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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王国维词与其词论之关系

2014-04-08

合肥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1期
关键词:词话词学填词

杨 军

(马鞍山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人文系,安徽 马鞍山243000)

关于王国维填词创作与其词论之关系,是研究者们十分感兴趣的话题。这既因为中国文学始终强调人文合一的思想,也因为王国维在反思传统,构建词学新理念、新体系上所取得的突出成就。王国维填词绝大部分是1905至1908年之间完成的。少数作品拟系于1904年。甲稿61首,乙稿43首,分别于1906年4月和1907年11月发表在《教育世界》杂志上。当时王国维大概在二十九岁至三十岁之间。自1908年起,王国维在《国粹学报》上分三次公开连载他的论词专著《人间词话》,1910年经作者删定流行。其时王国维在31至32岁之间。由此看出,王国维填词的时间略早于论词。但两者不是截然分开的,中间的创作过程应该是互有影响。陈鸿祥先生在《王国维传》中认为,《人间词话》手稿最早应该从1906年冬至1907年夏开始的。这正是王国维词创作繁荣时期。

一、王国维填词与论词时间与其人生之关系

纵观王国维学术研究生涯,文学只是一个短暂的停泊,他十分明白自己不可能在文学中安顿身心。他这样说过:“诗歌乎?哲学乎?他日以何者终吾身,所不敢知,抑在二者之间乎?”[1]473他做出的最后也是最好的选择是文史考据这样的“纯粹”知识,远离社会生活的纷扰,解脱自己的烦忧。既然词体不是王国维学术中第一或唯一对象,那么他填词、论词的原因又是什么?和他的人生体验又有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王国维填词应该是在“疲于哲学”之后,“欲在其中求其直接之慰藉也。”而从事哲学和文学都和他个性、性格、人生经历分不开。“性复忧郁”使他善于思考人生问题,从而对西方哲学发生浓厚兴趣,选择了哲学。而发现“哲学上之说,大都可爱者不可信,可信者不可爱”及“欲为哲学家则感情苦多,而知力苦寡”,于是转而填词,走上了文学创作的道路。当然,王国维填词也有针对当时词道不振,词坛盛行雕琢、敷衍、浅薄等流弊,而欲力挽狂澜,以自己的创作实践为词坛带来新的风气的倾向。

王国维词属婉约风格。一方面是因为他性格内向,忧郁,难以有慷慨激昂的表白,另一方面和他的文学审美也有一定关系。王国维非常推崇五代北宋词风,尤喜李煜、晏几道、秦观,欣赏他们委婉曲折的笔法,抒写身世的凄苦与幽怨。这些审美倾向在《人间词话》中多有论述,在《人间词》的创作中付诸实践,他的大多数词都是婉约词即是证明。同时,生活中的打击和挫折加深了王国维的悲观情绪。1906年7月至1907年12月,父亲、妻子、继母相继辞世,年幼的孩子需要他的养育,人世间的生老病死使他的心境变得十分惨烈,导致他哀思缠绵。这些与词体“要眇宜修”的特性,“泪阁盈盈的悲伤情绪有一定相似性”[2]399,也是王国维通过文学寻求直接慰藉的心理需要。

王国维填词的成功给他研究词学带来了自信。他在《静安文集续编》的自序中说:“余之于词虽所尚不及百阙,然自南宋以后,除一、二人外,尚未有能及余者,则平日所自信也。虽比之五代北宋之大词人余愧有所不如,然此等词人亦未始无不及余之处。”在托名樊志厚所作的词序中也肯定了自己词“不屑于言词之末,而名句间出,殆往往度越前人。”这两段话不仅透露出作者填词成功后的自得,也多少表明了他的某些词学观。由此可见,王国维是在《人间词》的创作中完成了由哲学研究到文学美学研究的转变,从而开始《人间词话》的写作。也可以说,《人间词》的创作激发了王国维对词的艺术理论的思考,孕育了《人间词话》的文艺鉴赏理论,为《人间词话》的创作奠定了感性基础。而《人间词话》的词学观反过来也指导着《人间词》的创作实践,两者互有影响。然而,王国维没有在词的道路上走下去,短短的几年,他就转向了“可信”之学的古史考证,由“纯粹”审美走向“纯粹”学术。

二、王国维词学理论与其填词实践之关系

王国维创作词在前,词论在后,前后相差仅一年,因此也可以说词论和词作几乎同步进行。那么,《人间词》的创作是否实践了《人间词话》的理论?两者之间的关系又如何?

