官府，眼中历历见《豳风》”。朝廷的政令终究要靠地方官吏来实施，因此陆游的美政理想除了统治阶级轻徭薄赋之外，还要有“清平好官府”的参与。如若地方官吏不靠搜刮民脂民膏来讨好上级获得晋升，那么百姓的日子会过得更好，也会过得更满足。其重农爱农理想可见一斑。

2.3.2 对村居农事的真实记录和真切关心

在诗中书写农事或其相关内容应该说并不是陆游的独创，类似的题材古已有之，但陆游对村居农事描摹之细，记载之繁却可谓绝无仅有，这不但体现了其作为诗人的独到的观察眼光，更可以让我们透过重重事件的记述，看到陆游对农民的真切关心。如《记老农语》：

霜清枫叶照溪赤，风起寒鸦半天黑。鱼陂车水人竭作，麦垄翻泥牛尽力。

碓舂玉粒恰输租，篮挈黄鸡还作贷。归来糠粞常不餍，终岁辛勤亦何得！

虽然君恩乌可忘，为农力耕自其职。百钱布被可过冬，但愿时清无盗贼。

诗中对各种农事都有记载，从中体现出这位“老农”的生活状况、社会责任感和美好又朴实的愿望，用语言勾勒出了一位勤勤恳恳，靠自己的力量土里刨食的淳朴老农形象。尤其可以看到，虽然一年忙碌在输租还贷后，已然所剩无几，但老农对自己目前不太餍足的生活状况是比较满意的。这种不求大富大贵只求温饱过冬的朴实心愿，恐怕时至今日都是广大农民的基本追求，通过陆游的诗作，这种自古传下的心愿更有一种永恒的美感。并且老农还非常自觉地认为，自己身为朝廷的农民，应该遵守朝廷的赋税法规，为朝廷服务。而“但愿时清无盗贼”一句则更加不是空发之语，而必然是老农从前被盗贼骚扰过甚至深受其苦，才会发出这样的感叹。

3 以纪梦诗弥合理想与现实的鸿沟

“纪梦诗”是陆游诗的一大重要组成部分，有157首之多。纵观这157首纪梦诗，大抵是其用以弥合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距而创作的。所谓“梦的内容是现实生活的延续”，陆游的救国救民的政治理想在南宋偏安的现实中无法实现，要到梦中去寻求心理寄托也是自然之理。那些记述自己横刀跃马，在抗金前线英勇厮杀的诗作虽然是纪梦，却也更让我们看清一个笃定的爱国爱民者毕生的追求。

在梦中，陆游得以上阵杀敌，“山中有异梦，重铠奋雕戈；敷水通西渭，潼关北控河。凄凉鸣赵瑟，慷慨和燕歌”(《异梦》)，诗中甚至交代了战事发生的地点以及战场的情况，陆游收复失地的理想被具体地投注于现实，读来深切可感。

梦之于陆游，既是一种诗歌题材，又是一种艺术手法，更是其超越现实、实现理想的重要途径。诗人面对的那些残酷的现实、特殊的遭际和在此基础上形成的压抑的心境，都在梦中化作超然物外的想象和乐观旷达的情怀，在梦中，诗人突破时空的限制，梦幻游历，借梦抒怀。无怪后人多把诗人自号“放翁”之“放”误解为“放达”之意，却没有几个人愿意去深究这其实是陆游在被人构陷“恃酒颓放”后的自嘲之语了。

在梦中，诗人一方面再现了已逝的过去，将自身经历写进现实，另一方面又将现实的自我投入理想的怀抱，展现自己的美好情怀。诗人的美好理想与残酷现实之间的鸿沟，借“梦”而暂时地弥合了。

4 陆游诗独特的艺术特色

在通常的文学观感来看，寄寓理想多被归入浪漫主义范畴，而描写现实则更多地是现实主义的题材范围。陆游以一己之力，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兼有现实主义与浪漫主义的特点，形成了他独特的诗歌风格——雄浑豪放又质朴沉实。比老杜之现实主义风格更多了雄壮美，比屈原的浪漫情怀又多了几分战斗精神，诗人自弱冠之时立下的“上马击狂胡，下马草军书”的壮志，终于在其诗中得到了更多的体现。

此外，陆游诗不同于传统宋诗的一点在于其内容中“理”的分量较轻，这固然是由于当时的时代环境，爱国收复等大事摆在眼前必然入诗，“理趣”的重要性自然被削弱，这也有陆游童年经历、家学渊源和师从曾几学诗三方面影响的原因。童年经历如前所述兹不复赘，家学渊源也显而易见，陆游之祖父是著名的雅学大家，“五雅”之一《埤雅》的作者陆佃。经学家主张的经世致用，积极入世的思想在陆游幼年就深刻地影响着他，又加之陆游之父陆宰也是坚定的抵抗派，这种耳濡目染，作用更加巨大。

陆游之业师曾几，乃是“江西诗派”的中坚，却也堪称“江西诗派”的异类，其名作多情趣盎然，清新可喜颇有王孟遗风。曾几亦主要秉持“活法”说，作诗讲求新意反对人云亦云，又重“养气”，诗风开阔宏大，对陆游诗歌创作影响深远。

可以说，融现实与理想于一体，是陆游诗作的一个最重要的艺术特色，而这一特色并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乃是陆游自幼及长的个人经历、家学渊源和师友提点这三大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古人说，艰难困苦，玉汝于成，陆游诗正是在经历了无数挫折之后仍保持这一特色，才散发出耀眼的艺术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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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李增华

10.3969/j.issn.1674-6341.2014.05.061

2014-07-18

刘吉宁(1990-)，女，辽宁阜新人，在读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I207.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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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4-6341(2014)05-0127-0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