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罗兰·巴特:一种阅读的现象学构想
2014-04-06庄威
庄威
(西南林业大学,云南 昆明 650224)
一、阅读现象及阅读现象学的方法
有一种有关阅读的学问或学说、体系吗?罗兰·巴特(以下简称“巴特”)不是说过:“考问我自身的阅读,便是力图掌握一切阅读的总形式(形式:科学的唯一居地),进一步讲,便是:唤起一种阅读理论。”[1]P50但巴特同时也说过:“不存在阅读的客观真理和主观的真理,而只有游戏的真理”;既如此,为何还要宣称阅读的“现象学”呢?巴特早已宣告过一种私人的现象学。保留“学”可能是一个试图与其他现象相区分的标记,一种本不应采纳的策略,或是一种必要的、张扬的谦逊,标记着一种要和日常经验暂别的别样经验和欲将表达的写作欲,以及对即将形成的文本的期待……出于各种理由,附上“学”的确是有意识的做作,它同时意味着形成这种“阅读的现象学”的努力本身就是其中一种值得一说的现象,可以使之理论化。这正如巴特一篇文章标题所言:“写下阅读”,阅读的现象学也意味着写作的开始。值得注意的是,无论作为概念还是作为行动的“阅读”也处在离题的持续震荡中,如巴特所说“读书之际,不时中辍,非因兴味索然,恰恰相反,乃由于思绪、兴奋、联想翩然而至,此景未曾降临您身吗?一句话您不曾抬头而读吗?”[1]P50不过正是因为这种双重的偏题,阅读的现象学就显得更值得尝试,围绕一个不可能的概念的可能尝试,借巴特所说笔者的尝试虽然是一种游戏,但“游戏在此不能理解为消遣,必须看作一桩工作”[1]P53。
巴特没有系统地阐释阅读的现象学,而是将它变成了一种以写作或书籍形态出现的结果,阅读已经被写下来了,如《S/Z》这本书不就是阅读的理论和阅读的形式吗?不过,在早些时候,阅读并非作为写下的书而被封闭起来,而是和欲望相联系,在那时巴特曾说:“阅读是对作品的欲求,是要融化于作品之中,是拒绝以作品本身的语言之外的任何其他的语言来重复作品的:只有评论才能产生纯阅读……”[2]P282一种纯粹的、能结果实的阅读只有借助阅读的目的之外的目的才能产生,而不纯粹的阅读乃是体现在欲求融化于作品中的欲望中的不产果实的阅读或欲望了,这两者都意味着“阅读”行为的自行偏离。
纯粹阅读的形态就是之前提到的被写下的阅读,还要加上“评论”或“批评”。巴特研究者马尔蒂评论说:“归根到底,巴特与其同时代人的不同之处,可能是因为,他的作品,尽管始终由‘理论’来贯穿,是通过以写作作为最美部分做答而独具一格的。在写作中,绝无那种宽泛的概念体系,即其结论永远是同样的,深陷并封闭在固执的程式之中和无休止的哲学推论惯例之中。”[3]P1读者牢牢记住“阅读”这一主题也无须“宽泛的体系概念”,巴特的作品可能还同时明确展示了他的阅读经验,写作乃是其阅读经验的“侧显”。
阅读该如何进行如何开始,估计尚无人能加以定义;加之至此所述阅读天然的离题性质,笔者打算构想的阅读现象学因此注定是一种关于阅读的理念或者梦想、一种理论之梦,同时也是私人性的、阅读的现象学。
在加斯东·巴什拉 (巴特喜欢的哲学家之一)的想象力的现象学那里或已提示了一种 “回响”(echo)的方法论。“回响”在巴什拉看来是一个独立的现象学特征,作为其基础比共鸣更基本。“回响”出现在诗歌想象力的各个领域,“实际上它涉及到的是凭借单个诗歌形象的回响来确定直到读者灵魂中的诗歌创造力的真正苏醒”[4]P9。回响震撼了整个语言活动,回响描述的是读者对诗歌的一种领悟,诗歌形象由此在读者心中生根,它使得诗歌形象成为人类的语言的一个新存在,“形象既是表达的形成,又是我们的存在的生成。在这里表达创造了存在”[4]P9。这里,回响—形象—表达—存在在具身的想象中融为一体,同样在阅读时当然也具有类似的体验,在深度的忘我投入中可能达到“回响”而出神(此种“回响”不再限于诗歌形象,而是文本所能提供的无限可能性),这同样意味着偏离纯粹阅读,也对应着巴特的“抬头而读”。在阅读中慵懒、休息、静息、想象力、存在的扩张都参与其中,阅读的行为唤起了具身的其他诸体验;除了上述体验,还有“现象学的谦虚”和“傲气”。
