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忽必烈继位之史实看诸臣翊戴之功
——兼谈郝经之政论文
2014-04-03张文澍
张文澍
(北京师范大学古籍与传统文化研究院,北京 100875)
《元史·宪宗本纪》载,蒙古灭金之后,蒙哥汗建极,为宪宗,遂急于统一之事,于登基之第七年(1257年)诏诸王伐宋。次年,“帝自将伐宋,由西蜀以入。命张柔从忽必烈征鄂,趋杭州。”[1](P51)蒙哥汗由剑门入川,驱使部从攻城略地。然而天违人愿,宪宗九年(1259年),其率军攻合州,“六月,……帝不豫。秋七月,……帝崩于钓鱼山”。[1](P53-54)天子阵亡,举国空巢出战,统一大业半道而未竟,皇室内部亦因帝位空虚生心阋墙。此诚新生蒙古帝国危急存亡之秋,亦中国或分裂或统一之转捩点。
值此之际,忽必烈成为决定历史之人物。案《元史·宪宗本纪》:“(宪宗)八年十一月,……命忽必烈统诸路蒙古、汉军伐宋。”[1](P52)并案《元史》宪宗、世祖二本纪,蒙哥、忽必烈分别为睿宗拖雷与庄献后怯烈氏之长子、四子,谊属同胞。又《元史·世祖本纪》:“岁辛亥,六月,宪宗即位。同母弟惟帝(案:即忽必烈)最长且贤,故宪宗尽属以漠南汉地军国庶事”。[1](P57)又元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神道碑》:“公急上奏,曰《东师议》,大略以为且当按兵观衅,以全东师,所以防祸于未然者,周至恳到。上(案:指忽必烈)称善者久之,然与帝(案:指蒙哥汗)业已约定,不获中止,遂渡江围鄂。”[2](第11册,P708)综合数事,忽必烈以蒙哥汗胞弟之亲,膺总持大漠以南军民庶政之重,伐宋之事,于情于理,皆有不得推诿怠懈之义务。
然而事有两难。时蒙廷内部虽已略定,各部曲宗王则心未尽服,此在推戴宪宗之初即露端倪。蒙哥汗虽在即位后以羁縻安抚与杀戮严惩软硬两手极力消弭之,而迄未妥善解决。承位嗣帝仍为蒙古皇朝之核心问题。忽必烈处于帝位候选者之中心,理当掉头回师,以继承大统为重。但不提上文忽必烈己身之责任义务,其部将即多欲一意血战向前,伐宋已有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试举一例。董文用,字彦材,为早年降蒙之汉族世豪董俊第三子。《元史》卷148有传。王磐于其死后所作《赵国忠穆公神道碑》记云:
会宪宗崩,(诸臣)咸请乘胜进取。(文用)独建议班师,归定国事,以为他日南土可传檄而定。世祖然其议。[2](第2册,P282)
吴澄《赵董忠穆公墓表》所记全同。然而情事远非如此简单。清毕沅《续资治通鉴》卷175“理宗开庆元年(1259 年)”载:
九月壬寅朔,亲王摩哥(注:所引《续通鉴》径用元代旧名,下同)自合州遣使,以宪宗凶问告皇弟,请北还以系人望。皇弟曰:“吾奉命南来,岂可无功遽还?”甲辰,登香炉山,俯瞰大江。南军以大舟扼江,军容甚盛。董文炳言于皇弟曰:“长江天险,宋所恃以为国,势必死守。不夺其气不可,臣请尝之。”乙巳,文炳率死士数百人当其前,令其弟文用、文忠载艨艟鼓櫂疾趋,叫呼毕奋。锋既交,文炳麾众趋岸搏战,南军大败。明日,率诸军渡江,……进围鄂州,中外大震。[3](P4787)
