潜水
2014-03-28俞妍
俞妍
1
那晚之后,童童总要等郭静来了才睡下。洗完澡,送他上床,熄了灯,郭静再去做家务。一个多小时后,郭静蹑着步子回房间。
“妈妈,帮我拿一下宝宝金水,腿上痒。”
郭静吓了一跳,“怎么还不睡呀,明天还要上学呢。”
“我睡不着。”
童童在黑暗中睁开眼,郭静避开他眸子里的光,倒了花露水抹在他脚上。他的皮肤很光滑,一个蚊子块都没有。
“快睡吧,妈妈也困了。”
童童闭上眼,用毯子裹住身体。郭静亲了亲他的额头,在他身边躺下。终于,童童的呼吸慢慢均匀了,郭静悄声起来掩门出去。
亚军还在书房里。透过书房的玻璃移门,郭静瞥见电脑屏幕上,四条大腿赤裸裸地绞在一起。亚军的鼠标一抖,页面消失了。
“儿子睡着了没有?”
亚军站起身,抓住她的手。郭静白了他一眼。亚军拍了一下她屁股,笑嘻嘻地去盥洗室。
“妈妈,你去哪里了?”
他们刚走进房间,童童突然翻过身来。只那么含糊的一声,郭静就魂飞魄散!
失眠就在那时开始的。陪童童早早躺在床上,脑子很清晰。亚军来的时候,她的耳朵像敞开的大门。钥匙碰击,硬币落地,连毛线衣剥过头顶的静电,也逃不过她的耳朵。
躺下后,他总要折腾好一会儿。郭静知道他在干什么,却当作什么都没听见。有时,小便实在熬不住,她只好揉着眼睛,跌跌撞撞奔向厕所。回到床上,碰到他摸过来的手,她咂巴着嘴,装作说梦话。他叹了一声,翻过身去。好长一会儿,才传来呼噜声。
痛苦的时光才刚刚开始。接下来,郭静默默地数羊,数到三千只再从头来过;或者拼命想象自己在白云间穿梭,落入水中,再借着气球腾空而起……嗓子发干呀,肚子饿得咕咕叫呀,她也不敢起床。
“主要是好久没有‘啊的缘故。”有一天,郭静说起昨夜又失眠,亚军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那日傍晚,童童在小书房里写作业。郭静在厨房里忙碌。亚军突然扑过来,双手插进她的内衣。
“你要死呀!”郭静打掉他的手。
“你们娘儿俩,恨不得让我早死,是不是?”
亚军压低嗓音叫着,郭静瞥见他嬉笑的眼里闪着绿光。
2
跟亚军领证的那会儿,童童才四岁,宽脑门,瘦胳膊细腿,有点像动画片里的大头儿子。民政局里的一个办证员,瞥了他们一眼,啪啪翻了两人的证件,嘀咕了一声:“都是再婚,孩子倒挺像他爸的。”
郭静的脸直发烫。童童当然不是亚军生的,跟亚军长得像,纯属巧合。亚军却捡了宝贝似的,乐颠颠地说:“天赐我也。以后叫我老爸,谁也不会怀疑了。”
那是2006年的夏天,亚军骑着绿源电瓶车从郭静的单身公寓接走了母子俩。之前的四月份,亚军筹划了一场同学聚会。在KTV大包厢里,他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单膝下跪,向郭静奉上了铂金钻戒。
那一刻,郭静吓懵了。同学们的起哄声,让她来不及多想便接过亚军的钻戒,然后逃一般奔向厕所。在盥洗室的镜台前,任眼泪沿着指缝汹涌而出。
“结婚十年,眼泪拌饭……”
母亲第一次见到亚军,就这样直截了当。那一次,她们母女带着童童去市人民医院看蛀牙,亚军也在那里补牙齿。得知亚军是郭静的老同学,母亲像见到亲人,开始竹筒倒豆子。
往事有多狼狈,郭静不堪回首。倒是亚军还记得几个细节。郭静婚后第二年,亚军跟着一帮同学去她家玩。吃完晚饭,公公婆婆和前夫都跷着二郎腿剔牙,郭静挺着大肚子,在灶台前忙碌。最后,还是几个女同学帮郭静刷了碗。
