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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中国哀感文学溯源

2014-04-08王毓红

韩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4年2期
关键词:黄鸟全诗小雅

王毓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420)

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中国哀感文学溯源

王毓红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广东广州 510420)

作为一种独特的文学体裁,中国文学史上哀辞的最早源头是《诗经·秦风·黄鸟》篇,它具有后代哀辞的基本特征。由哀伤夭折人到哀悼父母亡,再到悲哀国破家亡,感伤繁重徭役、征战、苦难生活,伤离别、叹孤苦,忧心失意婚恋以及感时伤怀等等,人生一切不如意事尽在诗人笔下,《诗经》因此成为中国哀感文学的源头。它采用赋比兴手法所描写和表达的悼者的哀悯、忧国者的感伤、征夫的悲苦、恋人的离愁以及弃妇的哀怨之情,永远积淀在中国文化之中,成为中国传统诗文创作中的永恒的题材。

哀感文学;溯源;哀辞;《诗经》

一、哀辞的源头

喜怒哀乐人之常情,正如《毛诗序》所言:“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文学乃人心声也。从语源学上来说,人们最初深切的哀感之情源于人的夭折,也即年轻人的死亡。《释名》云:“少壮而死曰夭,如取物种夭折也。”古人也称之为“殇”或“伤”、“哀伤”,所谓“未二十而死曰殇,伤也,可哀伤也。”清代王先谦疏此句云,“男女未冠笄而死可哀伤者。”①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第411页。此前面所引《释名》中语亦出自此。《逸周书·谥法》里则明确宣称:“蚤孤短折曰哀,恭仁短折曰哀。”清代学者潘振释这两句云,“少而无父谓之孤,蚤孤而又夭,是可哀也”,“体恭有其容,质仁有其德,而无其寿,是可哀也”。②潘振:《周书解意义》,月林堂嘉庆10年刻本。此前面所引《逸周书·谥法》中语亦出自此。可见,古人表义精确,即便是死亡,不同人也有不同的称呼,如天子曰崩、老死曰寿、罪人曰杀等等。然而,与其他人的死亡相比,英年早逝者或有德无寿的更加令古人唏嘘不已、痛惜伤感,他们或仰天叹息或撰文悼念,由此形成了“哀”文,并逐渐形成了一种特殊的体裁——“哀辞”或“哀词”。

至于最早的哀辞是哪一篇,则学界历代说法不一。中国古代主要存在着两种:一种以挚虞、任昉为代表,他们认为哀辞产生于汉代。前者在《文章流别》里指出:“哀词者,诔之流也。崔瑷、苏顺、马融等为之,率以施于童殇夭折不以寿终者。建安中,文帝、临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刘桢辈为之。其体以哀痛为主,缘以叹息之辞。”[1]后者则明确指出了具体作品及其作者名称,其云:“哀词,汉班固初作梁氏哀词。”①参见朱荃宰:《文通》,引自王水照编《历代文话》第三册,复旦大学2002年版,第2902-2903页。与之完全相反,以刘勰为代表的另一种则认为《诗经》里的《黄鸟》篇是中国最早的哀辞。他在《文心雕龙》里专辟《哀吊》篇,并直接引用《逸周书·谥法》里的言语论述道:“赋宪之谥,短折曰哀。哀者,依也。悲实依心,故曰哀也。以辞遣哀,盖下流之悼,故不在黄发,必施夭昏。昔三良殉秦,百夫莫赎,事均夭枉,《黄鸟》赋哀,抑亦诗人之哀辞乎?……幼未成德,故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故悼加乎肤色。”②参见黄叔琳:《文心雕龙辑注》,下面凡引刘勰及《文心雕龙》中语,如不详注,均出自此。无论是从现存考古文献资料,还是发生学和历史学角度来看,刘勰的这种说法都很有说服力。《诗经》是中国最早的诗歌总集,历来被视作文学之众源所出。“欲知源流清浊之所处,则循其上下而省之,欲知风化芳臭气泽之所及,则傍行而观之,此诗之大纲也。举一纲而万目张,解一卷而众篇明。”③《诗谱序》语,参见《十三经注疏》(清嘉庆刊本)(一),中华书局2009年版,第557页。下面引《十三经注疏》中语,均出自此版本。当然,最能说明问题的是《诗经·秦风·黄鸟》文本本身,它具有后代哀辞体裁的三个基本特征:

