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试论毛姆帝国书写的嬗变

2014-03-31李雪梅

关键词:毛姆帝国

李雪梅

(1.上海外国语大学 研究生院,上海 200083;2.大连外国语大学,辽宁 大连 116044)

在英国文学史上,20世纪是作家辈出的时代。D·H·劳伦斯、萧伯纳、E·M·福斯特、詹姆斯·乔伊斯、弗吉尼亚·伍尔夫这些现代主义作家堪称这个时代的领军人物,其文学成就享誉世界。相比之下,同时代的萨默赛特·毛姆(Somerset Maugham)、约翰·高尔斯华绥、和 H·G·威尔斯虽然文学成绩斐然,但是始终摆脱不了这些天才的现代主义作家的阴影。1924年,毛姆的戏剧《比我们高贵的人们》(Our Betters)在伦敦舞台上上演,可是萧伯纳的戏剧《圣女贞德》(Saint Joan)很快夺走他所有的光华,成为当时最叫座的剧作。同年,E·M·福斯特的《印度之行》出版,异彩纷呈的东方背景,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使得毛姆的任何一部小说顿时黯然失色。毛姆对此也无可奈何,坦言自己是“一流的作家,二流的名声”[1]191(Cordell,1961:191)。虽然如此,毛姆的才华并没有被湮没,他的长篇小说《月亮和六便士》、《人生的枷锁》、《寻欢作乐》等仍然是脍炙人口的佳作,而他的短篇小说以细致观察、精确描摹的功力为他赢得“可以与吉卜林、詹姆斯相媲美的短篇小说大家”(王佐良、周钰良,2006:142)的美誉。在题材方面,毛姆以独特的历史视角,关照了英帝国兴衰荣辱的发展史,以生动的笔触揭示了其繁华背后导致历史变迁的深刻的民族危机和社会根源。这为我们全方位地了解他生活的时代提供了丰富且不可多得的珍贵史料。本文从毛姆的三部作品《探险者》(The Exploer)、《麦金托什》(Mackintosh)和《哨所》(The Outstation)中的帝国意象入手,探讨当支撑英帝国神话的英雄浪漫主义轰然倒塌后,英帝国从高傲的征服缓慢走向和解甚至妥协的演变过程,以此窥见作者隐匿在文化缅怀背后深刻的人文关怀和反殖民主义的情结。

爱德华七世时期,大英帝国早已繁华不在,且每况愈下。帝国庞大的开支使其负债累累、危机四伏,各殖民地暗潮涌动,战争一触即发。同时,欧洲与英帝国为了一己之力尔虞我诈,貌合神离。1899年的布尔战争摧毁了英国“日不落帝国”的神话,沉重的幻灭感笼罩在人们心头,殖民地人民的反抗斗争此起彼伏,使得英帝国的海外政权风雨飘摇,大英帝国的版图岌岌可危。毛姆的早期作品正是英帝国这种内忧外患的真实写照。值得注意的是,爱德华时代的很多作家,如约翰·高尔斯华绥、H·G·威尔斯等人对英帝国内外局势的改变视而不见,一味地渴望通过小说的手段,探索解决这些尖锐的矛盾的途径。在被战争改变了的世界里,他们固守的宗主国主义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被证明是一种时代的错误(Curtis,1982:158)。难得的是,毛姆在这些作家中脱颖而出,他并不循规蹈矩,抱着故纸堆不放,而是以其敏锐的眼光和深邃的洞察力,捕捉了英帝国意象的变迁,从1908年出版的 《探险者》到1932年的《东方和西方》,他笔下的帝国意象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从浪漫的英雄主义赞歌一步一步转变成悲凉的浪漫主义挽歌。

