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恩格斯关于经济落后国家社会发展道路的分析及其当代意义*
2014-04-06孙来斌
孙来斌,刘 宏
(武汉大学,湖北 武汉 430072)
发展问题,是一个长期困扰人类的历史问题,也是一个当今世界普遍关心的时代课题。19世纪70年代,一项新的历史课题摆在了马克思、恩格斯的面前:在世界市场不断扩大、西方资本主义现代化日益发展的条件下,东方落后国家是否惟有步西方国家的后尘才能走上现代化道路?马克思、恩格斯从当时俄国人关于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争论中,敏锐地观察到问题的症结所在。他们在占有大量资料的基础上,对此问题进行了深入分析,提出了俄国走非资本主义道路的设想。他们的有关分析,蕴含着落后国家如何解决发展问题的科学思路和方法论原则,对于探讨何以能够和如何能够实现中华民族的伟大复兴这一重大问题,也具有重要的启示。
一、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设想,提出了一条落后国家非资本主义的发展道路,为落后国家探索适合自己国情的发展模式提供了重要启示
在人类步入资本主义时代以后,经济落后国家应该选择何种社会发展道路?马克思在《资本论》等著作中对此曾有过一般分析,指出资本主义生产的规律正以“铁的必然性”向前资本主义国家扩展,“工业较发达的国家向工业较不发达的国家所显示的,只是后者未来的景象”[1]P100。从19世纪70年代开始,他们凭借着对俄国等经济落后国家实证材料的深刻把握,提出了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设想。
在西方资本主义现代文明的冲击下,俄国应该选择什么样的发展道路?这是19世纪60年代前后俄国思想界反复探讨的问题。俄国民粹派在争论这一问题时,纷纷引证马克思的著作,但是往往得出错误的理解。针对米海洛夫斯基将俄国必经资本主义阶段的论断强加于他的错误,马克思在《给〈祖国纪事〉杂志编辑部的信》中专门作出了明确的理论澄清:《资本论》的有关内容只是对西方社会发展的历史概述,假如将之“彻底变成一般发展道路的历史哲学理论,一切民族,不管它们所处的历史环境如何,都注定要走这条道路……他这样做,会给我过多的荣誉,同时也会给我过多的侮辱。”[2]P341-342马克思在此问题上的态度到底如何?马克思从不故弄玄虚,他根据多年的研究直截了当地表明自己的观点:俄国的历史和现实都有别于西欧,走何种道路要取决于具体历史条件;如果俄国继续通过农奴制改革走向资本主义,“那么它将会失去当时历史所能提供给一个民族的最好的机会,而遭受资本主义制度所带来的一切灾难性的波折。”[2]P340
这是一份正式的声明信,由于马克思担心刊登他的书信的刊物会遭遇政治危险,因此,并未将此信寄出。在马克思去世以后,恩格斯才将此信复制并寄给俄国女革命家查苏利奇。此前查苏利奇曾经致信马克思向他请教,希望马克思能给出的明确意见。面对查苏利奇的请求,马克思作了极其慎重的思考。在他看来,一个国家是否要经过资本主义阶段才能走上现代化发展道路,“一切都取决于它所处的历史环境”[2]P765。他反对不顾历史条件照抄照搬西欧资本主义发展模式的做法,认为俄国如果能够发挥历史赋予的有利条件,“可以不通过资本主义制度的卡夫丁峡谷,而把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肯定的成就用到公社中来”。[3]P435-436
1882年1月,应俄国革命家拉甫罗夫的请求,马克思、恩格斯为《共产党宣言》俄文第二版作序。他们指出:在俄国,资本主义发展才刚开始起步,“大半土地仍归农民公共占有。”在这种情形下,它有无可能走出一条非资本主义发展道路呢?他们当时对这个问题给出了“唯一可能的答复”:“假如俄国革命将成为西方无产阶级革命的信号而双方互相补充的话,那么现今的俄国土地公社所有制便能成为共产主义发展的起点。”[3]P326
