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的改造与国家(地区)的现代化——政治力量与社会文化的博弈
2014-03-31谭杨
谭 杨
(南开大学历史学院,天津 300071)
一、理论辨析:文化与现代化的关系
文化因素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一直是很多学者的关注点。西方学者对此做过很多研究,主要有三大类主流观点。
马克斯·韦伯早在20世纪初就对基督教新教伦理和东方的儒教伦理进行了比较研究[1](P231)。韦伯力图认为,西方民族在经过宗教改革以后形成新教文化,鼓励冒险,将从事商业活动视为实现“上帝使命”的方式,这对西方近代资本主义的发展起了重大的作用[2](P1-5)。而东方的儒家思想则起了相反的作用,“三纲五常”、“义利之辨”等思想,严重束缚了人们开拓进取,创新求异的精神,阻碍了国家的现代化进展。
马克思主义者持有另一种观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认为:“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不是人们的意识决定存在,相反,是社会存在决定着人们的意识。”[3]按这种观点,文化属于社会意识,它只是社会发展状态的一种反映。也就是说,社会的现代化发展进程决定着文化的价值取向,而不是相反。
“文明冲突论”的提出者亨廷顿认为社会发展与文化是相互影响的。他认为:“若社会文化中缺乏信任感,那么公共制度的建立必将遇到难以克服的障碍。缺少安定与有效政府的社会,其公民之间一定缺乏互信感,缺少对国家和公共事业的热忱,也不具备组织技巧和能力。”[4](P31)同样,反过来,“如果社会经济变革破坏了人们传统结合方式的基础,那么要达到高水平的政治发展,就必须依赖人们发现新的结合方式的能力”[4](P34)。也就是说,在他们看来,现代化与文化是一种相互促进而又相互制约的辩证关系。
二、传统文化的桎梏:制约早期现代化
(一)儒家文化对东亚早期现代化的影响
在近代以前,东亚国家,主要是指以儒家文化,或者以汉字文化为主流的国家和地区,包含中国、日本、朝鲜等东亚国家,形成了一种相对较为封闭的东亚文明体系。在这个文明体系当中,各国都以儒家伦理作为官方的意识形态,并以儒家的价值观构建了封闭的东亚特色的封建社会。而儒家文化使人们安于现状、墨守陈规、自视甚高,不愿意与洋人往来,使东亚各国人民很难了解到外面的世界。直到被西方国家的坚船利炮打开国门,东亚各国才如梦初醒,先后开始了自己的近代化进程。然而东亚国家的这种现代化进程,显然不是自发而成的,是一种外发型模式。造成东亚国家被动挨打局面的原因有很多,其中儒家文化的天然缺陷是一个很重要的因素。缺陷主要表现在以下方面。
首先,儒家文化中的反科学精神阻碍了东亚国家的进步。儒家思想重视研究人的伦理道德和人际关系,几乎完全没有涉及科学技术发展的问题。传统儒学士大夫将科学技术视为“奇技淫巧”,不屑一顾,这种倾向正是中国古代科学始终停留在经验科学阶段、古代技术始终停留在工匠技术阶段。近代以前的日本、朝鲜也存在相似情况。
其次,儒学强烈的等级意识阻碍了近代国家政治制度的确立。在儒学的各种形态中,没有任何平等意识可言。虽然儒学主张“仁者爱人”和“民为国本”,似乎具有民本意识和仁爱意识,但儒学的民本主义和仁爱思想是一种类似于牧羊人对于羊群的爱,本质上还是为了维护封建专制统治。在传统儒学中,君臣、官民、上下、夫妇、父子、男女、长幼、贫富、贵贱以及劳心者和劳力者之间,从来就没有平等的人格和人权可言[5],尤其是宋代以来,“三纲五常”的等级意识更加盛行。如果说西学的天赋人权论所崇尚的是人的平等意识的话,那么儒学的先天人格论所崇尚的则是人的等级意识。儒学的这种强烈的等级意识曾给东亚各国历史造成了诸多负面影响,使得东亚国家很难建立类似于西方国家的那种带有民主性的近代国家政治体制。