以故知王磐《神道碑》内“咸”字大有意味。盖董文用虽早知形势利害,坚主退兵,其当家大兄文炳尚懵懂于深层政治,极端主战,同列武将多赞同之,故即文用本人亦不得不姑且随之,无如之何。忽必烈一时亦难以变更战略,以为奉命南征,须建功方可班师。千古一时之机缘临头,得之则帝,失之则寇,众人仍皆昏瞀不明。时政之难如此,上引《赵国忠穆公神道碑》“咸”字之深意如此。
元明善撰有《平章政事廉文正王神道碑》,墓主廉希宪,字善甫,祖贯北庭,属色目人。父布鲁海牙随回鹘国王归顺蒙廷。善甫年19即宿卫世祖潜邸,官至中书省平章政事,死封恒阳王,谥文正。《元史》卷126有传。《神道碑》云:
宪宗崩于合州,世祖班师,王首陈大计曰:“殿下,太祖诸孙,先帝母弟,旗指六诏,群蛮耆定。师今入宋,鄂城即下。天道人心,所向可识。且收揽英贤,政为今日。神器所属,非殿下而谁?”[2](第 24册,P352)
辞色果决,不容置辩。又为忽必烈条分缕析朝内大势云:
王奏曰:“闻刘太平、霍鲁海复至陕西;浑都海骑兵四万大驻六盘,征南之师散屯秦属。太平挟才而奸,素附阿里勃哥,惮王威明,纠惑群情,据险致死,殆将不利。”即命赵良弼假事往觇以报。
初,宪宗南征,以季弟阿里不哥留守,至是发河朔民为兵,将与上争。王旋奏罢所发。宗王塔察儿,东诸侯之长也。上欲好之,难其所使。王请行。既飨,语及渡江,王大称慕上之威德劳烈,乃曰:“大王属尊义重,发言推戴,谁敢不协?”宗王悦从。还奏所语,上惊曰:“顾乃大事,何尔轻脱?”对曰:“臣书谓时然后言。臣察其几,言入其诚尔。”赵良弼来奏,悉如王算,难犹未作也。岁庚申春,上至开平,诸王宗戚咸会,塔察儿率先劝进。王奏曰:“阿里勃哥挟居守之权,鬼夺其鉴。或窃位号令至,违从顺逆立判。若早承大统,诏告天下,彼或顾望,我有辞矣。机会之乘,不容发间。”上良久曰:“吾意决矣。”翼日,登大宝位,建元中统。[2](第 24册,P352)
《续通鉴》及《元史·世祖本纪》亦记此事。《续通鉴》卷176“理宗景定元年(1260 年)”云:
三月,……蒙古皇弟忽必烈还至开平。廉希宪闻阿里不哥命刘太平及大将霍鲁海行尚书省事于关右,恐结诸将以动秦、蜀,请遣赵良弼往觇之。良弼得实,还报。
诸王合丹、摩哥、塔察儿与诸大臣俱会于开平,旭烈兀亦自西域遣使至,并劝进,惟阿里不哥不至。皇弟三让,诸王、大臣固请。希宪、良弼及商挺等力言:“先发制人,后发人制。逆顺安危,间不容发。宜早定大计!”辛卯,皇弟即位,是为薛禅皇帝。[3](P4794)
彼时,忽必烈甫登基,西方未稳。《神道碑》记:
上(案:指忽必烈)虞关右难作,命王(案:指廉希宪)宣抚陕西、四川道。刘太平、霍鲁海闻王当来,急传先入京兆。王迟二日至,宣即位诏,人情稍定。遣使诏六盘。浑都海杀所遣使,驰召成都帅密里霍者、青居帅乞台不花,约刘太平、霍鲁海内应。王得急报,夜集僚属议。王曰:“今日之事,吾请任之。脱问专擅,罪不若及。”乃遣万户刘黑马等掩捕刘、霍。其党皆衷甲待约,捕至,斗而后就缚,骂太平后事。遣万户刘黑马诛密里霍者,总帅汪惟正诛乞台不花,佩同签总帅汪惟良金虎符、银印,将其兵进讨。惟良辞非朝命,王曰:“身承密旨。君第了国事,已驰奏矣。”……赦至近郊,王曰:“刘、霍在狱,是何可宥?!”尸诸康衢,然后出迓。王乃上奏曰:“停赦杀贼、擅发诸军、专将惟良,臣罪当死。谨籍家赀,以俟严命。”上曰:“书生贵权,政谓此也。”诏曰:“朕委卿专制一方,事当丛权,毋滞文法,坐失机宜。佩卿金虎符,节制诸军。”[2]((第24册,P352)