“那时,就看出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东西。”亚军搅着咖啡说。
郭静喝的是菊花茶,她说自己的胃早已千疮百孔。
“我记得,你还患过百日咳,我好像给你带来进口的念慈庵。”
郭静当然记得。其实就是怀头胎的那会儿,心情不好,天天咳嗽,又胡吃很多中药。孩子八个月时,竟在肚子里不动了。因为婆婆吵着要男孩,隔了一年,郭静又死死活活生下了童童。几年后离婚了,郭静净身出户,只带走了童童。
说起来,亚军前十年的日子过得也很离谱。前妻很漂亮,没固定工作,但岳父家很有钱。亚军母亲发过去八万彩礼,对方送来一把钥匙——市区最佳地段的一套商品房,近一百平方,乐得亚军母亲做梦都笑出声。
“真正发病当然在婚后了。其实,婚前也有一点症状,但我妈不肯让八万彩礼打水漂,还白白失去一套大房子。”
亚军说起前妻的间歇性精神分裂,像在说别人的事,咧嘴一笑,宽脑门舒展开来像一张床。他读高中时是否有这样的宽脑门,郭静已记不起来了。只记得当年自己的绰号“黄蓉”就是他起的。自己平素沉默寡言,这个绰号让自己一下子成了红人,谁没看过《射雕英雄传》呀。亚军当年就这样子,讲起笑话来,常常笑死人不偿命。
“肉碰肉,毛碰毛,一日不碰牢,比死还难熬。”
这是什么呢?男生们窃笑,女孩子们脸涨得通红。郭静紧张地不敢呼吸,这么下流的谜语也亏他说得出口。
“眼皮呀,上眼皮和下眼皮嘛……”
全场笑崩了,几个女同学跑过去捶他,郭静狠狠喘了一口气。
多年之后,会与这家伙同床共枕,郭静怎么也想不到的。那次同学会结束,亚军直接把她送到了床上。不知是自己许久没干那事了,还是他有点饥渴。郭静感觉比初夜还疼痛,当然是战栗的疼痛。
3
之后不久,郭静接到了房屋中介所的电话,说让他们去看房子。她有些吃惊,又马上明白过来。
“咱家什么都好,就少一个卧房。”吃晚饭时,亚军挑着鱼骨头,把鱼肉夹到童童的碗里。
“沙发也不够大,孩子睡着会不舒服。”
郭静不作声。不久,她便触到桌底下伸过来的手,汗津津的,带着暗示的握力。
第二天上午,郭静请了假和亚军一起去看房子。那栋老房子在城西,离郭静的单位挺近的,只是楼层太高,小区的闲杂人员特别多。楼下的水井旁,几个外地女人在洗衣服,她们的脚边,几只狗窜来窜去。当然,郭静最不能接受的是次卧与主卧之间竟然隔了客厅。
“童童不能睡得这么远。”郭静一口否决。
“男孩子总要独立的嘛。”亚军搓搓手。
“他刚满十岁。”
“十岁已经不小了,很多孩子都去寄宿了。”
再说下去,就没意思了。郭静倚着墙,翻看手机。那个中介所的女人还在喋喋不休地介绍房子的好处,通风、亮堂、有阳台。
“回家再说吧。”亚军努努嘴道。
走进家门,郭静忙着晾晒昨夜堆在洗衣机的衣物,亚军从后面抱住了她。手里还捏着童童的衣服,身子已经被他扔到了床上。窗帘没有拉严实,一道光从缝隙里钻进来,像一只窥伺的眼睛。因为没有心理准备,平时熟悉的招数,此时行动起来有点勉强。
“再这样下去,我会被渴死的。”他小声耳语着。
他宽大的手在她身上游弋,手指个个粗大,不像嘴巴那样灵巧。她努力迎合,身体却不听使唤。
闹钟就在那一刻突然狂叫起来,“愤怒的小鸟”的叫声——“懒虫起床,懒虫起床”。亚军一下子泄了气。
“谁闹的时间,死闹钟!”他一脚将闹钟踹到地上,她拉起被子裹着下身。
昨晚临睡前,童童捣鼓了闹钟好半天,因为科学老师布置作业,回家观察闹钟。其实平时,童童对这些并不感兴趣。
“对不起。”他抓住她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我们买一套新房子吧。”
