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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新时期文学中的“弱智化叙事”
——以《尘埃落定》为例

2014-04-04李骁晋

山东开放大学学报 2014年3期
关键词:尘埃落定弱智第一人称

李骁晋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一、引言

80年代中期之后,作家们自觉探讨文学创作多种可能性的意识更为明显。在一系列作品中,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以弱智者为主人为叙述者的现象,这种人物身份的转换,不仅带来了叙事技巧的革新,也标志着文学观念的变革。我们将这些以弱智者来叙事的作品统称之为弱智化叙事。弱智化叙事“并不表明作者的智力水平降低了,相反它包含了更为复杂的叙述技巧,‘弱智’是指人物的属性,但叙事则是更为复杂多变了”[1]。本文以《尘埃落定》为例,旨在多方面探讨弱智化叙事的特征。

二、不可靠的叙述者

弱智化叙事的典型特征是叙述者的不可靠。叙述者指的是“叙事文中的‘陈述行为主体’,或称‘声音或讲话者’,它与视角一起,构成了叙述”[2],通俗来说,就是文本中的故事讲述者。叙述者的身份、眼光、阅历等的差异,就会导致故事的不同叙述方式。在弱智化叙事作品中,叙述者由于其身份的特殊,常常是思维举止怪诞,不具备传统叙述者的可靠性与权威性,我们称之为“不可靠的叙述者”。这些不可靠的叙述者,多为精神病患者、智力低下者,甚至不具备正常的话语能力,思维奇特而举止怪诞。

《尘埃落定》的独特性在于作者选用了麦其土司家的傻瓜儿子为叙述者,并通过他的视角来叙述土司制度的兴衰。在所有人的眼中,“我”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傻瓜,一个月的时候坚决不笑、两个月时任何人都不能使其双眼对任何呼唤作出反应、因为侍女没给他穿衣服而大声叫嚷、认为日不落帝国是永远为白天的国家,等等。这样一个充满了异于常人的思维与想法、被所有人嘲笑或同情的傻瓜,无疑是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

叙述的不可靠,拉开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距离。所谓的隐含作者,指的是“作者的第二自我”,他的作用是“沉默地设计和安排作品的各种要素和相互关系”[3]。作者有意地安排不可靠的叙述者,一方面是用独特的身份视角来讲述故事,另一方面,却也是在尽量探讨叙事的多种可能性,使叙事更加复杂——隐含作者意在构建一个具有一定意义的故事,而不可靠的叙述者却根本不具备讲述的的能力。也就是说,拉大了叙述者与隐含作者的距离。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伴随着不可靠叙述者的独特视角进入文本,获得一种全新的感知能力与叙述方式。然而,随着阅读的展开,读者在伦理或者感情上,会渐渐地对不可靠的叙述产生一种“偏离”或者不认同,向更深层面的隐含作者靠近,从而最终获得一种认同。

理想的读者在不断“阻滞”或者“快进”之后,从不可靠的叙述者讲述的片段中,透过表层的距离,将这些打破正常的时空结构、片段性的、凌乱的故事进行重组,从而获得一个整体的故事脉络。一旦其从复杂的叙事中获得对事件本身的整体体验之后,就会超出叙事者本身,向更深层面的隐含作者靠近。我们伴随不可靠的叙述者“我”的视角来审视整个土司制度,从“我”的出离常规的痴傻行为出发,最终感悟到的是历史的巨变沧桑,阶级内部的勾心斗角、争权夺势及人性残忍的一面,以及对正直、公平、民主、慈悲等思想的认同。当读者意识到这一层面时,就会脱离不可靠的叙述者,从而领会到隐含作者的旨意,获得精神的巨大震撼与认同。

然而,叙述者的不可靠,并不代表叙述及故事本身的不可靠。作者之所以选用不可靠的叙述者,在打破语言的常规,探讨话语的多种可能性的同时,由于采用了不可靠的叙述者非常态的眼光来审视这个习以为常的世界,也使得语言本身产生了一种“陌生化”的效果。所谓“陌生化”指的是在文学作品中,采用各种艺术手段,“打破读者关于作品真实性的幻觉和期待,帮助他建立起批判的眼光,促使他去思考作者对现实的不同寻常的观点”[4]。在弱智化叙事文本中,作家们有意地打破思维的习惯,对语言本身进行重组,并对日常生活及行为进行偏离常规的描述,从而使得读者在阅读过程中,产生一种新奇的情感体验,从而能够思考那些看似平常的叙述背后的深意。