毛姆早期作品的主人公大多是高度自我的英雄,他们身上散发着浓烈的大国优越感的气息。在《探险者》中,主人公亚力克·麦肯齐(Alec Mackenzie)是一个从非洲丛林凯旋归来的探险家,他自命不凡,相信自己如浪漫主义时代的贵族英雄一样承载着崇高的历史使命。亚力克引以为自豪的事情是他在黑暗幽闭的西非丛林凭借着自己卓越的道德影响力,取缔了那里盛行多年的奴隶贸易。他把自己看作是新时代的英雄,他对外宣称自己用超凡的智慧和坚忍不拔的意志征服了西非这片野蛮且尚未开化的处女地,每年为大英帝国奉上丰厚的利润。滑稽的是英政府官员却不买他的帐,对他所说的赫赫战绩避而不谈。亚力克身上体现了维多利亚时代的冒险精神,“在广袤无垠的非洲大地,身体健硕且思想高远的人心怀创建帝国的雄韬伟略”(Howe,1949:87)。毛姆本人有着与生俱来的英雄情结(Howe,1949:88),出于对英雄的崇拜,他赋予了亚力克英雄主义的气质。“你能直接感受到他有着巨大的隐忍力。他红色的络腮短胡遮掩了他宽阔的下巴,和意志坚定的嘴。他的眼睛不算大,但他的目光坚定透着刚毅……他故意用一种坚毅的目光看着你,让你感到不安”(Maugham,1909:41)。亚力克的英雄主义气质被展现的淋漓尽致,“他感到一种纯粹的狂喜涌上心头,当浩瀚无边的沙漠展现在他的眼前的时候,蕴藏于他体内的那种他从未怀疑过的能力被激活了”(Maugham,1909:45)。和维多利亚时代的英雄一样,亚力克仰慕希腊的荣耀、罗马的伟大和伊丽莎白时代的丰功伟绩,他一如既往地努力着,渴望有一天能够延续浪漫主义时代的辉煌。他从希腊的经典中寻找“灵感”,坚定自己的远大目标,并按照英雄主义的规约来生活(Maugham,1909:75)。是什么样帝国梦驱动了他对这种近乎完美品质的向往?亚力克本人一直声称是道德正义感促使他义不容辞地反对奴隶贸易;虽然他这样做不完全出于私心,但也不能否认他渴望通过反抗奴隶制的斗争获得某种个人的荣耀。“一年又一年我辛苦地劳作,日日夜夜,最后我把一大块富饶多产的土地交到地方长官手里。因为我已经给她的皇冠上又增加了一颗美丽的珍珠,因而我死后,英格兰会忘记我的过错和她曾经对我的嘲弄。我不想要任何回报。我只想拥有能为我们亲爱的祖国服务的这种荣耀”(Maugham,1909:280)。为祖国而战,为个人的辉煌而死,不禁让人想起拜伦、雪莱笔下的浪漫主义英雄。

带有宿命色彩的感伤主义曾浪漫主义时期盛行一时,亚力克浓厚的宿命论思想在小说里随处可见。“嗯,我想,我最终会死在某个沼泽地,无人知晓,那时疾病耗尽了我最后的力气,我被弃尸荒野,抬棺人将偷走我的枪和我所有的积蓄,野狗们将把我的尸体吃个精光”(Maugham,1909:59)。亚力克的朋友理查德·洛马斯(Richard Lomas)认为,亚力克时而意气风发时而多愁善感,他征服世界的霸气很容易把他带向另一个极端,因为他征服的动机多少有点傲慢任性、刚愎自用的味道,“你有做事的热情,是因为这些事既危险又难做,如果它们彻头彻尾无法办到,你就会高兴地唱起来”(Maugham,1909:52)。虽然他的朋友对他冷嘲热讽,但是亚克力始终认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忠心为国,绝对不是出于个人一时激情,或者为了私己之利。“我是那样为我的祖国感到骄傲,我非常想为她做些事情。在非洲我经常想起亲爱的英格兰,我希望待我完成工作后再死去”(Maugham,1909:279)。从某种程度上说,英格兰很容易激起亚力克的浪漫主义情思,“……他想起了绿色的灌木树篱和盛大的参天榆树;他想起了路边开着简约花朵的可爱村舍,想起了便于步行的蜿蜒小路……他热爱灰色的迷雾……温柔的泰晤士河……牛津……沐浴在紫色的烟雾中,……伦敦……皮卡迪利广场”(Maugham,1909:179)。英格兰美景涤荡着他的心灵,激发了他浪漫主义热情。

