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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博尔赫斯作品中的“沙与无限”

2014-04-01曲垚木

关键词:沙漏博尔赫斯书本

曲垚木

(兰州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00)

博尔赫斯是阿根廷著名短篇小说家、散文家和诗人。其作品以新奇的构思、深奥的哲理创造出一个崭新的境界,确立了自身在世界文坛上的地位。博尔赫斯善于运用象征手法表达意义,镜子、迷宫、老虎、书籍、图书馆、金字塔等意象经常出现在其小说中。作为一种特殊的载体,沙子因其自身无限的特性成为构成典型的博尔赫斯式的文学意象的重要素材。可以说,与沙子紧密相连的这些文学意象表达了博尔赫斯关于“无限”的人生哲思。

一 沙漠迷宫

迷宫是博尔赫斯偏爱的文学意象,除了作者苦心营造出的现实直观的迷宫之外,镜子、花园、宫殿、图书馆这些常见之物都可以以迷宫的方式呈现于读者眼中。对博尔赫斯来说,世界就是一个巨大的迷宫:城市是街道的迷宫、大河是水流的迷宫、树林是树木的迷宫。但无论迷宫以怎样的方式呈现,它都具有以下的共同特点:重复、对称与无限繁衍。

《两个国王和两个迷宫》这部不足五百字的小说是博尔赫斯于1949年出版的短篇小说集《阿莱夫》中的一篇。在这篇小说中,作者以对比的方式创造出两个迷宫:巴比伦国王建造的有众多梯级、门户和墙壁的青铜迷宫,以及阿拉伯国王的沙漠迷宫。以博尔赫斯大部分迷宫意象来看,似乎第一种迷宫更符合迷宫的特质,它具有足够使人迷失在其中的错综复杂的精妙结构。然而小说的结局却出人意料,巴比伦国王最终渴死在另一座迷宫里,这座迷宫是一片沙漠,它“没有梯级可爬,没有门可开,没有累人的长廊,也没有堵住路的墙垣”,[1]它有的只是沙子,无限重复的沙子。传统观念中,迷宫是一种混乱的象征,是一种具有自身法则的有秩序的混乱,对于阿拉伯国王的这座沙漠迷宫来说,这种自身法则和秩序便是沙子的不断累加和无限重复。在这里,迷宫被赋予沙子本身的特性,正是这种特性的存在才使一片沙漠成为一座迷宫。博尔赫斯非常善于运用象征手法来表达意义,拥有完美结构的迷宫即象征着难以摆脱的困境。在作品《两个国王和两个迷宫》中,作为整体的青铜迷宫和由无限重复的沙子个体组合而成的沙漠迷宫都象征着难以摆脱的困境。然而,博尔赫斯似乎以阿拉伯国王走出迷宫和巴比伦国王渴死于沙漠的结局向我们提出疑问,复杂的整体真的就比重复的个体更具有优越性吗?无限与重复是博尔赫斯象征物经常体现出来的色彩。如果说由沙子的无限重复构成的沙漠体现为无限性,那么相对而言,作为整体出现的青铜迷宫则带有有限性的色彩。关于有限与无限的迷宫的塑造体现出作者对空间的无限性的思考。

二 沙漏

在《博尔赫斯和我》中,作者写道:“我喜欢沙漏……博尔赫斯也有同样的嗜好。”[2]在读者看来,无论是写作的“我”或者是博尔赫斯,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他们都同样喜欢沙漏。在博尔赫斯的象征体系里,沙漏是时间的象征物。“夏日里立柱的笔直投影,或者赫拉克利特将之同疯狂人生相比的那大川里的奔腾流水,都可以用来计量时光的运行。……然而,就在那茫茫的沙漠里面,时光找到了另一种媒体象征,它柔顺而又沉重,简直就像是专为计数死人的时日而发明”,[2]这个具有寓意的计量时光的仪器便是沙漏。沙漏被看作时光的象征是因为流沙永无尽期的循环轮转。“同一份沙粒不断地循环轮转,那流沙的历史也将永无尽期,就这样,不论你高兴还是伤心,那恒动不会改变自己的节奏。”[2]“沙流不会有最后终止的时候,流血的是我而不是玻璃器皿,流沙的歌吟绵延以至于无限,我们的生命随着那沙流逝去。”[2]

