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取譬”与鲁迅对冯至的评价问题
2014-04-02李怡
李 怡
(四川大学文学与新闻学院/文化遗产与文化互动创新研究基地,四川成都610064)
众所周知,冯至最初的诗名与鲁迅1936年在《中国新文学大系·小说二集·导言》中的评价(“中国最为杰出的抒情诗人”)关系甚大。到后来,文学史便有了这样的认识:“毋庸置疑,鲁迅这一评价对奠定冯至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地位产生了一言九鼎的功用。”①杨汤琛:《试评鲁迅对冯至诗歌的评价》,载《徐州师范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但是,鲁迅心目中的“杰出”究竟有什么特殊内涵呢?鲁迅自己对此语焉不详,由此也就引发了后人的多种猜测:是鲁迅发现了冯至幽婉、含蓄的抒情风格?还是发现了早期新诗直白、理智之外的秉承于中国抒情传统的追求?例如,有观点认为,冯至是“很巧妙地把古典诗歌的特点融入到新诗当中去。这是鲁迅理想中的诗歌,所以他才会给予冯至如此高的评价”②王堆:《鲁迅高度评价冯至诗歌的原因探析》,载《牡丹江教育学院学报》2010年第2期。。当然,也有人怀疑:如此“绝对”的判断就尚在发展初期的冯至而言是否还是有些溢美之嫌?
讨论这个问题,不仅有助于辨析鲁迅的诗歌标准,认识冯至诗歌的特点,而且有利于深入了解当时的中国新文学界代表人物对诗歌未来的一种期待,以及这种期待视野中冯至诗歌的标志意义。
在笔者看来,要准确地辨析这样的判断,有必要同时把握三种背景:冯至诗歌之于中国诗歌史的真正特质或者说潜质;鲁迅之于中国诗歌传统与现实的基本认识;鲁迅本人对诗歌发展的期待。
一、在感性抒情之外
到鲁迅发表评论之时,冯至已经出版了《昨日之歌》和《北游及其它》两部诗集。这些作品显然不同于早期新诗诸如胡适等人的直白、理智,但是,它们是不是继承了中国古典诗歌幽婉、含蓄的抒情传统并因此而获得了鲁迅的青睐呢?显然没有如此简单。因为到鲁迅发表议论的1936年,中国新诗已经在离开早期新诗范式的道路上走了很远,种种抒情模式都已经得以发展。所谓幽婉、含蓄的抒情风格在新月派诗歌如徐志摩等人的作品中已经有充分的呈现。但是,鲁迅却明确表示“更不喜欢徐志摩那样的诗”③鲁迅:《集外集·序言》,见《鲁迅全集》,第7卷,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如果说幽婉、含蓄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中国古典诗歌感性抒情传统的一种风格,那么也没有证据表明鲁迅期待的这种风格应该成为中国现代新诗的未来。鲁迅对徐志摩关于诗歌感觉的说法曾经有过批评。徐志摩1924年译介波德莱尔《死尸》时议论道:“诗的真妙处不在他的字义里,却在他的不可捉摸的音节里。他刺戟着也不是你的皮肤(那本来就太粗太厚!),却是你自己一样不可捉摸的魂灵”,又说这种神秘的音乐就是“庄周说的天籁地籁人籁。”①见《语丝》,1924-12-01。针对这样的感性言论,鲁迅在《“音乐”?》一文提出了自己的看法。文章开篇就是:“夜里睡不着,又计划着明天吃辣子鸡,又怕和前回吃过的那一碟做得不一样,愈加睡不着了。”②鲁迅:《集外集·“音乐 ”?》,见《鲁迅全集》,第7卷,第53页。寥寥数语,道出了物质欲望对于人类的纠缠。相对而言,那些空灵玄妙的感觉的确就有点虚无缥缈了。在鲁迅看来,离开尖锐的现实来谈感觉的神妙,很不可靠。
今天人们常常引用鲁迅关于诗歌的只言片语——诸如《诗歌之敌》中“诗歌是本以抒发自己的热情的”,又有“诗须有形式,要易记,易懂,易唱,动听”之谓③鲁迅:《致蔡斐君(350920)》,见《鲁迅全集》,第13卷,第220页。——似乎鲁迅倡导一种接近中国古典诗歌范式的写作。其实综合鲁迅的各种论述来看,他恰恰倾向于在传统的欠缺处入手,拉动中国文学的更新和变化。鲁迅激赏的是“摩罗诗力”“放言无惮”,向往的是“血的蒸气”“震悚的怪鸱的真的恶声”,④鲁迅:《且介亭杂文末编·白莽作〈孩儿塔〉序》,见《鲁迅全集》,第6卷,第494页。反对的是“平和为物”,质疑的是“静穆”之美。
冯至前期创作虽然还没有达到《十四行集》那样的成熟,但是却已经显示了与中国古典诗歌感性抒情传统有别的路径。《蛇》不是古典士子的感伤,《蚕马》的苦闷也不再是“士不遇”的孤独。除了苦闷与孤独,《蚕马》还有一种惊心动魄的力量:“一瞬间是个青年的幻影/一瞬间是那骏马的狂奔/在大地将要崩颓的一瞬/马皮紧紧裹住了她的全身!”