郭静翻身望了望仰躺在地板上的闹钟,感觉自己的身体在发抖。
4
说起来,这样的事,儿时谁没经历过呢。
那年夏天,郭静在洗澡时,发现自己的身体起了变化——前胸像长了两个小葫芦。慌乱之后,便是长时间的惊恐。白底碎花的的确良裙子不能直接穿在身上了。求母亲给自己买两件小文胸,简直就是不打自招。班里只有几个爱打情骂俏的女孩,会肆无忌惮地在薄衬衣里穿文胸。跑路时,前胸两个罩不知羞耻地在衬衣里抖动。
无奈中,郭静在母亲的木箱底里翻出一块白布。趁家里没人,笨手笨脚地裁了一件小背心缝起来。第一次穿着出门,脸上毛茸茸的,都不敢抬头见人了。
最担心的还是另一件。那种事,她也是很晚才知道的。班里上体育课,时常发现几个女孩拿着小纸条让班主任老师签名。班主任拿起红笔,写上“例假”两字,下面龙飞凤舞签上大名。
“什么是例假呀?”
有一回,她傻乎乎地问同桌。等明白过来,真恨不得一头撞死。体育课上,她只有飞快地跑,不停地跑,来证明自己的稚嫩和清白。
自从小背心上身后,心沉得几乎要坠入井里。虽说母亲粗枝大叶,她的那些物件倒不随便乱丢的。什么都不用,多不放心呀。郭静害怕自己像班里的马虎女孩,裤子上打了红印子,还浑然不知,傻乎乎地到黑板上做算术题。听最要好的女友小雅说,那东西是说来就来的,一点症状都没有。郭静只好偷出雪白的卫生纸,折成条子塞在内裤里。防患于未然,总是没错的。
立秋过后的一天下午,郭静跟小雅在弄堂里乘凉,那是她们每天玩耍的地方。那日,她们玩钩针。手里的针线玩了一半,郭静感觉小腹发胀,下面潮乎乎的,好像有东西流出来。她停了手,望着小雅藕白的大腿,有点慌张。
“好像有情况,我去去就来。”
郭静扔下针线,跑回家。打开院门,堂屋里不见一个人。母亲没有在地板上睡觉。天井的石凳上,扔着一条沾满泥浆的裤子。她记得中午父亲从窑厂里回来,穿的就是这条旧裤子。这会子,父亲应该到窑厂的草舍里睡觉去了,那里比家里凉快得多。
走过天井,郭静发现房门关着,里面传来呼次呼次的声音,像一头黄牛在喘气。而伴随着的“啊啊”声,断断续续,像旧二胡拉出来的颤音。郭静心里一紧,往后退了几步。她踮起脚,从没关密的窗缝里望进去。暗红的老眠床上,两个白晃晃的屁股扑在一起……
郭静不知道自己怎么跑出来的,只记得满耳都是知了的疯叫声。大腿上流下黏糊糊的东西,她也顾不得了。见到小雅,她就放声痛哭。小雅赶忙把她拉进屋,帮她清理花裤子上的血迹。
“姑娘这么大了,什么都不懂,让人笑话呀。”
母亲闻讯赶来,拉她回家,此时她已换上了小雅的藏青裤子。母亲从箱子里挑出一条肉红色的橡胶带,告诉她怎么使用。
那时,父亲也在家,端着大茶缸喝水,那条泥浆裤子已套在腿上。他的脸跟母亲一样,油光光的,泛出绛红色……
直到五年以后,郭静才把这个秘密告诉小雅,那时她们快高中毕业了。
“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小时候,谁没见过这种事呀。我见过多少回,都忘了。晚上,就装睡呗。他们不干这个,哪有我们呀。”小雅一脸无所谓。
郭静尴尬地笑着。说也奇怪,身上那根绷紧了多年的弦,在她说出这个秘密后,一点点松弛了。
5
童童迷上成人小说,也是一夜之间的事。贾平凹的《废都》、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余华的《兄弟》,他翻到谁就看谁的。
“这样下去,要成少年作家了。”亚军兴奋地问童童,“成人小说好看吗?”
