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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满的月光

2014-03-28王旭烽

文学港 2014年2期
关键词:法门寺文华右派

王旭烽

小满的月光

王旭烽

苦菜秀,靡草死,

麦秋至,啜浅茶。

——题记:

今日里我们接待了三拨子的人:加拿大研究茶文化的人类学白晋教授,注意啊,她是个女老外,可不是华人,总有人看了名字搞错她国籍,她热衷于中国茶文化与人类饮食之间的关系,已经来学校两次了;其次是法国茶与健康协会会长姜志安,他倒的确是个华人,IT专业的工程师,却热心于中国茶文化;还有便是陈文华老师。陈老师是我专门从江西请来的,前不久试着给他打了一个电话,问他有没有时间来学校,《中国茶谣》上演整整五周年了,我们想念他,他答应了,说起来我们已经很久没见了呢。

陈老师的身份,真不是一句两句说得清楚。您要是看他那副架着眼镜、眉清目秀的清瘦的模样,那叫一个高级知识分子范儿;要说社会地位,您要是按照目前场面上官本位的介绍法,陈老师是全国政协前委员,民进中央前委员,江西省社科院前副院长;要说学术地位,那就是“国家级有突出贡献专家”,中国目前唯一的大型茶文化学术杂志《农业考古》的创始人,主编,现在的名誉主编,中国茶文化界扛鼎中人;那您要是想追溯他的大开大阖的个人历史,你不用说他本是厦门大学历史系考古专业的高材生,你只要说一句,他是个“老右派”!哇,您张大嘴巴,肯定会说:不可能,陈老师看上去那么年轻,够不上那个年代吧!

可是,要说到我们和陈老师的那份缘分,真不是从以上那些料开始的。陈老师是我们《中国茶谣》的主创人员,灵魂人物,演出时的说书人。没有他,我们这台大型的茶文化艺术呈现,可真是扛不起来的呢。

我第一次真正见到陈文华老师,那是二十年前的事情了。1993年9月20日-24日,法门寺博物馆主办了唐代茶文化学术座谈会,专题讨论法门寺唐代茶文化陈列、研究及唐代皇宫茶道的恢复等问题。那时地宫中的金质茶具出土时间不长,研究正热着呢。座谈会由法门寺文化研究会常务副会长、法门寺博物馆馆长韩金科副研究员主持,那一次,身为《农业考古·中国茶文化专号》的主编陈文华研究员到场了。我那时虽然已经投身于茶文化,但心态是个票友,虽然做为央视首部茶文化大型专题片的撰稿人,为拍摄茶文化也到了法门寺现场。虽然那时候法门寺地宫文物已经出土,唐僖宗那套金银茶具已经惊艳世界。但我对法门寺的潜在热情,总体还停留在毛泽东点名的那个戏剧人物《法门寺》的“贾桂”身上。“奴才不敢坐”这句贾桂的名言,是一想到法门寺我就会想到的那句话,对茶文化的那个茶人圈,本人还是没有太多了解的。陈老师之所以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似乎和茶文化无关,完全由他个人的才华呈现决定。

报到那天晚上,大雨骤然而至,第二天的露天开幕式,还能不能够开呢?我们这些与会人员可想不到那么多,我只管自己能够采访到人拍摄到人就够了。后来我才听说,参与布展的工作人员,负责会议的大小官员都急坏了,布展负责人征政野说急得连夜打坐祈祷神灵,真是心诚则灵啊,总算换来了第二天风和日丽。

开幕式由陈文华老师主持,二十年前的他,和现在没太大变化,也是一个高挑清秀的个儿,穿着衬衣西裤,衬衣系在西裤里。他戴着一副变色眼镜,很洋气的样子,一上场那种控制全场的能力就出来了,国语虽然还带着略微的闽南腔,但激情洋溢,手势有力,让人想起《列宁在十月》或者《列宁在一九一八》电影里的领袖的讲演。总之,是五十年代的风格,共和国的风格。他的言说主持,有些语句显然是即兴的,但发挥得极好,我清楚地记得,他提到了昨夜的风狂雨骤,提到了今天的云开雾散,风和日丽,提到了上天对我们这些茶人活动的眷顾,台下顿时就一阵啧啧地响应。如此一番开场白后,传来了人们由衷的掌声。这一刻我记下了,虽然以后那二十年间我并没有和陈老师个人有任何来往,但这并不影响我在二十年以后邀请陈老师出演《中国茶谣》中说书人——我自以为,这个人物,非已经古稀的陈老师出演莫属。