二、阅读的体验
阅读现象学的方法的可能性和阅读的体验不可分离,因为阅读已经意味着某些体验的开始。例如,人们总是无法完全支配阅读和书籍或作品,所以由之产生了一种“谦虚”;找好一个舒服的空间,准备好笔纸,低下脖颈仔细阅读,准备接受阅读的文字带来的各种感觉。这种俯首的谦恭姿态不正是许多读者所经历的吗?似乎矛盾的是,在阅读中又总得沾染一点傲气,因为知识使我们变得自由。从阅读开始的不起眼的“傲气”,巴什拉评论它说:“普通阅读中所带有的傲气,这一在独自阅读中养成的傲气,如果保持它的简单性,它就带有一个不可否认的现象学标记”[4]P8,“这一丁点傲气在我们普通读者的身上存在,它不为别人,只为我们而存在。这是一种躲在房间里的傲气。没有人知道我们在阅读的时候重新体验着做诗人的冲动”[4]P8,“观看的傲气是静观的存在意识的核心”[3]P207,这的确是一种具身的阅读的现象学的组成部分。
除了“傲气”,通常伴随着想象力和阅读的还有“仰慕”—“一种真诚的冲动,一种仰慕的微微冲动对于接受诗歌形象的现象学收获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在这种超出了静观态度之被动性的仰慕中,似乎阅读的快乐成为了写作创作快乐的反射,就好像读者是作者的幽灵一样。至少读者分享了创作的快乐”。[4]P13
如同巴特的不少作品都具有“批评”的面貌,因此仿佛寄生物一样,阅读的现象学的另一重要体验或许就应是学会过这种名为“阅读”的寄生生活。博尔赫斯曾评论过济慈:“他通过一本学生辞典猜透了希腊精神。”[5]P440同样,寄生性的阅读未必就是不加思考的和缺乏理解力的。在多年的寂寞和苦闷无名之后,巴特终于可以随性写作,多年被体系化、生活和体制所拘束的作品终结之后才可以率性。巴特对此深有体会,他建议他的学生写论文时遵守大学体制的游戏规则,“遵守有些规则,这意味着一方面要重视每个学生应有的写作欲望,另一方面需要保护自己免受大学体制的伤害,即同意把研究、工作、写作纳入一些形式,而这些形式不应该冒犯教师的风格感觉”[6]P185。通过“率性”巴特开始真正和“慵懒”相处,仿佛形成一种理论的慵懒或慵懒的理论,在这个意义上终于可以“清心寡欲”;他“……将‘清心寡欲’置于欲望之无限的基础上,置于无法消除的攫取之上,而这种攫取即便在悬置中也是活跃的……”[3]P243阅读所伴随着的慵懒也具有这样的“清心寡欲”的结构,尽管之前引述过:“阅读是对作品的欲求”,但这种欲求在慵懒的心绪之下会平息而变成“清心寡欲”。
阅读的现象学要学习永远和这种无用、慵懒共同生活,展开漫长无边际的个人阅读时间,也许随着时间的流逝偶尔会有付诸实际的将阅读变为写作的冲动。在寄生—阅读生活的展开中、在独特的阅读空间里悬置了日常琐碎,或者,可以反过来认为琐碎的日常生活成为了寄生生活的宿主、营养的提供者。在享受精神愉悦的阅读的同时,谁又曾完全心安理得地去慵懒?巴特势必思考过这种慵懒的伦理属性,尽管他是针对作家、写作者,但也针对着阅读者的慵懒。这种慵懒既脱离又没有脱离劳作,如同“度假中的作家”还要写作且具有日常的“人类的存在方式”[7]P24一样,这种阅读之慵懒当然也可以视为一种理论神话,一种受阅读的现象学的处理后的现象—理论,巴特在谈论作家神话的同时,也对自己的处境作出了评论:“并不是他(指作家-笔者)每天的日常生活细节让我更清楚他的灵感本质,或让它更清晰,而是这个作家借这种自信所强调的整体神话的奇特性。