在博尔赫斯所有玄思的对象中,时间是最令其着迷的。在采访中博尔赫斯曾说到:“我想时间是一个根本之谜。”“时间的问题是一个真正的问题。”[3]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念是多样化的,时间在他的小说中可以呈现为多种不同的形态:不断分叉的时间网(《小径分叉的花园》)、平行相遇的多重时间(《另一个我》)、逆行的时间(《另一次死亡》)、无限延展的瞬间(《秘密奇迹》)……在诗歌《沙漏》中,时间则呈现为流沙般的无限循环轮转,这与其小说《永生》中的时间观有一定相似之处。[4]《永生》是颇具东方宗教色彩的一部作品,在书中,作者赞同的是印度斯坦某些宗教因果轮回之说:“那个轮子无始无终,每一生都是前生结出的果,种出后生的因,都不能决定全过程。”[1]“在无限的期限里,所有的人都会遭遇各种各样的事情。”[1]时间在这里成了无始无终的轮回,因为无限而不断循环重复。永生本是人为了摆脱生存的困境所向往和追寻的境界,然而,在永生者的身上“任何事情不可能只发生一次,不可能令人惋惜地转瞬即逝。对于永生者来说,没有挽歌式的、庄严隆重的东西。”[1],当时间变成无限的循环、当过去、现在与将来变成彼此的轮回,那么生命中经历的每一件事情便同样失去了存在的意义,因为“每一个举动(以及每一个思想)都是在遥远的过去已经发生过的举动和思想的回声,或者是将在未来屡屡重复的举动和思想的准确的预兆。”[1]正如《神的文字》中那个日夜关于石牢梦见被无尽的时间之沙掩埋的巫师一样,无休无止的岁月,“我”是谁都不再重要,生命的无限已让人反感。

如果说《永生》中的时间像一个没有起点和终点的纯粹圆形,那么《沙漏》中描述的时间则像奔腾的流水,后者在无始无终的循环往复中多了些无法逆转与倒流的意味。这种对时间是无法逆转与倒流的感悟是因为主体观念的参与,也就是说在客观、绝对的时间观念中加入了主体的心灵感悟。博尔赫斯曾说:“我们的知觉不停地从一种状况转向另一种状况,这就是时间。时间是延续不断的”“时间问题把自我问题包含在其中,因为说到底,何谓自我?自我即过去、现在、还有对于即将来临的时间、对于未来的预期。”[3]这种加入了“自我”概念之后的对于时间感悟在《沙漏》中便体现为光阴易逝、过往种种很快化为虚无的紧迫。“在流沙标记的分分秒秒中,我以为感觉到了宇宙的瞬息:那是记忆的镜子留下的历史,或者神奇的忘川化解的往昔。”[2]“缭绕的狼烟以及光灿的烽火,迦太基和罗马及其频仍侵袭,法师西门,还有那撒克逊君主许诺给挪威国王的尺土寸地,全被那不知疲倦的沙粒细线裹挟卷带着销匿了踪影痕迹。光阴易逝,谁都无缘把我操持,我理所当然地不会成为特例。”[2]对于凡夫俗子来说,“死亡使人们变得聪明而忧伤”,[1]他们为覆水难收的一切感到惊异和恐惧,因此他们更懂得珍惜无法挽回的时光。

从《永生》到《沙漏》,是博尔赫斯从对时间无限循环的厌恶到光阴易逝的紧迫感的转化,这种对时间思索的转化或许与其逐渐衰退并最终丧失视力的人生经历有关。对于一个嗜书如命却不得不接受失明的人来说,阅读就是与时间赛跑,时光的流逝只有在黑暗里才显得更为急促。

三 沙之书

博尔赫斯对“无限”的思索存在于其生活的各个方面。《沙之书》是收录于博尔赫斯1975年出版的同名短篇小说集中的其中一篇。在这部短小却波澜起伏的故事中,作者幻想出一本“无限之书”。这本书的页码十分奇怪,“逢双的一页印的是40,514,接下去却是999。翻过那一页,背面的页码有八位数”;[1]看过的插画,合上书以后随即又打开却再也找不到;封面和手之间总是多出几页,“像是从书里冒出来的”,[1]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第一页和最后一页——这是一本像沙子一样无始无终的书。沙子无穷无尽的性质移植到内容和篇幅均是有限的书本身上,这本书便成为一个无限的涵盖一切的庞然大物。沙漠或沙漏是作者根据沙子的特性塑造出的关于无限的象征物,他们在现实世界中是确实存在的实有之物,而像沙子一样无穷无尽的书本则完全是由博尔赫斯的玄想产生的虚幻之物。

