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道教发展对《三国演义》的影响及表现*
2014-04-01董继兵
董继兵
(湖北科技学院 人文与传媒学院, 湖北 咸宁 437100)
中国道教作为一种土生土长的宗教,正式产生于东汉末年的太平道和五斗米道,并在元朝得到了极大发展,而这两个时期也正是《三国演义》源头与作家创作的重要阶段,于是道教在其产生和发展过程中,对《三国演义》的创作产生了深远和极大的影响。下面,将从道教发展方面来谈谈道教对《三国演义》艺术创作的影响及表现。
一、东汉道教的产生对《三国演义》源头之影响
《三国演义》这部旷代伟作,植根于传统文化的土壤,脱胎于史传文学的温床,成长于讲史艺术的摇篮,写定于“有志图王”的天才作家之手。它描写的是从东汉末年到西晋初年将近百年的动乱历史,而这个时期也正是道教逐步萌芽和正式诞生的时期。道教的产生是有其客观必然性的,是由当时社会政治、经济、文化诸要素交叉作用的结果。反过来,道教产生后也必将会对当时的社会政治、思想文化等方面产生极其重要的影响,以致于对后世 “演述三国历史”的《三国演义》也产生深远的影响。
战国以来,中国文化中的诸子百家之学出现了相互汲取融汇的趋势,道家黄老学派便由此而生。西汉初年,朝廷以黄老之学治国,黄老学便是人君南面的政术,其要点是“无为自化、清静自正”[1](P247)。到了汉武帝黜黄老而用儒术,黄老之学为之一变,开始同神仙家、阴阳家、五行家、方技家、术数家等相融合,大儒董仲舒还将天人感应原理和阴阳五行学说吸引到儒家经学中来,亲自登坛表演方仙道求雨、止雨的法术,使儒家的造神运动推向高潮。汉哀、成之世,又兴起谶纬经学,将谶纬立为儒家的正统,儒生争相修习,称为“内学”。到了桓、灵之世,国家由皇帝“事黄老道”,桓帝于延熹八年祠祀黄帝老子于濯龙宫,又多次派人去苦县祠老子,其目的则是“存神养性、志在凌云”。士大夫等亦兴起对黄老道的信仰,皆为长生成仙之事,其宗教性已很明显。
东汉末年是中国道教正式诞生的时期,其标志就是民间道教组织——太平道和五斗米道的出现。东汉统治自顺帝以后,宦官与外戚交替弄权,政治上极其腐败。灵帝时士族名流和太学生起而清议朝政,抨击宦官,朝廷为了压制舆论,兴党锢之祸,残杀士人,使国本动摇,民心尽失。官僚豪强又兼并田地,农民纷纷离开户籍逃亡,社会上流民日众,以致“农桑失所,兆民呼嗟于昊天,贫穷转死于沟壑。”[2](P56)当时的劳苦民众遇到了社会政治力量的极大压迫,陷入无法忍受的苦难中,由迫切解除苦难的愿望而产生强烈的宗教需求。于是,早期道教典籍《太平经》便利用当时社会危机和人民的现实苦难布道,声称神秘的太平气将到,有德之君将出,神人下降来解除人们的苦难。其首领张角布道之初“自称大贤良师,奉事黄老道,蓄养弟子,跪拜首过,符水咒说以疗病,病者颇愈,百姓信向之。角因遣弟子八人,使于四方,以善道教化天下。”[2](P375)太平道后期又由宗教组织转化为在宗教外衣掩护下的民众军事组织,经过长期的积蓄力量的准备,最终掀起了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农民大起义,短期内便“天下响应,京师震动”[3]汉廷一方面以何进为大将军,率兵保卫京师,派遣皇甫嵩、卢植等将领带兵征讨;一方面又发动各地地方武装,联合对付起义队伍,后来刘备、曹操与孙坚正是从这些地方武装发展起来的。特别是曹操,在征讨黄巾起义军时得降卒三十万,收其精锐号“青州兵”,形成曹操打天下的骨干力量。根据黄巾起义军早先与曹操书中有“其道乃与中黄太乙同”[2](P378)的话推断,曹操能收降数十万青州黄巾军,非止威力所加,也有宗教劝说,即保护其黄老崇拜而使其为己所用,故青州兵肯为曹操效力。虽然黄巾起义最终还是失败了,但腐朽的汉王朝也随之被崛起的魏、蜀、吴所瓜分,可以说黄巾起义军与刘汉王朝是在对抗中同归于尽的。这些道教内容在《三国演义》中有较大篇幅涉及,如书中第一回“宴桃园豪杰三结义 斩黄巾英雄首立功”、第二回“张翼德怒鞭督邮 何国舅谋诛宦竖”就对太平道的组织与起义情况作了大量交代,或如实记载,或略加改动,或虚构创造,这使得早期的道教与《三国演义》源头有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二、元代道教的繁荣对《三国演义》创作之影响
