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泽贤治少年小说中的民间传承要素
2014-03-31邹菊云赵凯芳
邹菊云,赵凯芳
(湘潭大学外国语学院,湖南湘潭411105)
一、引言
宫泽贤治,日本著名童话作家、诗人。《银河铁道之夜》、《波拉农广场》、《风又三郎》、《古斯柯布多力传记》四部作品被其命名为少年小说。少年小说的创作历经10余年,是贤治的呕心沥血之作,较为完整地体现了贤治中晚年时期的思想全貌,被视为宫泽贤治文学的集大成之作。少年小说一方面具有浓厚的宗教色彩,另一方面由民间传承要素构成其根基。但是,学界对其少年小说中的民间传承要素的相关研究却寥寥无几。据笔者考察,水野叶舟最早指出了贤治文学与民间传承要素的联系,即构成贤治童话的一个基础是贤治故乡日本东北民间的乡土气息[1](P31-32)。半个多世纪后,宇佐美真、松田司郎对少年小说《风又三郎》中“又三郎”存在的不可思议性进行了详细阐述。宇佐美真认为,“又三郎”的神秘性是贤治心中菩萨像在人间的具体体现[2]。松田司郎则重点分析了三郎的异人性[3]。相马庸郎、石井正己将贤治作品与日本民俗学家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进行了对比考察。相馬庸郎指出,贤治在故有的民间传承要素中融入了自己生命的跃动感和独特的宇宙感觉[4]。石井正己认为:“贤治巧借民间传承的各要素创作属于自己独特的童话。”[1](P33-46)
民间传承含义丰富,包括咒语、占卜、禁忌、祈祷、物语、谜语、传说等民间文艺形式以及其中的歌谣、舞蹈等要素。关于民间传承与文学的关系,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指出,民间文学蕴含着巨大的叙事力量、独特的语言风格、丰富的想象及色彩斑斓的人物刻画。他常年编辑、搜集整理民间文学,用民间文学的传统创作方法规范越来越面目全非的现代文学,作品别具一格,被誉为最有魅力的后现代主义大师。那么,使宫泽贤治声名远播的少年小说与日本民间传承要素究竟存在何种联系?笔者通过分析文本,着重考察其少年小说与日本民间传承要素的联系。
二、少年小说中的民间传承要素
(一)“桥”的情节模式与民间传说
《银行铁道之夜》中的主人公焦班尼望着天空,渐渐觉得周围一片虚无飘渺,原本清晰的气象标渐渐变成了三角标。不知何处传来一种奇特的声音:“银河火车站到了。”[5](P232)当焦班尼清醒时,发现自己已经坐在火车上了。《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中的主人公布多力生活的森林暴发饥荒,因饥荒其父母自杀、妹妹被拐。疲惫无助的布多力累倒在地,醒来发现自己熟悉的森林里建起了天蚕丝工厂,自家的房屋被凶狠残酷的养蚕人霸占。在《波拉农广场》中,传说波拉农广场是草原中央一个很热闹愉快的地方,但是要数着酢浆草花的数目才能找得到。主人公法瑟罗对此无限憧憬并且深信不疑。入夜时分,他一遍遍地数着酢浆草花的数目,希望寻找到传说中的广场。如上所述,宫泽贤治少年小说中出现的银河列车、天蚕丝工厂、酢浆草花等物体作为媒介连接此界与彼界。
在日本民间传说中,有一条连接此界与彼界的惟一的“桥”。亦有传说,人们在濒临死亡或者意识模糊之时,能看到一座桥,桥的对面是一个恢弘壮丽的世界,还有亲人热情地向你招手。
