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女性书写中的男性中心意识
2014-03-31卢林佳
卢林佳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艺文寻珠】
孙犁女性书写中的男性中心意识
卢林佳
(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福州350007)
中国的妇女解放运动作为男性唤醒女性的运动,担任启蒙者的男性没有意识到自身潜意识中封建男权传统的残留,并在他们建构新的意识形态的过程中植入新的男权意识。解放区作家孙犁的抗战小说,以诗性之笔勾画了一群生活在冀中平原战争年代的美好女性形象,而在“美好”想象的背后隐含了叙事者男性中心的叙事立场。
孙犁;男性中心意识;女性书写;女性形象
几千年来,以男性为主导的中国古代社会为女性制定了一套行为规范与道德标准,直到晚清至“五四”的现代性转型,男性启蒙思想家才第一次从文化主流上认识到女性与男性的平等,倡导妇女解放。但作为男性唤醒女性的运动,中国的男性在担任解放妇女的启蒙者的同时,往往忽略了潜意识中残留的封建男权意识,并在建构新的意识形态的过程中,不知不觉植入了新的男权意识。
在孙犁的抗战叙事中,女性形象几乎是其作品话语中心,不论《荷花淀》中无条件支持丈夫上前线的水生嫂,《丈夫》中以丈夫为荣的媳妇,还是《“藏”》中“嘴快脚快手快,织织纺纺全能行”[1]89的浅花……这些解放区女性的善良勇敢、勤劳能干,是孱弱封闭的中国传统女性所不可比拟的。但孙犁笔下的女性形象作为男性对女性的艺术想象,被赞美的女性也是男性依照自身的性别要求塑造的“应当”被歌颂的女性形象。因而,孙犁对女性美好形象的塑造恰恰突显了他对女性的不宽容。
一、绝对性的听从:男性的影响力
孙犁塑造的具有中国传统美德的妇女群像,在表现对丈夫的理解与支持的同时,男性作为“丈夫”的话语权威及其设定的标准对于作为“妻子”的女性仍具有绝对的影响力。女性传统的“从夫”观念并没有改变,只是此时的“夫”从旧时父辈指定替换为进步的男性启蒙者。
孙犁小说中“解放”的女性并不是与男性真正平等的主体角色,而是作为得到男性认可的权力秩序中的一员出现的。《荷花淀》中的妻子们在丈夫们的拯救下化险为夷后,先是用男性的价值标准对自己进行“今天的事情不算光彩”[1]39的评价,继而将男性的行为作为自己追求的目标——打枪、浮水、成立队伍……这种成长并非为女性自身的需求和解放而努力,而是为了进入男性权力的秩序范围所采取的行动。又如以妻子为表现主体的小说《丈夫》,讲述了妻子从起初对丈夫不理解到最终为丈夫的选择感到荣耀的转变,但这无一不是在对丈夫的体认和欲求中逐步达成的。
在孙犁小说中,男性的话语对女性有绝对的权威。小说中夫妻双方并不是处于平等的地位,男性话语的权威性淹没了女性的个体要求。如《荷花淀》中水生宣布离家抗日的决定对水生嫂来说是告知而并非商量,在夸“他们全觉得你还开明一些”[1]33的同时也使她不再有表达自己真实想法的可能。又如《丈夫》中的妻子起初不理解丈夫参加抗战,在夫妻对话中,妻子往往因“害怕他生气”[1]132而不敢再继续询问,即使“不明白自己的丈夫的心思”[1]133仍然选择了顺从。男性的权威是不可违抗的,女人只有顺从、支持丈夫,否则便是落后。《荷花淀》中违背丈夫的嘱咐擅自离家的妻子遭遇危险而被丈夫拯救,就隐性地表现了女人在超越男人要求的规范后面临的必然结果。女性被拯救从而成长的背后,隐含的是女性对男性的话语必须绝对听从的强制性力量。
即使在男性缺席的语境下,男性对女性仍有绝对的影响。如《丈夫》中的丈夫并未真正出场,但他对妻子的影响力在小说中处处体现。妻子原不想念书,但为了知道“以前不知道的丈夫心里的事”[1]134而上冬学,“快活了一晚上”[1]136只因为丈夫捎来一封信。孙犁小说中这些“以夫为天”的妇女们聚在一起的话题中心永远围绕着丈夫。《荷花淀》中那群商量着要去看望丈夫的青年妇女,用送衣裳、说句话、婆婆的意思等理由掩盖想念丈夫的个体需求。在这里,男性虽然不是对话的一方,但男权社会对女性含蓄美的要求在对话中显示得淋漓尽致,女性对爱情的真实需求也完全被男性的话语中心力量所抑制。
当男性的影响力超越了女性自身的需求。男性加之于女性的愿望淹没了女性主体意识时,孙犁表现的男性与女性并非处于真正平等的地位,他只是以“夫妻”这一性别和伦理关系为桥梁,通过知识、进步、革命、解放等男性话语对女性进行启蒙,女性寻求的解放更大程度上只是阶级解放的注脚。
二、独立性的丧失:男性的优越感