(一)《人间词话》对《人间词》的美学阐释

《人间词话》的写作不是凭空而来,而是和《人间词》的创作有着必然和自觉地联系。可以说,正是《人间词》的创作诱发了王国维对古典词艺术美的追求,孕育了《人间词话》审美鉴赏批评理论的形成。王国维致力于填词之前,主要从事哲学研究,也写过诗,有《静安诗稿》,大多记录他读史、读康德、叔本华哲学著作的认知和感受,是对哲学、人生的思考,有很强的思想性。如《偶成》一首:“我身即我敌,外物非所虞。人生免襁褓,役物固有馀。网罟一朝作,鱼鸟失宁居。嗟汝矜智巧,坐次还自屠。一日战百虑,兹事于生俱。膏明兰自烧,古语良非虚。”就是探究叔本华哲学的哲理诗。这说明王国维写诗时并没有从艺术美的角度考虑,他还沉浸在哲学的兴趣中。

而王国维填词正是他开始苦恼,困惑于哲学之时,是“欲于其中求直接慰藉者也”。他的词吟情咏怀,感情真挚,寄托遥深,意与境浑,蕴含着“真切自然”的美感,不再是记录思想的敏锐,而是心灵的独白,具备了和诗完全不同的风貌。由此看出,王国维的诗词观念不同。诗言志,说理,表达思想,阐述关于历史、哲学、社会的道理;词不仅抒情、言志,还要具有艺术的美感,如优美、壮美、凄美等美的形态。总之,填词的实践激发了王国维对诗词美的思考,推动他探讨审美鉴赏批评理论,最终探讨文学艺术之美,于是有了《人间词话》的写作。

因此,从审美实践的意义上看,《人间词》的创作是《人间词话》立论的感性基础。它确立了《人间词话》对词的认识和选择,两者在内容上可谓息息相通。如《甲稿序》明确表示:“于五代喜李后主、冯正中,于北宋喜永叔、子瞻、少游、美成,于南宋除稼轩、白石外,所嗜盖鲜矣。尤痛诋梦窗、玉田。”对唐、五代、北宋大词人的喜爱,对南宋以下梦窗、玉田的厌恶,都与《人间词话》表露的推崇北宋风流的观点相同。再如,序言中指出不喜梦窗、玉田的原因在于:一是砌字,一是垒句。“其病不同,而同于浅薄。”这种观点反映到《词话》中,即第34则所言:“词忌用替代字”。“盖意足则不暇代,语妙则不必代”以上例子正可表明《人间词话》是对《人间词》的美学阐释。

(二)《人间词》对《人间词话》的艺术实践

和他所推崇的五代北宋词人李煜、苏轼、秦观、辛弃疾相比较,王国维有着更为完善和具体的词学理论主张,并能把这种对词的系统的认识贯彻到词创作过程中。以“境界说”为例,《乙稿序》说:“静安之词,大抵意深于欧,而境次于秦。至其合作,如《甲稿》《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乙稿》《蝶恋花》之‘百尺朱楼’等阙,皆意境两忘,物我一体。”又云:“文学之事,其内足以摅己,而外足以感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上焉者意与境浑,其次或以境胜,或以意胜。苟缺其一,不足以言文学——文学之工不工,亦视其意境有无与深浅。”我们把这两段话与《人间词话》中词学理论相联系,可以看出:一是《人间词》的艺术追求、创作理念与《词话》中“境界说”如出一辙;二是王国维在具体填词过程中,努力追求“意于境浑”的艺术境界,才使他的词取得成功的艺术成就,出现了一些意境两忘,物我一体的好词。这也是和“境界说”衡量好词的标准相符合。如《乙稿序》所指三首词当中的第三首《蝶恋花》:

百尺朱楼临大道。楼外轻雷,不间昏和晓。独倚阑干人窈窕,闲中数尽行人小。

一霎车尘生树杪,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薄晚西风吹雨到。明朝又是伤流潦。

这首词创造的是一个新奇的意境。词人站在百尺高楼上,俯视尘世,看到楼下满眼“小人”,似乎为了世俗名利、生计四处奔走。楼上之人似高洁脱俗之人,也似智慧的哲人。他从理智上不能忍受世界的污浊,但从感情上又和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无法远离尘世,于是词人发出“陌上楼头,都向尘中老”的叹息,不管是世俗的凡夫俗子还是自命不凡的超世之人,都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都要在人世间走完人生的终点。这是词人以哲人之眼观察宇宙人生而得到的一种妙悟,这种妙悟通过具体、生动的意象如车声、行人、车尘、风雨,真切地表现出来,意和境浑然一体。王志英评价此词:“用真景物来表现真感情,堪称‘意与境浑’,主客观达到统一的境界。”[3]344再如《鹧鸪天》:

