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正传》的矛盾变异修辞与语境释读
2014-04-08陆露
陆露
(福建师范大学 文学院,福建 福州 350007)
著名修辞学家陈望道曾对修辞做过“消极”和“积极”的区分:“消极修辞是抽象的,概念的。必须处处同事理符合。说事实必须合乎事情的实际,说理论又须合乎理论的联系。其活动都有一定的常轨:说事实常以自然的、社会的关系为常轨;说理论常以因明、逻辑的关系为常轨。①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7月,第44 页。”“积极的修辞,却是具体的、体验的。价值的高下全凭意境的高下而定。只要能够体现生活的真理,反映生活的趋向,即使是现实世界所不曾经见的现象也可以出现,逻辑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也可以存在。其轨道是意趣的连贯。②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7月,第44 页。”
这两段话在区分了“消极修辞”和“积极修辞”的同时,还道出了不同修辞方式的共通点:无论消极修辞,还是积极修辞,都是为言语表达服务的;无论怎样的修辞,都有一个需要遵行的“轨”,以使言语达成必要的信息传播。所不同的是消极修辞所遵循的是“自然的、社会的关系”或“因明、逻辑的关系”之“常轨”,而积极修辞遵循的则是“意趣的连贯”之“异轨”。
矛盾变异修辞即属于“积极修辞”的范畴,是跳脱了正常语言规范的特殊表达形式。它利用故意制造的矛盾违反了一般常理,打破了一般形式逻辑上的思维范囿,却实现了积极的表达效果。
陈望道认为这种可以出现“现实世界所不曾经见的现象”、存有“逻辑律所未能推定的意境”的修辞手法,是“最为奇特,却又最为精彩的一种形式”③陈望道:《修辞学发凡》,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6年7月,第187 页。。
冯广艺在《变异修辞学》中则从读者心理接受的层面肯定了矛盾变异表达的积极效果:“‘矛盾’的言语表达利用了逻辑上的‘矛盾律’,使言语交际者在接受言语信息时,产生一种‘逆反心理’,这样,表达的效果就大大增强了。④冯广艺:《变异修辞学》(修订本),武汉: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年,第176 页。”这种“逆反心理”,暨是一种“陌生化”的心理体验,亦可以达成审美效果。
需要厘清的是,这里所说的“矛盾”是属于主观上的认识,是对同一个事物做出两种相反的、冲突的、不能共存的看法,而不是哲学领域中的辩证矛盾。
鲁迅先生的《阿Q 正传》大量地使用了矛盾变异修辞手法。本文即以其为研究对象,穷尽梳理、深入分析其中的矛盾变异修辞现象,并置于具体的语言环境去解读,进而探讨其对于文本表达的作用。
一、《阿Q 正传》矛盾变异修辞的表现形式
综而观之,《阿Q 正传》 中的矛盾变异修辞有形式上的矛盾和内容上的矛盾两种不同的表现形式。
宗廷虎、邓明以、李熙宗、李金苓等专家在《修辞新论》中把矛盾修辞概括为“正言若反”:利用词语的反义关系构成矛盾反常的词组,看起来违反常理,却蕴含着辩证法的哲理而意义深刻丰富。我们认为这种“正言若反”是一种形式上的矛盾变异修辞。
王希杰在《汉语修辞学》中把汉语矛盾修辞现象归纳为“相反相成”:就是故意制造矛盾,也就是对逻辑上的同一律的有意识的偏离,把通常相互对立、相互排斥的两个概念或判断,临时有条件地巧妙地联系在一起,表达复杂的思想感情或意味深长的哲理。我们认为这种“相反相成”就是一种内容上的矛盾变异修辞。
(一)形式上的矛盾变异修辞
这种变异修辞表现在语句形式上出现了矛盾,即词语的搭配不符合一般的语法规范。