(一)不在黄发,必施夭昏。从题材上来看,此体裁一般用于悼念那些非正常死亡、才能出众的年轻人,而不用于老年寿终的人。所谓“辞之所哀,在彼弱弄。苗而不秀,自古斯恸。”

(《文心雕龙·哀吊》)《诗经·秦风·黄鸟》(为方便论述起见,以下简称《黄鸟》诗)中哀悼的是三个非正常死亡的良臣——奄息、仲行和针虎,他们才能出众,《黄鸟》诗中称他们为“良人”,并以“百夫之特”、“百夫之防”和“百夫之御”④《毛诗正义》,参见《十三经注疏》,第793-794页。下面引《诗经》以及孔颖达疏和郑玄笺语,如不详注,均出自此。分别称奄息、仲行和针虎。然而,他们却成为秦穆公的殉葬品。这件事情跟短命夭折相同。所以,人们撰文赋哀。刘勰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认为这首诗歌是哀辞的源头。其实,左丘明、司马迁亦持此观点。例如,《左传·文公六年》里有“秦伯任好卒,以子车氏之三子奄息、仲行、针虎为殉,皆秦之良也。国人哀之,为之赋《黄鸟》。君子曰:秦穆之不为盟主也宜哉,死而弃民。先王违世,犹诒之法,而况夺之善人乎!《诗》曰:‘人之云亡,邦国殄瘁。’无善人之谓。若之何夺之”之论。《史记·秦本纪》里亦有“三十九年,缪(穆)公卒,从死者百七十七人。秦之良臣子舆(车)氏三人名曰奄息、仲行、针虎,亦在从死之中。秦人哀之,为作歌《黄鸟》之诗”之语。

(二)情主于痛伤,而辞穷夫爱惜。殷商、春秋时代,中国殉葬习俗颇为流行。《墨子·节葬》云:“天子杀殉,众者数百,寡者数十;将军大夫杀殉,众者数十,寡者数人。”以甘肃省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遗址[2]为代表的大量考古文献资料也证明:秦人也保存着人殉制度,但《黄鸟》的存在表明,与一般因病或其他自然灾害早亡的人相比,秦人更痛惜为他人殉葬的人。孔颖达曾详细疏《黄鸟》里“临其穴,惴惴其栗”和“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三句云:“秦人悉哀伤之,临其坟穴之上,皆惴惴然,恐惧而其心悼慄,乃愬之于天,彼苍苍者是在上之天,今穆公尽杀我善人也,如使此人可以他们赎代之兮,我国人皆百死其身以赎之,爱惜良臣,宁一人百死代之。”而这三句一字不落地在诗中重复三遍,作者每提及一个“良人”,便反复申说,其对殉葬的痛恨之意以及对“良人”的痛惜之情溢于纸上。哀辞最大的特点正在于此,诚如刘勰《哀吊》篇所言:“哀辞大体,情主于痛伤,而辞穷乎爱惜。”

(三)隐心结文,以辞遣哀。由于表现对象特殊,在创作哀辞时,中国古代作家尤其强调以采传情,做到“隐心而结文则事惬,观文而属心则体奢。奢体为辞,则虽丽不哀;必使情往会悲,文来引泣,乃其贵耳”(《哀吊》)。这点在《黄鸟》里亦有充分的体现。该诗大量使用赋比兴手法,具有中国早期诗歌总集《诗经》的基本艺术特色。如基于“黄鸟飞而往来止于棘木之上得其所以,与人以寿命终亦得其所,今穆公使良臣从死是不得其所也”①孔颖达疏此句语,参见《十三经注疏》,第793页。的认识,诗人在每段开头分别以“交交黄鸟,止于棘”、“交交黄鸟,止于桑”和“交交黄鸟,止于楚”起兴,“兴之托谕,婉而成章”(《文心雕龙·比兴》),并都以设喻“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收尾,充分抒发了对人殉制度的不满和对良臣的爱惜之情。而在每段起兴之后,诗人都以唤起人们注意的问答形式和直接介绍、描述的方式分别写道:“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临其穴,惴惴其栗。”“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临其穴,惴惴其栗。”每段里的这三句话直陈其义,精简醒世,让我们不仅知道了历史上三忠良殉葬秦穆公一事,而且真切地感受到了民众对此事的恐惧之情。