因为我不得不将能一边穿着蓝睡衣、一边又能彰显自己是宇宙良心的巨大存在实体,归属于某种超人特质,或以喜爱干酪的呼声同时宣布他们即将出现的 ‘自我现象学’为业”。[7]P26若把这里的表示作家的“他”和“他们”替换成“阅读者”,这段文字同样可以在阅读现象学的意义上成立。笔者在这里看到巴特早已经在以一种私人的、个人的或个人的现象学为业了。
“想象”伴随着慵懒,阅读的人展开着他的想象,伴随着傲气和仰慕。也许傲气中还伴随着“占有”,这种对于作者观点思想的贪婪吸吮,些微的虚荣总是会在阅读中产生,如同女孩们想象着自己如何着装搭配以应付不同的场合,阅读的人也有时幻想着如何吸收书本中的养分,但此时他或许还只是缺乏行动能力的一株植物。此时行动能力的缺乏意味着阅读的“封闭”和“停顿”,这停顿或者是短暂的隔离期:书中知识尚待消化、发酵成为可资利用的肉体部分;或者是永久的隔离:只是读,只是不断地享乐,因而不行动,不写作,从而远离辛苦劳作。
巴特十六岁时发现了普鲁斯特,也许他逐渐发现了一种和自己秉性相合的趣味。在漫长的疗养院生活中有的是无聊无用的时间和阅读,疾病悬置了巴特的生活,阅读乃是这种独特的剩余,让人变得敏感而专注于体验而非智力。普鲁斯特说:“对于智力,我越来越觉得没什么值得重视的了。我认为作家只有摆脱智力,才能在我们获得种种印象中将事物真正抓住,也就是说,真正达到事物本身,取得艺术的唯一内容。智力以过去时间的名义提供给我们的东西,也未必就是那种东西。”[8]P1展开一门阅读的现象学需要的不仅是理论性的智力,还需开展普鲁斯特所关注的体验,这种体验总是跟对象相关联:“我们生命中每一小时一经逝去,立即寄寓在某种物质对象之中,就像有些民间传说所说死者的灵魂那种情形一样。生命的一小时被拘禁于一定物质对象之中,这一对象如果我们没有发现,它就永远寄存其中。我们是通过那个对象认识生命的那个时刻的,我们把它从中召唤出来,它才能从哪里得到解放”[8]P1。普鲁斯特这里的主语是“它”即体验,而非体验着的人,体验本身尚待发掘,这种不自觉的休谟式的悬搁的处理艺术,以便于展开其别具一格的写作,他就是要写这种趣味,展示这种体验。巴特则把“写作”的体验、经验作为主题来写作。笔者想写的则是阅读,和写作一样阅读里也有着丰富的体验、动机、方式和理论层面的折射。
继续寻找这种阅读的现象学体验当然在一篇小文里无法充分进行,这里只是一个开始。在阅读的现象学的范围内阅读人还想象着如何写以及属于自己的理论的形成;所以阅读的现象学本身并不能将自己封闭在阅读范围内。也没人能“真正”做到远离辛苦劳作的纯粹的享乐般的阅读,因为享乐之后还存在一个深深的疑问:如何处置之后的空虚呢?在回答这个问题之前,笔者要关注阅读的技术,因为在阅读时的想象和幻想以及诸多体验的展开总是和某些物质、工具缠绕在一起,阅读借助这些技术成为“目的”。
三、阅读的技术
巴什拉把阅读的体验隔离出来,但这种隔离虽然异常敏感细致,但仍错过了阅读时候的某些 “实证”方面,例如做标记、记卡片和摘录等等。而巴特就承认自己是一个卡片高手,他曾讲过,他的第一部书《米什莱自述》正是产生于这些纸片的近乎偶然的结构中:
“我在卡片上抄录那些我喜欢的语句,不论题目是什么,或者抄录那些仅仅是重复的语句,然后我像玩纸牌一样给卡片分类,这样就必然达到一个主题。 ”[6]P3