可是,如果仔细探究亚力克对英格兰的情意,不难发现英格兰对他的吸引更多是视觉上的,他对英格兰的感情其实充满着矛盾。他在非洲奋斗的艰辛使得他对英国国内懒散的社会风气和缓慢的民主进程很不耐烦。当国内的人谴责他的殖民行径的时候,他回击道:“他们舔我靴子舔到我对他们感到厌烦了,这时他们却像一群杂种狗一样转而反对我。哦,我看不起他们,这些待在国内的愚蠢且乳臭未干的小儿整天沉溺于安逸享乐,可是真正的男人却在工作——工作和征服。感谢上帝,我现在已经处理了他们。他们认为一个人在非洲可以像沿着皮卡迪利大街散步一样轻而易举地闯出一条道路。他们认为一个经历了苦难、危险、疾病和饥饿的人就能成为梅菲尔区宴会上的名人”(Maugham,1909:221-222),那简直是痴心妄想。毋庸置疑,亚力克热爱英格兰这片土地,但是他轻视伦敦精英人士这一社会阶层,鄙视那些不劳而获的有闲阶级。就像他不喜欢政府一样,政府也不喜欢他,英国外交部把他看作是棘手的人。当他请求英国政府出面帮助他取缔奴隶贸易的时候,外交部推三阻四把他的事情当作是烫手的山芋扔来扔去。最后英国政府允许他以个人身份在非洲纠集武装力量与奴隶主作战,政府反而不提供任何财政援助。战争伊始的时候,英国政府对他漠不关心、放任自流,可是后来却发现非洲贸易极度有利可图,就试图干涉他的工作,以捞取更多的利益。

英国政府对他变幻不定的政策让他很有挫败感,与之相反,非洲的原始的生态环境赋予了他更多的浪漫情怀,把他的英雄主义情结推向了极致。亚力克发现非洲的自由已经彻底地改变了他,使得他无法在其他地方生存下去,他只能生活在非洲。与非洲无限的自由相比,英格兰对他来说太渺小,太狭隘了。“在这里人长得如此的矮小,如此的吝啬;但是在非洲一切都是按照更加高贵的标准建立的。那里的男人才是真正的男人。在那里一个人知道什么是意志、力量和勇气”(Maugham,1909:277)。亚力克认为英国的年轻人都是胆小鬼,中上层阶级都是些唯利是图的家伙,英国政府软弱无力,整个国内气氛让人窒息。那么,他为什么还爱着英国呢?难道只是为了“参天的榆树”或“灰色的迷雾”所代表的美景而去承受“困难、危险、疾病和饥饿”?作为一个冒险家,亚力克出生入死、几次九死一生,他这样做不是为了早已腐化堕落的英格兰,也不是拥有造福非洲人民的高尚境界,而是为了满足他灵魂深处的浪漫主义的精神追求。