最后,儒家的经济价值观阻碍了近代东方国家资本主义经济的发展。资本主义市场经济主张通过市场这只“看不见的手”来协调和配置社会经济,强调经济利益的合理最大化,而儒家传统提倡的是经济伦理化的“重义轻利”,强调“义利之辨”。正是由于传统儒学过分强调道德教化,有意忽视“利”的一面,所以其在价值取向方面多少是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要求背道而驰的。这使得在近代以前,资本主义的经济制度不可能在东亚国家自发形成[5]。唯一的方式是借助外力的推动。
(二)天主教文化对拉丁美洲早期现代化的影响
拉丁美洲在独立以前大多为伊比利亚国家(西班牙、葡萄牙)的殖民地,深受伊比利亚传统文化的影响。而其中最大的一笔殖民遗产就是天主教教会及其所代表的文化传统。美国与拉美国家都曾为殖民地,独立时的经济发展状况也都差不多,而在独立后的发展方面却截然不同。美国自独立以来,经济不断发展,政治制度不断完善,领土不断扩张,资本主义工商业稳步发展,在完成第二次工业革命后,美国成为了世界级的经济强国。而拉丁美洲却依然贫困落后,政治上动荡不安,考迪罗独裁统治横行,经济上依靠出口初级产品维持,沦为美国和欧洲列强的原料产地和经济附庸。同为美洲国家,却为什么会有这样不同的结果。
有一种重要观点就认为,拉美的天主教文化及伦理制约了拉美的现代化发展。委内瑞拉学者卡洛斯·兰赫尔在他的《拉丁美洲人·他们与美国的爱和恨的关系》一书中,就把拉美的“失败”归因于天主教文化传统:“天主教文化从一开始就拒绝现代化精神,设置了抵制理性主义、经验主义和自由思想的围墙,也就是说,设置了抵制现代化工业、自由革命以及资本主义经济发展的基础的围墙。”[6]
实事求是的讲,天主教文化在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拉丁美洲现代化的绊脚石。传统的天主教伦理与儒家伦理有某种程度的相似,比如:天主教伦理特别强调精神层面的东西,对与人们生活联系更为密切的物质文化不屑一顾。它对人们从事世俗活动设置种种规定和障碍,决不允许对上帝意志有任何挑战,试图以上帝的要求来压抑人们对物质生活的追求,用宗教精神的炫耀来弥补人们物质上的匮乏[6]。这种强调精神满足,而忽视物质追求的伦理,显然与追求利益的资本主义精神相违背,这催生了拉美人不思进取的心理,懒惰的工作态度,不注重实用技术研究等习惯。这使得拉美国家的民族工商业发展缓慢,科学技术发展滞后。此外,天主教文化将劳动视为痛苦的“体验”,这促使天主教文化圈的人们往往时间观念淡薄,做事情能拖就拖,完全没有视“时间”为“金钱”的态度,这种时间观显然与现代化的社会格格不入[6]。
天主教文化强调宿命论、等级制,崇尚专制主义,顽固地抵制民主。这使得拉丁美洲在取得独立以后,考迪罗式的军事专制统治大行其道,而天主教教会往往又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为了维护自身利益采取与独裁者合作的态度。考迪罗统治者们本身也受天主教文化影响,不像欧美国家的领导人那样积极进取,不把发展国家的经济和实现现代化作为其执政的目标,大多数人一上台,想的就是怎样维护自己的权力和建立自己的裙带官僚体系,对国家的建设毫不热心,没有太多的国家责任感。即使到了现代,拉丁美洲国家也进行了一系列改革,并取得一定的发展,但是拉丁美洲许多国家很长一段时间内都是军人专政,在天主教文化影响之下,拉丁美洲的权威主义与西方的个人主义相结合,形成了拉丁美洲的独裁者的自私和短视。那些掌握资源和权力的军人集团只顾自己眼前的利益,不是争权夺利,就是对反对派残酷镇压。致使拉丁美洲的经济政策在执行过程中不是半途而废,就是大打折扣,经济政策没有连续性,影响了经济的增长。因此,拉丁美洲国家的现代化得不到国家政权的积极推动,很难取得像欧美国家那样的成就。
三、政治力量对文化的改造:推动晚期现代化