1945年巴特来到瑞士埃格勒市的莱赞疗养院:“他认真读书,认真加注,对达维德大声地解释他正在写的东西,仔细地,几乎是以病态的方式填写一些卡片。他说,卡片应该采用国际标准,7.5厘米×12厘米,横向使用,字迹必须清晰,记下资料的所有出处:版本、章数、页数……其实,他开始时是竖着用卡片的,后来他意识到换一个方向更容易查阅,于是花了大量时间重抄了900张已经写好的卡片!他发明了一套使用木块和线头的复杂装置,可以从这一大堆卡片中抽出有关某个主题或某个思想的卡片。他像聚集财富一样聚集他穿越米什莱作品时留下的这些痕迹。这种方法当然显得有点笨,但他搞得还不坏。当学习法律的达维德向他请教学业问题时,他漂亮地回答说,工作中必须潇洒,应该抓住实质,牺牲其余,尤其是不要概述一部作品,只需要做几张有关要点的卡片就够了……”[6]P62
记卡片和作摘要在通向阅读的同时又是重新整理的再阅读,这些摘抄或许和阅读交替进行,或是事后专门进行。阅读在这个技术意义上绝非轻松,而成了手工劳动。看看列宁的《哲学笔记》中令人印象深刻的双竖线和方框及各种标记,就能了解谈论阅读的享乐可能只讲对了阅读体验中的一半内容。这种并非轻松的劳动需要一个空间,最好尽量的舒适,它往往也属于一个写作的空间,因为把阅读和写作分割开来在实际场所中也许是做不到的。书本可以随身携带进入任何一个自己觉得舒服的或用得着的场所,可写作总是会和一个人最熟悉的阅读场所有不少重叠。
阅读(以及写作)的确需要一种空间的秩序,这需要一点自我变形的能力。例如一个成熟的读者总能理解闹中取静的含义,在环境中分隔出一个小空间,以便展开阅读;在阅读完结和中断时,这个心理空间又被折叠起来。读书的全神贯注当然是一种修行,或许接近禅宗打坐的忘我状态,展开书本心无旁骛的时候,便是一种正心静念的开始,一个无形的小书房展开了。还有人将阅读空间视为道德、伦理空间的展开:“斯是陋室、唯吾德馨”。土耳其的当代作家奥尔罕·帕慕克也如此说:“我真正渴望的,不是文学,而是可以拥有一间房间,让我单独与自己的思绪共处。”“我从已知世界的喧闹中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9]P10人们经常会有一种展开熟悉的阅读空间的癖好,例如巴特的工作间:“巴黎和于尔特,城市和乡村,从此他的生活固定在这两个地点周围,它们在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但有一点却很相像,因为他小心翼翼地在这两个地方布置出结构完全相同的工作空间:他写作的办公桌左边是电话,右边是另一张放卡片的桌子,稍远是一块工作板,他可以在上面画图,再远是钢琴……”[6]P151看看一个人阅读时手边的、空间中的摆件也能够知道在阅读时的确有些书本以外的辅助物,或能够支撑、接续起阅读来的必要装置,例如:“巴特设计的工作空间就像是一个工匠的作坊。房间里不可思议地充满了物质,有文具,吸墨水纸,各种各样的纸,挂钟,日历,说不上名字的文具,笔记本,记事本,橡皮,书架,木制卡片柜……整个工作空间空气流通,错落有致,效率突出,十分美丽”[3]P8。这里没有提到可能还有灯光和光线。巴什拉关注过伴着烛光和利用电灯进行阅读、写作的差别:“电灯永远不会让我们产生对那用油发光的活跃的灯的遐想。我们已经进入光控时代。我们唯一的职责就是转动开关。我们只是一种机械运动的机械主体。我们不能利用这个行动以一种合法的尊严把自己确立为动词点亮的主语。”[10]P212当然,如此关注照明同样也是对阅读的一种偏离(“是的,在烛火面前,夜读人不再阅读。”[10]P214对于现代照明,读者在出神的阅读中已经忘却了它与已经延续了千年之久的纸的形态及书籍形态的不相称,和其中轻微的不舒适)。读者依傍着不同的技术装置进行阅读的差异确实存在,例如现代照明无法提供阅读时具身的计时状态,而烛火可以,“烛火是向上流去的沙计时器。烛火比一粒沙更轻盈,它造就了自己的外形,好像时间总有事可做似的”[10]P153。对烛火或煤油灯而言,阅读时需要照管、看护它们,但同时它们也看护着阅读:“晚间的烛芯不完全是昨天的烛芯。如不照管,灯芯就会被烧。如果玻璃罩安放的不太正,就会冒烟。人们永远给与熟悉的东西与之相称的热忱友情”[10]P213。