马克思逝世以后,恩格斯继续关注俄国社会发展问题。他根据俄国资本主义因素快速增加的现实,明确指出俄国在农村公社基础上跨越资本主义的可能性愈来愈小,但在理论上仍然肯定了跨越发展的可能。在去世的前一年,恩格斯还强调:“不仅可能而且无庸置疑的是,当西欧人民的无产阶级取得胜利和生产资料转归公有之后,那些刚刚踏上资本主义生产道路而仍然保全了氏族制度或氏族制度残余的国家,可以利用这些公社所有制的残余和与之相适应的人民风尚作为强大的手段,来大大缩短自己向社会主义社会发展的过程,并可以避免我们在西欧开辟道路是所不得不经历的大部分苦难和斗争。”这一种发展的可能,“不仅适用于俄国,而且适用于处在资本主义以前的阶段的一切国家。”[4]P443
由此可见,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落后国家的发展道路事实上提出过两种思路:早先阐发的资本主义道路和晚年设想的非资本主义道路。表面看来,这两种思路似乎矛盾,从实际上看,两者相互补充,共同揭示了落后国家社会发展道路的两种可能。其中,前者反映了普遍性,是一种渐进式的发展,而后者反映了个别性,是一种非渐进形式的发展;前者是条件,后者是在前者实现的前提下的一种可能。在他们的设想中,如果没有其他国家经历资本主义的磨难,就不会有 “资本主义制度所创造的一切积极的成果”,那么,资本主义对俄国而言则是“既不能跳过也不能用法令取消自然的发展阶段”。[5]P12
马克思、恩格斯上述设想所体现出的思想火花和方法原则,对于落后国家探索适合自己国情的发展模式具有重要参考价值,并已成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的重要生长点。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清除了长期以来那种把马克思主义创始人关于未来发达社会主义社会特征的设想强加给现实社会主义实践的错误认识,澄清了不合乎时代进步和社会发展规律的模糊观念,用新的思想、观点进一步丰富和发展了马克思、恩格斯的非资本主义道路设想。[6]
同时,马克思、恩格斯非资本主义道路设想的价值,在当前国外依附论等发展理论的主张中也得到印证。在国际学界关于发展问题的研讨中,拉美的依附论对“西方中心论”提出了质疑。其中,巴西著名的依附论学者多斯桑托斯曾专门提及马克思晚年的非资本主义道路设想,强调它的两点启示:第一,落后国家不一定要走欧洲的道路,不一定必须经过同样的阶段,它们甚至可能“躲过”资本主义制度的灾难,创造一些独特的历史形式;第二,在考察社会发展道路时,必须研究每一个具体的历史进程,从而把它同其他的进展和自身发展的特殊历史条件联系起来。[7]P336-348他还指出,目前流行的所谓西方现代化模式可以被落后国家模仿的假设,“是一种意识形态抽象的结果”,因为“要建立一种能够达到今天已是发达国家所达到的那种发展阶段的社会,这在现在的历史条件下是绝不可能的”[7]P276-277。因此,多斯桑托斯等人提出,落后国家结合自身实际选择一条不同于西方的发展道路是可行的、必要的。这一主张,从侧面进一步映衬了马克思、恩格斯晚年非资本主义道路设想的当代意义。
二、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世界市场条件的分析,阐明了落后国家经济发展与经济全球化的关系,为我们科学观察经济全球化对落后国家经济发展的影响提供了思想武器
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世界市场的有关分析方法,既是他们探讨俄国社会发展道路的理论工具,也对当前落后国家如何利用世界市场、应对经济全球化具有重要的方法论意义。
马克思、恩格斯在《德意志意识形态》中批判了资本主义世界市场扩大化给无产阶级造成的痛苦,指出无产阶级唯有诉诸革命才能驾驭这种异己的力量,并依靠“生产力的普遍发展和与此相联系的世界交往”的历史影响,“消灭地域性的共产主义”[8]P86-87。他们在《共产党宣言》中进一步指出:资产阶级“由于开拓了世界市场,使一切国家的生产和消费都成为世界性的了。”[8]P276它同时造成了落后国家的现代文明进步的趋势和被迫从属于西方的趋势。《资本论》及其手稿则将世界市场总体置于反映资本运动客观辩证法的宏大背景之下,揭示了资本主义生产方式自身运动规律和历史前景。[9]P56-58