案诸史籍,密里霍者、乞台不花、刘太平、霍鲁海等人皆从阿里不哥叛乱之死党。善甫既为股肱之臣,膺方面之寄,敢于因时权变,甚至不惜违抗诏旨,先斩后奏,翦除阿里不哥之心腹羽翼,为日后迫阿里不哥穷途归降造就条件。其所行虽不尽合法,但确保忽必烈新生政权之稳定,为忽必烈所嘉赏。
商挺(1209-1289年)字孟卿,《元史》卷159有传。元明善《清河集》卷6有《参政商文定公墓碑》,可与上引《墓志铭》参合读之。文曰:
己未,宪宗亲征蜀以图宋。世祖趋荆鄂,军于小濮,召问军事。公对曰:“蜀道险远,瘴疠时作,难必有功,万乘岂宜轻动?”世祖默然久之,曰:“卿言正契吾心。”宪宗崩于军。庚申,世祖至自鄂,道遣张公文谦过公。公语张公曰:“殿下班师,师屯江北,脱有一介驰诈发之,军中留何符契?”张公惊,及追及,言之世祖。大寤,骂曰:“无一人为我言此。非商孟卿,几败大计!”速遣使至军立约。不日,阿里不哥之使至军中,斩之。公赴召开平。初,宪宗征蜀,季弟阿里不哥留守和林。至是,左右部诸王大人咸会开平,阿里不哥不至。会者劝进曰:“殿下,太祖嫡孙,大行母弟,以贤以长,当有天下。”上谦逊未允。公与廉公希宪参大议,潜进言曰:“先发制人,后发人制。天命不敢辞,人情不敢违。事机一失,万巧莫追。”上颔之。明日,会者力请,遂即位。阿里不哥起兵,公奏曰:“南师可还备选,西师可军便地。”从之。以廉公及公宣抚陕、蜀。公等至关中,六盘之兵已应和林。公谓廉公曰:“为六盘,策有三:选锋乘虚,直捣京兆,上也;恃财聚兵,观衅走利,中也;重装北赴,归重和林,下也。”廉公曰:“策彼何出?”公曰:“出已下。”而果如所策。是时,人持二志,关陇日哄。巩昌汪帅,兵号劲果,其弟良臣适至。公等承制,佩良臣虎符,出库银万五千两,使归发兵。……拜八椿为将……汪良臣将兵来会,咸听诸侯王合丹号令。合丹陈于北,八椿陈于南,良臣陈于中,大战甘州东,杀大将阿蓝答儿、浑都海,斩首虏无算,关陇平。捷闻,上报曰:“卿等古名将也!临机制变,不遗朕忧。”[2](第24册,P376)
商孟卿之父为商衡,乃金源抗蒙殉节之臣,《金史》卷124有传;元好问尝为之作《墓志铭》,参《元好问全集》卷21。一批前朝(死节)臣子后裔忠事敌国,亦蒙元时代一大异事。此是题外话。《墓碑》既可证廉善甫《墓志铭》之事,亦可证商孟卿为善甫参合弥缝,使诸事行来严谨无隙。善甫对有关政务、军务之处置,或有竟出于孟卿之意者。
同时有翊戴之功者还有郝经。经字伯常,陵川大儒郝天挺孙,元好问及门弟子,为元初重要政治人物、学者及作家,《元史》卷158有传。伯常自初即不甚赞同南征,以为浪耗军力,祸连百姓,而鲜著成效。《续资治通鉴》卷175“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
五月……蒙古皇太弟忽必烈次濮州。……
时郝经从至濮,……经曰:“古之一天下者以德不以力。彼今未有败亡之衅;我乃空国而出。诸侯窥伺于内,小民凋敝于外。经见其危,未见其利也。”皇弟以经儒生,愕然曰:“汝与张拔都议耶?”对曰:“经少馆张柔家,尝闻其议论。此则经臆说耳。”……
八月,蒙古皇弟忽必烈遣杨惟忠、郝经宣抚京湖、江淮,将归德军先至江上。经言于皇弟曰:“经闻图天下之事于未然则易;救天下之事于已然则难”。……[3](P4784)