在《银河铁道之夜》中,作者在泛着佛光、竖着十字架的灿烂银河中,构建了一个祥和宁静的天国——同极乐世界交融的死后的世界。银河列车宛如民间传说中的“桥”,连接了现实世界与死后的世界。《古斯柯布多力传记》中的森林人烟稀少,灾难频发,宛如人间地狱。布多力走出森林,迈向原野,如普通民众一般种田、求学,学有所成,最终因众人的幸福牺牲自我,可歌可泣。而饥荒之后竖立在森林中的天蚕丝工厂,亦如民间传说中的“桥”连接着人间地狱——森林与常民居住生活的人间世界。《波拉农广场》中的酢浆草花被视为通往传说中的波拉农广场的信物,宛如民间传说中的“桥”在现实世界与传说中的世界架起了一道桥梁。深知日本民间传说的作者将少年小说中的银河列车、天蚕丝工厂、酢浆草花等物体赋予了民间传说中的“桥”的意义,小说采用了“桥”的情节模式。
(二)神秘的人物塑造与民间传说
《风又三郎》开篇章节,九月一日,秋风乍起时,村里小学转来一位来自北海道的插班生,名叫高田三郎。他是一个“满头红发的孩子”,“身上的打扮也实在很奇特,上身是一件样子古怪、宽宽松松的灰外衣,下身是一条白短裤,脚上穿着一双红色的半筒皮靴”。大家议论纷纷,此时山风猛吹,村童惊呼:“看来那家伙就是风又三郎”[5](P183)。一开始,三郎便被怀疑为风神之子。随着情节发展,三郎出现必伴有大风,加之其性格孤单寂寞、遇事态度冷静淡然,故在朴素的村童眼中越发突兀、异常。三郎在一个风雨交加的早上转校离去,故事亦在嘉助“那家伙肯定就是风又三郎!”的呼喊声中戛然而止[5](P221)。三郎的转学时间及其自身流露出的异人特性与岩手县广为流传的立春后二百一十天风神降临人间及狂风肆虐时风婆婆回乡探亲的传说不谋而合,故村童们将三郎视为风神之子。“没错!那家伙果然是又三郎!每次他做什么动作总会起风!”村童还唱起关于风神“大雨哗哗雨三郎,狂风呼呼又三郎”的歌谣[5](P217)。由此可见,三郎来去无踪,身份扑朔迷离,好像风神之子幻化人形降临人间,神秘不可捉摸。
在《银河铁道之夜》中,一位捕鸟人在天鹅站乘上银河列车。他“身穿破旧外套”,“一个大白布包裹搭在两个肩头,留着红胡须,背有些驼”,神情局促,行为怪异。捕鸟人在银河中“两腿叉开六十度”捕捉着“由天河的白沙凝固而成的白鹭”,“随即消失不见了”。捕鸟人无论是外形还是神情,在原本变幻、离奇的银河之夜中越发怪异。据米地文夫的考察,捕鸟人正是贤治家乡后藤野地区民间传说中狐狸的化身[6](P15-34)。传说中狐狸狡猾善变,故常变换为人形,四处游荡。另据小松和彦调查,贤治家乡日本东北地区以山神、风神为主人公的民间传说有110例,以狐狸为主人公的传说亦有790例。
因此,可以说贤治少年小说中的出场人物常可在具有神出鬼没、来去无踪等充满神秘元素的民间传说中寻踪到觅迹。
(三)场景描写与民间祭祀、舞蹈、歌谣
《银河铁道之夜》中的故事始于民间祭祀半人马星节(银河节)。“街上已被绚丽的灯光和繁茂的树枝装扮得美丽、迷人。孩子们身着新衣,一边吹着‘星星索’的口哨,一边呼喊:半人马星,快降露水哟!还有的一边燃放烟花,一边欢天喜地地嘻闹”。大街上“七八个小学生吹着口哨,有说有笑地朝这边走来,他们每人手里都拿着一盏王瓜灯笼”,互相搭讪嬉闹,“今天晚上,大家要去河边放王瓜灯笼”[5](P229-230)。据笔者调查,贤治家乡日本东北地区较具代表性的民间祭祀有二十夜祭、藤原祭、花卷地区早池峰神社的大祭祀及纪念花卷城城主的花卷祭等。此类民间祭祀举办之时,全城参与,张灯结彩,摆摊迎客,欢声笑语,热闹非凡。前述《银河铁道之夜》再现了现实中民间祭祀的氛围。与之相比,《波拉农广场》中的故事在一个虚构的民间祭祀中展开,主人公按照传说,数着酢浆草花的数目并未找到传说中的有祭祀的广场,后来众人历尽艰难寻找到传说中祭祀的地方后,得知其不过是议员酿酒的地方。失望之余,众人决意重整旗鼓,重现传说中波拉农广场中的任何人一到那里都能尽情饮酒、尽情欢唱的祭祀。无论是真实还是虚构,上述作品中民间祭祀璀璨恢弘的场景和品酒、歌唱、放灯笼等习俗与贤治家乡的此类活动颇为相似。