在对待非洲人这个问题上,亚力克经常陷入人道主义与殖民者主义的两难境地。与多数英国人相比,亚力克似乎更热爱非洲,他的所作所为貌似在造福非洲,他对待非洲人的态度也比大多英国人温和得多,和蔼得多。每当亚力克看到如孩子般的非洲人过着宁静的生活,村庄里一派祥和的景象,他的心里就会顿时充满了狂喜,“你会感到也许就在这里,生活中一个伟大的神秘被破解了,因为幸福挂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生活的纯粹欢乐足够让人继续生存下去”(Maugham,1909:68)。然而,当奴隶主洗劫了村庄之后,他痛苦地看到“……一堆煤渣……到处是死人和伤员……其余的居民已经四下逃散,一窝蜂似地踏上了通往各地的逃难之路,一路上,他们遭受虐待,饿得半死,最后却落到奴隶贩子的手中”(Maugham,1909:68-69)。亚力克同情黑人的命运,“他看见这片广袤的土地……白人曾占领过,现在却落寞荒凉,就在那时,他突然意识到,这据说就是奴隶突袭的诅咒……”(Maugham,1909:66)他憎恨奴隶贩子无休止的战争使得非洲这片原本生机勃勃的土地满目疮痍、遍体鳞伤。可是温情脉脉的人道主义面纱掩饰不住他永无止境的殖民扩张的野心。在他的眼里,非洲人永远是劣等的民族,有着根深蒂固的民族劣根性。他对非洲人品行极为不齿,认为他们道德品质恶劣,极爱撒谎。“很显然,土著人说谎比讲真话容易,因此你形成一种习惯不再去注意他说什么,也不在乎他注视你的方式”(Maugham,1909:51)。他固执地认为非洲荒蛮的自然环境造就了他们顽劣的性格,只要他们一天没有受到文明的教化,他们的性格就不会改变。他自鸣得意地声称自己已经学会了识别非洲人的技巧,知道哪些人可以信任的,哪些人在战争中会始终站在他一边。他学会用这些知识来招募、组织当地人参加反抗奴隶贸易的斗争。对亚力克来说,非洲人根本不是有血有肉、有尊严的、完整意义上的人。他的内心深处,这种根深蒂固的种族偏见依旧存在,殖民者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心态也从未消失过。“在的他眼里,他的大部分同事只是抽象的概念,几乎不是活着的人”(Maugham,1909:62-63)。印度总督克左伯爵(Curzon)认为亚克力的做法纯粹“是一种精神上的盲目,是道德上的陋习”(Gopal,1965:261)。当亚力克得知他雇佣的一个白人,乔治·爱乐顿(George Allerton),奸杀了当地的一名女子,他暴跳如雷,宣称要彻查到底。亚力克这样做不是因为他秉公执法、惩恶扬善、还当地人一个公道,而是他觉得乔治的行为严重破坏了他在当地人中树立的威信,威胁到他的帝国大业。对他而言,打赢反奴隶制的斗争是首要的问题,至于道德问题与之相比就没那么重要了。白人乔治并不买他的帐,叫嚣着反击他的指控,“那是这些兽性的黑鬼在扯谎,你应该相信我,而不是他们,对吧?毕竟我的话比他们的有说服力”(Maugham,1909:158)。当亚力克把证明乔治有罪的证据摆在他面前的时候,乔治并不死心,还做最后的挣扎,他大叫道:“看这里,我不想像狗一样被使唤来使唤去,你没权像那样对我说话。我是自愿来这儿,我不许你像对待那些该死的黑鬼那样对待我”(Maugham,1909:159)。乔治的愤怒的嚎叫暴露了亚力克和其他白人殖民者的丑恶嘴脸,他们像对待狗一样“支使非洲人干这干那”(Maugham,1909:159),他们从来没有把非洲人当人来看待,也从未尊敬过他们,却要求非洲人尊敬他们、崇拜他们、甚至奉他们为神圣。不管这个白人是流氓还是绅士,他都有权力随时对非洲人使用他的白人震慑力。亚力克深知在殖民地白人横行霸道、犯罪猖獗,虽然他嘴上强烈反对这种民族歧视和殖压迫,但是事实上他正是靠这种殖民压迫和剥削来充盈他的财政,扩大他的地盘。

