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绵瓜瓞与《金瓶梅》《红楼梦》“瓢”的借用意象解析
2014-03-30乔孝冬
乔孝冬
(金陵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南京 210001)
绵绵瓜瓞与《金瓶梅》《红楼梦》“瓢”的借用意象解析
乔孝冬
(金陵科技学院 人文学院,南京 210001)
“瓢”在我国古代是人们日常生活经常使用的器具,有着极为广泛的用途。“瓢”的主要功能是充当容器和漂浮,“瓢”是葫芦的半个瓜壳,从不少古籍记载中都能管窥到先民对葫芦生殖崇拜的迹象。《金瓶梅》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写王婆向金莲借“瓢”。张竹坡点评本:“借瓢即影人,文情狡猾,随手生来。” “瓢”(即葫芦)在这里象征女性的受鱼之器的瓶,对应着潘金莲的“嫖”;《红楼梦》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写黛玉与宝玉借瓢谈禅。这里的“瓢”也隐喻了黛玉漂泊不定的命运。在《金瓶梅》与《红楼梦》中,“瓢”被以诗词、谜语、谶语、禅语、俗语等形式反复渲染,“瓢”也就构成了《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借用意象。对“瓢”借用意象进行多味性的咀嚼与解析,有助于我们进一步深刻解读文本的文化密码,理解这两部古典小说不同的审美意蕴与精神品质。
《金瓶梅》;《红楼梦》;“瓢”;意象
古俗有“不知葫芦里藏着什么药”,在我国古代民间还有葫芦生殖崇拜,在《金瓶梅》与《红楼梦》中,“瓢”被以诗词、谜语、谶语、禅语等形式反复渲染,以瓢喻人,瓢也构成了《金瓶梅》与《红楼梦》的借用意象。 “瓢”作为一种独特的审美复合体,融合了作家的神思、才学和意趣,构成了一个可供人反复寻味的文化现象。就叙事而言,瓢也是串联故事发展、衬托人物形象,暗示世情的重要道具。 对《金瓶梅》与《红楼梦》“瓢”的借用意象进行比较解析,可以看到这两部小说的不同的审美意蕴与精神品质。
一、“葫芦”的母体生殖崇拜与“合卺”的古代婚俗
中华民族的远古先民普遍崇拜始祖母体葫芦。《礼记·郊特牲》:“陶匏以象天地之柱”。《晋书·礼志上》:“(祭)器用陶匏,事返其始,故配以远祖。”《本草纲目》在对“壶卢”进行释名时说:“壶,酒器也;卢,饭器也;此物各象其形,又可为酒饭之器,因以名之。”[1]1401《说文解字》:“匏,瓤也,从包,从夸,声包,取其可包藏物也。”[2]古人壶、瓤、匏三名皆可通称,初无分别。壶卢这个双音的名称大约出现在三国时期,《世说新语·简傲》第五则记载了陆机去拜访刘道真,刘道真问东吴有无“长柄壶卢”,“陆兄弟殊失望,乃悔往”。当时因风尚不同,南北相轻,北方名士的代表刘道真仅以“壶卢”这一日常之器向南方吴中旧族问侯,其轻薄之处,让二陆为之骇然失望。
南北朝时期的本草学家陶弘景在其《神农本草经集注》中写道:“又有瓤瓜,亦是瓤类,小者为瓢。” 今研究葫芦文化的学者一般均认为瓤、瓠、匏上古相通, 而并未辨其上古本为类名与种名的关系。明代李时珍对葫芦品种有如下记载:“后世以长如越瓜首尾如一者为瓤,瓤之一头有腹长柄者为悬瓤。无柄而圆大形扁者为匏,匏之有短柄大腹者为壶,壶之细腰者为葫芦。各分各色,迥异于古。”[1]1401从中不难看出,由葫芦制成的瓢即匏瓜,瓜有三部分物质组成,有瓜壳、瓜瓤和瓜子。瓢是把葫芦瓜挖去瓜瓤后的瓜壳,用半个瓜壳就可以当舀水的瓢,因为轻,始终漂在水上。