《黄鸟》里舒促谐和的声韵亦传达了作者的情感。这突出体现在重言、叠句和叠章的运用上。全诗174个字里重复三遍的有40个,重言有两个,即“交交”、“惴惴”,它们在诗中各重复使用三遍。全诗三段,每段六个句子里大部分语词重复。如“交交黄鸟,止于棘。谁从穆公?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临其穴,惴惴其栗。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是第一段,除仅仅分别依次以“桑”和“楚”替换“棘”、“仲行”和“针虎”替换“奄息,”以及以“防”和“御”替换“特”以外,第二、三段里的其他内容完全与第一段雷同。尤其是最后完全重复的三个句子,犹如交响乐里的旋律,回环往复,反复吟叹,凸显主题,充分表达了人们的恻怛之心、痛疾之意。全诗押韵形式亦多样化。有从头到尾的句句押韵,如第一段里的“子车奄息,维此奄息,百夫之特”(职部)和“临其穴,惴惴其慄”(质部),有隔句押韵,如“交交黄鸟,止于桑。谁从穆公?子车仲行。维此仲行,百夫之防”(阳部),以及“交交黄鸟,止于楚。谁从穆公?子车针虎。维此针虎,百夫之御”(鱼部),更有一、二句押韵,隔第三句而于第四句再押韵(或简称一、二、四押),如全诗重复三遍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质部)

由以上三个方面可以看出:哀辞是一种有着独特对象、题材和表达方式的体裁。这一切在《黄鸟》里有充分的体现。刘勰据此在《哀吊》篇把汉武帝、崔瑗分别感伤霍嬗暴亡和汝阳长公主亡所作的诗,和苏顺、张升的哀文,以及徐干《行女篇》、潘岳《金鹿》、《泽兰》篇都称为哀辞,并划分了它与吊、诔之间的区畛。尽管后来有些作者和评论者把“吊”和“诔”两种体裁与哀辞混为一谈,但是,大部分作者和评论者还是把它们明确区分开来。从历代哀辞的大量存在,以及人们对体裁的论述,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如明代的吴讷和徐师曾是中国古代两个著名的体裁理论家。前者在其著作《文章辨体序说》里把诔辞与哀辞并列,认为哀辞是与诔相同的体裁;后者则在其著作《文体明辨》里坚决反对吴讷的做法,认为哀辞是一种有着自身特质的、与诔和吊并列存在的相对独立的体裁,他明确指出:“昔汉班固初作《梁氏哀辞》,后人因之,代有撰著,或以有才而伤其不用,或以有德而痛其不寿,幼未成德,则誉止于察惠;弱不胜务,则悼加乎肤色。此哀辞之大略也。其文皆用韵语,而四言骚体,惟意所之,则与诔体异也。吴讷则并而列之,殆不审之故欤?”[3]153

二、哀亡之辞:丧家哀国,悲来引吭

随着历史和汉字本身的演变发展,“哀”字里“夭折”含义渐渐离析出去,但其隐含的“哀伤死者”涵义却积淀下来。《说文》里“哀”、“闵”互训也,其云,“哀,闵也,吊者在门也,引申之凡哀皆曰闵”,“闵,吊者,在门也”。于是,古人对浩如烟海的文学作品辨析明晰,与把哀伤夭折人的文章称为哀辞相比,他们分别在体裁的意义上把吊念、“累其德行”(《文心雕龙·诔碑》)、祭奠一般人死亡的作品称为吊、诔、祭文。例如,刘勰在《哀吊》篇分别以贾谊和扬雄吊屈原文章为例,认为“吊”、“诔”体分别具有“其言恻怆”、“断而能悲”,以及“序述哀情”、“辞哀而韵长”等特点,并认为贾谊《吊屈原文》是吊的最早源头,而诔文始于周代。其实,“哀死之辞”意义上的哀辞、吊、诔和祭文四种体裁在体制结构和表现方法上没有什么本质区别。中国古代很多作者和评论者因此把它们都称作“哀辞”。如吴讷把后来的长短句和楚辞都包括在哀辞内,他说:“大抵诔则多叙世业,故今率仿魏晋,以四言为句;哀辞则写伤悼之情,而有长短句及楚体不同。”[3]54徐师曾虽严格划分了哀辞和诔、吊之间的界限,但他仍然是在很广泛的意义上界定哀辞。他明确指出:“按哀辞之文者,哀死之辞也,故或称文。夫哀之为言依也,悲依于心故曰哀,以辞遣哀,故谓之哀辞也。”[3]152徐师曾的这种说法为人们广泛采用,如明代朱荃宰在《文通》里引用道:“哀辞者,哀死之文也,故或称文。”[4]从现存文献资料来看,这个意义上的哀辞最早的也存在于《诗经》中,其所哀对象主要是父母和国家。①若悬隔其历史时代,仅仅从诗文本自身来看,《诗经》中的《邶风·绿衣》、《陈风·素冠》亦可以理解为哀伤亡者的作品。但本文此处采用了中国古代传统经学经典观点,即认为前者“无所考,故从序说”(朱熹《诗集传》语),为“卫庄姜伤己也”(郑玄笺、孔颖达疏语);后者为“刺不能三年也”(郑玄笺、孔颖达疏语)。参见《十三经注疏》,第625、813页。