与完全毛姆不同,大多数爱德华时代作家热衷于塑造大英帝国正面的形象、构建帝国不朽的神话。他们坚信大不列颠会一直延续其过去的伟大和辉煌,英国的殖民征服承载着给全世界送福音的正义使命,他们没有看到英国的殖民扩张给土著人带来的苦难罄竹难书。H·G·威尔斯、约翰·高尔斯华绥就是把爱德华时代的帝国主题延续到二三十年代的最佳代表。他们有迫切延续帝国神话的使命感,主张大不列颠建立了海上的霸权。无论是高尔斯华绥还是威尔斯都有迫切延续帝国神话的使命感,渴望维持大英帝国的辉煌。可是二次世界大战促使英帝国的政策发生了重大的改变。帝国的注意力从武力的侵略转移到文化的渗透和监管。以毛姆为代表的年轻的作家感觉到战争已经粉碎了以往的世界观,他们对大英帝国的尽善尽美不再抱有幻想。塞缪尔·海因斯(Samuel Hynes)指出,战争已经不可避免地改变了整个世界,可是“爱德华时代的作家却紧紧抱住他们战前观念不放,这样下去的结果是他们慷慨施与的同情变得伤感和怀旧……他们在战后的岁月里幸存下来,但是他们犹如来自于冰河时代的乳齿象……这是对就要消亡的爱德华时代的观念的有趣的比喻”(Hynes,1968:63)。

然而并不是所有战后爱德华时代的作家都这么狭隘。战后,E·M·福斯特和萨默赛特·毛姆感受到战争带来的变化不可阻挡,他们创作的主题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亲自去帝国旅行,收集了大量的小说素材。他们迎合变化了世界,用新的视角来观察英帝国的变迁。他们的作品代表着小说从高尔斯华绥的家庭画室到乔伊斯·卡里的非洲使命的转变。虽然他们的观点依然带有浓厚殖民色彩,但是人物活动的殖民地园景被凸显出来。在毛姆小说中,占主导地位的不再是像亚力克那样的著名探险家,来自于不同种族的人成了小说的核心人物。殖民地的战后管理员不再一如既往地在土著人面前耀武扬威,欺凌弱小,他们变得谨小慎微,和当地人维持着表面上的一种和谐的关系。土著人的形象更加丰满,他们不再是纸板上的图案,而是有血有肉的,有思想有感情的人。这些帝国意象的变迁表明毛姆早期小说的主题已经发生了重大的转变。在毛姆的战后著作中,浪漫主义的神话和英雄主义的征服已经从他的小说里消失匿迹了。虽然英帝国的殖民地仍然存在,殖民地的官员仍然是毛姆笔下的主人公,但是他们不再高唱英雄主义赞歌,不再肆无忌惮地嚣张跋扈,相反,他们更克己节制,更恪规守法。毛姆后期的小说里不乏这样的人物。“在异国他乡的环境中,他们经常努力调整自己,也常常失去平衡和宁静”(Cordell,1961:161)。实际上,他们内心并不平静,他们容易幸福同样也容易绝望(Cordell,1961:100)。在《麦金托什》(1921)中,萨摩亚地区的管理员沃克(Walker)“是个小男人……非常粗壮;他有一个硕大的肉嘟嘟的脸,脸刮得比较干净,脸颊两边垂着赘肉,他有三个肥大的下巴,他小小的五官都溶解在脂肪里”(Maugham,1932:73)。他与亚力克·麦肯齐的高大的浪漫主义英雄的形象迥然不同,做事风格也大相径庭。别看沃克其貌不扬,更接近现代意义上的普通人。他“不是没有尊严的”(Maugham,1932:73),他喜欢“当地人”,对他来说,他们都是他的孩子。他更擅长于当地人搞好关系,避免紧张局势发生。“他常常虚张声势地吓唬他们,用他的爱尔兰幽默统治他们”(Maugham,1932:78)。《麦金托什》中更接地气的现实主义主人公沃克与《探险者》中亚力克·麦肯齐的贵族英雄形象相距甚远,在被战争改变了的世界中,沃克看起来更合适宜,更能够适应新形势下的殖民地生活。沃克的助手麦金托什(Mackintosh)则与他完全不同,他循规蹈矩、墨守成规、不善变通,是英帝国的官僚主义在殖民地的代表。“他的办公桌总是很整洁,他的论文总是整齐归档,他能及时找到他需要的任何文档”(Maugham,1932:76)。沃克和麦金托什是英帝国新旧势力的代表,他们之间的冲突代表了在变化了的世界局势下这种两种势力的论战。