道教在东汉末年产生以后,一直都在后代封建社会中占有重要地位,随着它的逐步发展和壮大,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它对历代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思想等方面都起着极其重要的影响。而三国故事也一直都在后世的社会上广泛流传着,并经历朝历代的社会文人和民间艺人加工创造,逐步向前发展和演变。而它的发展和演变必然会深受当时社会的文化结构影响,以致于也会受到在文化结构中占重要地位的道教思想影响。可见,道教的发展对《三国演义》故事的流传也产生了重大影响。
道教发展到了元代,在适宜的历史、文化条件下,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阶段,许许多多的新教派应运而生,道教教义学说趋于高度成熟,大批道士活跃于朝野,在政治、文化生活中起了相当重要的作用。而伟大作家罗贯中根据历代三国史书和民间传说所创作出来的《三国演义》,也正是成书于这个时期,他的创作势必受到了在当时社会上起重要作用的道教的影响。
元代道教的鼎盛,是这一历史时期极为尖锐复杂的民族矛盾的产物,是在民族压迫、阶级压迫的沉重苦难中,民众精神痛苦的一种反映。这是一个北方草原上骁勇的游牧民族女真、蒙古相继入主中原的时代。公元1127年,汉族地主阶级建立的北宋王朝覆灭了。北方人民国破家亡的恶梦未醒,又一个更具扩张欲望与战斗力的蒙古贵族统治崛起于漠北,大举南侵,北部中国成了血火横飞的疆场,人民饱尝战乱屠戮之苦。1215年,蒙古占领金国中都。灭金后,随即挥师南下,腐朽的南宋王朝未几即宣告灭亡,经济文化相对繁荣的江南地区,遭受了一场空前的浩劫。蒙古贵族建立的大元帝国,严别番汉,区分民族等级,汉人、南人被压在最底层,文人儒士,尤为低贱。备受心灵创伤的汉族人民,乃至贞佑南迁后汉化的女真等民族,需要精神上的慰藉。道教一方面能以其祈祷劾召、炼度斋醮之术安慰下层民众,寄托生存者对亡故亲属的哀思;另一方面又能以其超凡脱俗、长生成仙的信仰,给一部份不肯屈节致仕于外族新朝的高洁之士及遭遇挫折而对世事心灰意冷的人们,提供了一个安身立命的精神避难所。在这种情况下,太一、全真、净明等新道派便从民间应运而兴。由于统治者出于维护和巩固封建统治秩序的需要,也对道教采取利用和扶持的政策,对众多的教派掌教都加以诏赐赏封。特别是全真道,元朝皇帝曾多次征召赏封全真高道,教团也因而蓬勃发展,“南际淮,北至朔漠,西向秦,东向海,山林城市,庐舍相望,什百为偶,甲乙授受,牢不可破。”[4]。元太祖十四年,教首丘处机应成吉思汗召请,率十八高徒远赴西域雪山行营,为成吉思汗论道教清静无为、敬天爱民戒杀之旨,深受礼敬,被尊称为“丘神仙”,命掌管天下出家人。在蒙元统治者的保护下,全真道得以迅猛发展,在战乱中丧家失所、没身为奴及有气节的人士纷纷涌入全真教团,《元史·释老传》说:“处机还燕,使其徒持牒召求于战伐之余,由是为人奴者得复为良,与滨死而得更生者,毋虑二三万人,中州人至今称道之。”[5]至此,全真道盛极一时。道教成仙信仰及衣食丰足,环境幽雅的众多宫观,在乱世苦海中,确实开辟了一块桃源洞天,于是,大批赵宋及金的遗民、落拓儒士和饱经离乱掳掠之苦的民众,纷纷涌入道教徒的行列,使道教呈现前所未有的盛况。