(一)哀父母生我之劳瘁。中国古人以孝治天下。《孝经·三才》云:“夫孝,天之经也,地之义也,民之行也。天地之经,而民是则之。”对一般老百姓来说,“孝”就是一种侍奉、赡养、恭敬父母的具体行为。因此告诫人们,“莫遗其亲”,“谨身节用,以养父母,此庶人之孝也”(《孝经·庶人》)。即使父母去世,这种孝道依然存在。古代丧制规定,父母死后,守孝期为三年。所以,从对特殊夭折人引申为对一般死者的悼念,中国最早的“哀”感文学非悼念父母莫属。《诗经·小雅·蓼莪》是这方面最典型的代表。按常理,即使生前竭尽孝诚,父母的去世也令子女痛不欲生。而对那些生前未尽或未来得及尽孝道的儿女而言,一旦父母突然去世,则抱恨终生。这首如泣如诉、不忍卒读的诗正是一个没有来得及尽孝子女对父母的忏悔,其间包含着他对父母深情的怀念、赞美、感恩,以及对自己的责备、懊悔等,其突出特点是诗中存在着以第一人称代词“我”为标志的我叙述。叙述者“我”是一个典型的忏悔者形象。懊悔、自责是他身上最突出的特征。“我”向我们追述“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以及他们为此付出的艰辛,全诗一半内容由此构成。然而,叙述者“我”并没有单纯地告诉我们这些,“而重自哀伤也”[5]146。也即哀叹自己还没来得及施报父母而父母已亡和“欲报之德昊天罔极”的无奈,以及“是以出则中心衔恤,入则如无所归也”[5]145的悲哀、孤苦,“无父何怙!?无母何恃!?”

如哀辞《秦风·黄鸟》一样,赋比兴手法贯穿该诗六个自然段,尤其是中间两个自然段里赋手法的运用,诗人连用九个“我”字,直接抒发了自己哀痛父母“生我劬劳”、“生我劳瘁”之情。全诗韵律自然和畅:或二四押韵,如“蒿”、“劳”(豪部)、“蔚”、“瘁”(物部);或句句押韵,如“出则衔恤,入则靡至”(质部);或一、二、四押,如“南山烈烈,飘风发发。民莫不穀,我独何害”(曷部),而“发发”、“弗弗”等重言,以及“蓼蓼者莪”、“哀哀父母”等重句更是跌宕起伏。

(二)闵国家之颠覆。北齐颜之推《颜氏家训·风操》里说:“丧家朔望,哀感弥深。”中国古代人们以国为家,除人外,国家灭亡亦让人们哀痛不已。据《史记·周本纪》记载:西周周幽王时期,天灾人祸,社会动荡,百姓民不聊生。周幽王任用贪财、谄媚的虢石父主持朝政,废申后及太子宜臼,立褒姒为后,其子伯服为太子。为博褒姒一笑,不惜烽火戏诸侯,引起民愤。公元前772年,申侯联合缯国和犬戎举兵攻破镐京,西周遂亡。诸侯及大臣拥立被废的太子宜臼为周平王,后者将都城迁至雒邑。然而,每当人们目睹被毁故土,亡国之痛便涌上心头,于是便吟诗咏叹,有了《诗经·王风·黍离》,汉代经学家郑玄笺云:“黍离,闵宗周也。周大夫行役至于宗周,过故宗庙、宫室,尽为禾黍,闵周室之颠覆,彷徨不忍去,而作是诗也。”全诗8小句一段,共三段,分别以谷物黍之“苗”、“穗”和“实”起兴,兼以赋,塑造了一个“行迈靡靡”、心中哀伤、吊念亡国的士大夫形象。他叙写了自己所见所感,既“叹时人莫识己意,又伤所以致此者”[5]41,追怨深也。朱熹释“中心如噎”云:“噎,忧深不能喘息,如噎之然。”[5]42全诗忧伤的主旨所涵深挚缠绵的吊亡情怀,以及悲郁难遣的感伤意绪,是如此感人心魄,以至于它成为后代感伤国衰时变的专有名词。