博尔赫斯选择“书”这一意象进行关于“无限”的思索与其自身经历是分不开的。“我是一个作家,但我更是一个好读者”,[5]在博尔赫斯的生活中,读书是具有压倒性优势的活动,他嗜书如命,一生都与书为伍。童年时期,博尔赫斯大部分的时间便是在父亲的书房中度过的,“事实上,我的摇篮是铁矛栅栏之后的花园和一间拥有无数英文书籍的藏书室”,[5]他的热爱读书与写作和父亲藏有大量书籍有关,这使得童年的博尔赫斯不用出家门一步便能游历于书籍的世界,他将大部分时间用于阅读父亲的藏书,可以说书房便是他的成长地。1937年开始,博尔赫斯在布宜诺斯艾利斯一家市立图书馆担任图书管理员,1955年担任阿根廷国立图书馆馆长,直到1973年退休。这段漫长的图书馆经历更是让书籍成为博尔赫斯人生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书本对博尔赫斯来说意味着知识和智慧,他对书本的喜爱可以反映出对知识的尊崇与追求。然而,无论是早年的《巴别图书馆》还是晚年的《沙之书》都反映出作者对于书本亦即知识的矛盾的心态,这种心态体现为既尊崇又厌恶、既追寻又恐惧。[6]这种复杂的感情多少可以用以下两个方面来解释:书籍是博尔赫斯写作的源泉,他渴望知识,然而无穷无尽的书籍增加了人们无用的记忆;失明使阅读的渴望变为苦涩与焦虑,上帝同时给了他失明和书籍,这可真是一种绝妙的讽刺。对书籍的厌恶之情在《巴别图书馆》中可以找到例证。这座“由不定的,也许是无限数目的六角形回廊组成”的图书馆中几乎所有的书本都是不定型和杂乱的,字母颠倒、编写混乱、目录错误,而图书管理员对这些混乱的毫无意义的文字进行着不屈的探索,他们竭力要弄懂文字的含义,但永远得不到答案。为缓解混乱消除虚假,有人提出要消灭那些无用的书籍,然而由于图书馆巨大无比,任何消减都显得微不足道:“我怀疑人类——独一无二的人类正在走向灭亡。然而这个图书馆却会永远存在,充满着宝贵的书卷,无用的,但又不会腐蚀的秘密,静止的,但又是光辉灿烂的。”[1]《一个厌倦的人的乌托邦》延续了这种对于书籍的厌恶之情:“印刷这一行业已经取缔,它是最糟糕的弊端之一,容易把没有流传必要的书籍数量增加到使人眼花缭乱的程度。”[1]《沙之书》里作者面对这本无尽之书时感情经历了这样的变化:起初是因为好奇而进行钻研,然而越钻研越迷茫,因为迷茫而敬畏,最终产生恐惧而逃避。“夏季已近尾声,我领悟到那本书是个可怕的怪物。”“我觉得它是一切烦恼的根源,是一件诋毁和败坏现实的下流东西。”[1]

每个人在面对时空或者人类浩瀚的知识海洋时都曾惊叹于世界的无限性与自身的微不足道。无论是沙漠迷宫、沙漏或是像沙一样无尽的书本,都是博尔赫斯依据沙子无限的特性进行幻想并创作出的文学意象,它们都是关于无限的原型[7]。这些原型或实或虚,但都体现出作者面对无限之物时进行的人生哲思。

[1][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M].王永年,陈泉,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285.

[2][阿根廷]豪·路·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诗歌卷 上)[M].林之木,王永年,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48.

[3][美]巴恩斯通,编.博尔赫斯八十忆旧[M].西川,译.北京:作家出版社,2003:134.

[4]梁莹.轮回的迷宫——解读博尔赫斯小说《永生》[J].北方文学,2011(5):19-20.

[5][美]埃米尔·罗德里格斯·莫内加尔.生活在迷宫——博尔赫斯传[M].陈舒,李点,译.北京:知识出版社,1994:80.

[6]马翔.对知识的迷恋与恐惧——解码博尔赫斯的“知识迷宫”[J].台州学院学报,2009(5):61-64.

[7]胡少卿.迷人的“无限”:博尔赫斯《沙之书》[J].名作欣赏,2007(12):109-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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