《三国演义》作家罗贯中生活在道教兴盛的元代,其整理和收集三国故事的材料,包括构思、撰写小说,必定会受同时期道教鼎盛的影响,而且饱尝战乱之苦的罗贯中,在小说的创作中无可避免地摄入大量的道教思想和内容,并借助幻想和想象的手段进行文学创作的虚构,创造了许多栩栩如生的文学形象。于是,元代的道教发展自然地影响到《三国演义》的艺术创作。
三、《三国演义》受道教影响之具体表现与层面
深受道教影响的《三国演义》,全书弥漫着强烈的浪漫主义色彩和浓厚的神秘色彩。它作为一部演述三国历史的伟大作品,虽然以历史故事和史迹为蓝本,以历史人物为主要角色,但作者罗贯中又结合了丰富多彩的民间故事与民间传说,并经过自己的剪裁组合与艺术想象,赋予这些历史事实与历史人物以大量的神秘色彩。
《三国演义》中的神秘色彩首先表现在人物形象的塑造上。作者以梦幻变形的手法塑造了一个个来源于尘世又超越现实的艺术形象,其中以诸葛亮与关羽最具代表性。
诸葛亮作为《三国演义》中最重要的一个角色,作品用浓厚的神秘色彩赋予这个儒家理想人物以“神”的丰神逸韵。他既擅长阴阳八卦,善观天象,又具有未卜先知的本领与识人的高超才能,并在一次次军事与政治斗争中稳操胜券。在“七星坛诸葛祭风”一节,诸葛亮为了帮助周瑜破曹,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的情况下,自称“曾遇异人,传授奇门遁甲天书,可以呼风唤雨。”[6]并亲自主持祈风斋醮,最终借来了东风,为赤壁之战的胜利奠定了基础。连周瑜也不得不说“此人有夺天地造化之法,鬼神不测之术!”[6]到了“五丈原诸葛禳星”,向来相信“天数”的诸葛亮在自知“吾命在旦夕”的情况下,竟想用“祈禳之法”来延增寿命,使人不得不相信“孔明真神人也”。作者通过这些情节在诸葛亮身上披上了一层神秘莫测的面纱,成功地塑造出一个“古今来贤相中第一奇人”形象,而这个神秘形象的塑造很明显是深受道教思想影响的。宋代话本《三国志平话》在写“三顾茅庐”时交待诸葛亮出身:“诸葛本是一神仙,自小学业,时至中年,无书不览,达天地之机,神鬼难度之志;呼风唤雨,撒豆成兵,挥剑成河。司马仲达曾道:‘来不可袭,坐不可守,困不可围,未知是人也,神也,仙也?’”[7]“神仙”乃元代玄门高道的代称,“呼风唤雨”等状也正是高道神力法术的表征。在元代杂剧中,尤其是后期元杂剧,诸葛亮的羽客风采更浓,不仅剧中人说他“道貌岸然仙家气”,刘备称“师父”,其他人称“仙长”,孔明登场亮相自报家门时往往这样说:“贫道复姓诸葛,字孔明,名亮,道号卧龙先生。”凡在有他的角色的三国戏中,他都是道装打扮,即身披云鹤道袍,腰悬七星宝剑,头戴纶巾,手持羽扇。
《三国演义》中的另一绝关羽,作者虽然在塑造这个千古“义士”的生前形象时,是以“人”的理想赋予他“人”的性格特征与人格力量,而在死后却赋予他浓厚的“圣”色彩。当他被杀后,在玉泉山大呼“还我头来”,经普净和尚点化,关公“恍然大悟,稽首皈依而去。”随后又“魂追吕蒙”,“大骂孙权”,“感神曹操”,“梦警刘备”,以致于使他的一腔爱憎分明的义气久久地停驻在三国战场上,作者用虚化与神幻之笔把一种现实世界所不能拥有的力量赋予给关羽,使关羽由一个“义士”上升为“义圣”,而作为义勇神武化身的关羽形象,是同时深受儒佛道三教思想影响的。其中,最初把关羽拉入道教的是宋徽宗赵佶,在他统治期间关羽完成了由人到神的关键的第一步。据《宋会要辑稿·礼二十》记,徽宗于崇宁元年(1102年)十二月追封关羽为忠惠公,大观二年(1108年)晋封武安王,随后又加“义勇”二字,还给关羽赐封一个道号,即“崇宁真君”。到南宋时关羽又有了新道号“清元真君”,《咸淳临安志》记:“清元真君义勇武安王庙在西溪法华山。”此后历代统治者或追封爵位,或赐予道号,无所止境。