①有一回,他似乎是姓赵,但第二日便模糊了。①本文引文全部引自《鲁迅全集》第一卷《呐喊·阿Q 正传》,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
例①是文中的“我”在考究阿Q 姓氏时所发生的疑惑。姓氏,本是一个人的根底,姓什么便是什么,而且是终身的。而此处作者却强调是“似乎”姓赵,而且只是“有一回”。这样不合常规的表达,却并不使人认为这是语病,结合下文细细读来,反而更使读者觉得这样一个连姓氏都很模糊的特点倒很符合阿Q 荒诞不经的形象。
②阿Q 在形式上打败了,被人揪住黄辫子,在壁上碰了四五个响头,闲人这才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阿Q 站了一刻,心里想,“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于是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例②中阿Q 被闲人们打,而且打败,作者使用了“在形式上”这一异于常规的表达。向来败了就是败了,没有“形式上”与“内容上”的区别,而作者却是要突出阿Q 的精神上的胜利,用“形式上”的败与“精神上”的胜做对照,更强调了阿Q 所独创的自我安慰方法的巨大功效:闲人们因为打了阿Q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而阿Q 因为这精神上的胜利法竟然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
③骂声打声脚步声,昏头昏脑的一大阵,他才爬起来,赌摊不见了,人们也不见了,身上有几处很似乎有些痛,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似的,几个人诧异的对他看。
这是阿Q 平生中好不容易的一次赢钱,而且是“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却不知为什么发生了变故,有人打架,继而他的一堆洋钱却全没了。挨打应是难免,痛也是确凿感受到的。而例③中的“似乎也挨了几拳几脚”“很似乎有些痛”的表达,却是不合语法之处:已然发生之事却似未然般模糊。但这种处理却将阿Q 稀里糊涂的形象刻画得入木三分:稀里糊涂地赢钱,稀里糊涂地被打,稀里糊涂地被散了赢得的钱。
例④是阿Q 不禁出声地骂“假洋鬼子”被听到之后而被“假洋鬼子”打的情形。当他拿着“哭丧棒”向阿Q 走来的时候,阿Q“知道大约要打”,但“拍的一声”之后,阿Q 的感觉竟然是充满矛盾的“似乎确凿打在自己头上”:“似乎”原是不确定,而“确凿”却又是实实在在地强调那一棒阿Q 是挨定了。那“似乎”也许就是阿Q 用类似精神胜利的法子自我隔离的一种表现了。
⑤阿Q 对了墙壁跪着也发楞,于是两手扶着空板凳,慢慢的站起来,仿佛觉得有些糟。
⑥他冲出厨房门,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似的。
⑦他看见这一支大竹杠,便猛然间悟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一场热闹似乎有点相关。
例⑤⑥⑦是对吴妈说“困觉”之后,阿Q 的一系列心理反应以及被打之后的感受:吴妈被吓跑后阿Q 才“仿佛觉得有些糟”;被秀才追打之后,冲出厨房门的时候“仿佛背上又着了一下”;被打之后以为就会轻松而跑去赵太爷家的院子看热闹,却又发现赵太爷向他奔来而且手里拿着一支大竹杠,这才意识到自己曾经被打,和这场热闹 “似乎有点相关”。作者在这里用了一系列模糊的字眼“仿佛”“似乎”,活脱脱地将阿Q 的后知后觉乃至不知不觉的麻木状态刻画了出来。