此即伯常之《东师议》中语。文内有云:“近奉命宣抚江淮”。[2](第4册,P75)据《元史·世祖本纪》:“岁己未(1259年),……秋七月,……命杨惟中、郝经宣抚江淮”。[1](P61)故此文作于是年农历七月之后,而八月间,伯常此文内容已达于帝听。全文称说蒙古已有天下十分之八,独南宋未下,前后讨伐逾二十年,劳师靡饷,鲜著功效,怨指此举致使“兵连祸结”,“连兵构祸”,一篇之中,其词凡三见之。为应对计,《东师议》提出三路并进之策,谓:“一军出襄邓,……一军出寿春,……一军出维扬,……三道并进,东西连横”。所谓“东师”,即指伐维扬之军。即便如此,伯常仍忧事或不顺,内乱辄起,灾及忽必烈百年大计。现将此长文摘要于下,以见伯常之深心。
……经闻图天下之事于未然则易;救天下之事于已然则难。……国家以一旅之众奋起朔漠,斡斗极以图天下,马首所向,无不摧破。灭金源,并西夏,蹂荆襄,克成都,平大理,躏轹诸夷,奄征四海,有天下十分之八,尽元魏、金源故地而加多,廓然莫与侔大也。惟宋不下,未能混一,连兵构祸,逾二十年。……国家建极开统垂五十年,而一之以兵,遗黎残姓,游气惊魂,虔刘劘荡,殆欲歼尽。自古用兵,未有如是之久且多也,其力安得不弊乎?
……
先是,我尝有荆襄,有淮甸,有上流,皆自失之。今当从彼所保,以为吾攻。命一军出襄邓,直渡汉水,造舟为梁,水陆济师。以轻兵掇襄阳,绝其粮路。重兵皆趋汉阳,出其不意,以伺江隙。不然,则重兵临襄阳,轻兵捷出,穿彻均、房,远叩归、峡,以应西师。如交、广、施、黔,选锋透出,夔门不守,大势顺流,即并兵大出,摧拉荆、郢,横溃潭、湘,以成犄角。一军出寿春,乘其锐气,并成取荆山,驾淮为梁,以通南北。轻兵抄寿春,而重兵支布于钟离、合肥之间,掇拾湖泺,夺取关隘,据濡须,塞皖口,南入于舒、和,西及于蕲、黄,徜徉恣肆,以觇江口。乌江、采石广布戍逻,侦江渡之险易,测备御之疏密,徐为之谋,而后进师。所谓溃两淮之腹心,抉长江之襟要也。一军出维扬,连楚蟠亘,蹈跨长淮,邻我强对。通、泰、海门扬子江面,密彼京畿,必皆备御坚厚,若遽攻击,则必老师费财。当以重兵临维扬,合为长围,示以必取,而以轻兵出通、泰,直塞海门、瓜步、金山、柴墟河口,游骑上下,吞江吸海,并著威信,迟以月时,以观其变。是所谓图缓持久之势也。三道并出,东西连横。殿下或处一军,为之节度,使我兵力常有余裕。如是则未来之变或可弥,已然之失一日或可救也。……
呜呼!西师之出,已至瓜戍,而犹未即功。国家盛全之力在于东左。若亦直前奋迅,锐而图功,一举而下金陵,举临安则可也。如兵力耗弊,役成迁延,进退不可,及为敌人所乘,悔可及乎?!固宜重慎详审,图之以术。若前所陈,以吾全力,是所谓坐胜也。虽然,犹有可忧者。国家掇取诸国,飘忽凌厉,本以力胜。今乃无故而为大举,若又措置失宜,无以挫英雄之气,服天下之心,则荏恶怀奸之流得以窥其隙而投其间。国内空虚,易为摇荡。臣愚,所以谆谆于东师反复致论,谓不在于已然,而在于未然者,此也。……挽回元气,收其放心,守约实内,以建皇极,实惟殿下之事。[2](第 4册,P75)进说中虽言及数路并进之攻略,仍主张蒙古应向南宋布宣德意,别言可责其“降名进币,割地纳质,偃兵息民”,以南宋“渡江立国,百有余年。纪纲修明,风俗完厚。君臣辑睦,内无祸衅。东西南北,轮广万里,亦未可小。”此敌不弱,我不强,不能不谨慎从事。若进而观察,无论是和是战,伯常已认定目的皆在于“以建皇极”,即力劝忽必烈攘取帝位。试看当时世祖身边诸臣,谁能有此先见之明?