阁道风飘五丈旗。层楼突兀与云齐。空馀明月连钱列,不照红葩倒井披。频摸索。且攀跻。千门万户是耶非。人间总是堪疑处,唯有兹疑不可疑。

该词首先展现一个旅人在险峻的阁道上努力攀跻的图画。复道上垂下五丈长的彩旗,极其雄伟壮丽,四周层楼突兀,千门万户,词人不停地攀爬、摸索,不知究竟哪个门才是要寻找的。很明显,该词通过这样一个带有象征意味的情景,隐喻一种寓意:词人对理想境界的追寻和失落。追寻的结果是更多的怀疑。整首词意与境浑然一体。只不过该词的“境”,属“造境”一类,借用了一些文学作品的“境”,加入自己的“意”,造出新的“境”。

总之,类似这样“意与境浑”的词,在《人间词》中还有很多,构成了王国维词作的总特点,正如《乙稿序》说“静安之为词,真能以意境胜”,这说明“境界说”作为《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在《人间词》中得到很好的实践。马华等在评价王国维《荷叶杯》十首组词中指出:“用《人间词话》中的话来说,‘喜怒哀乐,亦人心中之一境界’。而写出真感情,并且以精致笔法写出者。静安不就是这样做的吗?”[3]228

王国维不仅按照自己的词学理论审视自己的词,努力使两者完全契合,而且有时甚至通过具体的词直接或含蓄地阐述词学观点,成为《人间词话》的代言体。如《蝶恋花》:

窈窕燕姬年十五。惯曳长裾,不作纤纤步。众里嫣然通一顾,人间颜色如尘土。一树亭亭花乍吐。除却天然,欲增浑无语。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

上阕描写了一位北国佳丽——燕姬,她总是穿着一条长裙,处在低微的物质层次。但她美得健康、美得自然,同人世间一般美女完全不同,她“不作纤纤步”,没有矫揉造作之感,给人一种高远的感觉,所有的美人和她相比,只有“人间颜色如尘土”。下阕主要抒写对一种天然之美的赞赏。词人首先以“一树亭亭”的乍吐之花比拟“不作纤纤步”的燕姬,其次指出燕姬之美在于“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的“天然”之美,“除却天然,欲增浑无语”。第三层用“当面吴娘夸善舞,可怜总被腰肢误”将一种逢迎媚世的行径与纯净自然地品行作了对比,表现了词人对“善舞”者的讥讽之意和对自然美态的呼唤。

“天然”是王国维审美的标准,陈鸿祥先生指出:《人间词话》称赞纳兰性德之词“以自然之眼观物,以自然之舌言情”,与本词以“一树亭亭花乍吐”比拟“不作纤纤步”的燕姬“天然”之美,正是出于同一美学理念。这种“天然”之美,也就是《人间词话》中盛称的“自然神妙”之处,因此,本词可以作一篇词论读。叶嘉莹先生则认为此词可以作为他的词论实践的一首代表作。因为此词表面上看似乎是静安先生为一位经常到卖水的老虎灶打水的姑娘所填之词,这是属于“本事”之说的“写境”一层意义,但里面往往蕴含着一种要眇深微的意蕴,因而有了一种“造境”的效果,这正符合了王氏论词“大诗人所写之境,亦必邻于理想”的词学理论,以及王氏曾提出的“词之雅正在神不在貌,永叔、少游虽作艳语,终有品格。”之说。读他的词,又体会到他的词学思想。

(三)《人间词》与《人间词话》理论与实践之差距

王国维《人间词话》与《人间词》的关系十分密切,但是两者之间除了相通之处,是否还有不吻合的地方,《人间词》是否完全达到了《人间词话》的理论高度?

首先,王国维词学理论虽崇尚“天工”,但在词的创作中并不排斥“人巧”。王国维评词的一大标准就是自然清新、感情真挚,不喜欢过于雕琢的作品,如《人间词话》中说:“大家之作,其言情也必沁人心脾,其写景也必豁人耳目,其辞脱口而出无娇柔装束之态。以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基于这一点,王国维在《词话》中多次批评南宋词人吴文英,指责他诗词中替代字太多,喜欢雕琢堆砌,失去了诗词的本真。对于南宋另一个大词人姜夔,王国维也是毁誉参半,他一边强调“古今词人格调之高,无如白石”,一边可惜姜夔“不于意境上用力”,并说:“白石之词,余所最爱者亦仅二语,曰‘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归去无人管’。”这两句词出自姜夔的恋情词《踏莎行》,写词人对青年时期曾漫游合肥所恋上的一位歌女的思念之情。从词的深层意义上来看,这两句结合月夜冷山的意象,和词人爱情的失意、离别的痛苦、身世的凄凉杂糅在一起,使全词情感显得深沉、厚重;再加上描写流畅,意境清妙,非常符合王国维“意境说”的要求,故大加赞赏。