三、反讽艺术

不可靠的叙述者在文本中的存在,更多的是表义而非本义,这种叙述的表意与本意之间的不一致,就会产生巨大的张力结构,我们称之为反讽艺术。弱智化叙事让一个不具备叙述能力的人来叙述一个故事,熔理性与疯癫、文明与野蛮、正义与邪恶于一体,在看似弱智实则理智的叙述中,极具表现力。

从叙述者本身来看,一个不可靠的叙述者是无法完成宏大而具有一定历史长度的叙述的。他们的“能指”决定了其思考是非理性、疯癫、不正常的,而“所指”却叙述出一个复杂而又深刻的世界。这种能指与所指发生的分离——一面是傻子或白痴等弱智者,一面却是讲述具有一定历史长度与深度的故事叙述者,使得作家在行文过程中,有意识地游离于人物的能指与所指之间,从而在表面和现实之间形成一个巨大的反讽空间。

从“正常者”-“弱智”二元对立的结构来看,一方面,这些弱智者是大众眼中的“另类”,他们常常遭到正常世界中人们的嘲讽,另一方面,他们对自身所处世界的正常人的行为也极为不理解。在弱智化叙事中,“被看”的是正常的人,而“看”这一动作的发出者却是弱智者。他们以自己的偏离常规的眼光去审视这些“正常”的人,对他们的生存提出质疑、嘲讽,构成价值观念的反讽:《尘埃落定》中以一个傻子的视角来看“正常人”不择手段地追求权利、金钱、美色,以及“正常人”之间的防备、献媚、狐疑、和嫉恨,这些嗤笑“我”没心眼、傻气十足的“正常人”,是“我”眼中真正的傻子。富有意味的是,正常者无法完成的使命,却是由他们眼中的傻子来完成的。作者有意在正常与痴傻、聪明与愚蠢之间,构成双层反讽艺术。

从隐含作者以及读者与叙述者之间的对立,构成深层的反讽。“隐含作者让一个在价值观上有异于自己的人物粉墨登场去讲一个故事,同时,在讲述过程中暴露出叙事人的主观、缺乏洞察力或偏见,因叙事人毫无自我意识,而读者对隐含作者的反讽意图心知肚明,造成结构性反讽。”[5]在弱智化叙事中,由于叙述者对事件的解释与判断往往是不可靠的,因此隐含作者/读者与不可靠叙述者之间,就从结构层面构成了反讽。让一个弱智者出场,并以自身为线索讲述其所经历的故事,这本身就使得隐含作者同叙事对象拉开了距离。这叙述者愈是一本正经地从他的立场来观察、考量、评价正常人,读者就愈是偏离叙述者,向隐含作者靠近。最终,在貌似主观、实则着冷静的叙述中,渐渐显露出残酷的真实。反讽的最终效果就是解构看起来合理的事实,弱智化叙事文本的存在,最终也是要对那些业已累积而成的人文价值和意义,重新解释。

四、视角越限

弱智化叙事的文本大多为第一人称叙述,这一类型的叙述方式以叙述者“我”的所见或与其他人物的交流展开叙述,表达自己对世界的看法。这种叙述方式,一方面,使得读者可以伴随着叙述者“我”的眼光来对事物进行关照,从而获得更为真实贴近的情感体验。另一方面,“人物视角与其说是观察他人的手段,不如说是揭示聚焦人物自己性格的窗口”[6],第一人称叙述文本中,叙述者自身的变化发展及心理的剖析也使得人物形象更为丰满,即写出了鲜明的性格特征的“自我”,从而拜托了人物仅仅用来推动情节发展需要的地位。

但是,第一人称的叙事方式往往带有叙述者强烈的主观情绪,且在叙述中受到很大的限制。因为这类叙述方式仅仅能够展开叙述者自己的所见所感,而无法做全景式地描述,也无法知晓故事中其他人物的意识及思想。它不及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般,可以不受具体语境及空间的限制,如上帝般全面、客观地展现社会面,并掌控文本中每个人物的行为及意识。这也是第一人称叙事的局限所在。