进入高校进行专业的茶文化教学,第一个活动就是去雅安开茶文化会议,在会上再次见到了陈老师,真是几乎一点没变,陈老师是一棵常青藤。这一次我们的再见极为戏剧化,我们同车回去,一路上陈老师向我们这些晚辈拉开了话匣子,他讲他那些右派经历,我们正听得津津有味,机场到了,陈老师的身份证丢了。那次我帮了一点小忙,使陈老师能够正常时间登机,这也是后来我赶斗胆请陈老师出演我们《中国茶谣》说书人一角的底气。我想,陈老师多少会对我留下点印象吧。

有一段时间,陈老师常来学校,参加我们的各种演出,他匆匆来去,却饶有兴致地参与排练。他每一次演出,总是能够达到比预期更好的效果,因为他只要站在那里,就是一道亮丽的茶文化风景线。

这一回来,陈老师是顺道,我们本来没有什么任务,只是请他来看看,没想到一来就派上活了,参与我们一个茶文化视频课程的评审。好不容易两天忙下来了,晚上,我们将进行一场茶会清谈。大家建议就在学院露台上。抬头看,浅蓝的天空,一弯极淡的弦月,一阵惬意的风抚过脸去,便回过神来一想,哇,今天恰好是小满啊。

今天是小满,按照史书的记载,此时山坡田间的苦菜已经枝叶繁茂,喜阴的一些枝条细软的草类,在强烈的阳光下开始枯死,而大麦、冬小麦等夏收作物,已经籽粒饱满,百谷在将熟未熟之间,尚未大满,所以叫小满。

说起来二十四节气大多可以顾名思义,但是小满的意思却有些复合,它不仅指麦类等夏熟作物灌浆乳熟,籽粒开始饱满,还指那些天要多雨。“小满不满,芒种不管”。把“满”用来形容雨水的盈缺。“立夏小满正栽秧”,小满是适宜水稻栽插的季节。

茶人还是得说茶事,在我们江南,茶摘到立夏前,那就是春茶已毕,该施肥施肥,该捕虫捕虫了。在云南西双版纳茶区,是有小满茶的,他们那里,反倒没有明前茶这一说。

小满多雨,不过今天晚上我可不希望下雨,我们把陈老师请到了中国茶谣馆的阳台上,清风明月,心情舒畅,来了一群人,有教授,有讲师,小满的月光很美丽,大家围着陈老师,端上了安吉白茶。

这样的夜晚,之所以喝白茶最爽,乃因为清风抚夜,向晚时分,天空浅蓝,疏月浅白,而我们这些白衣秀士,白日常常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今夜难得恬淡一回,正要以淡入味。我没有想到,陈文华老师在这样的月光下,感慨万千,本来是要讲一讲茶文化学术的,结果诗兴大发,从遥远的五十年代开始一路说来。

小满的月光,催生情感的追思,陈老师是从青梅竹马开始说起的,我把它记录下来,关键词还真不少,大致如下:青梅竹马,上大学,老干部,分手,考上海戏剧学院;北师大;厦门大学历史系;和好;左,右,上交日记,揭发,打成右派,断绝关系;照片剪开;天安门,祖国在我的怀中,你在我的心中;发配江西,博物馆;结婚右派找对象;平反;创建《农业考古》;成就“茶文化专号”;再见初恋情人;心如槁灰;傻教授;晓起皇菊;美丽青春小鸟一样不回来。

陈文华老师,年轻时便是个文艺青年,风流倜傥型的俊秀才子。1935年出生于福建厦门的他,虽然有着华侨背景,但普通的农家子弟,并不曾有特殊的书香门第的家学,更无豪门子弟一掷千金的背景,他就是那种天生我才必有用的文艺种子,从小就自信,健康,加上从阶级斗争出发看,他家庭出身好,便一路顺风顺水,进入高中。