果未及两月,蒙哥汗死。据《续通鉴》卷175“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秋七月癸亥,蒙古主殂于钓鱼山,寿五十二,后追谥桓肃皇帝,庙号宪宗。史天泽与群臣奉丧北还,于是合州围解。【考异】元宪宗自因顿兵日久,得疾而殂。《重庆志》谓其中飞石,盖因汪德臣而误也,今不取。”[3](P4785)《元史·世祖本纪》:“岁己未,……九月壬寅朔,亲王穆哥自合州钓鱼城遣使以宪宗凶问来告,且请北归,以系天下之望。”[1](P61)《班师议》则云:“至于汝南,既闻凶讣”,[2](第4册,P81)是已接蒙哥汗死耗后而作,明矣。是时,蒙古诸王蠢蠢欲动,觊觎宝位。《续通鉴》卷175“理宗开庆元年(1259年)”:
(十一月)闰月,……蒙古阿蓝答儿、浑都海、脱火思、脱里赤等谋立阿里不哥。阿蓝答儿使脱里赤括兵于漠南诸州,而又乘传行漠北诸郡调兵,去开平仅百余里。皇弟忽必烈妃弘吉剌氏使人谓之曰:“发兵,大事。太祖皇帝曾孙真金在此,何故不令知之?”阿蓝答儿不能答。又闻脱里赤亦至燕,妃即遣使驰至皇弟忽必烈军前密报,令速还。……
十二月,……蒙古皇弟忽必烈军还至燕,脱里赤方括民兵,民甚苦之。皇弟诘其由,托以先帝临终之命。皇弟知其将为乱,所集兵皆纵之,人心大悦。[3](P4790-4792)至此,阿里不哥等人反象已明,伯常之战略企图亦逐显明。在此略早,《续通鉴》卷175载:
皇弟召群臣议。郝经曰:“《易》言:‘知进退存亡而不失其正者,其惟圣人乎!’……”皇弟然之。[3](P4791)
可见,伯常进言系因忽必烈急于应对诸王觊觎皇位,其所言即出于《班师议》,且为忽必烈首肯。该文以《易·文言传》“亢龙有悔”,“不识进退”之卦言起兴,征古譬今,为忽必烈条分缕析天下要势,甚至不避君臣 (虽此时二人尚非天子、大臣之关系)之嫌,责备忽必烈及蒙哥汗执意南下、东进为不能审时度势,将贻误战略时机。现将此文摘要于下,以见伯常之英识决断。
……国家自平金以来,皆亢龙之师也。惟务进取,不遵养时晦,老师费财,卒无成功,三十年矣。蒙哥罕立,政当安静,以图宁谧,忽无故大举,进而不退,畀王东师,则不当亦进也而遽进。以为有命,不敢自逸,至于汝南。既闻凶讣,即当遣使遍告诸师,各以次还,修好于宋,归定大事,不当复进也而遽进。以有师期会于江滨,遣使喻(谕?)宋,息兵安民,振旅而归,不当复进也而又进。既不宜渡淮,又岂宜渡江?既不宜妄进,又岂宜攻城?若以几不可失,敌不可纵,亦既渡江,不能中止,便当乘虚取鄂,分兵四出,直造临安,疾雷不及掩耳,则宋亦可图。如其不可,知难而退,不失为金兀术也。师不当进而进,江不当渡而渡,城不当攻而攻,当速退而不退,当速进而不进,役戍迁延,盘桓江渚,情见势屈,举天下兵力不能取一城,则我竭彼盈,又何俟乎?