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将世界市场理论的关注重点从西方转到东方,并将其与落后国家的发展道路问题的思考紧密结合。在这种结合中,他们的世界市场理论找到了它的逻辑归宿:进行社会革命的落后国家应借助世界市场吸收资本主义一切积极成果,从而与进行无产阶级革命的西方国家一起,相互呼应,共同走向世界社会主义。在他们看来,在世界市场形成以前,各民族和国家间的交往关系虽然存在但是不够发达,因此,跨越现象虽有发生但是较为少见。在世界市场形成以后,由于世界市场的影响,各民族和国家间的交往密切而频繁,彼此连为一体,因此,跨越现象虽仍属特殊但已具有一定的普遍性。他们认为,俄国之所以有可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关键在于它“恰好又生存在现代的历史环境中,处在文化较高的时代,和资本主义生产所统治的世界市场联系在一起”[10]P44。马克思进一步指出,俄国在利用世界市场的过程中应该从自己的国情出发,而不能借故学习西方而大肆破坏自己的传统。
总之,对待世界市场不能采取拒斥的态度,而要积极利用其积极因素;在利用世界市场时必须发挥本土资源的优势,“考虑到各国的制度、风俗和传统”[11]P179,借以克服世界市场的负面影响。这是马克思、恩格斯晚年关于落后国家如何应对世界市场的总体观点。
“马克思、恩格斯所说的世界市场扩大化,实质上就是今人所说的经济全球化。而当今的时代,是世界市场进一步扩大的时代;当今的世界市场,仍然是资本主义所主导的世界市场。”[12]马克思、恩格斯关于资本主义世界市场双重影响的分析,为我们应对当代经济全球化问题提供了宝贵启示。当代许多国外学者在探讨这一问题时都将目光投向了马克思,力图从他那里寻找思想资源。美国学者罗伯特·萨谬尔逊关于“全球化是一把双刃剑”的著名表述[13],实际上得出了与马克思相同的判断。正如美国学者约翰·卡西迪所言:“‘全球化’是20世纪末每一个人都在谈论的时髦词语,但150年前马克思就预见到它的许多后果。”[14]马克思世界市场理论的强大生命力和现实意义,在沃勒斯坦的世界体系论上也得到印证。[15]P162-167作为一名世界级的著名学者,沃勒斯坦多次承认自己从马克思那里吸收了许多东西。[16]P9
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思想不仅在西方思想界得到时代回响,而且在东方社会主义实践中得到丰富和发展。这一丰富和发展,首先是从列宁开始的,并在邓小平对外开放思想当中得到集中体现。概而论之,从马克思提出的“俄国不是脱离现代世界孤立生存的”[10]P431,到列宁强调的“对资本主义的西方在经济上要千方百计地加以利用,加强和加紧利用”[17]P185,再到邓小平总结的“关起门来搞建设是不能成功的,中国的发展离不开世界”[18]P78;从马克思提出的“把资本主义制度的一切肯定的成就用到公社中来”[10]P435-436,到列宁强调的“社会主义能否实现,就取决于我们把苏维埃政权和苏维埃管理组织同资本主义最新的进步的东西结合得好坏”[19]P170-171,再到邓小平重申的“要向资本主义发达国家学习先进的科学、技术、经营管理方法以及其他一切对我们有益的知识和文化”[18]P44;从马克思提出的落后国家在学习别国先进经验时“必须考虑各国的制度、风俗和传统”[11]P179,到列宁告诫斯大林的“必须紧紧地掌着舵,走我们自己的路,决不要上别人阿谀奉承或恫吓讹诈的当”[20]P111-112,再到邓小平强调的 “中国的事情要按照中国的情况来办,要依靠中国人自己的力量来办”[18]P3等,这些思想既一脉相承又与时俱进,其间存在着紧密的历史关联和内在的逻辑关联。
三、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以后的经济体制的有关分析,包含着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结合的深层意蕴,为我们确立和发展社会主义市场经济提供了理论资源
关于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关系问题,是一个在国际范围内长期存在争议的问题。其中,在20世纪90年代前后西方左翼学者的有关讨论中,美国拉巴马大学教授阿诺德同罗耀拉大学教授施韦卡特的争论[21]P66-68,以及纽约州立大学布法罗分校教授劳勒同纽约大学教授奥尔曼的争论[22]P7-192,尤为引人关注。争论双方依据的都是马克思的论著,得出的却是截然不同的理解。那么,马克思到底是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反对者还是提倡者?