其次,《三国演义》的神秘色彩又表现在一些情节的设计与连贯,及象征意义的运用上。《三国演义》文中充满了天象、历数、符瑞、图纬等,这些谶纬与灾难虽是作者“天命有常、死生有命”意识的反映,但客观上在情节组构方面起着不可替代的作用,如董卓进京,擅自废立,倒行逆施,引起朝野上下的愤怒,九州各地的声讨。在他被杀之前,从眉坞望长安而来,行不到三十里,所乘之车,折轮断辔,已有灾难之兆。“是夜有十数小儿于效外作歌,风吹歌声入帐。歌曰:‘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次日清晨,董卓摆列仪从入朝,忽见一道人,青袍白巾,手执长竿,上缚布一丈,两头各书一‘口’字。”[6]大祸临身,怪事迭起。“千里草”是“董”字,“十日卜”是“卓”字,长竿缚布、各书一“口”字,此意为“吕布”,这些都预示着董卓将死在吕布之手。同时,一些神秘色彩的描写在文中起着象征作用,作者借前兆情节来暗示以后的奇峰突起,如用洛阳地震、雌鸡化雄、五原山岸尽皆崩裂等八项灾异来烘托汉末大动乱的凄风惨雨、民不聊生气氛,并象征着东汉政权的必然崩溃;以一轮红日来象征孙权皇朝的兴起;以“天愁地惨、月色无光”来渲染“诸葛孔明奄然归天”的悲剧气氛。
《三国演义》所展现出来的神秘色彩,虽说是作家自己主观上的创作意图和创作技法所体现的,但从深层次来说,是受中国传统文化深层结构中道教思想所影响。其影响可从以下三个层面进行分析。其一,道教对文学创作本身的影响。道教作为一种历史悠久和影响深远的本土宗教,其思想和内容深深地渗透于古代社会文化的方方面面,因而在古代文人的小说创作中摄入了大量的道教思想和内容,并且小说创作也同样需要宗教信仰中所借助的幻想和想象手法去进行虚构。《三国演义》的创作,无论是思想内容还是创作手法,都深受道教影响。其二,道教对社会主体人的影响。道教是以神仙长生说为核心,其热爱自然、热爱自由的思想和无所不能的神人、仙人修炼,对古代社会中上至“真命天子”的皇帝,下至役夫走卒的普通百姓,都有着不同程度的吸引力。对那些三国故事进行改造流传和《三国演义》创作的作家,其深受道教之影响的作用和表现也十分明显。其三,道教对古代文化传统的影响。我国传统文化中的三大支柱,经世型的儒教文化是神化“三纲五常”,成为封建统治阶级的统治工具,而超世型的道教则是对现实社会的容忍和逃避,在维护封建统治方面起辅助作用,使得社会机体有较大的弹性和韧性,有益于社会矛盾的调解,再加上出世型的佛教,从而形成丰富多彩的传统文化之多元结构。《三国演义》涵盖了古代社会文化的许多方面,既受到传统文化对它的影响又反作用于传统文化,于是作为传统文化重要部分的道教,与《三国演义》的创作自然有了千丝万缕的关联。
参考文献:
[1](汉)司马迁.史记·老庄申韩列传[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
[2]牟钟鉴.道教通论一兼论道家学说[M].济南:齐鲁书社,1991.
[3](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卷七一)皇甫嵩传[M].北京:中华书局.
[4](元)元好问.遗山集(卷三五)紫微观记[M].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集部130册).
[5](明)宋濂.元史(卷二百二)[M].北京:中华书局,1983.
[6]罗贯中.三国演义[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94.
[7]三国志平话[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