技术必然是目的性的,作为阅读的现象学所追求的理想的阅读,一定是有目的地技术性地展开的,那么,如何结束阅读呢?如何处置阅读享乐之后的空洞呢?作为阅读结束的理念,巴特已经提示了不是简单地合上书本而是展开写作。简单地合上书本难道不正是以写作作为阅读结束现象的一种想象力变更、一种不“学”或非理论的形态吗?
四、写作是否是阅读的结束
写作是阅读的结束?笔者把写作看作阅读现象学的一种自然延伸,阅读前后及其过程之中按耐不住的兴奋能量必然要找寻出口,当然以写作为出口也可能同时有为生计胁迫的可能性。阅读巴特、理解巴特的“写作”必须先学会阅读,无人能够不阅读就写作;当然,神圣者似乎除外:“人文之元,肇自太极,幽赞神明,《易》象为先。庖牺画其始,仲尼翼其终。”不过,刘勰认为或猜测“自鸟迹代绳,文字始炳”,可实际上从炎黄二帝开始就已经 “年世渺邈,声采靡追”,所以最早“谁”书写或创制文字的问题,刘勰归结为:“亦神理而已”(以上皆出自刘勰《文心雕龙》《原道》篇)。文字的初创也标记着书写和阅读的理想性状,看、听、读、写在这一归属为神理的理念瞬间同时完成。古代的理论家们已经直觉到了这种阅读之结束的现象学理念:结束阅读同时就是写的开始。理念上看听读写的同一性的瓦解,在《圣经》巴别塔的故事中也有所象征,太初的同一的逻格斯再也不可回复。
在以上原书写或原阅读的理念以及阅读结束的理念之外的任何写作可能必然会遭遇一种尼采曾经碰到的无法避免的矛盾和犹豫:没有人能在写作的同时彻底摆脱能指的惰性;这就必然要求有一个开端和封闭,写完一本书也是“封闭”的类型之一、也是一个物质体系完成的标记。尼采在《偶像的黄昏》中如此评论体系及其封闭性:“我不信任任何体系制造者,对他们退避三舍。体系的意志是正直本分的缺乏。”[11]P177作为巴特的评论者,马尔蒂也看到了这种封闭在巴特身上的体现:“在这一点上,我们可以断言不存在巴特的学说,因为巴特所拥有的只是书本:也就是说,每一个行动都有其自己的形状,自己的外貌,自己的风格,自己的印记,自己的方式,自己的芬芳。从《写作的零度》到《明亮的房间》,从《符号帝国》到《恋人絮语》,从《神话学》到《文本的愉悦》,巴特确定了死亡的意义、摄影术的意义、其他领域的意义、符号领域的意义、爱情及话语的意义、当代法国及其影像的意义、还有文学的意义,一以贯之的文学的意义,他确信,任何回答,无一例外,只能建立在书本自身的基础之上,唯有如此方能将其展现为鲜活的、积极的、扩散的真实。”[3]P1-2
“写作”对巴特来说是一种必要的生命的中介。他在《语言的窸窣声》中说过“唯有写作能够与学问家的自信——只要他是在‘表达’他的科学—对峙,这就是娄特雷阿蒙(法国作家——笔者)所说的作家的‘谦谦之风’”[12]P1-2。对巴特来说,他的写作完全近乎行为艺术或者说其出版的书本就是他的装置艺术。可之后又如何呢?他需要的或许只是继续慵懒地蜷入柔软的阅读生活这张沙发中,对他而言:“作品不再反驳自己,作品确认自己,作品表现自己,作品只是表现自己而已”[3]P3。马尔蒂困惑于这种“确认意欲何为呢?”但笔者要问:为何要问上述确认意欲何为呢?从阅读到写作不就是一切吗?巴特用不着确认什么,被他的作品悬置起来的琐碎生活以及阅读经验给出了他写作的理由。马尔蒂也得承认:“作品是在什么条件下产生的?作品是何时产生的?这是他的每一本书的关键所在。”[3]P5笔者在本文里关心的则不是作品在何时产生,笔者认为总有一个幽灵徘徊在作品之上,即这些出版物或书背后的阅读经验是如何。“写”当然是一种行动、一种姿态、一种伦理的展示,相对于写,阅读似乎总要轻松一些,不具备和写一般总归带有的设计感和紧张,和必然的体系性的和封闭性的支配。所以笔者说,阅读的随意性的真正结束,也许就是从写作开始的。而实际中,写可能渗透着阅读——记卡片,摘抄,收集主题和形象,不正是写的雏形?不正是受写的支配吗?