三、政事哀伤:辞清而理哀

国家之亡固然令人悲伤,亲朋好友或其他人、动植物的死亡也会让人哀伤。实际上,人生充满荆棘坎坷,面对离别、失恋、婚变等,人们也常常感伤不已。“我心伤悲”(小雅·采薇)、“我心忧伤”(《节南山之什·小弁》)、“忧心如醉”(秦风·晨风)、“女心伤悲”(《豳风·七月》)类似诗句在《诗经》里触目皆是。因此,若抛开体裁的局限,则大凡表达伤悼之情的,我们都可以称之为哀感文学作品。实际上,古人也常常如此评论,如明代杨慎在《升庵集·论文》里说:“屈平、宋玉哀而伤。”从现存历史文献角度来看,除哀悼死者和亡国作品外,中国其他“哀而伤”的文学作品也存在于《诗经》中。这主要通过描写徭役、征战、忧国忧民、婚恋类作品体现出来。下面,我们将一一论述之。

《诗经》中有一大批以徭役为题材,描述征夫艰苦卓绝军旅生活、思乡之情以及士大夫阶层忧国忧民的作品。这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哀我征夫,何日不行。许多诗歌描写了战争的频繁和征夫的辛苦。《小雅·鹿鸣之什·出车》里有“天子命我,城彼朔方”,以及“王事多难,不遑启居”句。《大雅·谷风之什·小明》细腻地描写了久役、思念故土的服役者“心之忧矣,其毒大苦,念彼共人,涕零如雨”的心理。《国风·唐风·鸨羽》写背负沉重而遥遥无期徭役的服役者,想到家里田园荒芜,年迈父母失养,五内俱伤,哭天抢地。而《诗经·小雅·何草不黄》则通过把征夫与野牛、老虎等兽类对比,描写了动物有冬眠休息的生活和机会,而服兵役者却不如野兽,也即不被当作人看待的悲惨命运。《小雅·鹿鸣之什·采薇》是这方面的代表作。它通过细致描写一位戍边征夫归途中的所思、所想,揭示了边陲战事紧张使他无家可归、居无定处,以及很长时间回不了家的根本原因。如“靡室靡家,玁狁之故,不遑启居,玁狁之故”和“王事靡盬,不遑启处”,以及“我戍未定,靡使归聘”之句。尤其是诗人在全诗结尾以“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抚今追昔,以景写情、以情写景、情景交融,淋漓尽致地抒发了征夫悲从中来的悲苦心情。其“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6]感人至深。

(二)我心忧伤,哀恫中国。面对无穷无尽的战争、统治者的专制荒淫以及百姓的民不聊生,一批忧国忧民的士大夫出现了。《大雅·荡之什》里的《桑柔》、《召旻》以及《大雅·谷风之什》里的《大东》,尤其是《小雅·节南山之什》里的《正月》、《十月之交》、《小旻》和《小宛》等诗作深刻表现了他们对国势衰危的焦虑和担忧。这主要通过以下三个方面表现出来:

1.忧心殷殷,念我土宇。《诗经》里忧心天灾人祸、国土沦丧的诗句很多。如《小雅·节南山之什·正月》里诗人诉说“我心忧伤”,甚至积郁成疾、大病一场,其原因既为个人生存的艰辛,更为国家的衰败而忧。他明确指出:“忧心惨惨,念国之为虐”。《大雅·荡之什·桑柔》、《大雅·谷风之什·大东》里也分别有“忧心殷殷,念我土宇”和“天降丧乱,灭我立王。降此蟊贼,稼穑卒痒。哀恫中国”之诗句。