新旧势力的对抗也体现在毛姆后期的另一部小说《哨所》中。小说是以大英帝国驻南洋婆罗洲的一个偏远地区为背景,殖民地主管沃伯顿(Warburton)是个精明的管理员,常以绅士自居。他凡事皆恪守英国上层社会的风俗习惯,“他对气候唯一让步就是穿一件白色的晚礼服;如果出去的话,他会穿着浆过的衬衫,高衣领的礼服,丝袜和专利皮鞋,他正式得好像在蓓尔美尔街的俱乐部餐厅吃饭似的”(Maugham,1932:269)。沃伯顿和邋遢的沃克一样,喜欢亚洲人。甚至更值得注意的是,沃伯顿尊敬他们,他常说“在我生活中,我和英格兰的一些最伟大的绅士关系甚密,但是我从来不知道有比出身名门的马来人更好的绅士,我很骄傲地称他们为我的朋友”(Maugham,1932:275)。沃伯顿的助手库伯(Cooper),是在殖民地出生的白人,他对沃伯顿的上流社会的习俗嗤之以鼻,他性格暴戾,对当地人冲动粗暴。沃伯顿不止一次地警告他要对当地人要有礼貌,有耐心。库伯嗤笑道“我在巴巴多斯出生,我在非洲打过仗。我认为没有我不认识的黑鬼。”(Maugham,1932:276)。“我一个也不认识”沃伯顿先生刻薄地说。“但是我们讲的不是他们。我们讲的是马来人。”“难道他们不是黑鬼吗?”沃伯顿先生回答,“你真是很无知。”他不再说话(Maugham,1932:276)。库珀有着很强烈的种族歧视,他觉得当地的马来人和非洲人没什么两样,他们都是被奴役的群体,都是非人类。后来库珀虐待当地的一位名叫阿波斯的男仆,最终被他所杀。顺应历史潮流发展的新势力的代表人物沃伯顿懂得在新的形势下怎样和当地人和平相处,平安无事。而逆潮流而动的库珀最终在种族矛盾的升级中,以死亡出局。在新形势下,英帝国对殖民地的政策也发生的巨大的变化,从武力征服到和平演变,从铁血手腕走向和解妥协,这是时代的产物,也是历史变迁的必然结果。

