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光临:川剧墨彩70年
2014-04-04整理舒纾摄影韩超
整理_舒纾 摄影_韩超
蓝光临:川剧墨彩70年
整理_舒纾 摄影_韩超
蓝光临,川剧名家。1935年出生于四川广安县井溪一个贫民家庭中,1945年夏,考入“三三川剧改进社”工须生。10岁登台。1953年加入四川省川剧院,1958年改行工习文武小生。成都市川剧院国家一级演员,享受特殊人才津贴艺术家。
最近一年,又收了两个徒弟。妻子因此有些许异议,在她看来,我的身体状况已经不再适合教学。上一次脑梗塞之后,身体的状况并不好。但今年有机会,还会上台一次。现在,只希望有人能将川剧传承下去。虽然,川剧真正繁荣的时代已经过去。
我开始学川剧时,与如今环境并不相同。当时,戏曲在整个社会很受欢迎。来一个川剧班子,来一个川剧演员,感到非常稀奇。
1945年,刚满10岁。日本投降之后,我报考了川剧科班。当时,穷孩子才唱戏。自然,我不例外。家乡四川广安异常贫困,粥和红薯是当时的主要食物。
学川剧,分为科班和江湖。科班类似今天的学校。进科班,必须具备声、色、艺。声是声音,戏曲都需要唱。色是扮相。艺,是表现手段。在报考科班之前,我已经自学了一些川剧。因为父亲喜欢川剧,从小我就接触川剧,又从隔房的哥哥那学了三折戏,所以比较容易地考上了当时广安三三川剧改进社。
改进社和一般的科班不同,专门找了一个军官管理我们。那个年代,“三”是个吉祥数字,改进社里,不再称师傅、徒弟和师兄,而是称先生、同志。科班的孩子岁数大约都在8-10岁,因为怕学生出事,科班的管理相当严格,早上还未睡醒,起床练功。晚到者,教官会用竹片子体罚。被子被叠成12个角,睡觉前,鞋必须放到床边,便于晚上查夜。这个过程对当时还是孩子的我,非常苦。但每每想着家里的贫困和父亲的希望,就只能硬着头皮学下去。
后来开始学文化、练基本功,这也是科班和江湖最大的不同。不会的词句,有专门的文化老师讲课。在学文化的同时,练基本功。基本功为五法:手、眼、腰,腿、步,也就是五种方法。手,川剧中手拿出来有不同的姿势。眼,指眼睛的灵活和眼神。腰,坐有一个坐式——川剧要求演员,站有站式,坐有坐式。所谓的式,要有艺术的形象。腿与步是踢腿和走路的姿势。
在三三改进社,早晨集合后,一位专门教基本功的老师带我们练习。站队报数,然后慢步、快步、跨腿步,走偏门等动作一一练习。川剧有很多内样,晨练需要一样样走。开始走快步,之后是慢步。慢步走了走踢腿。这五法需要每天练。
须生到小生
进入科班不久,开始学第一出戏《长生殿》。在科班,孩子年龄小,并不识字。专门有个老师教剧本、学唱腔、学身段。“秋光灿灿,碧沉沉,万籁生静。”老师讲解道:“秋光灿灿,秋天的光会是灿烂的。碧沉沉,你看秋天的绿颜色,就是碧沉沉。万籁生静,都没有生气。”之后,我迎来了人生的第一出戏——《长生殿》,演唐明皇,须生。之后在科班的七年时间,一直演须生。
川剧难的地方太多,一如声腔。川剧声腔分五种,昆、高、胡、弹、灯。胡是胡琴。胡琴很多戏是专腔。比如说《古城会》,讲关羽与张飞的会合,我演关公。关公唱的板眼腔调都属于专腔。如果不懂专腔,就不能唱这个戏。高腔也有专腔。那时候,我们还没有简谱,按照工尺谱来学,完全是口传心述,耳录。工尺谱没有后来的简谱的高低,只能死记,有时候出现半音,更不好学。
在三三改进社的过程中,学了很多戏。有个戏叫《太白醉写》,“二言三拍”里面的故事。讲渤海国,也就是现在的朝鲜。其中的词大多认识,但背后的意思并不懂。只能依靠老师讲解其中的涵义,但更多的学习是自己。在科班,我渐渐养成看报的习惯。在学校,有报章杂志。而且,我喜欢看街上的招牌,某个招牌不认识的字,会暗自记住,或者问老师。渐渐地词汇量就上去了。
按照当时的行规,在科班叫“学三年,帮三年,自由来去再一年”,即七年制。“学三年”,进入科班的时候,从对川剧一无所知到可以上台唱戏,前三年时间是学习的时间。三年之后,开始可以独当一面时,唱很多戏,属于“帮三年”的阶段。比如一个月挣100元,自己50元,老板收50元。到第七年,“自由来去”。如果想继续在科班里面唱戏,可以再处一年。如果想出去到另外的剧团搭班子,也是可以的。七年中,科班很多规矩要遵守,不能喝酒,不能抽烟。不吃辣椒,也不准谈恋爱,是比较严苛的过程。
到1953年,我七年科班生涯结束。那时还未满17岁,到了成都,进入川剧院,仍演须生。到1956年,以赵树理为首的组长,带领一批专家到四川进行鉴定剧目。所谓的鉴定,“去其糟粕,取其精华。”很多这方面的专家老师建议我改演小生,也就是现在的男主角。