且诸军疾疫已十四五,又延引日月,冬春之交,疫必大作,恐欲迁不能。彼既上流无虞,吕文德已并兵拒守,知我国疵,斗气自倍。两淮之兵尽集白露,江西之兵尽集龙兴,岭广之兵尽集长沙,闽越沿海,巨舶大舰比次而至,伺隙而进,如遏截于江、黄津渡,邀遮于大城关口,塞汉东之石门,限郢复之湖泺,则我将安归?无已则突入江浙,捣其心腹,闻临安、海门已具龙舟,则亦徒往;还抵金山,并命求出,岂无韩世忠之俦乎?且鄂与汉阳分据大别,中挟巨浸,号为活城。肉薄骨并而拔之,则彼委破壁空城而去,泝流而上,则入洞庭,保荆、襄;顺流而下,精兵健橹,突过浒、黄,未易遏也,则亦徒费人命,我安所得哉?区区一城,胜之不武,不胜则大损威望,复何俟乎?
虽然,以王本心,不欲渡江;既渡,不欲攻城;既攻城,不欲并命。不焚庐舍,不伤人民,不易其衣冠,不毁其坟墓,三百里外不使侵掠。或劝径趣临安。曰:“其民人稠夥。若往,虽不杀戮,亦被践蹂,吾所不忍。若天与我,不必杀人;若天弗与,杀人何益?”而竟不往。诸将归罪士人,谓不可用,以不杀人故不得城。曰“:彼守城者祗一士人贾制置;汝十万众不能胜,杀人数月不能拔,汝辈之罪也,岂士人之罪乎?”益禁杀人。岿然一仁,上通于天,久有归志,不能遂行尔。
然今事急,不可不断也。宋人方惧大敌,自救之师虽则必集,未暇谋我。第吾国内空虚,塔察国王与李行省肱脾相依,在于背胁。西域诸胡窥觇关陇,隔绝旭烈大王。病民诸奸各持两端,观望所立,莫不觊觎神器,染指垂涎。一有狡焉,或启戎心,先人举事;腹背受敌,大事去矣!且阿里不哥已行赦令,令脱里赤为断事官,行尚书省,据燕都,按图籍,号令诸道,行皇帝事矣。虽大王素有人望,且握重兵,独不见金世宗、海陵之事乎?若彼果决,称受遗诏,便正位号,下诏中原,行赦江上,欲归得乎?
昨奉命与张仲一观新月城,自西南隅抵东北隅,万人敌,上可并行大车,排槎弗楼,缔构重复,必不可攻,祗有许和而归尔,复何俟乎?愿大王殿下以祖宗为念,以社稷为念,以天下生灵为念,奋发乾刚,不为需下,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先命劲兵把截江面,与宋议和,许割淮南、汉上稡、夔两路,定疆界、岁币。置辎重,以轻骑归渡淮,乘驿直造都,则从天而下,彼之奸谋僭志冰释瓦解。遣一军迎蒙哥罕灵舁,收皇帝玺。遣使召旭烈、阿里不哥、摩哥及诸王、驸马会丧和林。差官于汴京、京兆、成都、西凉、东平、西京、北京抚慰安辑。召真金太子镇燕都,示以形势。则大宝有归而社稷安。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以退为进,以亡为存,“飞龙在天,利见大人”,无亢龙之悔矣。[2](第 4册,P82)
文意开阔显豁,辞气刚决果断,略无踌躇顾忌,信一代开国勋臣之文风。人常视伯常为一书生,谓其下笔滔滔汩汩,动辄万言;今观伯常之文,其更何尝为书痴腐儒哉?其“遣一军迎蒙哥罕灵舁,收皇帝玺”,“以祖宗为念,……以天下生灵为念,奋发乾刚,不为需下,断然班师,亟定大计,销祸于未然”等语,判断处置,凌厉刚决,分明一具备战略眼光之政治家也。