在古代,先民有葫芦崇拜,这和崇尚生殖、繁殖有关。《诗经·大雅·緜》有云:“緜緜瓜瓞,民之初生。”据传说,伏羲和女娲兄妹二人,合体于葫芦内,他们诞生的后代,便是后来的“人”。所以,古代以瓜祭祖,称为“瓜祭”。孔子曾在《论语·阳货》中提到“匏瓜”,也证明了匏即瓜。《礼记·玉藻》“瓜祭上环”,孔颖达曰:“瓜祭者,食瓜亦祭先也。”[3]1483甚至人们还把天上的星座与匏瓜联系起来,例如称北斗为匏瓜,《开元占经》六五引《黄帝占》曰:“匏瓜星明,则……后宫多子孙”。又引《星官制》曰:“匏瓜,天瓜也。性内文明而有子,美尽在内。”[4]674《周易·系辞上》认为,“天尊地卑,乾坤定矣”。“乾道成男,坤道成女”。《序卦》说:“有天地然后有万物,有万物然后有男女,有男女然后有夫妇。”《易经》用葫芦“匏”象征乾坤及夫妇婚姻。《周易[九五]卦辞》说:“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 闻一多先生在《周易义证类纂》中认为:“杞、系声近,疑杞当读为系。《论语·阳货》曰:‘予其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此瓠瓜为系之证。系匏瓜盖谓络缀之以为樽。” 闻先生还指出,“按包读为匏”;又指出,此爻“《释文》引《子夏》传及《正义》并作匏”[5]503。“含章”,承上句说到匏瓜,这里应是指匏瓜的含章。按:在《坤》卦[六三]也出现过“含章”一词,指的是包藏着文采与辉煌。《姤》的这爻,也是说匏瓜里包含着美好。来知德《周易集注》云:“含章者,含藏其章美也。”[6]252至于为什么匏瓜里面包着美好的内容呢?据《娠》的[彖辞]:“天地相遇,品物咸章”之语,人们隐约地阐称,阴阳交合,导致包括匏瓜在内的品物,出现“含章”的结果。这一爻,说匏瓜含章,说它里面有美好内容,无非是指瓜馕里有可以衍繁的瓜子,引申之,是比喻女子已是含胎,有了身孕[7]441。可见,葫芦象征母体,葫芦崇拜也就是母体崇拜。刘尧汉先生从语源学角度进一步扩展论述道:
《诗经》“绵绵瓜瓞,民之初生”,《楚辞》“伏羲”“女娲”,《风俗通》“槃瓠”,《三礼图》“合卺”,《华阳国志》“沙壶”,《后汉书》“沙壹”,《水经注》“沙薹”等等记载,乍看并不相干……我们借助民族学的现实资料与之作比较研究,便可以明白,这些记载,说的都是一脉相承的有关葫芦崇拜的事。……自西周初记录甘、陕之间的《诗·绵》之后,到东周匡王时(前612—前608年),《左传》鲁宣公(前608—前591年)十六年,晋灭“赤狄”而赐“士伯以瓜衍县”,这是用葫芦作为地名,以象征当地人畜和作物的蕃衍。[8]63-69
闻一多论述道:“至于为什么以始祖为葫芦的化身,我想是因为瓜类多子,是子孙繁殖的最妙象征,故取以相比拟。”[9]这一观点代表了学者普遍认识。葫芦的籽粒多,人们用以象征子孙繁衍,绵延不绝,葫芦的藤蔓,连绵绕缠,比喻世泽宗脉的延远。叶舒宪等人指出:“举凡圆浑、鼓突、封闭、中空而又有所蕴涵的物化意象都可能代表‘母腹子宫生殖腔’,无论‘昆仑’般的神山溪谷,葫芦形壶罐瓶缶,都是如此。”[10]920母腹与“壶葫芦昆吾”以及“浑脱混沌”对位,所以“女神或女族长常被刻画成陶壶的形象”[10]953。所以我国各族大都形成了以葫芦为代表的母体的传说,具有共同的原始葫芦生殖崇拜的文化传统。