相对于南宋词,王国维更推崇北宋词,《人间词话》第一则,开宗明义说:“词以境界为最上,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名句。五代北宋之词所以独绝者在此。”北宋词真切、自然,生动,是王国维极力推崇的实质所在。这可以从《人间词话》对苏轼、欧阳修、秦观等人的评价中略见一斑。王国维在《人间词》的创作中,也努力地实践着自己的词学理论,写出一些意与境浑的好词,但也有一些词比较注重构思和技巧,人工的痕迹明显,正如前文提到的王词“刻意求工”的特点。这一特点虽有使词精巧、曲折的优点,但由于在构思上刻意安排,感情的分量就轻些。如《踏莎行》:“绰约衣裳,凄迷香麝。华灯素面光交射。天公倍放月婵娟,人间解与春游冶。乌鹊无声,鱼龙不夜。九衢忙杀闲车马。归来落月挂西窗,邻鸡四起兰釭灺。”这首词读起来完全没有那种真切、生动、自然的感觉,不但拗口,而且有一种雾里看花、矫揉造作之感。全词几乎杂糅了前人数句,“凄迷香麝”取自唐李贺和宋周邦彦的诗词句;“鱼龙不夜”取自辛弃疾《青玉案》等,像是拼凑而成,缺少浑然天成的境界,因而不能给人真正的感动。

其次,从艺术成就来看,《人间词》的艺术水准离《人间词话》的标准还有一定距离。对于王国维的词,人们研究的很少,而侧重于他的学术思想、文艺思想研究,恐怕于此有关。如对他那首著名的《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赞美者有之,批评者有之。陈永正先生《王国维诗词全编校注》评曰:“词人采用拟人的想象手法,以失行孤雁的不幸遭遇与闺中的欢宴作比,写出人生的痛苦和不平等。作者的情感是真实的,比喻是鲜明的,也能使读者得到真切的感受。但我们总觉得,这样的手法并不算得特别高明,他是有为而作的,句句坐实,词人的思路也很狭窄,缺少供幻想和联想自由驰骋的空间。所以,这只是一首‘作’出来的词,是好词,但不是绝好的词。”[3]109

陈先生进一步指出这首词把运用比喻或象征手法所须具的朦胧美丢掉了,并且“涉于理路,落于言诠,迹象过显,并未能臻于作者所认为的‘第一义’的妙悟之境”。这首词大约写于1904-1905年,王国维此时先代罗振玉为《教育世界》主编,进行刊物改革,期间钻研叔本华思想,并受其影响,撰写了一系列学术论著,如《〈红楼梦〉评论》、《叔本华与尼采》、《叔本华之遗传说》等,后随罗振玉辞职,赋闲在家,其间也撰写了不少学术论文。从王国维这两年的经历来看,生活平稳,因此这首词似乎不是抒发身世之感,反倒是西方哲学思想的影响使他对现实世界产生悲观和绝望。他把这种影响反映到词中,借以阐述自己的思想,由于不是以血写就,再加上艺术手法上的缺陷,从艺术感染力来说,是达不到《人间词话》所要求的真切生动感人的标准。

三、王国维的词史地位

王国维作为一代词学大师,他的词学成就对近百年来词学研究的审美走向产生了深刻的影响,他以黯淡倦世的心绪写就的《人间词》成为一代清词的结篇。王国维少年时代就被誉为“海宁四才子”之一,25岁开始大量接触西方文化,29岁走上词创作和词学研究道路,从此他以浓重的冷色调之笔为时代歌唱,为人生吟咏。一部《人间词话》成为近年来词学研究的一个焦点,一部《人间词》以丰厚充实的内容抒写了词人内心的痛苦及人生况味,在文学史上确立了不可忽视的地位。

王国维在《人间词话》中没有将词定位在纯粹言情娱乐或儒家诗教的范畴中,而是把词当作一种独立的抒情美文,提出政治家之眼与诗人之眼,词人观察事物,必须用诗人的眼光,不可以用政治家的眼光。王国维要求词“真、纯”,不仅指风格,作家本人也要纯真,如他认为李煜少阅历,少涉世,故写出真性情的好词。王国维反对文学对政治的依附,反对政治、伦理对文学的干涉和支配。在他看来,文学禀赋着超越现实的自身价值和神圣位置,文学应该远离工具性,有自身存在的价值。这一观点重新定义了文学,提出了“纯文学”“真正的文学”等概念,使中国文学自觉地与政治、伦理脱离,彰显其非功利的独立审美价值,在文学批评史上翻开了新的篇章,在美学领域无疑有着重要的意义。