从马克思、恩格斯关于未来社会经济体制的一般论述来看,社会主义社会将不存在商品货币关系,将实行统一的计划经济体制。但是,他们所设想的未来社会,是以市场经济已有高度发展、生产力高度发达的资本主义社会为前提的。马克思在从总体上倾向于未来社会实行计划经济体制的同时,对未来社会应该利用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下的某些做法也有所论述。例如,他在《资本论》中指出:“毫无疑问,在由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向联合起来劳动的生产方式过渡时,信用制度会作为有力的杠杆发生作用;但是,它仅仅是和生产方式本身的其他重大的有机变革相联系的一个要素。”[23]P686他还提出了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并非为资本主义社会特有的思想:“商品生产和商品流通是极不相同的生产方式都具有的现象,尽管它们在范围和作用方面各不相同。”[5]P133他甚至提出:“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消灭以后,但社会生产依然存在的情况下,价值规律仍会在下述意义上起支配作用:劳动时间的调节和社会劳动在各类不同生产之间的分配,最后,与此有关的簿记,将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重要。”[23]P963又如,他在《哥达纲领批判》中特别指出,社会主义社会“是刚刚从资本主义社会中产生出来的,因此它在各方面,在经济、道德和精神方面都还带着它脱胎出来的那个旧社会的痕迹……这里通行的是调节商品交换 (就它是等价的交换而言)的统一原则……至于消费资料在各个生产者中间的分配,那么这里通行的是商品等价物的交换中通行的统一原则,即一种形式的一定量劳动同另一种形式的同量劳动能够相交换。”[2]P304
无可否认,上述论述同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经济体制的一般论述相比,在他的思想当中并不占主导地位。我们虽然不能因此得出马克思赞成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的结论,但是,从上述论述我们可以看出,马克思在理论上并未完全封堵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兼容的路径。
如果说马克思的上述论述只是为社会主义与市场经济的结合留下了一定理论空间的话,那么,他在晚年的有关阐发则进一步扩大了这个空间。这个空间之所以被扩大,主要原因就在于马克思研究视角的转变,即他晚年重点思考的是落后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问题,因此,他的相关论述自然会与其对西欧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的一般论述有所不同。这主要表现在:
首先,马克思揭示了俄国、印度、中国等东方国家在经济上的落后性。社会主义不存在商品货币关系,这是马克思早先根据西欧发达资本主义国家的情况得出的结论,无疑具有一定的历史前提和逻辑前提。他在晚年所研究的东方落后国家,亚细亚生产方式仍然有相当的影响,并不具备这些前提。[24]其一,它们并未经过近代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充分孕育和发展,多半处于前资本主义的自然经济或小商品经济阶段。马克思在《资本论》中写道:前资本主义的生产方式“内部的坚固性和结构,对于商业的解体作用造成了多大的障碍,这从英国人同印度和中国的通商上可以明显地看出来。”[23]P372-373他晚年在《人类学笔记》、《历史学笔记》中多处进一步表达了这种思想。其二,它们多半未经过近代工业化阶段,与西方相比,生产力普遍较为落后。在晚年笔记中,他反复提到这些国家存在的是“非资本主义生产方式”[25]P117-118,“实行非资本主义生产并以农业为主”[25]P94。其三,它们并未形成全国性的劳动社会化,存在着二元甚至多元的社会经济结构。