葫芦作为母体代表的象征,在《红楼梦》里也有生动展现。第六十二回《憨湘云醉眠芍药褶 呆香菱情解石榴裙》写平儿过生日、寿席宴上行射覆令,探春为令官,李纨与邢妯烟射覆,限定谜底为室内事物。书中写道:“……李纨和蚰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一个‘瓢’字,蚰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李纨之所以覆“瓢”字,是看到席上有樽(酒杯),故用既有“瓢”字又有“樽”字的诗句“瓢樽空挂壁”(出苏辙《九日三首》)来隐寓“樽”字。蚰烟对“绿”字,是用既有“绿”字又有“樽”字的诗句“愁向绿樽生”(出刘希夷《送友人之新丰》),以射李纨所覆的“樽”字。 汉族古称母亲为“尊堂”,即称母亲为葫芦。“尊”字原作“樽”,原意是葫芦,《左传·昭十四年》“樽以鲁壶”,壶即葫芦。在原始时代,用葫芦“樽”象征母体生育儿女,杜甫《对雪》诗:“瓢弃樽无绿,炉存火似红。”绿指酒,以此暗示了李纨作为寡妇一心一意养育贾兰的命运。
在传统文化中,由于葫芦母体的象征崇拜,还引申出影响极大的葫芦婚俗文化。“合卺”便是其中之一。据《礼记·昏礼》载,新婚夫妇举行婚礼,要“共牢而居,合卺而醑,所以合体同尊卑,以亲之也”[3]1680。郑玄、阮湛《三礼图》说:“合卺,破匏 (葫芦)为之,以线连两端,其制同一匏爵。”“卺”就是把葫芦一分为二为两个瓢,合卺就是把两瓢相合以象征夫妇合体。因此,俗称新婚夫妇饮交杯盏为合卺;于是,夫妇成婚也叫合卺。“合卺”在原始文化意义上便是男女合体,生命归一,祈愿新的生命将在以葫芦为象征体的母腹中形成。这种习俗同扣碗、合盒等完全同构,在民俗中最常见。
与“合卺”有关婚俗的延续是许多民族与所盛行的“破壶成亲”婚俗,是在婚礼中掷破盛满灶灰的葫芦,葫芦象征育儿母腹,称孕妇隆起的圆腹为“圆葫芦”。掷破葫芦,灶灰四散,象征产妇破水分娩[8]306。破壶成亲意味着代表男女双方原先的个体生命的破坏(死亡)和结束,男女二人被一个新的家族所接受,进入一个新的合体葫芦,获得再生,开始一种新的生命历程[7]271。 “受葫芦母体象征文化影响,民间还形成一些借葫芦祈子的巫术习俗”。据文献记载,我国南方各省包括江苏、浙江、湖北、湖南、贵州、广东等地都有“送瓜求子”的习俗。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八:“八月秋社……人家妇女皆归外家。晚归,即外公、姨舅,皆以新葫芦儿、枣儿为遗,俗云宜良外甥。”《清稗类钞·迷信类·食瓜求子》条记载:“中秋夕,徽州有送瓜之俗,凡娶妇而数年不育者,则亲友必有送瓜之举。先数日,于菜园中窃冬瓜一个。须不使园主知,以彩色绘人之面目,衣服裹其上,举年长者抱之,鸣金放炮,送至其家。”从民俗看出,葫芦具有祈生的功能[8]332。
葫芦母体崇拜进一步演化成求吉护身、避邪驱祟的象征体。《后汉书·费长房传》记载:“市中有老翁卖药,悬一壶于肆头。”后来人们因此称卖药的、行医的为“悬壶”,美称医生职业为“悬壶济世”。民间每临端午节,有葫芦装“五毒”的民俗,称“吉祥葫芦”,人们认为葫芦有收、装的功能,把蛇、蝎、蜈蚣等装在葫芦里,将其憋死。此俗具有巫术魔法的性质。道教徒在炼丹时用它作各种药品的容器,传说太上老君的仙丹就是用葫芦装的。史籍记载,有个神仙在城市中卖药,“及市罢,辄跳人壶中。”因此,道教有所谓“壶中日月”和“壶天”一类的仙境。另外,道教传说中的八仙之一张果老也是带着一个宝葫芦的。许多道教建筑,甚至后来众多的寺庙庵观、亭塔都常在屋脊或顶上放置瓷质或陶制的葫芦,其宗教意义与“壶天”有关,表达避邪镇魅的功用。