当时的鉴定剧目中,小生的戏最多。“唐三千,宋八百,数不清的三列国。”唐朝戏就有三千,宋朝戏就有八百。数不清楚有多少的列国和三国戏。考虑了大约三个月,决定改演小生。
从须生到小生,有句话叫“隔行如隔山”。从形体动作,身段唱腔,表演艺术都需改变。但当时非常虚心,看到好的老师就学,看到喜欢的戏就唱。后来,有机缘先后拜彭海清、曾荣华为师,学习他们的代表性剧目。当时,学一则戏,几乎天天练习。学习《肖方杀船》,大约三四十天里,有的戏更长。
学习中,自然就有了创新。《怀玉惊梦》本是老师的拿手戏,老师的唱法属于传统。上句六字,下句六字,三三四的节奏。我却觉得这样的腔调单调呆板,不能展现故事的曲折,不能表达石怀玉的各种思想情绪,于是想有所改变。后来,不分什么上句六个字,下句六个字。改成“想当初,在原籍。祖宗留下好家业,双亲死,把命绝。”三个字就破了原有节奏,突出了腔调和感情。竟意想不到发展成蓝式唱腔。
做梦都在演戏
1959年到文化大革命之间,算是川剧最为繁盛的时期。因为改了小生,剧目众多,北京、上海、西安、天津、河南等全国各地演出。当时川剧在全国剧种中算是最荣耀的,几乎每隔半年,我们要前往北京一次,专门给中央首长们演戏。陈毅、贺龙、朱德、罗瑞卿等等都是川剧迷。
而在民间,川剧也受欢迎。许多川剧爱好者甚至从远处赶路前往看戏。戏院外,时常有通宵在外守候的人,等着一早开门买票。看戏的人,也是满堂,加场亦是常事。
那个时候,我一心只在川剧上。每天排戏、演戏。时常一出戏还在上映,下一部戏就开始排练,繁忙的程度,有时连回家的时间都没有。甚至连小女儿出生时,我都无法去医院守着。但全国各地的演出、交流,我的眼界也逐渐打开。
在成都,天天有政治学习,每周六有生活会,拿着《人民日报》的社论发表各自的意见,文化上有所提高。之后,我报名参加了历史训练班和音乐速成班。历史训练班学历史,三个月的时间中,内容主要是三皇五帝,夏商周,中国的历史,也属于一个增加文化知识的课程,认识5000-7000字。另外的音乐速成班,也就是学习简谱。一边是全国游历,一边是自我的学习,我在川剧上进步飞速。
但到文化大革命,一切都因为政治原因中止。以帝王将相的传统剧全面叫停。开始转向样板戏。但自己对川剧的种种仍是难以割舍。独处时,仍不忘哼上几句。后来老伴说,甚至在做梦的时候,梦话的内容时常是一些台词唱腔。尽管时间漫长,但那十年中,我在内心中始终认为,传统剧是很好的东西,不会就这样停止和消亡。
1978年2月,一次转机证明了我的坚持。有消息传来,邓小平点了我们的戏《李甲贵胄》,我演杜十娘的丈夫。从那个时候开始,传统剧开始慢慢回到舞台上。但繁荣程度已不可与之前同日而语。
法国讲学与川剧传承
1990年,受法国传统演员联盟邀请,去法国讲学。法国传统演员联盟主要演传统戏、古典戏。彼时,因为川剧有很多专业术语,并不适合翻译。我自创了一套立体讲学法。我一边讲,一边做动作,学员们都能听懂。
讲到备马的片段。我喊备马,马童答一声后,把马牵出来,然后刮马毛,之后泼水,将马尾的鬃毛洗了,搭上鞍子、挂台、挂铃铛、挂龙头,一一做来。我一边讲,一边做。下面的学生举手说:“教授你不要讲解,我们都能看懂。”
这种立体讲学让当时的讲学顺利完成。甚至之后有人说,川剧艺术博大精深,如果法国将来出了一个大艺术家,川剧艺术的宗旨和因素都起到一定的推动作用。前后,我跟着省剧团到莫斯科、波兰、捷克、匈牙利。
在国内,收徒弟则讲究有教有类。在收徒弟之前,会有个整体素质的判断。孔夫子叫有教无类,我不。要适合唱戏,才会商量,什么条件做什么工作,表演应该具备一定的条件,有教有类。如果没有那个条件,教还是学不出来,就白费精力。前前后后,收了28位徒弟,已经各自在自己的剧团独当一面,许多在全国甚至世界都有名气。
退休之后,我开始写剧本。《李白梦》、《薛涛泪》等几本剧本已经在最后修改阶段。我从少年时期就开始演李白,熟知李白的历史,《李白梦》写李白死后,捞月亮,变成神仙,也就是传说。其实他的一生就是一场政治梦。《薛涛泪》主人公是望江亭的那个薛涛。内容当然有改写,几位朋友看了都认为是我自己命运的影射。
实际上,现在,川剧在国内的受欢迎程度已经锐减,很少会有年轻人在听川剧。但我一辈子都喜欢川戏,终身无悔。唱了一百多出川戏,一直喜欢《越王国》。总感觉一个人,不是平平安安过一生,反而是跌跌撞撞,需要一种坚定的信念。很多人有很多坎坷,后来总是成功。
最近几年,我又收了两个学生。他们愿意学,我自然愿意传。尽管家里人都反对,教戏会费神。但今年我80岁,还能活几年,在戏不景气的情况下,希望能有人守着这个事业,有人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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