同样,在《蛇》中,我们也不仅仅读到了寂寞与忧伤,这里显然不是那种悲情的倾诉,而是贯穿了某种悠远、执着而坚定的思想:“它是我忠诚的侣伴/心裏害著热烈的乡思/它想那茂密的草原——/你头上的、浓郁的乌丝。”
从整体上看,《蛇》已经大大超越了传统抒情的婉转与悲切。寂寞与孤独或许是中国传统诗歌的一个母题,但刚刚踏上诗歌创作的冯至,却赋予了孤独这样的力量:
没有朋友,没有爱人的尼采在他独卧病榻的时候,才能产生了萨拉图斯特拉的狮子吼;屈原在他放逐后,徘徊江滨,百无聊赖时,才能放声唱出来他的千古绝调的长骚。⑤冯至:《好花开放在最寂寞的园里》,见《冯至全集》,第3卷,第170、171页,河北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所以说,冯至虽然不时自称是“在唐宋诗词和德国浪漫主义的影响下”写诗的⑥冯至:《在联邦德国国际交流中心“文学艺术奖”颁发仪式上的答词》《论诗歌创作》,见《冯至全集》,第5卷,第196、247页。,但影响他生命观深层的一些素质却无疑是诺瓦利斯、荷尔德林、里尔克等西方的诗学精神,并且以此为基础重新发现我们自己的传统。
不仅如此,在鲁迅评论冯至的时候,冯至已经开始了诗歌写作上的重要转折,即从1920年代的情感抒发型转向经验书写型,强调人生经验的提取和挖掘,这离感性抒情的古典传统就更远了。他充满感情地引用过里尔克的《随笔》,其中对自我感受的描述,已经不再是“以物起兴”“随物婉转”的感性思维所能够概括的了:
我们必须观看许多城市,观看人和物,我们必须认识动物,我们必须去感觉鸟是怎么飞翔,知道小小的花朵在早晨开放时的姿态。我们必须能够回想:异乡的路途、不期的相遇、逐渐临近的别离;——回想那还不清楚的童年的岁月;……想到儿童的疾病……想到寂静、沉闷的小屋内的白昼和海滨的早晨,想到海的一般,想到许多的海,想到旅途之夜,在这些夜里万籁齐鸣,群星飞舞——可是这还不够,如果这一切都能想得到。我们必须回忆许多爱情的夜,一夜与一夜不同,要记住分娩者痛苦的呼喊,和轻轻睡眠着、翕止了的白衣产妇。但是我们还要陪伴过临死的人,坐在死者的身边,在窗子开着的小屋里有些突如其来的声息。……等到它们成为我们身内的血,我们的目光和姿态,无名地和我们自己再也不能区分,那才能以实现,在一个很稀有的时刻有一行诗的第一个字在它们的中心形成,脱颖而出。①冯至:《里尔克》,见《冯至全集》,第4卷,第86页。
这不是过去我们所熟悉的即景抒情、托物言志,而是世界与我们内在生命体验的深层对话:空间的深度和时间的长度保证了对话不会滑行于感觉的表层,而是双方的激情拥抱、冲击甚至彼此拷问的搏斗。尽管有时候诗人还在借用佛学体验来描述这样的物我关系,但是在事实上,他却已经借助里尔克的哲思,为“物态化”的中国诗歌传统注入了大量崭新的“意志化”的内涵;或者说,是重新塑造了他心目中的传统。正如冯至在后来的《传统与“颓毁的宫殿”》一文中所说:“现在常常有人谈论继承传统问题,并不是无故的。我只担心,在大家向过去一回顾时,只看见些‘颓毁的宫殿’,而因此望不清传统的本来面目。”“这就是拆除那些颓毁的宫殿,不要让它们长久蒙混纯正的传统。”②见《冯至全集》,第4卷,第26页。当然,这“纯正”来自冯至的创造,或者说是他创造力激活的结果。
二、“远取譬”与思想的建构