葫芦还在语义学上延引出不少与母体崇拜有渊源关系的意义符号。《说文解字》所收之“瓠”在上古本为瓠瓜的类属名, 得名于 “囫囵、浑然一体”。由于葫芦瓜圆浑封闭,混沌不明,在谑语、蔑称里本身就有愚昧之义,(清)黎士弘《恕堂笔记》载:以“不慧之子曰瓜子”。甘陕一带谑称迟钝呆笨的智力障碍者为“瓜子”,意同“傻瓜”。其本源也都是与“瓜”的蒙昧封闭有关。“混蛋”也是因此衍生。从文化原初意义上这类称谓当是孕育生成人类的混沌母腹的映射, “瓜”中之子,不明事理,愚昧糊涂[11]。
二、“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金莲“借瓢”的“嫖”意象
《金瓶梅》第四回《赴巫山潘氏幽欢 闹茶坊郓哥义愤》写道:(西门庆)次日,又来王婆家讨茶吃。王婆让坐,连忙点茶来吃了。西门庆便向袖中取出一锭十两银子来,递与王婆。那婆子黑眼睛见了雪花银子,一面欢天喜地收了,一连道了两个万福,说道:“多谢大官人布施!”因向西门庆道:“这咱晚武大还未出门,待老身往她家推借瓢,看一看。”一面从后门踅过妇人家来。妇人正在房中打发武大吃饭,听见叫门,问迎儿:“是谁?”迎儿道:“是王奶奶来借瓢。”妇人连忙迎将出来道:“干娘,有瓢,一任拿去。且请家里坐。”婆子道:“老身那边无人。”因向妇人使手势,妇人就知西门庆来了。
一个“借瓢”,一个“有瓢”,对得多工整,“瓢”成为西门和金莲之间故事发展的连接物,也成为男女偷情进一步确定性爱关系遮羞暗示的道具。作者专门以戏谑笔调单道这“瓢”双关二意:
这瓤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
张竹坡点评本:“借瓢即影人,文情狡猾,随手生来。” 从张竹坡点评本中可看出:“瓢”不仅处于形象叙事的层面,还具有点染人物,贯通情节以及蕴涵世俗哲学功能的层面,它带形象性而不仅仅是形象,比一般形象多了暗示和哲理的味道。
“这瓤是瓢,口儿小身子儿大。”葫芦在我国古籍中最早称瓤、瓤字从瓜,说明古人把它看作瓜的一种。
“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这句话暗示了潘金莲饱受欺凌与污辱的少女生活。潘金莲原本是个贫困人家潘裁缝的女儿,父亲死得早。她自幼聪明伶俐,缠得一双小脚儿,故名金莲。迫于生计,九岁时,被母亲卖到王招宣府里学弹唱,“……就会描眉画眼,傅粉施朱,梳一个缠髻儿,着一件扣身衫子,做张做致,乔模乔样。况她本性机变伶俐,不过十五,就会描鸾刺绣,品竹弹丝,又会一手琵琶。后王招宣死了,潘妈妈争将出来,三十两银子转卖与张大户家……长成一十八岁,出落的脸衬桃花,眉弯新月。张大户每要收他,只怕主家婆厉害,不得到手。一日,主家婆邻家赴宴,不在,大户暗把金莲唤到房中,遂收用了。” 潘金莲悲剧的命运是从张大户家开始的。兰陵笑笑生满怀惋惜和愤慨之情写道:“美玉无瑕,一朝损坏;珍珠何日,再得完全?”(《金瓶梅》第一回)。潘金莲首先成为无耻的张大户泄欲之器。张后来将其嫁给武大郎,实际上也是“明妻暗娼”。精神分析学理论认为,许多成人的变态心理、心理冲突都可追溯到早年期创伤性经历和压抑的情结。潘金莲少女时代的不幸遭遇, 成了无法释怀的怨毒与嫉恨,使得她的性格发生畸变。“你幼在春风棚上恁儿高,到大来人难要。”这句话既是客观叙述潘金莲成为淫荡男人泄欲之器人生经历,也寄予着对其不幸命运的感慨和同情。