⑧这一节,听的人都叹息而且快意,因为阿Q本不配在举人老爷家里帮忙,而不帮忙是可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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⑨王胡惊得一跳,同时电光石火似的赶快缩了头,而听的人又都悚然而且欣然了。
⑩赵家遭抢之后,未庄人大抵很快意而且恐慌,阿Q 也很快意而且恐慌。
例⑧⑨⑩都是用了一组矛盾的词语前后并列:“叹息”与“快意”、“悚然”与“欣然”、“快意”与“恐慌”。而这样的矛盾组合却恰恰真实地表现出了未庄人的朴实与趋炎、闭塞与愚昧、麻木与小农性。
这种形式上的的矛盾主要体现在表层语义结构上,词语间出现了反义关系或异常搭配,从而使人产生新奇陌生的阅读体验,达到审美效果。
(二)内容上的矛盾变异修辞
内容矛盾的变异修辞体现在前后语句内容在逻辑上的不连贯或不合理,这种形式多带有一种讽刺意味。
①阿Q“先前阔”,见识高,而且“真能做”,本来几乎是一个“完人”了,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
“见识高”,“真能做”,原本是对一个人的褒扬,而下文“但可惜他体质上还有一些缺点”,与之却不能形成一个对等的转折:用一个小小外貌上的“癞”却否定了之前的“几乎是一个‘完人’”的种种特性。如此的荒谬,却正映射着前文说阿Q 是“完人”的荒谬。
②然而不到十秒钟,阿Q 也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走了,他觉得他是第一个能够自轻自贱的人,除了“自轻自贱”不算外,余下的就是“第一个”。
在“自轻自贱”中而能算到“第一”的荣光,这是除却带有精神胜利法的阿Q 再也无人能有的超乎寻常的逻辑。而当读者看至此处,了解了他的自我精神胜利法之后,对他的这种异常逻辑便是也觉得是正常的了。
③他擎起右手,用力的在自己脸上连打了两个嘴巴,热剌剌的有些痛;打完之后,便心平气和起来,似乎打的是自己,被打的是别一个自己,不久也就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虽然还有些热剌剌,——心满意足的得胜的躺下了。
这可算是是阿Q 精神胜利法的 “变异模式”,原先惯是阿Q 受别人打而安慰自己是被儿子打了,可现在是稀里糊涂地赢了钱,却又稀里糊涂地丢了钱,并无旁人直接干预,阿Q 也无法找到那个可以被自己暗骂为儿子的对象。于是创造性地发明:自己打自己。而这竟然也发生了效用,有“仿佛是自己打了别个一般”的感受,阿Q 也竟能因此而“心满意足”。读来不禁使人对他既觉好笑,却又更感可恨。
④然而阿Q 虽然常优胜,却直待蒙赵太爷打他嘴巴之后,这才出了名。
被别人打嘴巴原是件羞辱的事,但是因为被打的人是赵太爷——未庄有头有脸的人物,所以竟然也能因此出名。如此奇怪的思维逻辑,却正生动显现了未庄人趋炎附势的形象。
⑤他付过地保二百文酒钱,愤愤的躺下了,后来想:“现在的世界太不成话,儿子打老子……”于是忽而想到赵太爷的威风,而现在是他的儿子了,便自己也渐渐的得意起来,爬起身,唱着《小孤孀上坟》到酒店去。这时候,他又觉得赵太爷高人一等了。
⑥阿Q 最初是失望,后来却不平了:看不上眼的王胡尚且那么多(虱子),自己倒反这样少,这是怎样的大失体统的事呵! 他很想寻一两个大的,然而竟没有,好容易才捉到一个中的,恨恨的塞在厚嘴唇里,狠命一咬,劈的一声,又不及王胡的响。
⑦这飘飘然的精神,在礼教上是不应该有的,——所以女人真可恶,假使小尼姑的脸上不滑腻,阿Q 便不至于被蛊,又假使小尼姑的脸上盖一层布,阿Q 便也不至于被蛊了,——他五六年前,曾在戏台下的人丛中拧过一个女人的大腿,但因为隔一层裤,所以此后并不飘飘然,——而小尼姑并不然,这也足见异端之可恶。
例⑤⑥⑦都是典型的阿Q 式的思维活动:赵太爷是他的儿子了、虱子少而大失体统了、小尼姑脸上滑腻而使他受蛊了。这样的不正常,却恰是正常的阿Q 的思想。