在日益低调白人的面前,土著人的数目迅速增长,他们的队伍也日益壮大。毛姆写的最多的应该是马来人,其次的有日本人、爪哇人、中国人和印度人。毛姆有着浓厚的浪漫主义情结,他常常钟情于异国他乡的风俗民情,陶醉在异质文化奇异的神秘中不可自拔。这种神秘也是东方魅力之所在,它代表着人类永远无法解开的伟大秘密。威廉·约克·廷道尔(William York Tindall)曾评价过毛姆,认为他“在对待外人方面,也算是他这一代人,他这个阶层中最杰出的一个……没有一丝的傲慢”(Tindall,1956:62)。最引人注目的是,毛姆笔下的土著人摆脱了早期的干瘪的形象,成为是有灵魂的完整的人。他们不再是高贵的野蛮人也不再是丛林里的野兽,他们有着各种各样的身份:仆人、情妇、偶尔也会是妻子。在他后期的小说中,土著人活动范围广阔,有着丰富的情感诉求,他们不再是唯唯诺诺的下等人,有了一定的民族自觉的意思。他们不知不觉中会流露出对他们主人的冷漠态度,让白人感到一丝的惊讶和不安。当他们对这种殖民压迫有了清醒认识的时候,他们便不再满足于被奴役被驱使的现状,争取独立和自由是或早或晚的事。而这片土地上的殖民者,在征服的狂潮退去之后,他们的英雄主义已经失去了往日的风华,他们开始用新的眼光来审视这片异域的文化,他们的目光中多了一份冷静,多了几许尊敬。“他带着草帽,骑着摩托车急驰而过,在休闲时候,英国总督坐着人力车,脸上挂着一种冷淡且无所谓的表情,作为这个有着灿烂文化的民族的统治者,他带着冷漠的神情执掌着这片土地的权威”(Maugham,1932:322)。毛姆的战后小说代表着他的帝国小说主题的迁移,他小说的主题比高尔斯绥和威尔斯更能反映在变化了时代大英帝国所面临的种种挑战和危机。布尔战争和第一次世界大战摧毁了旧日的帝国神话,战争带给人们强烈的幻灭感打碎了个人的英雄梦。再加上英帝国对殖民地政治、经济政策的失败,殖民地人们民族意识的觉醒,这一切都注定大英帝国必将走向没落。毛姆早期的浪漫主义的英雄人物已经不复存在了。那些渴望辉煌、渴望成就个人荣耀的梦想随着战争和殖民地人民的独立战争慢慢的烟消云散了。取而代之的是辉煌背后的荒凉。T·S·艾略特(T.S.Eliot)曾这样总结过征服时代过去后给人民带来的挫败感,奏响了浪漫主义的挽歌:

有什么要征服

通过力量与屈服,都已经被发现

一次或者两次,或者几次,被那些不被看好的人们

去模仿——但是没有竞争——

只有战斗去恢复已经失去的

一次又一次找到又失去:但是在现有的条件下

似乎并不顺遂。但是也许没有收获就没有损失。

对我们来说,只有这样的尝试。其余的不关我们的事(Eliot,1952:128)。

毛姆的这三部作品《探险者》、《麦金托什》和《哨所》记录了大英帝国的兴衰的演变历程。在20世纪初“日不落”帝国上升时期,毛姆笔下的浪漫主义英雄满足了读者延续帝国神话的遐想,他们勇于探险,刻苦奋斗,努力打造个人的荣耀的理想帝国。然而布尔战争和二次世界大战摧毁了他们的英雄主义梦想,英帝国的政策发生了急剧的变化,从原来的霸权征服,转向和解和妥协。英帝国辉煌不再,由盛转衰,追求自我实现的年代一去不返了。在岁月的改变中,毛姆和他的读者一起见证了历史的变迁。

[1]Cordell,Robert.Somerset Maugham:A Biographical and Critical Study[M].Bloomington,Indiana:University of Indiana Press,1961.

[2]Eliot,T.S.Four Quartets[J].Collected Poems 1909-1950.New York:Alfred A.Knopf,1952:128.

[3]Gopal,Sarvepalli.British Policy in India 1858-1905[M].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65.

[4]Howe,Suzanne.Novels of Empire[M].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1949.

[5]Hynes,Samuel.The Edwardian Turn of Mind[M].Princeton,New Jersey: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68.

[6]Maugham,William Somerset.The Explorer[M].New York:Baker and Taylor Company,1909.

[7]Maugham,William Somerset.Mackintosh.Eastand West:The 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W.Somerset Maugham[M].Deluxe edition New York: Garden City Publishing Co.,1932.

[8]Maugham,William Somerset.The Outstation.East and West:The 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W.Somerset Maugham [M]. Deluxe edition New York: Garden City Publishing Co.,1932.

[9]Maugham,William Somerset.P & O.East and West:The Collected Short Stories of W.Somerset Maugham [M].Deluxe edition New York:Garden City Publishing Co.,1932.

[10]Tindall,William York.Forces in Modern British Literature[M].New York:Alfred A.Knopf,1956:62.

[11]王佐良,周珏良.英国20世纪文学史[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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