“他怎肯守定颜回甘贫乐道,专一趁东风,水上漂。也曾在马房里喂料,也曾在茶房里来叫,如今弄得许由也不要。”这里运用颜回和许由两个典故。《论语·雍也》提到颜回简单的生活时有“一箪食,一瓢饮”这样的记述。 “一瓢饮”指饮食只有一瓢水,“瓢箪”指一篮饭。比喻清寒穷困。 “许由掷瓢 ” 《太平御览》卷七六二:“许由无杯器,常以手捧水。人以一瓢遗之。由操饮毕,以瓢挂树。风吹树,瓢动,历历有声。由以为烦扰,遂取捐之。说的是许由家居时常用一个水瓢饮水,用过之后,便挂在门外篱稍上。一天,忽遇风吹过来,水瓢被风吹荡撞击篱笆发出声响,搅扰得许由心里很烦,便将水瓢取下来抛弃了。”颜回、许由历来代表着古代的高士人物,如张炎《浪淘沙·题许由掷瓢手卷》云:“拂袖入山阿。深隐松萝。掬流洗耳厌尘多。石上一般清意味,不羡渔蓑。” 这里由雅致清高的隐士形象,来反讽潘金莲被张大户赏给了武大郎做妻的这一段生活。张竹坡说“文情狡猾”,潘金莲对嫁给武大这样一个面貌丑陋的男人极为不满,自然不会成为武大的受鱼之器。“专一趁东风,水上漂” 与张大户的不伦,引发了潘金莲身体上不断膨胀的肉欲,“专一”亦作“专壹”,有同一、齐一、纯净不杂、专心一意、专门、一味等含义。漂谐音嫖,嫖是指轻浮的女人和轻浮的男人发生不正当性行为的定义词,嫖也是男人调戏女人的行为,潘金莲不仅对西门庆的淫乱没有表示出丝毫的厌恶,相反还表现出极大的欢喜,葫芦又一次暗示了潘金莲由“明妻暗娼”终于沦为西门庆的泄欲之器。“水上漂”借瓢说女人水性,以瓢影人,而瓢之“漂”也传神地刻画了潘金莲骚动不安的生命状态。《金瓶梅》除了描写了她与西门庆,还描绘了其不断与其他男性偷情纵欲,潘金莲与琴童厮混,与女婿通奸,潘金莲解渴王朝儿等等,潘金莲想利用美色改变命运,性成为她取悦男人以图改变命运的工具和手段。让她日后在这条路上越走越疯狂。在兰陵笑笑生笔下,潘金莲成了一个如动物一般的性饥渴和色情狂,葫芦即金莲,具备了“漂”即“嫖”的性特征,“水上漂”即暗示金莲是“嫖”的“淫妇”品格。兰陵笑笑生以揶揄谐谑的心态戏拟葫芦,实际将这一意象由雅变俗,暗含着对金莲不断成为男人的受鱼之器的叹惋。
“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金瓶梅》第四十九回《请巡按屈体求荣 遇樊僧现身施药》)张竹坡点评:“于四十九回内即安一樊僧施药,盖为死瓶儿,西门之根。”“见西门之死,全以此物之妄施故也。”樊僧药就装在褡裢内盛了的两个葫芦儿里,樊僧施药,打着“悬壶济世”的旗号,却偏偏成为西门夺命的利器,难怪作者反诘“葫芦中卖的什么药”。西门死后,待发卖的潘金莲最后被武松以剖肠挖肚的形式杀死,“不知你心怎么生着,我试看一看”( 七十八回 ) 像挖葫芦似的把人变成了物,也满足了武松赤裸裸的男性欲望。葫芦也成为反讽和解构人物形象的一种幻想。“赤道黑洞洞,葫芦中卖的什么药”,在一些民族的早先习俗里,由巫师做法事是将死者灵魂引入葫芦。马昌仪先生解释这种引魂入葫芦或瓶子的葬俗,认为魂瓶、葫芦和古陶壶都是信仰中的祖灵世界,无形的、非物质形态的灵魂寄存于有形的物质形念的壶形器之中,通过壶形器使人间与神鬼、生与死两个世界的沟通成为可能[12]。葫芦在“赤道黑洞洞”里透出黑暗阴冷之光,作者只能悲悯又高深莫测地凝视着这群在欲望和死亡中挣扎的饮食男女,情节的发展与人物的活动使葫芦意象格外突显,《金瓶梅》借葫芦解构了潘金莲的欲望膨胀道德境界,预设了其悲剧的命运。
三、“瓢之漂水,奈何”——黛玉“禅瓢”的“漂”意象
“瓢”意象作为一种小说艺术手法,其在 《金瓶梅》 中的运用无疑是成功的,也因此对以后的世情小说产生了很大影响,《红楼梦》在表现男女情爱方面也借用了“瓢”这一意象,两部著作共书一瓢,“真小小一物,文人用之,遂能作无数文章” 。