而弱智化叙事中出现的“视角越界”现象则在一定程度上弥补了第一人称限制叙事的不足。所谓的视角越界,指的是作品中限制视角——全知全能视角之间的转换。在弱智化叙事中,叙述者常常具备常人所没有的能力甚至是神力,他们可以看到或知道那些从常理上来讲不可能得知的事情,也可以深入人物的内心,知晓其他人物的心理。当文本以弱智者的视角展开、推进故事时,我们可以看出故事的叙述是不受任何限制的,所有发生的事情以及人物的内心均在“我”的感知之下。也就是说,因为叙事者身份的异常,视角的越界可以使叙述无形地具备了类似于全知全能的叙述视角,从而突破了第一人称叙述的限制,获得一种最大限度的自由。

然而,很多评论家对《尘埃落定》中的“视角越界”现象进行质疑,指责作家没有严格限制在傻子的叙述域限内,而是把一些不可靠叙述者不可能了解和体验到的内容也由他来叙述。李建军在《像蝴蝶一样飞舞的绣花碎片——评<尘埃落定>》一文中,就曾指出“阿来对‘我’这个不可靠叙述者的心智状况的含混处理带来的最为严重的消极后果……是叙述上的混乱。阿来没有严格地把叙述限制在“我”的叙述域限里,换句话说,他应该让人物叙述他能叙述的,而不是把一些不可靠叙述者压根不可能感知到和体验到的生活内容,也交给‘我’来叙述。”[7]

其实,在弱智化叙事的文本中,第一人称叙述包括以下几个层次:一是被叙述的故事;二是叙述者体验事件的非常态的弱智眼光;三是看似疯癫却较为成熟的思考的眼光;四是读者在阅读中领会到的深层的意义。当这些“弱智者”作为叙述者讲述故事时,人物本身参与事件,其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但是这不可避免地受到很大地限制,因此作者在处理时,让叙述者离开具体的文本环境,成为全知全能的“上帝”,从而在现实与历史、幻想与真实、理性与非理性之间从容地叙述。这样才能“使作者在行文时获得了最大限度的叙事自由,不仅可以直抒胸怀、侃侃而谈,使读者有身临其境般的逼真感觉,同时又有小说中第三者的客观描述和评价,使小说中故事情节和人物等更加透明、更易于理解”。[8]这属于“合法转换”,而非“非法越界”。

总之,新时期以来的弱智化叙事并不代表叙事水平的下降,相反,它包含了更为复杂的叙述技巧。从人物形象来看,这些不可靠的叙述者只是表面的疯癫,这些为大众嗤笑的人反而对这个世界有着更为深刻的思考,由此使得文本形式构成了反讽的意味。就叙述模式来说,这些叙述者由于身份的“异质”使他们可以摆脱时空局限而不受任何限制。而且,读者在阅读中,通过这些弱智者的语言、思维方式和意识来观察和思考到他们所不理解的常人社会,由此更为深刻地理解文本的主题。可以说,弱智化叙事为文本带来多重内涵的展示,为新时期的文本注入了新的活力。

注释:

[1]张清华.《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中国当代文本叙事及美学研究》.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年.第171页.

[2][3]胡亚敏.《叙事学》.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12月.第36页.第38页.

[4]徐行言,程金城.《表现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年4月版.第52页.

[5]邵锦娣,周苹.《第一人称叙事与可靠性问题》.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02年01期.

[6]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年5月.第246页.

[7]李建军.《像蝴蝶一样飞舞的绣花碎片——评<尘埃落定>》.南方文坛.2003年02期.

[8]吕佳.《论<尘埃落定>叙事视角的审美意义》.名作欣赏.2011年02期.

参考文献:

[1]张清华. 存在之镜与智慧之灯——中国当代文本叙事及美学研究[M]. 福州:福建教育出版社,2010.

[2]胡亚敏. 叙事学[M]. 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3]徐行言,程金城. 表现主义与20世纪中国文学[M]. 合肥:安徽教育出版社,2001.

[4]申丹. 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1.

[5]邵锦娣,周苹. 第一人称叙事与可靠性问题[J]. 河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2,(01).

[6]李建军. 像蝴蝶一样飞舞的绣花碎片——评<尘埃落定>[J]. 南方文坛,2003,(02).

[7]吕佳. 论<尘埃落定>叙事视角的审美意义[J]. 名作欣赏,20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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