孙犁的小说极少对特定的女性形象进行精雕细刻,而是侧重展现女性群像。因此他小说中的女性多数不具备独立的个性,只是参加到抗战洪流中类型化女性中的一个。她们或者对抗日战士精心护理,或者对抗战的丈夫表示理解与支持,或者对家与国具有先进的思想觉悟,从而聚集为一类概念化的符号。
同时,从彰显叙写对象独立个性的第一印象——名字而言,孙犁多数时候没有赋予女性名字,而是笼统地用“姑娘”、“她”等来指称,如《丈夫》中的媳妇始终没有出现名字,只用“她”来指代。即使出现名字,也是以花的名称如“梅、菊、兰”或季节如“春、秋”等不具有个性的类型化来指称,如《藏》中的浅花,以及在诸多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梅——小梅(《老胡的事》)、二梅(《麦收》)、秀梅(《光荣》)等;又如《荷花淀》中的水生嫂般依附于男性的名字之后。孙犁同样忽略了女性的姓氏,在《白洋淀纪事》收录的39篇抗日叙事小说中,只有6篇体现女性的姓氏。甚至小说的命名也是以男性为中心,如述说丈夫离家时妻子生活与心境的小说却命名为《丈夫》,刻画女性小梅和妹妹的故事被冠以《老胡的事》……
根据西方女权主义理论,女性名字本身就是一种个性独立的存在。孙犁或者将女性之名依托于花草、四季等不具个性的外在物之上,或者将她们冠上丈夫之名,甚至将她们拥有名字与姓氏的权利也剥夺了,所有这些,无不彰显着他潜意识中流露的男性优越感。在这种男性优越感的驱使下,孙犁将女性独具个性的话语也剥夺了,女性在孙犁的书写中大多没有独立的个人话语。如《荷花淀》中那些去看望丈夫的女性的面目是模糊的,除了没有姓名外,言语也不具有鲜明的个性,甚至可以互换。除了那句“听他说鬼子在同口安据点……”[1]34可看出说话人是水生嫂,但这句话也不是女性自己话语的直接表达,而是丈夫话语的转述,如置换为其他妻子也未尝不可。
此外,出于这种优越感,孙犁小说中的男性在承担女性革命启蒙者的身份时,往往将自身凌驾于女性之上,不仅对女性提出种种要求,且经常忽略她们情感上的需要,对其关心往往表现得冷漠甚至烦躁。不论是《荷花淀》中水生临别前对妻子提出“不断进步,识字,生产”“什么事也不要落在别人后面”[1]34的嘱咐,还是《丈夫》中认为妻子“糊涂”,“怨她不识字,知道的事少”,[1]132对妻子的不理解并不想解释甚至表现气愤的丈夫,又或是《“藏”》中对怀有身孕的妻子几乎没有一丝关心的新卯……他们在要求女性符合革命需要这一意识的背后,隐含的另一层意识是服从男性的需要。
将女性看成人,强调女性优于男性,从而倡导女性解放,这是孙犁女性观中具有现代意识的表现。但是,在这些不具个性的女性身上无法看到任何现代意识的痕迹,她们甚至没有任何的女性文化自觉。孙犁在将她们的个性与性别角色淡化的同时也暴露出其潜意识中残留的男性中心意识。
三、纯洁美的坚持:男性的审美取向
孙犁以赞美的态度塑造出男性认可的具有贞洁美德的女性形象,并把贞操对于一个女性的重要性置于生命之上。《荷花淀》中水生对水生嫂的嘱咐是:“‘不要叫敌人汉奸捉活的。捉住了要和他拼命。’这才是那最重要的一句,女人流着眼泪答应了他。”[1]34宁可失命,不可失贞——这里对女性的贞操作出“最重要”的价值判断的人与其说是文中的“女人”,不如说是作为男性叙事者的孙犁代替“女人”的表态。
在这种男性中心意识的贞操观支配下,孙犁更把贞洁作为衡量人的道德尺度之一。水生嫂在《嘱咐》中终于等到八年后回家的丈夫,一句“只要你还在前方,我等你到死!”[1]219带着叙事者对这类贞烈女性的高度赞美。又如《采蒲台》中妇女为参军的丈夫吟唱“我留下洁白的身子,你争取英雄的称号”[1]282时,叙事者已经把女性贞洁的重要性与男性的英勇抗敌等量齐观。
然而,孙犁塑造的这些容貌姣好、衣着光鲜,既能保持贞洁又积极参与抗战的女性形象与现实存在着巨大的反差。史料显示,当时日军在冀中占领区“强奸他们抓住的每个妇女”,因而冀中的“父母们让自己的女儿穿得又脏又破,看上去病恹恹的,又老又丑,试图通过这种办法来保护她们”。[2]63而且当时冀中妇女参加抗战更不具有普遍性,甚至“在许多保守的农民看来,妇女学习文化或出门与陌生人在一起的观念,理应受到诅咒”。[2]99正如孙犁在讲述《山地回忆》的创作缘起时所坦言的,小说中心疼“我”、为“我”织袜子的妞儿在现实中的原型却是个“很刁泼,并不可爱”[3]53的农村妇女。可见,小说中书写的女性形象只是孙犁的“美好”想象,是男性对于女性审美标准的一种投射。
因而,这群拥有纯洁之美的女性形象并非根据女性自我的生命逻辑塑造的,而是孙犁根据男性自身对女性的需求创造的。透过这群在思想和人性的解放上仍深陷传统道德的女性,可以看到背后那个仍深受传统男权文化影响的叙事者。
四、男权叙事下的解放与压抑