《红楼梦》第九十一回《纵淫心宝蟾工设计 布疑阵宝玉妄谈禅》黛玉道:“宝姐姐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不和你好你怎么样?宝姐姐前儿和你好,如今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今儿和你好,后来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和他好他偏不和你好你怎么样?你不和他好他偏要和你好你怎么样?”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宝玉道:“禅心已作沾泥絮, 莫向春风舞鹧鸪。”黛玉道:“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宝玉道:“有如三宝。”黛玉低头不语。只听见檐外老鸦呱呱的叫了几声,便飞向东南上去。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黛玉与宝玉借瓢谈禅,实际是谈爱。宝玉说:“我想,这个人生他做什么。天地间没有了我,倒也干净!”黛玉说:“原是有了我,便有了人。有了人,便有无数的烦恼生出来。恐怖、颠倒、梦想,更有许多缠碍。”在这里,宝玉是空想的,黛玉是现实的。宝玉一步步跟着黛玉往坚定方面走,往现实方面走。黛玉问宝玉,如果宝钗和他之间有各种各样的纠葛,他究竟如何对待, 宝玉呆了半晌,忽然大笑道:“任凭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饮。”黛玉道:“瓢之漂水奈何?” 黛玉说这句话的意思是:“宝玉的婚事,象瓢浮在水上摇摆不定,难以自主,怎么办? ”宝玉道:“非瓢漂水,水自流,瓢自漂耳。” 这个瓢并非被水漂得摇摆不定的,水流水的,瓢漂瓢的,瓢决不受水的左右。两不相干,贾宝玉暗喻自己爱林黛玉,决心已定,决不受外力的左右。黛玉道:“水止珠沉奈何?” 黛玉这句问话的意思是:“如果因水断流,珠沉没了,怎么办?暗喻如果爱情为他人破坏,怎么办? ”宝玉道:“禅心已作粘泥絮,莫向春风舞鹧鸪。”意思是我心志已坚,如沾泥的柳絮决不会再随风飘移;也绝不象鹧鸪鸟,一遇春风吹来,便轻狂飞舞,进一步表示自己爱情的坚贞。宝玉引了唐人郑谷《席上赠歌者》中“莫向春风唱鹧鸪”一句,再取宋释道潜赠妓诗“多谢尊前窈窕娘,好将魂梦恼襄王,禅心已作沾泥絮,不逐东风上下狂”一诗之意,向黛玉表明,他已经死了心。别的任何人,不管她怎样招惹,都不能引动他的心。他生活于纷扰之中,却自有主意,不受人牵引。水自流,瓢自漂。他也决不再泛爱多人,只爱黛玉一人:弱水三干,只取此一瓢。黛玉听了,逼上一句 “禅门第一戒是不打诳语的”。林黛玉这句话的意思是说:“对佛实言,不说假话,是佛家的第一条戒律,借以试探宝玉说的是不是真心话。要宝玉心口如一。”宝玉则坚决地发誓“有如三宝”。三宝,佛教名词,指佛(创教人)、法(佛典)、僧。佛教离了这三样,就不存在了。贾宝玉以三宝起誓,表示决不食言。黛玉低头不语。续书者还让老鸦“呱呱”的叫几声。暗示了一个死了,一个做和尚的宿命观。宝玉道:“不知主何吉凶?”黛玉道:“人有吉凶事,不在鸟音中。” 按迷信的说法,乌鸦叫,是不祥之兆。黛玉这两句话,认为鸟并不预兆吉凶祸福。暗喻事在人为,实现爱情的宿愿要靠自己的努力,也是对宝玉回答隐语后的宽慰和鼓励[13]。