《人间词话》的理论核心“境界说”既是对中国传统词学的发扬,又是词学现代化转换的奠基石。首先,“境界”一词并不是王国维的独创,在王国维之前的许多诗论家对于“境界”理论颇有触及,如唐人司空图谈“意象”,宋人严羽论“兴趣”,明人袁宏道讲“趣”,清人王士标“神韵”,都涉入了“境界”的某一层面。但王国维从西方美学中汲取营养,结合自己的创作经验,为这一术语输入了新鲜血液,并以“境界”这一范畴为中心,创立了一系列子范畴,同时将西方文艺观念引入到传统词学批评中,为传统词学的现代化奠定了基础。钱钟书《谈艺录》说,该书“时时流露西学义谛,庶几水中之盐味,而非眼里之金屑”[4]349。这些话都突出强调王国维词学思想在中西合璧、融会贯通上所作的贡献。他用西方文艺观直接评价中国的传统词作,以西方美学思想为基础,以一种全新的观念、方法评论、研究词,为传统词学的现代化转换奠定了良好的基础。

王国维认为,像温庭筠的《菩萨蛮》、欧阳修《蝶恋花》、苏轼《卜算子》都是兴到之作,有何命意?他反对所有的词都必须有寄托的说法,认为伫兴之作,只要情真、景真、有境界就是好词。这些主张已经跳出了浙派、常州派的藩篱,在清以后的词坛上引进了一种新方法、新视角,在中国文学思想史和中国美学上起到了承上启下的作用。由此,我们可以说,王国维成了传统词学的第一个新变者以及近代新词学的开山祖师。他以西方文艺观点为基点,以近代文化观念构筑了新的词学体系,给了后人不可估量的影响。在古代诗词在现代衰竭和落寞之时,王国维以一部《人间词》在中国古代诗词之林中谱写了一曲绚烂华章,是中国文学史链条上璀璨的一环。

众所周知,词起于隋唐,宋代达到辉煌,作为表情达意的工具,到了清代虽曾出现过百花齐放、流派纷呈的局面,尤其像纳兰容若、顾贞观、陈维崧、朱彝尊这样的有一定影响的词人。但到了晚清,词不可避免的走向了僵化,“各种流派风格,各式审美情趣,历经多次回环往复、抉幽发微,已无不披露殆尽。”“事实上即是词境发露将尽得垂暮景观”[5]569。连王国维也感叹“词则今不如古”。在这样的情况下,词已退居末路,创新的余地实在不大。但王国维是一个特例。他能言善词,写出了不同凡响的《人间词》;他力求超古,越古,独创新的境界;他的词力求避前人未避之境,立前人未立之意。如《浣溪沙》“霜落千林木叶丹”一首,词虽古雅,但抒写的思想却是全新的“欲破坏旧文化而创造新文化”的尼采‘超人’之思”[3]19。《玉楼春》“今年花事垂垂过”表达的是叔本华“存在就是空虚”的哲学思想,人生从时间上来说就是一刹那的事。《浣溪沙》“天末同云黯四垂”通过那只失行逆风,惨遭屠戮,成为他人口中之食的孤雁的不幸遭遇,写出了人间生与死、强与弱、悲与欢的矛盾冲突,最高的哲学抽象与具体的情景描绘融为一体,构成了富有哲理意味的艺术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补录》第二则曾说:“樊抗父谓余词如《浣溪沙》之‘天末同云’,《蝶恋花》之‘昨夜梦中’、‘百尺朱楼’、‘春到临春’等阙,凿空而通,开词家未有之境。余自谓才不若古人,但于力争第一义处,古人亦不如我用意耳。”

总之,在晚清词走向衰退之际,王国维以“黯淡倦世的心绪,编织出一代清词的结篇”[5]589。不仅反映了新旧时代交替之际一个知识分子内心的情感体验,具有重要的时代观照价值,而且在词境、词意上有前所未有的开拓与创新,为词从起源到辉煌从而走向衰落画上了圆满的句号,在词史上留下不可挥去的一笔。

[1] 王国维.王国维文集[M].第三卷.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1997.

[2] 杨柏岭.唐宋词审美文化阐释[M].合肥:黄山书社,2007.

[3] 叶嘉莹,安易.王国维词新释辑评[M].北京:中国书店出版社,2006.

[4] 钱钟书.谈艺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4.

[5] 严迪昌.清词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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