传统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有着很重要的影响,文化既可以阻碍现代化的发展,也可以促进现代化的发展,如同一把双刃剑。但是在现代化进程中,政治力量可以对传统文化进行改造,使其为国家的发展服务。政治力量可以定义为政治决策者、统治集团以及政治体制的结合。政治力量代表着国家的力量,掌控了强大的资源,能够运用宣传、教育、舆论等各种手段来引导社会主流价值观,对不符合自己政治目标的文化因素进行“清除”,从而保证“改造之后”的文化能够为国家的发展而服务。各国政治力量对文化的改造能力也是不相同的,既取决于各国的政治体制与社会结构,也取决于最高决策者的个人能力和理念,以及整个统治集团的决心和实力。
20世纪60—70年代,新加坡政府在确立价值观方面,它首先是以西方的价值观念和行为规范为标准,希望以此来塑造有利于现代化事业的一代新人。在政治制度和社会理想的选择方面,他们更加倾向于西方的模式。由于有了西方的现代化样板和西方的价值观念,他们将蕴含中国古典文明的汉字与家族制度视为现代化事业的障碍。李光耀一度认为,汉字是一种不能适应现代工业技术社会和普及教育要求的文字,是“一种对人民大众来说,是神秘而艰深的字体,与工业技术社会是不相容的”。他还认为中国的家族制度和宗法观念是造成中国古代科技落后的根本原因。以中医的发展为例,他指出:“就中医来说,本来拥有几千年的经验,但是由于有些人惯于利用祖传与秘传的办法来处置新的发明,以致不能帮助国家与社会的发展。父传子,子传孙,这个办法是否可以保持永远流传下去呢?”[7](P168)由此可见,在现代化初期,新加坡领导人对亚洲传统社会、儒家文化传统,是进行了一番理性的、批判性的思考的。他们一开始对东亚传统的文化是十分排斥的,拒绝继续在新加坡社会树立传统的东亚儒家文化的价值观。
然而,随着现代化进程中西化倾向的日益严重,导致了文化价值观上“极度个人主义倾向”的抬头,社会生活中“吸毒、性解放、高消费和政治自由主义”现象蔓延。犯罪率上升,劳资关系紧张,中产阶级和工人阶级的反对也日益强烈。新加坡人民行动党和政府又被迫思考这样的问题,即如何在继续引进外资并实现工业化的同时,有效地防止过度西化倾向,以保留住自己的“根”。面对层出不穷的社会问题,李光耀总理感叹地说:“如果新加坡不能保持其土著语言和文化,我们将会缺乏和失去文化。”“文化是根深蒂固的东西,它虽然不是有形的,却非常真实。价值观、概念、态度以及衡量准则等等,都在人们心目中占据着显著地位。”[7](P169)为了解决各种社会问题,新加坡政府开始对本国文化进行“回归性改造”,即重新确立“亚洲价值观”,塑造非西方化的价值理念。从1972年起,政府提倡学母语,不再把英语作为唯一教学语言。1974年,政府在小学和中学分别开设“生存教育”和“公民课”,这些课程旨在灌输节俭、孝悌、服从权威和忠于政府的亚洲道德价值观。1984年,新加坡在世界上首次开设了《儒家伦理》课程,旨在通过儒家思想的教化,培养学生的道德文化修养,从而使人们树立正确的人生观和世界观。新加坡国父李光耀号召公民以“国家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来献身国家,不像西方人那样空谈政治和权利。他把新加坡人分为两种,“努力工作者”和“懒惰者”[8](P79)。在新加坡政治领袖们的努力营造下,西方的自由市场经济制度与东方的儒家价值观成功结合,为国家现代化培养了一批极具道德操守的优秀管理者,建立了廉洁高效的“好政府”,同时又提高了公民的文化和道德素质,为国家的现代化塑造了大量的致力于为国家服务的“好公民”。
除了新加坡以外,韩国、中国香港、中国台湾等东亚国家和地区都不同程度地对当地的传统文化实施了改造,这种文化改造使得传统文化转变成了一种能够促进社会经济发展的因素。整个东亚在工业化和现代化道路上,取得了惊人的成就[1](P227)。以“亚洲四小龙”为代表的“新儒家资本主义国家”取得了迅速发展,成为新兴的工业化国家和地区,到了20世纪80年代末,已经进入世界中等发达水平之列,而在20世纪50年代,这些国家和地区的现代化水平只相当于拉丁美洲中下等水平的国家和一般的非洲国家,属于世界贫穷国家(地区)之列[1](P229)。