这次谈禅并不因现实的烦恼而起,是宝玉与黛玉谈话中偶然引起的。宝玉说黛玉性灵强,前年和自己说几句禅话,自己竟对不上来,二十二回中黛玉问宝玉:“至贵者是宝,至坚者是玉,尔有何贵?尔有何坚?”语浅而意深,谈起禅来,宝玉远不是黛玉的对手,他被黛玉问得哑口无言。他不能不认为:“原来他们比我的知觉在先,尚未解悟;我如今何必自寻苦恼?” 黛玉宝钗的谈禅,确实为许多问题所苦恼着,以谈禅是来寻其逃避。而这次宝黛两人心上并无所谓禅机,其实只是用禅来沟通彼此心意,瓢成为重要的借用意象,瓢谐音漂,寓有漂泊之意,暗示着黛玉漂泊不定的命运,她父母早亡,寄人篱下,在与宝玉婚姻上她经常自叹没有父母主持,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贾母身上,但她有预感贾母不会把她嫁给宝玉。对无从把握自己的命运,黛玉怀有无可名状的痛苦和悲凉,但她要“质本洁来还洁去”,宁肯“黄土垅中独自眠”。也不愿意随俗波漂流,现实的境遇让她在贾府不能明言自己的心事,但纵然如此,聪明的黛玉还是以借瓢谈禅这种表达方式,向宝玉曲折地表达了心意。
对相爱者而言,爱情的过程往往比结局更重要。黛玉借葫芦在重重的礼教束缚下去寻找生命的知音。唐朝诗人唐球是个隐士,他写的诗没有人知道,就把稿子团成球,放在个大水瓢里,让它随水漂走,希望有知音赏识他。黛玉具有傲世性格,诗人的灵性,渴求自由的意识,她希望借助某种方式使宝玉找到了他理想中的美,得到慰藉。同样,宝玉离经叛道的性格,聪俊灵秀的丰采,黛玉也最能理解而引为知己。宝玉和黛玉经过长期交往而结成的、建立在相互倾慕基础上的不渝之情,既是性爱,又是心灵的契合。曹雪芹借助“瓢”这一意象写宝黛的爱情,不止是婚姻自由的要求,而是超脱了世俗的婚姻,体现了人类对性爱和生命能够达到的境界之美的向往。较之一般爱情文学作品,《红楼梦》的爱情描写显示出更高的文明水平和更高的人生理想。
《金瓶梅》是一部欲的暴露史,而《红楼梦》则是一部情的演绎史;《红楼梦》对人间至情进行了颂扬,而《金瓶梅》则对纵欲淫乱予以有力的鞭挞;《金瓶梅》 中的瓢意象在诗意中散发着一股浓浓的世俗气息,而《红楼梦》继承《金瓶梅》原有意象的同时更有了新的创造与发展,这种继承中的创新正是《红楼梦》意象运用的成功之处,《红楼梦》完全颠倒了《金瓶梅》的“瓢”意象,且高雅含蓄,充满美感,而这种意象特色正是由作品精神品质差异以及叙述故事的不同所决定的。
《红楼梦》中美丽、纯洁、气质不凡的少女组成了贾宝玉的人际世界也编织起了他的情感世界,《金瓶梅》中争宠夺权、昏昧世俗、争风吃醋的少妇组成了西门庆淫荡的家庭世界也激发了他变态的性爱需求。虽然结局都是悲剧,《金瓶梅》中最引人注目的是潘金莲与西门庆夸张的性爱细节描写,潘金莲“淫荡”的形象被放大,从始至终,情欲几乎成为她甚至书中所有人行为的内在驱动力,当横行霸道的西门庆把所有的女人当成他发泄欲望的工具和性虐的对象时,独有潘金莲,作为一名女性,同样把西门庆和其他男人当作满足自己性欲的工具,征服的对象。《金瓶梅》的“瓢”意象恰恰对应了潘金莲的 “嫖”。而《红楼梦》最引人注目的是林黛玉和贾宝玉爱情世界,二人因情而悟,黛玉焚稿断痴情,宝玉出家却尘缘,彼此悟到人间没有情爱的自由,最执着最美好的东西,也归于空。《红楼梦》的“瓢”意象实际是曹雪芹的悲观主义的体现,借助“瓢”而悲叹黛玉人生之“漂”,也写出他对重压之下女性现实世界、人生困境的清醒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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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 王晓雪]