“很好看,但很恶心。”童童冲口而出。
“为什么呢?”
“没什么,反正都很流氓的。”
那天晚上,童童躺在床上看《许三观卖血记》。郭静见他咯咯笑着拿出一支笔在书上胡乱涂画。
“好好的书,不许乱画。”郭静劈手去夺,童童抱紧了书。
第二天早上,整理被褥时,郭静翻开了那本书。有些字下面划着红杠杠,旁边还画了一个个多毛的球。她念着加红杠杠的文字,感觉汗滴在腋下滑落。这还了得!郭静收起书,扔进装旧报纸的收纳箱里。
“我的书,我的书呢?”
晚上临睡前,童童在卧房里翻箱倒柜地寻找。折腾了好久,还是没找到,只好悻悻地翻开另一本——《平凡的世界》。没看几页,他就扔了书,嘴里嘀咕着真无聊。
夜里,亚军爬过来时,已近十一点。
“试试看,好吗?”
他的嗓音有点沙,声音放低时,是那种干燥的鸭嗓。郭静抱着被子指指童童,拼命挥手。
“难道每次都这么倒霉,试试嘛……”
亚军不由分说钻进了郭静的被窝。郭静僵直着身子,不知朝哪边躺。
“爸爸,你们在干什么?”童童醒来了。
“我背痒。”
“我找睡衣。”两人编着不同的谎言,同时咳嗽起来。
亚军爬出被窝,慌不择路地奔向厕所。郭静哆嗦着把童童抱在怀里,轻轻拍打。
“快睡吧,宝贝。”
童童没有说话。但她知道他没睡着。好长一会儿后,已听到亚军的鼾声了,童童突然翻过身来。
“妈妈,《许三观卖血记》一定被您藏起来了。”
6
他们忙着看第二套房子时,亚军的姐姐亚平邀请他们去吃饭。
“张弛姐姐回来了,明天请我们全家吃饭。”周五晚上,童童宣布了这个好消息。
这阵子来,童童许久没有这么高兴了。他跑回房间,唱起了“喜羊羊,美羊羊”。
“我准备什么礼物给张弛姐姐呢?画幅漫画吧,她一定会喜欢的。”
郭静在厨房里洗碗,亚军突然伸手过来,在她屁股上拧了一把,疼得她跳起来。
“你说他长大了,他能多大呀,到底是小孩子呢。”亚军嬉笑道,“我姐不是叫他囡囡吗?”
在郭静心里,亚平就像自己的亲姐姐。跟亚军谈婚论嫁的那阵子,亚军的母亲竭力反对,不让儿子娶个带孩子的女人回来。亚平却坚决站在了亚军那一面。郭静永远不会忘记,结婚前一月的某个晚上,亚平将一块翡翠放在她手心。
“什么都不用怕,只要亚军高兴,一切都由姐挡着。”
亚平长着和亚军一样的宽脑门,脸庞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大。
后来,在这个大脸庞姑姐的帮助下,郭静的工作从小镇调到了市区,离亚军的单位只有三个公交车站的路程。
爱屋及乌。亚平对童童也好得有些过分。自从跟亚军结婚后,童童的四季衣衫,亚平基本上包下来了。她还常常冷不丁地发短信过来,不是带童童去看电影,就是带他去吃牛排。
童童对亚平也毫无戒备,在家里开口闭口“我大妈妈”,说话时还喜欢模仿亚平的团舌音。2008年,电视里直播汶川地震节目,他突然蹦出一句:“要是你们都压死了,我就跟我大妈妈过。”
“那是自然。”亚平听郭静传话后,笑眯眯地搂住童童,“囡囡永远是大妈妈的宝贝。”
缘分是天生的,郭静想。
7
他们的晚饭足足吃了两个小时。张弛在席间讲了读研究生的新鲜事,亚平絮叨了她们信访办的倒霉事,亚军提起了买房。
“钱不够,姐帮你们想办法,换房子是迟早的事。”亚平爽快地说,“囡囡大了,是应该有自己的房间。”
“我不想一个人睡,我喜欢跟妈妈一个房间。”童童撅着嘴说。
郭静望了亚军一眼,亚军自顾低头剥虾。
“男孩子长大了,哪有跟妈妈睡的?”亚平夹了一块鹅肝塞在童童嘴里,童童嚼着鹅肝嘀咕着:“我要跟老妈睡到十五岁,睡到发育!”