2.心之忧矣,哀我填寡。社会动荡不安,民生疾苦境况在《诗经》中有充分的描写,如《大雅·荡之什·桑柔》里的“四牡骙骙,旟旐有翩。乱生不夷,靡国不泯。民靡有黎,具祸以烬”等。很多诗里,诗人明确告诉我们他心为百姓艰难生活哀伤,如在《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里,诗人用鲜明对比描写了富人有房有俸禄,饱经天灾人祸的穷苦人则“惴惴小心,如临于谷,战战兢兢,如履薄冰”地生存着,而这种“哀我填寡”正是“我心忧伤”的原因。《小雅·节南山之什·小宛》里的这类描述在《小雅·节南山之什·正月》里得到了更进一步的深化。全诗通过不厌其烦地反复申说“我心忧伤”、“心之忧矣”、“忧心愈愈”、“忧心惸惸”、“忧心懆懆”、“忧心慇慇”、“哀我人斯”和“哀今之人”,以及“忧心京京,哀我小心,癙忧以痒”,痛快淋漓地倾诉了“佌佌彼有屋,蔌蔌方有谷。民今之无禄,天夭是椓。哿矣富人,哀此惸独”的深深哀怨。

3.忧心如醒,谁秉国成。在哀伤国家衰败、悲悯百姓艰辛的同时,一些有良知的士大夫开始探讨造成这种社会现状的原因。从《诗经》来看,他们把矛头直接指向最高统治者,认为他们的昏庸残暴是导致国破家亡、民不聊生的根本原因。诗中一针见血地声讨、批判周幽王的诗句比比皆是。诗人指责他忠奸不分、昏庸无道、任用小人的行为。如《小雅·节南山之什》、《小旻》和《雨无正》里分别有“谋臧不从,不臧覆用、”以及“凡百君子,莫肯用讯。听言则答,谮言则退”等诗句,尤其是痛斥他宠爱褒姒、祸国殃民的行为:“赫赫宗周,褒姒灭之。”(《小雅·节南山之什·正月》)而在《小雅·节南山之什·节南山》里,诗人指名道姓斥责太师尹氏独揽大权、刚愎自用:“弗躬弗亲,庶民弗信,弗问弗仕。”以致于“天方荐瘥,丧乱弘多,民言无嘉”,人民“忧心如惔”的原因正由于此。在诗的结尾,诗人再次强调指出了这一点,“乱靡有定,式月斯生,俾民不宁,忧心如醒,谁秉国成,不自为政,卒劳百姓。”

四、相思离怨:情洞悲苦

约占《诗经》诗歌总数三分之一的是有关恋爱、婚姻的婚恋诗。这一点尤其表现在《国风》里。《荀子·大略》云:“《国风》之好色也。”朱熹亦称《国风》里有54首系于男女之事。[5]34这类诗歌内容丰富,广泛涉及相恋、新婚、出嫁、相思等题材,苦苦思恋、伤心分离、怨愤被弃是其基本主题。下面,我们分三方面一一分析。

(一)一日不见,如三岁兮。《诗经》里写爱情美好、欢乐的诗歌不多,绝大多数婚前爱情诗都是写求之不得时的怅然若失,以及离愁别绪的。男女之间的相互倾慕、爱恋,以及渴望、幽怨、自叹自怨等复杂情感,在《诗经》里有充分的描写。如《周南》里的《关雎》、《汉广》描写的都是一男子对女子的暗恋之情。前者从看到“窈窕淑女”心动而“寤寐求之”,到“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到不甘心放弃,再次“琴瑟友之”、“钟鼓乐之”,生动形象地刻画了一个执着追求爱情的男子形象,描述了他苦闷、惆怅的心情;后者以男子口吻自言自语倾诉了在“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情况下,只要能与女子在一起,他甘愿服侍女子的马驹,随她一同出嫁的决心。与《诗经》里的绝大多数诗歌一样,诗人执着于爱情的这种单纯、缠绵的情感不是直接表白出来的,而是借自然景物,如“乔木”、“江水”、“楚”、“蒌”等尤其是广阔无垠、烟波浩渺的江水衬托出来的。全诗分上中下三部分,每部分除前四句不同外,后四句完全相同,诗人反复咏叹“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这样,浩瀚无垠、滔滔不绝的江水既喻指说明他此举的无可奈何,又形象深刻地比喻了他爱情的无私广大和天长地久,以及他汩汩绵绵、哀怨低回的情感。而仅仅只有36个字的《王风·采葛》,也被后人视作描写相思之苦的经典诗篇。其中的“一日不见,如三月兮”、“一日不见,如三秋兮”以及“一日不见,如三岁兮”简单质直,却流芳万古,浓缩为“一日三秋”成语,撼动人心。