ImageofGourdLadleinTheGoldenLotusandADreamofRedMansions
QIAOXiao-dong
(SchoolofHumanities,JinlingInstituteofTechnology,Nanjing210001,Jiangsu,China)
The gourd ladle, half a gourd shell, is a daily utensil in ancient China, whose main function is to be used as a container. Many a historical document regards the image of gourd as a symbol of fertility worship. In the fourth chapter ofTheGoldenLotus, Old woman Wang borrowed a gourd ladle from Pan Jinlian, which is commented by Zhang Zhupo as“a metaphorical use of language”. The gourd ladle(piao) symbolizes Pan Jinlian’s whoring(a homophone ofPiao). In the ninety-first chapter ofADreamofRedMansions, Baoyu and Daiyu begins the topic of Zen with the gourd ladle(piao), which symbolizes Daiyu’s drifting life(another homophone ofPiao). The analysis of various images of the gourd ladle used inTheGoldenLotusandADreamofRedMansionscan help researchers further interpret the cultural codes, different aesthetic implications and spiritual merits in the two classic novels.
TheGoldenLotus;ADreamofRedMansions; gourd ladle; image
2014-09-16
江苏省教育厅高校哲学社会科学研究基金项目(13SJD750019)。
乔孝冬(1970—),女,江苏连云港人,副教授,研究方向:古代文学魏晋南北朝。
E-mail:1143070768@qq.com
I207.4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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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3-9779(2014)04-0437-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