在《资本论》写作阶段,马克思就明确认识到,东方落后国家尚未经过劳动的社会化发展阶段,劳动者和劳动条件还保持着原有的统一形式——“亚洲村社(原始共产主义)和这种或那种类型的小家庭农业(与此相结合的是家庭工业)。这两种形式都是幼稚的形式,都同样不适合于把劳动发展为社会劳动,不适合于提高社会劳动的生产力。”[26]P465-466马克思晚年关于东方国家社会发展状况的论述中,注意到这些国家事实上存在着少数较为发达的大城市,但是在大城市以外则是广大的落后的农村地区。这些情况表明,东方落后国家一旦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不能像马克思以西方发达国家为典型所作的一般设想那样立即消灭商品市场关系。
其次,马克思强调俄国要想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必须利用世界市场。“俄国不是脱离现代世界孤立生存的”、“恰好又生存在现代的历史环境中,处在文化较高的时代,和资本主义生产所统治的世界市场联系在一起”[10]P431等论述,揭示了俄国不可避免地卷入“世界市场网”,而主动利用“世界市场网”是其抓住历史机遇实现非资本主义发展的必要条件。既然对外要通过世界市场,那么不难从中合乎逻辑地得出结论:其内部也应该实行市场经济体制,惟有如此才能与世界市场对接。
再次,马克思明确提出俄国农村公社要想走向新生就必须充分利用现代商品经济。马克思在给查苏利奇的复信当中指出,俄国农村公社要想将非资本主义发展在理论上的可能性转化为现实性,从其自身条件来看,必须消除“它的软弱性的根源”,即由于“公社与公社之间的生活缺乏联系”而导致的“孤立性”,要充分利用现代商品经济的“一整套交换机构(银行、股份公司等等)”。[10]P436
综上所述,我们既不赞成对马克思的传统解释,也并不认同某些市场社会主义者的“现代解释”。在我们看来,马克思关于未来社会经济体制有两种设想:就其一般论述而言,市场经济已经充分发展了的西方发达国家走向社会主义社会,将扬弃市场经济;市场经济本身没有发展起来的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而走向社会主义,在世界市场存在的条件下则应该利用市场经济。当然,后一种设想,马克思没有将其明确地表达出来,更多地蕴含在他晚年有关设想的思想深处。因为在他看来,落后国家跨越资本主义而走向社会主义,毕竟只是一种理论上的可能性。至于将来这种可能性一旦转化为现实性以后,应该实行什么样的体制,应该采取哪些具体措施,诚如恩格斯在1882年论及印度等国未来发展问题时所言:“我认为我们今天只能做一些相当空泛的假设。”[4]P649列宁对马克思、恩格斯的这种态度作了自己的解释:“马克思丝毫不想制造乌托邦,不想凭空猜测无法知道的事情。”[27]P187无论怎样,那种将马克思所设想的社会主义模式,理解为纯粹的产品经济社会和计划经济体制的流行认知,至少是失之于简单化的做法。重读晚年马克思,有助于把握马克思晚年设想-列宁新经济政策-邓小平社会主义市场经济理论之间的历史关联和逻辑关联。
四、马克思、恩格斯关于俄国何以能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的原因分析,实际上论及了落后国家的后发优势问题,为我们正确认识自身发展的优势与不足提供了方法论借鉴
后发优势是当代发展理论的常用语,意指落后国家用较小的代价、较短的时间取得先发国家用较大的代价、较长的时间取得的发展成就,即所谓后发之益。近年来,后发优势理论因其独特的视角、较强的解释力而备受关注。“一般认为,20世纪美国经济史学家格申克龙是较早提出并阐发后发优势理论的代表人物。有学者认为,后发优势的思想渊源可追溯至英国古典经济学家斯密、李嘉图的国际分工理论和比较成本学说”[28],以及德国经济学家李斯特的动态比较费用学说。我们认为,从思想史的角度来看,不应忽视马克思、恩格斯在此问题上的贡献。从用语上看,他们的著述中并未使用“后发优势”一词,但却蕴含着比较丰富的相关思想,这些思想至今仍具有重要现实意义。