(二)君子于役,如之何勿思。婚恋方面的哀愁,《诗经》里集中写的是结婚后夫妇之间的思念之苦。其中,以妻子思念服役在外丈夫的居多。如《国风·草虫》以秋天树木萧瑟、草虫鸣叫的自然环境为衬托,把妇女见到丈夫后的欢喜之情,也即“亦既觏止,我心则降”或“我心则说”或“我心则夷”,与丈夫走后的悲哀之情,也即“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或“忧心惙惙”或“我心伤悲”前后对比,直言抒发了妇女对丈夫的相思之情。《卷耳》和《君子于役》是这类诗歌中比较独特的两首。前者叙事视角多变化,开始时以女性口吻叙述,描写一个采摘野菜的妇女心不在焉,想念丈夫的情景,之后以行进在回家路上的男子口吻描述了他旅途的艰辛和对家人的思念。男女视角的切换使他们的相思融为一体,既突出描述了男女主人公恩爱的情感,又反衬出别离之于他们的痛苦。《君子于役》则着重刻画了一个思念丈夫的妻子形象:目睹“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鸡栖于撅,日之夕矣,羊牛下括”,她联想到因服徭役而久未回家的丈夫,悲从中来。全诗没有“哀”或“怨”字,然而句句写的都是“哀怨”。

(三)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诗经》婚恋诗里最哀怨的莫过于弃妇诗。如《国风》里的《卫风·氓》、《邶风·谷风》、《王风·中谷有蓷》等。这类诗歌通常都是以弃妇口吻自述。弃妇叙述了与丈夫相识、结婚以及婚后、被弃的过程,诉说自己被遗弃的冤屈。“自我徂尔,三岁食贫”、“三岁为妇,靡室劳矣,夙兴夜寐,靡有朝矣。”《卫风·氓》里所描述的这种弃妇的婚后生活具有代表性,它说明弃妇婚后行为没有过失,她们起早贪黑、辛劳操作,然而,丈夫不念旧情,不仅不体恤她们,反而把她们当做仇敌一样对待。“不念昔者,伊余来塈”、“不我能慉,反以我为雠”(《邶风·谷风》)。他们背信弃义,言行不一。“士贰其行。士也罔极,二三其德”(《卫风·氓》),最终遗弃她们另寻新欢。《王风·中谷有蓷》是弃妇诗里的杰作。全诗三章诗义大致相同,每章只改几个字,着重描述了“有女仳离,嘅其叹矣”、“条其啸矣”和“啜其泣矣”,反覆吟咏了她“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和“遇人之不淑矣”的哀叹,突出强调了女子“啜其泣矣,何嗟及矣”的痛苦追悔。

综上四部分所述,《诗经》中的这些作品,由哀伤夭折人到哀悼父母亡,再到悲哀国破家亡,感伤繁重徭役、征战、苦难生活,伤离别、叹孤苦,忧心失意婚恋以及感时伤怀等等,人生一切不如意事尽在诗人笔下,可见,中国哀感文学的源头是《诗经》。它所描写的悼者的哀悯、忧国者的感伤、征夫的悲苦、恋人的离愁,以及弃妇的哀怨之情永远积淀在中国文化之中,成为中国传统诗文创作中的永恒的题材。

[1]严可均.全晋文[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67.

[2]戴春阳.礼县大堡子山秦公墓地及有关问题[J].文物,2000(5):74-80.

[3]吴讷,徐师曾.文章辨体序说文体明辨序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4]朱荃宰.文通[M]//王水照.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2902.

[5]朱熹.诗集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6]王夫之.姜斋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63.

Origin of Chinese Sorrow Emotion Literature

WANG Yu-hong
(Research Center of Foreign Literature and Culture,Guangdong University of Foreign Studies,Guangzhou,Guandong,510420)

As a unique literary genre,the earliest source of lament in the history of Chinese literature is the text from Yellow Bird in the Book of Songs.There are many sad performances in Book of Songs,such as dy⁃ing young,the death of parents,grief for country perishes and expeditions,injuries and parting,feeling lonely, worried or frustrated etc.So the Book of Songs is the source of Chinese sorrow emotion literature.Its contents and methods of performance have forever accumulated in Chinese culture,becoming the eternal themes of the traditional literary creation.

Chinese sorrow emotion literature;origin;lament;the Book of Songs

I 222.2

A

1007-6883(2014)02-0022-07

责任编辑 温优华

2013-11-27

王毓红(1966-),女,汉族,安徽芜湖人,中国社会科学院博士后出站,广东外语外贸大学外国文学文化研究中心教授,文学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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