朱自清评价李金发的诗提出过意象的“近取譬”“远取譬”之说,笔者觉得也可以用在这里。远与近指的是喻体和本体之间的关系的远近,分别指向的是我们欣赏习惯的陌生感与熟悉感。冯至的诗歌思维也可以借用此说,诗人其实是在与古典审美形态的有距离的方向上发展新的可能性。当冯至说他的寂寞“是一条蛇”时,我们都会觉得“寂寞”和“蛇”之间的距离很大,要用很多描述才能说服读者,这就与中国诗歌通常的即景抒情的传统有了距离。冯至有强烈的建构和表达自己思想的欲望,而且他的思想是很丰富的。徐志摩的诗歌是他个人体验的留痕,他无意于展示其思想的丰富性和奇异性,他要展示的是他的感受能力。对思想的展示,则是要跳脱外部世界对自己的牵制。当人感到轻松、不那么严肃时,人的灵性与世界是搅扰在一起的,世界总是刺激人的感受;而当一个人严肃地面对世界时,他就可能把更多的精力用在自己的思想发展上。当我们跳脱了外在世界的牵制时,我们内部的思想就开始发展起来了。在这个意义上,冯至的特质恰恰在于他比较看重自我思想内部的建构。在这条道路上,德国浪漫派与现代主义都给了他新的艺术资源。
回过头来,我们可以继续追问:鲁迅为什么如此“绝对”地夸赞冯至?这里当然可以有多重解释,包括他们某些共同的心境等等;但是,刻意地展开“思想建构”,在与古典审美形态的有距离的方向上发展新诗更可以说是共同的倾向。在这方面不仅要看鲁迅的只言片语,更要看他的“敲边鼓”的早期创作。虽然从艺术的完整性来看,它们未必那么成功;但值得注意的是,这些并不那么协畅、顺达的诗句都表现出了与古典诗歌大相径庭的旨趣。几乎在每一首鲁迅新诗里,我们都可以感受到传统诗歌无法包容的情绪内涵与精神境界。《梦》是对混沌的无意识世界的有层次感的刻绘,这在当时的新诗中十分鲜见;《爱之神》仿佛是一篇现代爱情的宣示,而且发出了“无爱情,毋宁死”的极端情绪,完全诀别于“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桃花》暗示了中国的人伦关系,诗歌以艳丽的桃花比喻狭隘的世人,本身也属于“远取譬”;《人与时》表达的是直面现实、投入生命的人生态度。这样的创作,都展示了鲁迅对自我思想复杂性的偏好,与中国古代的诗歌抒情方式判然有别,所以编选《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的朱自清认为:“只有鲁迅氏兄弟全然摆脱了旧镣铐。”③朱自清:《导言》,见《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第3页,(上海)良友图书出版公司1935年版。同一时代首开白话诗之风的胡适也承认,早期白话诗人“大都是从旧式诗、词、曲里脱胎出来的”,只有“会稽周氏弟兄”除外。④胡适:《谈新诗》,见《胡适文存》,第1卷,第139页,(上海)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
为什么重提鲁迅对冯至的判断问题?因为,包括语言艺术在内的中国新诗的现代建构,始终是一个难题,引发了不少争论;而每当我们的诗歌遇到发展的困境时,都会响起“回到传统”这样一种看似理所当然、实则歧义丛生、甚至似是而非的声音。其实,“传统”一词哪里是可以轻易说明的?“近取譬”唤起了我们重温传统的亲切感,而“远取譬”也可能开创新的艺术空间,并最终发现冯至所谓的“纯正的传统”。阅读冯至,我们或许可以发现,“传统”不一定就近获得,“远”也不失为一种有力或者有效的方式。
三、意志的起承转合
沿着这样一种“远取譬”——与传统抒情有距离的语言建构的方向观察冯至,我们才能够深入理解他的真正的诗歌史贡献。
一般认为,中国新诗从1930年至1940年代的转折与冯至和卞之琳有关,正是他们诗歌中的哲理性启发了如“中国新诗派”这样的诗人群体,推动了诗歌历史的发展。这大体上是不错的。但是,具体到一些历史的细节和诗人个体的选择,也还有进一步梳理的必要。
卞之琳的哲理其实与冯至有很大的差异,究竟是怎样的形态更加有力地推动了历史的转折?