首先,马克思、恩格斯从交往及其发展的角度探讨了后发优势形成的历史前提,为探讨经济全球化条件下经济追赶的可能性和条件提供了启示。在《德意志意识形态》等早期著作中,他们关于交往有利于保存并发挥个别地方既有生产力成果的概述,开始触及后发优势产生的历史前提问题。在他们看来,当交往只限于临近地区的时候,由于战争等偶然因素的破坏,诸如发明之类的人类成果往往在每一个地方“单另进行”;只有在交往进一步扩大并以大工业为基础之时,避免这种重复才有可能,“保持已创造出来的生产力才有了保障。”[8]P107-108马克思在晚年更加明确地论及后发优势存在的条件。例如,针对那种完全否认俄国非资本主义发展可能的观点,他提出了以下质问:“俄国为了采用机器、轮船、铁路等等,难道一定要像西方那样,先经过一段很长的机器工业的孕育期吗?同时也请他们给我说明:他们怎么能够把西方需要几个世纪才建立起来的一整套交换机构(银行、信用公司等等)一下子就引进到自己这里来呢?”[2][P762]在马克思的质问中,他实际上站在人类普遍交往的高度从技术模仿的角度论及了后发优势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的上述论述表明,在世界市场形成并不断扩大化的情况下,落后国家不必重复发达国家经历的所有发展阶段,以较小的代价取得发达国家用较大的代价取得的发展成就是存在可能性的,而后发优势的存在为这种选择提供了可能。当前,落后国家正面临着日益频繁的国际交往和日趋明显的经济全球化趋势所带来的机遇和挑战。从机遇角度来看,经济全球化彰显了落后国家的后发优势,推动了科学技术的国际传播和资源在世界范围内的配置,为落后国家学习发达国家的先进科技、利用外部资源创造了有利条件。
其次,马克思、恩格斯晚年的有关条件设想,实际上论及了后发优势的诸多影响因素,为全面审视后发优势提供了启示。在他们看来,俄国要跨越资本主义卡夫丁峡谷,除了其先进的知识阶层拥有强烈的超越西方的发展意识以外,还必须具备一系列条件:“要发生俄国革命,以推翻专制制度;要取得西方已夺取革命胜利的无产阶级的帮助,以获得物资帮助;要积极利用资本主义创造的积极成果,尤其是先进的科技成果;要利用世界市场,以增强同外界的联系等。”[29]这些思想,实际上已论及当代发展理论分析框架内关于后发优势的诸多影响因子,如追赶意识、制度变迁、外部资源、技术模仿、国际贸易等对经济发展的影响问题。
马克思、恩格斯的上述思想,有助于今人全面把握后发优势。当前学术界对后发优势具体体现在哪些方面未有定论,争议较大。十多年前著名的杨小凯与林毅夫之争,话题虽然由后发劣势引起,实际上主要围绕技术模仿和制度模仿展开,因此,技术模仿、制度模仿被认为是后发优势的主要方面。[28]后来,一些学者注意到后发优势的多维性。如有学者从技术引进、经验借鉴、追赶意识等方面做探讨,有学者从技术、资本、人力、制度、结构等角度做概括。[30]根据当前的这些讨论,反过头来重读晚年马克思,不难获得一些新的启示。
再次,马克思、恩格斯关于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并存的有关思想,为我们正视自身发展条件的优劣从而扬长避短提供了启示。当时俄国民粹派曾意识到俄国相比于西欧的落后性,但他们囿于狭隘的民族自尊心而片面强调俄国的特殊性,认为“历史像祖母一样,最喜爱小孙子”[31]P237,大谈落后的俄国所具有的发展机遇,避而不谈不利因素,甚至宣扬“落后优势论”。马克思、恩格斯早在《共产党宣言》等论著中就注意到,在西方资本主义文明冲击之下,落后国家同时存在进步趋势和从属趋势。在其晚年的有关论述中,他们既肯定俄国具有“和控制着世界市场的西方生产同时存在”[2]P765等有利条件,也明确指出俄国当时生产力落后、村社彼此孤立和封闭,以及它会受到西方资本主义的破坏、冲击等不利条件。可见,他们看待后发优势采取了一以贯之的辩证态度。
对落后国家产生主要影响的,究竟是后发优势还是后发劣势?这是学界长期存在争议的热点问题。对此,马克思、恩格斯的有关思想具有重要启示。现在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认识到,后发优势与后发劣势是一对矛盾共同体,犹如同一枚硬币的两面,两者相比较而存在,任何只顾一面的看法都失之偏颇。中国作为世界上最大的发展中国家,同西方发达国家相比,既有一定的后发优势,也有一定的后发劣势;我们在看待自己的发展状况和发展前景时,既不可妄自尊大,亦不可妄自菲薄。在此问题上,扬长避短,奋起直追,是我们唯一正确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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