张弛先笑崩了。亚平老公张国庆也笑得喷出一口酒。亚平拍了童童的脑袋,笑得咳起来。郭静窘迫地举着筷子,不知该伸向哪碗菜。
“今晚跟大妈妈睡,怎么样?”亚平道。
“还是回家吧,妈妈会不答应的。”
“明天我请你吃麦当劳,看3D电影,你就留下来吧。”张弛使使眼色。
“真的吗,好呀。”童童爬到椅子上道,“我就等着你们来这一招!”
亚军狠狠喝了一口啤酒,郭静听到他喉咙里欢快的咕咚声。接着,郭静瞥见他开始狼吞虎咽。
“晚上,你在大妈妈家乖一点哟。”
八点半,他们准备回去。亚军把童童从沙发上抱下来,童童凑近他小声耳语。
“那当然,你放心,坏小子。”亚军拍拍童童的屁股。
“他跟你说什么?”亚平问。
“没啥,没啥,这是咱爷俩的秘密。”
亚军对着童童眨眨眼。他披上外套开了门,郭静紧跟其后。
“老爸,你要遵守诺言的哟。”
“知道了。”亚军关上门,拉着郭静直奔下楼。
坐进车后,亚军喷着酒气直往郭静脸上凑:“你儿子叮嘱我,今儿晚上咱俩不许抱。你说我们要不要抱呢?”
“神经病,只想这回事。”郭静白了他一眼,发动了车子。
8
洗澡,上床,直奔主题。完事后,不到两分钟,就困意来袭。失眠终于消失了。迷糊中,郭静感觉身体像随着河水沉到深邃的海底。海底多么美妙,水草、珊瑚、各类水禽,在自己身边轻轻漾动。看到海底的水泡,顿感呼吸有一种从未有过的通畅,好像身体中的所有焦虑和遗憾都随水泡排出。
一阵尖利的叫声穿破耳膜,像一条鲨鱼迎面袭来。郭静拼命躲避,被冲出水面。
电话,电话……是亚军在喊吗。果然,床头的电话机叫得快要蹦起来了。
“谁呀。”郭静捂着胸口,梦中那阵尖利的喊声,令她几乎痉挛。
“张弛,这么晚了,有事吗?”她捏着话筒对亚军说,“外甥女打来的,你听吧。”
“我正困着呢。”亚军打着哈欠,还是伸手过来。
“什么事……你说什么……”亚军的哈欠打了一半,嘴巴张得能塞进小鸡,“你不要哭,我们马上过来。”
“出事了。”他脱掉睡衣,穿上羊毛衫。
郭静见他的腿在哆嗦,不由得喉咙发紧。
“我本想带他回来的。”
“那你为什么还让他呆在姐姐家里!”亚军大吼道。
这是结婚六年来,第一次见他发火。
车子开得飞快。尽管他们已睡了两三个小时,车内还是充满着酒气。午夜的市区,道路上车流稀少,两边的路灯越发璀璨。亚军紧握着方向盘,好像这环形玩意是棵植物,他努力着连根拔起。郭静瞥见垫脚上发白的餐巾纸团,脑海里冒出梦中的水泡。
他们远远望见了亚平家的灯,那是温馨的橘黄色。小区的门开着,楼道的灯却不亮,他们只能冒黑上楼。走到三楼,郭静猛然感到右手食指一阵剧痛,可能碰到了扶手上的钉子。她不敢吭声,用左手紧紧握住,继续上楼。
亚平家的门大开着,张弛在门口着急地张望。
“舅妈,真对不起,我爸妈他们……”
她带着他们走进亚平的卧房。郭静一眼就看到童童捏着一把锃亮的剪刀,小脸发紫,手上全是血。床上,亚平套着一件丝绸睡衣,用一个被角死命盖住自己的前胸。张国庆也很狼狈地倚在床上,光溜溜的双腿夹得紧紧的。