前面我们已经有所论述,卞之琳诗歌的哲理化因素加强了,但似乎并不能将这样的诗歌称作“哲理诗”。有的诗(比如《断章》),很难严格界定是哲理诗还是抒情诗。这里有一个难以分类的灰色地带:如果侧重于诗中所表达的相对关系,那么可以认为该诗是一首哲理诗;如果侧重于诗歌所表达的某种单向度的暗恋情绪,那么又可以视之为抒情诗。重要的是卞之琳显然无意展开“冗长”的哲理思考,他只愿意呈现自己的一些闪光的念头。
如果说卞之琳愿意“呈现”,那么冯至则开启了思想“起承转合”的过程。卞之琳的“呈现”是区别于冯至的“起承转合”的:呈现追求的是一刹那,可称作顿悟;而冯至则是逐渐展开的思考,是渐悟。这是一个过程,思想的脉络流动、思考过程的矛盾都呈现了出来。冯至是人生行走者的思考,他在行走,在思想,并把置身其中的奋斗都展现出来。这是一种动态的感觉,是行走当中的感触;而卞之琳相对而言更像是静态的,有一种独特的旁观的态度。卞之琳总是否认自己的诗中有很深的哲理,他更倾向于认为是一种意境。从总体上看,意境是静态的,诗人始终围绕一个中心反复渲染,但渲染再多也不能跳脱这个核心的意义。意境不追求思维的过程,没有起承转合的曲折。比如郭沫若的《天狗》就不能用追求意境来加以描述。因为《天狗》的情绪运动整个是一个过程,一个不知所起、不知所终的过程。诗人截取了这一段,完成的是一种情绪的宣泄,实现的是一个生命运动的过程。我们看不到它要流向何方,也无法准确把握。这里,可以看出现代诗歌和古典诗歌在美学追求上的区别。郭沫若刻画的是情绪的过程;冯至展现的则是思想的过程。
在思想的跨度上,冯至的诗与卞之琳的诗差别显著:卞之琳是点到即止,冯至则是把思想推向各个方面。比如冯至的《别离》:“我们招一招手,随着别离/我们的世界便分成两个/身边感到冷,眼前忽然辽阔/象刚刚降生的两个婴儿。”
通常一般的抒情诗,在写别离之时,都是沿着忧伤的路子——也就是诗歌中的“冷”——来写。而冯至却说,在感到了冷的同时,他又因为别离而获得了一个世界。接下来他还反复推演、阐释:“啊,一次别离,一次降生/我们担负着工作的辛苦/把冷的变成暖,生的变成熟/各自把个人的世界耘耕/为了再见,好象初次相逢/怀着感谢的情怀想过去/象初晤面时忽然感到前生/一生里有几回春几回冬/我们只感受时序的轮替/感受不到人间规定的年龄。”
诗人完全不满足于离别之情的种种特征,而是以此为起点,对离别形成的人生意义不断追问、想象,对因为分离而各自展开的新的世界深入推进、拓展。另外一首诗《我们天天走着一条小路》也有类似的思想展开。既然是“天天走”的路,那应该是相当熟悉的,而冯至偏偏又从熟悉中发现了陌生:“我们天天走着一条熟路/回到我们居住的地方/但是在这林里面还隐藏/许多小路,又深邃、又生疏/走一条生的,便有些心慌/怕越走越远,走入迷途/但不知不觉从树疏处/忽然望见我们住的地方/像座新的岛屿呈在天边/我们的身边有多少事物/向我们要求新的发现/不要觉得一切都已熟悉/到死时抚摸自己的发肤/生了疑问:这是谁的身体?”
由现实的路扩展到人生抽象的路,又由路的追问深入到生命的疑惑,这样的思维能力真令人叹为观止!通常我们都会写到对熟悉的事物的亲切感,当然也可能有厌烦甚至疲惫的体验;但是,冯至并没有仅仅停留在这些感觉的表面。他努力发掘熟悉事物的多重可能,直到对自己的身体产生奇异的感悟。这里的思维空间很大,是诗人不断对自己的思想进行反问和耕耘的结果。在中国古典诗歌的传统中,诗人的情绪常常需要借助对世界的不断接触来激发,需要所谓的“兴”;而像冯至这样的诗人则开始尝试着另外一种能力:通过对自我的挖掘和追问来发现思想,寻找新的有意味的诗情。这更接近笔者所谓“意志化”的诗歌思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