在孙犁对女性的“美好”想象中,可以看到他对女性的崇仰。他改变了中国男性中心文化无视女性力量的传统,使女性在显性层面上不再是社会和男人的玩偶,这是孙犁女性意识具有现代性的一面。同时,孙犁把在残酷战争环境中的妇女置于浪漫情怀氛围,开启了对女性生存描绘的一种新的可能性的探寻,那些“美好”的女性形象寄寓了他“对未来中国的诗意想像”,[4]55女性作为新社会优越性的体现者鼓舞了更多的人投身抗日战争。在这个层面上,孙犁小说的男权叙事之于抗战的作用是积极的。
但另一方面,孙犁设定的理想女性的标准是根据男性心理需求设置的,在某种程度上偏离了女性自身的生命逻辑。女性生命与男性需求无关的一面被压抑或遮蔽,而女性生命符合男性需求的另一面被强调或夸大。这种男性对女性的评价标准一旦形成,就可能对现实生活中的女性生存形成诱导。这种诱导有可能促使女性借助他者的眼光反思自我,从而超越自身的局限性,但更可能形成一种强大的他律力量,压抑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在战时特定的历史情境之下,当女性的生存被遮蔽,而留下如水生嫂们那种失去生命实感的圣洁美好,这对生活中那些因被日寇侮辱而丧失贞洁的女性来说,无疑会形成巨大的心理压力。
几千年沉淀的男性中心意识不可能一朝一夕消失殆尽,孙犁表现女性解放时折射出的男性中心意识,并非作家有意识臣服于旧意识,而是由于传统的强大及时代环境的限制,在集体无意识和个体无意识的影响下的表现。而这种男性中心意识在特定的时代被革命的豪情遮蔽,被显性层面的女性“美好”的形象所掩盖,因而不易为人所重视。但男性叙事中男性中心意识的存在是客观的,只有男性叙事者真正站在女性生命逻辑、在尊重和激发女性主体性的立场上书写女性,男性书写中“女性解放”的真正完成才有可能。
[1]孙犁.孙犁全集:第1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2]弗里曼,毕克伟,赛尔登.中国乡村,社会主义国家[M].陶鹤山,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2:63-99.
[3]孙犁.孙犁全集:第5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53.
[4]叶君.参与、守持与怀乡:孙犁论[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6:55.
[5]达格芬·嘉图.走向革命—华北的战争、社会变革和中国共产党1937-1945[M].北京:中共党史资料出版社,1987:285.
[6]姜世安,王兆胜.女性意识与孙犁的文学创作[J].海南师范学院学报:人文社科版,2000,(4):49-54.
The Male-centered Consciousness in SunLi’s Writing
LU Lin-jia
(Fujian Normal University,Fuzhou 350007,China)
Chinese women's liberationmovementas amovement hold bymale,themale do not realize that their subconscious residue of feudal patriarchal traditions,and construct a new ideology in their process of implantation of a new man Chauvinism.Liberated Writer Sun Li in its war novels to poetry pen sketch of a group living in the war years Jizhong plain beautiful image of women,and in his Imagine implied the malecentered consciousness.
Sun Li;male centered consciousness;female writing;female image
I207.22
A
1672-3910(2014)04-0059-03
2013-11-11
卢林佳(1989-),女,福建漳州人,硕士生,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思潮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