上文提到的《风又三郎》开篇章节,九月一日:“刚刚那个红发家伙,竟像是帮舞狮人提尾巴那人似的,头戴着一顶白帽,亦步亦趋地跟在老师身后。”此番描写不禁让人联想起日本东北民间的狮子舞[5](P185)。文本中,村童们即兴唱起“大雨哗哗雨三郎,狂风呼呼又三郎”的歌谣。而在《波拉农广场》中,众人下定决心光复波拉农广场,兴奋之余亦即兴创作歌谣《波拉农广场之歌》:“波拉农广场/秋天的祭祀/不喝水、而喝酒/那样的家伙、继续耀武扬威的话/波拉农广场将是无尽的黑夜/波拉农广场的黎明也不会降临。”一方唱罢,另一方随即附和:“波拉农广场/秋天的祭祀/嗜酒如命的山猫/穿着黄衬衫、逃向远方/波拉农广场的黎明已来到/波拉农广场的黑夜将不再”[5](P217)。据资料记载,贤治家乡花卷地区最著名的早池峰神乐包含近40曲目的舞蹈,其中就包括神舞、荒舞、权现舞、狂言舞、鹿舞。由此可见,贤治的少年小说中亦真实再现了日本东北地区民间的传统舞蹈与歌谣。
综上所述,贤治少年小说中的情节模式、人物塑造、场面描写直接或间接地表现了民间传统祭祀、舞蹈、歌谣等民间传承要素。与意大利著名作家伊塔洛·卡尔维诺用民间文学的规范创作文学作品不同,宫泽贤治或借鉴或创新地将民间传承的各个要素融入其少年小说中,以此为少年小说创作的载体,推动故事情节的发展,同时丰富了作品内容,其独特的创作艺术使其作品传诵至今。
三、贤治文学与民间传承要素的渊源
贤治的故乡位于日本东北地区岩手县,偏远闭塞,民风淳朴,大量丰富的民间传承要素得以保留。贤治自小聆听母亲讲授流传甚广的民间传说,成年后,积极参与民间举办的各类传统活动,还常与佐佐木希善等民俗学者亲切往来,长期耳濡目染,备受熏陶。
贤治与生俱来的敏感天性,使其拥有看透事物本质的敏锐洞察力与超凡想象力。故在其笔下,风婆婆在暴风雪中赶着马车疾走,电线杆子在月夜下奔跑,螃蟹在幻灯片中吐泡泡,透明的秋风在原野上诉说着故事。但他一生体弱多病,晚年甚至卧床不起。病榻之上的他精神常游走于现实与幻想之间,作品内容亦有意无意地融入民间传说中与濒临死亡之人相关的“桥”的传说。
贤治虽然身体羸弱,但他始终坚持走进农村,亲近农民,长期从事农村实践活动,并由衷喜爱上由劳动人民自己创造、自娱自乐的民间祭祀、舞蹈等,接触到的民间文艺亦为其创作输入了无尽的养分。他用一种悲天悯人的情怀将民间传承要素融入到童话中。众所周知,贤治拥有生命一体论的独特宇宙观。他认为,世间万物皆为兄弟,故秉性纯朴、细腻的贤治常将常人忽视的自然界有生物、无生物的状态在心底酝酿,并与已经融入自身血液的民间传承要素融合,借助其形式表现自己独特的创作艺术。
四、结语
贤治少年小说中的情节模式、人物塑造、各类场景描写都与民间传承要素密不可分。贤治借用了日本民间传承要素中的人、物、情这一客观的载体,也即利用民间传承要素的外在形式,构成其少年小说的根基。由此可见,贤治文学与民间传承要素的渊源颇深。究其原因,主要是受成长环境的熏陶这一客观因素以及贤治敏感的天性、长期的农村实践感悟和独特的宇宙观等主观因素的影响。
[1][日]小松和彦.宮泽贤治的深层[M].东京:筑摩书房,2012.
[2][日]宇佐美真.风又三郎——三郎是人还是神[J].宮泽贤治,1995(13).
[3][日]松田司郎.小论风又三郎——三郎的异人性[J].国文学解释与鉴赏,2009(6).
[4][日]相马庸郎.宮泽贤治与柳田国男[J].宮泽贤治,2006(17).
[5]周龙梅.鹿舞起源[M].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6][日]米地文夫.从银河铁道之夜中的捕鸟人蕴含的狐狸传说看宫泽贤治的重层世界[J].综合政策,2008(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