两月之间,伯常再上书,激烈辩说战略大计,情见于辞。后苏天爵以《班师议》惊警踔厉,收入所编《国朝文类》(即《元文类》)卷 13“奏议”类;明初修《元史》,亦全录《东师议》、《班师议》二文,可见其价值。
据苟宗道《故翰林侍读学士国信使郝公神道碑》:“明年庚申三月,上即皇帝位于开平。四月,遣使召公,欲令使宋。……遂赴召。夏四月,见于开平。以公为翰林侍读学士,赐佩金虎符,充国信大使,赍国书入宋,告登宝位,布通好、弥兵、息民意。”[2](第11册,P708)是忽必烈方平息内患,继皇帝位,即着手处置蒙、宋关系。关于忽必烈委伯常使宋之初衷,尚有一二玄机。元明善《平章政事廉文正王神道碑》内有“奏遣郝经使宋”语;然《续通鉴》卷176“理宗景定元年(1260年)”别载:
夏四月戊戌朔,蒙古立中书省,以王文统为平章政事,……以八椿、廉希宪、商挺为陕西、四川等路宣抚使,……丁未,蒙古以翰林侍读学士郝经为国信使,使于宋。
王文统素忌经有重名,既请遣经,复嘱李璮潜师侵宋,欲假手害经。或谓经曰:“文统叵测。盍以疾辞?”经曰:“自南北构难,江汉遗黎,弱者被俘略,壮者死原野,兵连祸结久矣。圣上一视同仁,务通两国之好。虽以微躯蹈不测之渊,苟能弥兵靖乱,活百万生灵于锋镝之下,吾为学有用矣。”遂行。[3](P4796)
是知廉善甫推荐郝伯常出使南宋,是出于伯常数度与忽必烈理论南征事,观念皆与己说密合无间;文统则欲假此诛锄异己,因故极力赞伯常之行;而伯常终竟决然赴任,其为正人君子无疑矣。苟宗道《行状》且载:
(伯常)将出,帝……且命公曰:“朕初即位,凡事草创。卿今远行,所当言者可亟上之。”公乃具草,言帝临御之初,当大有为以定万世之业,皆佐王经世之略,凡十六条。其言备御西王、罢诸道世袭,尤为切至,帝皆节次行之。[2](第11册,P711)
此即伯常另一政论文《便宜新政》,见《陵川集》。伯常当年会忽必烈于潜邸,君臣一见倾心,遂开终生之合作。后虽伯常拘絷于宋十五年,被释归国方一年即病故,要之为英雄悲剧,乃时代使然;其勋烈已简在帝心,著于史册而终不可磨。
《元史·世祖本纪》:“至元元年(1264年)……秋七月……庚子,阿里不哥自昔土木之败,不复能军,至是,与诸王玉龙答失、阿速带、昔里给,其所谋臣不鲁花、忽察、秃满、阿里察、脱忽思等来归。诏:诸王皆太祖之裔,并释不问;其谋臣不鲁花等皆伏诛。”[1](P95-98)是诸叛王自知计绌,穷蹙来归。至此,忽必烈皇室内部诸务皆定,可以专心向外矣。
元世祖忽必烈于二帝相承之际,初时瞻顾徘徊,终得廉希宪、郝经、商挺、董文用等文武重臣排除众议,力劝班师北还,并周密部署处置。忽必烈则因势利导,借用人心,顺利继位,遂开造蒙元之百年基业。在此草创中,以郝经为代表之蒙元早期文人作家写下一批杰出政论文章,远见卓识,语锋犀利,信为优秀作品,但尚不甚为文学史家所重。
[1]宋 濂.元史[M].北京:中华书局,1985.
[2]李修生主编.全元文[M].南京:凤凰出版社,1994-2004.
[3](清)毕 沅.续资治通鉴[M].北京:中华书局,195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