对巴特来说身处阅读之中只是暂时悬置了写,尽管同样可以展开想象和兴奋,但却是围绕着“写”的硬核。写和阅读之间有着一种尚待详述相互支配的关系,写可能也是阅读的开始、动力因,这也意味着阅读尚未开始或提前结束。巴特曾谈及批评和书写的关系,“书写就是述说(déclare)”,书写和批评相联系,因为批评者一定要有一种“语调”(ton),书写同样也必须具备,所以书写必然已经是一种批评了,批评和述说反过来则是 “一个在书写中保持着的小小行动”[2]P282。巴特说从阅读到批评是欲望的转移,把欲望转移到批评上同时 “……也是把作品转移到书写的欲求上,而作品也是由此脱颖而出的。这样,言语围绕着书本回旋:阅读、写作……”[2]P283这种不会有歇止的“回旋”也正是属于阅读的现象学必然的偏题性性质的一个表现,阅读不会驻留在一本书中,在这个意义上无法想象作为“阅读”的纯粹结束或封闭。为了不阅读或转移欲望而阅读,但欲望难以停止,阅读也就不会结束。“读书吧!”这一离题的表述最终意味着什么,每一个读者需要展开属于自己的阅读现象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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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法]罗兰·巴特.神话修辞术·批评与真实[M].屠友祥,温晋仪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2.
[3][法]埃里克·马尔蒂.写作的职业[M].胡洪庆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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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法]罗兰·巴特.神话——大众文化阐释[M].许蔷蔷、许绮玲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
[8][法]马塞尔·普鲁斯特.驳圣伯夫[M].王道乾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
[9][土耳其]奥尔罕·帕慕克.别样的色彩[M].宗笑飞、林边水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11.
[10][法]加斯东·巴什拉.火的精神分析·烛之火[M].杜小真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2.
[11][德]萨弗兰斯基.尼采思想传记[M].卫茂平译.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
[12][法]菲利普·罗歇.罗兰·巴特传:一个传奇[M].张祖建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