⑧中国的男人,本来大半都可以做圣贤,可惜全被女人毁掉了。商是妲己闹亡的;周是褒姒弄坏的;秦……虽然史无明文,我们也假定他因为女人,大约未必十分错;而董卓可是的确给貂蝉害死了。
阿Q 受蛊惑原是小尼姑的错:脸上太滑腻、没有盖层布;而由此推断女人是中国男人无法成为圣贤的祸水。这样无理荒谬的逻辑推论,却很好地讽刺了阿Q 一味推卸自己罪责的行为以及那种把历史上亡国败家的原因都归罪于妇女的观点。
⑨靠西墙是竹丛,下面许多笋,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还有油菜早经结子,芥菜已将开花,小白菜也很老了。
竹丛里的笋,当然都是生的,这里“只可惜都是并未煮熟的” 一句本不必要的强调却在此处突显,则又是阿Q 式的遗憾了。
⑩到进城,已经是正午,阿Q 见自己被搀进一所破衙门,转了五六个弯,便推在一间小屋里。
直到此时(被抓入衙门,即将问斩),阿Q 的精神胜利法还在发生着效用:阿Q 见自己——仿佛看见的是别人一样,是那人被搀进破衙门、推在一间小屋里,却好像并不是阿Q 自己了。
相较于形式上的矛盾变异修辞主要体现在表层语义结构上,内容上的矛盾变异修辞则多体现在深层语义蕴涵上,需要由表及里,结合上下文意,进而透过字面意义而探究其要表达的真实含义。
二、矛盾变异修辞的语境释读及其表达作用
需要强调的是,以上所言的矛盾变异修辞是共时性的,即只在特定的语境中起作用。语境,是修辞意义存有的基本条件,是“调控变异语言‘不通’与‘通’的张力①祝敏青:《变格修辞与语境》,《修辞学习》2001年第1 期。”。在这一基础之上,才能达到“意趣的连贯”。一旦变换了语言环境,同样的表达可能就不能算是修辞,而是真正的“矛盾”了。前文中所列举的对阿Q 种种“异常”行状的描绘,正是在未庄以及当时那个特定的语境下所有的“正常”状貌。
同时,语境还赋予了矛盾变异修辞的深层审美意蕴,可以使文本在“意趣的连贯”基础之上甚至达到“意趣的升华”。“变异修辞的核心实质上是审美情感的真实性。②肖建安,肖志钦:《变异修辞的美学理据探究》,《外语教学》2004年第6 期。”这种真实性,也是在特定的语境下才能实现的。
鲁迅先生在 《俄文译本<阿Q 正传>序及著者自叙传略》中曾言,他想要画出“沉默的国民的魂灵来③鲁迅:《鲁迅全集》(第三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那默默地生长、萎黄、枯死的百姓们的魂灵。这魂灵终究是要深入骨髓才刻画得出,所以有了阿Q 和未庄人这样典型甚至有些夸张的形象。未庄人便是当时④按:《阿Q 正传》写于1921年,结合文本所传达出的信息,作者所要表现的是辛亥革命时期国民的形象。整个国民形象的代表:他们一面对权势者(文中如赵太爷)奴颜婢膝;一面对相对于自己的势弱者(如小D、王胡之于阿Q;阿Q 之于未庄人)鄙薄压挞。整日在这样的环境中,人性自然扭曲。阿Q 就是这一群扭曲了人性的人的代表:在生活失败时却又不正视自己的现实处境,仅利用精神上的胜利来盲目地自欺自慰、自尊自大。这样一群人的畸形面貌、这种人性中的互相矛盾、这种现实生活和精神上的巨大冲突以及想要表达他们的巨大情感冲动,使得他最终选择了矛盾变异修辞这一富有巨大张力的方式。它那不合语法、甚至不合逻辑的表达,却恰恰是文学作品的另一种语言:未庄人愚昧的形象和思想、阿Q 自我麻醉的精神胜利就此而充分表现出来。
曹雪芹言《红楼梦》是“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曹雪芹正是透过那满纸的“荒唐言”,把心中不能言说的辛酸都寄予其中;于鲁迅,又何尝不是?透过那满纸的胡话、乱话,作者对于当时国民的失望是否也正寄予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