“你们都走开,走开。”童童抽搐着,深吸了口气,“你们都是流氓……你们别以为我不知道,三更半夜,做那些脏事。”他举着剪刀指向亚军,“你别过来,你也一样,经常骑在我妈妈身上,恶心死了……”
“童童……”郭静的头有些晕,心里却出奇的平静。这些日子以来,她似乎就在等待这一天。
亚军猛地跳起,抱住童童的腰,一把夺走剪刀。
“你这个小疯子!”他伸手打了童童两个耳光,“你给我滚出去,滚出去……狗日的,我早已受够了!”
“不要打他,亚军……”亚平挣扎着起身,胸前的睡衣滑落,她都顾不得用被子来遮掩。
郭静望着童童嘴角上的血,疑心自己在做梦。那一条鲨鱼冲过来时,海水红得像天边的晚霞。
9
有些事情,就是上天注定的。在去“花港观鱼”的路上,郭静忆起自己的初夜。那时,她和前夫还没结婚。有一晚,他们从电影院里出来,拐进一家夜宵店吃鸭脖子。啃鸭脖子,一定要喝啤酒的。郭静不会喝酒,还是勉力喝了一杯。趁着酒力,前夫伸手过来在她大腿上胡摸,郭静极力躲避着。
“别闹了,我去一趟洗手间。”郭静记得当时这样说。
起身时,头晕得要命,扶着墙壁才稳住身体。从厕所回来,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了。小腹处涌起一股气流,不断往上冲,酸涩得她战栗不已。恍恍惚惚地,看见他过来扶住自己,走向星星般迷乱的灯光,然后慢慢倒下去倒下去。
水,蓝色的水,涌过来,像柔软的蚕丝被。身体如此轻盈,犹如一片羽毛在空中自由飘舞。水草繁茂,很多小鱼聚集过来,在裸露的皮肤上搔痒。一条泥鳅状的鱼儿冲过来,钻进了身体,自己兴奋地大叫起来。
醒来,郭静发现自己裸着身子躺在床上,旁边的男人打着鼾,满嘴酒气。下面黏糊糊的,隐隐作痛。郭静才明白昨夜发生了什么。但她没有一巴掌打醒旁边的男人,而是转了个身,期待下一个梦境。想起童年的那一幕,想起多年来的偏见,她不由暗自笑起来。后来,男人醒了,在他的甜言蜜语信誓旦旦中,她答应了求婚……
现在回想起来,此后在他家受虐十年,迟迟没有离婚,似乎跟这些梦境有关。
手机响了,屏幕上的波纹扩散十几圈,郭静才按响接听键。
“你们去哪里了?我跟童童联系了心理医生,我们抽时间带他去看看吧。”
亚军在电话那头说。她听出了他的疲惫。
“快回来吧,姐姐骂死我了,都是我不好,不该打童童……”
她想象得出亚军头发竖立,胡子拉扎的样子。对一个男人来说,回到悲惨的过去,就是死路一条。
“是他打来的吗?”童童撕着手里的面包屑问。
他将面包屑抛到水里,一群红鲤鱼像消防兵在火焰中撞在一起。
“他叫我们回家去吗?”
“嗯,你想回去吗?”
童童望着潜在水里的红鲤鱼,沉默不语。好一会儿,才抬起头。
“妈妈,我什么时候才能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