东亚国家的“经济奇迹”的发生与这些国家的“文化改造”不无关系。“大过渡理论”的创立者赫尔曼·康恩认为东亚所共有的儒家伦理:工作勤奋,敬业乐群,与人为善,尊敬上级,强调集体主义,而不是崇尚个人主义等等。这些良好品德和习惯培养了大量优秀的工作者,对现代社会和现代企业组织的运作大有裨益。所以他认为这种“新儒家文化比西方的新教更加适合经济的增长”[9](P121-123)。美国学者彼得·伯格还进一步深入地把儒家文化划分为“士大夫儒学思想”和“百姓的儒家伦理”,他认为前者属于精英价值系统,特点是:重义轻利,重视精神报酬。这种价值观对现代化起着阻碍作用;而后者属于平民价值系统,特点是:注重实际利益,追求物质上而不是精神上的满足[1](P235)。二战以后,“亚洲四小龙”等东亚新兴国家(地区)对传统文化进行了系统的改造,剔除了阻碍社会进步的“士大夫儒家文化”因素,宣扬了实用主义的“百姓儒家伦理”。经过改造以后的传统文化不再阻碍社会经济的发展,反而成为了一种推动国家现代化发展的动力。
四、结语
现代化的众多理论当中关于文化因素与现代化之间的关系,即谁是第一性。笔者认为,文化在现代化进程中并非独立变量,因为政治力量可以对文化进行全面的改造,使传统文化能为现代化的发展服务。
或许有人会认为,政治力量本身也是由政治领导人所组成,他们自身也会受传统文化的影响和社会发展状况的制约,所以政治决策者的行为只是传统文化与现代化相互作用的一种反应,它本身并不会对传统文化或者社会现代化施加自己独立的影响。笔者认为这种想法也不对,国家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治决策者的战略眼光,以及统治集团的偏好,在相对较落后的发展中国家尤其如此,如果说同样的文化会产生同样的现代化结果,那么如何解释朝鲜与韩国的发展状况呢?朝韩两国本为同一民族,文化、语言、历史完全一样,20世纪50年代朝鲜战争之后的经济状况也一样,可是经过60多年的发展,韩国现代化基本完成,已经进入中等发达国家行列,而朝鲜却仍然处于落后状态,经济停滞不前,甚至粮食自给自足都成问题,与韩国的现代化差距极大。也许有人会说这是两国政治制度的差别的原因,但是同为社会主义制度的中国和越南的领导人却能高瞻远瞩,实行改革开放,努力发展经济,国家逐步进入现代化行列。所以说,政治力量是可以独立对社会的发展起到作用的。国家的发展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政治领导层的决策和选择,能力较高的政治决策者可以运用自己的力量对传统文化进行全面改造,使之为国家的现代化服务;能力低下的政治决策者,无法在传统文化与现代化之间起到协调作用。
[1]罗荣渠.现代化新论——世界与中国的现代化进程[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4.
[2][德]马克斯·韦伯.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M].北京:三联书店,1987.
[3]谢立言,肖北庚,文化与现代化:原因还是结果[J].求索,2009.
[4][美]萨缪尔·亨廷顿.变动社会的政治秩序[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9.
[5]方国根,罗本琦.文化全球化视野中的儒学与东亚现代化[J].现代哲学,2005(2).
[6]王晓德.天主教伦理与拉丁美洲不发达的文化根源——兼论新教伦理对美国发展作用的比较[J].拉丁美洲研究,2006(4).
[7]李光耀.新加坡之路[M].新加坡:新加坡国际出版公司,1967.
[8][英]阿力克斯·乔西.新加坡第一[M].台北:台湾金陵图书有限公司,1982.
[9][英]Herman Kahn.Hudson Institute World Economic Development:1979 and Beyond[M].London:Croom Helm,19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