令人不解的是,本应该最讲阶级斗争的他,却长了一副小布尔乔亚的心肠,一套小资情调的作派:诸如自由散漫,诗情画意,文艺范儿,不讲政治,自以为是,这些毛病他那里全齐了。年轻的陈文华不求正常途径的那种“上进”,也不要求入党,总有一股说不上是什么的力量,把他往阶级斗争以外的世界拉。总之,一方面学校少不了这样的才子,一方面他又属于边缘人物,在别人眼里他自然就是个落后的主儿。

还有一种奇怪的现象,往往这样的性格和作派,最能够吸引两个极端的碰撞。就这样,一位美女党员,一个团支部书记,一份青梅竹马的情感,应运而生了,一位坚定的左派女同学,与陈文华这位偏右的文艺男相恋了。

这份初恋的感情,好像上来就有什么地方不对,就如一篇文章,第一句话就开始涂涂改改。一方面两个高中少男少女,有着最纯真的爱情,另一方面,这份最纯真的爱情,已经被政治的味精调过味了。不过,陈文华老师虽然年轻时长得有几分贾宝玉,但农家子弟吃五谷杂粮长大,其实内心没那么敏感纤细,他爱上了就爱上了,五十年代三面红旗下的阳光大男孩,只有爱情,没有政治。但他那位左派美女倒是上来就有点忌讳的,政治催生着她的早熟,她好像有点未卜先知,怎么看陈文华都有点危险,她就终于预先“道不同不相为谋”了。还未毕业,左美女便进入了市里的一个共青团工作部门,并且立刻就经人介绍与一位老干部确立了恋爱关系。这样,中间偏右的诗情画意文艺男陈文华就被甩了。这个过程好像又简单又无情,迅雷不及掩耳,陈文华除了发懵,一点招也没有。

怎么办呢?又没想过上吊,想到的就只能是离开。1954年初夏的陈文华报考上海戏剧学院,他的愿望,一是离开厦门伤心地,二是进入核心艺术圈。没想到到了上海,第一轮便被涮了下来,理由很简单,陈文华的闽南普通话不行啊。陈文华看着那坐在主考官位置上的也是一口闽南腔的大艺术家,心想:您的普通话还不如我的呢!

垂头丧气的陈文华回到厦门,那里有个他并不觉得好的消息等着他:厦门大学历史系录取了他,这位最活泼轻盈的才子,要去学习一个最古老沧桑的学问——考古学了。

就这样,峰回路转,命运不让陈文华离开故乡,与此同时,出人意料之外的消息接踵而至,那位左美女和老干部分手了。理由也很简单,老干部一和女同学谈上恋爱,就立刻恢复了永恒的生活坐标,他要求立刻和女同学结婚,因为要生孩子啊,不结婚怎么生呢。但女同学且要革命着呢,怎么可以上来就结婚生孩子呢,那以后什么时候才有时间革命呢,那不成了家族妇女了吗?她坚决不干,毅然决然报考了大学,第二年,她就考取了北师大中文系,老干部一看玩完,这下他们道不同不相为谋了,分手了事。

这对青年男女,在各自的大学里转了一圈,发现谁也不如初恋情人好,鸿雁一封,前缘后续,俩人又重归于好了。

这一次柳暗花明,实在是来得太不容易了,正是社会主义建设高潮时期,陈文华在学校各个社团间活动,又朗诵,又作曲,又指挥,又唱歌,又写作,又读书,又劳动,算得上是一个厦大的大红人。女同学在北师大,又美丽,又党员,又革命,又文艺,也是出挑。这一南一北,书信来往,文字图片一大堆。放暑假时,陈文华省吃俭用,积下车票费去北京看她,俩人约好了天安门相见。广场上二人合影,背面陈文华题辞:祖国在我怀中,你在我的心中。

谁会想到,中华人民共和国会冒出一个1957年呢?其实在这期间,不够左的陈文华在比较左的女同学的教育下,已经越来越服输认左了。关于这一点,女同学自己也比较满意,她认为,在她的帮助下,陈文华与她在政治上越来越近了。

这不是好事吗?怎么闹出后来天大的事情了呢。

也许是因为恋人在北京读书,离极左的气氛太浓,整天教育大家要自我反省,恋人便想到自己那个南方的落后男朋友的种种,一时头脑发热,便把陈文华的信件交给了班上一位革命男青年班干部,和他做了一次一对一的红色交心活动。她没有想到,那位红色男青年把这些信件全部做为运动材料寄到了厦门大学反右运动办公室。前几天还在为运动做种种文艺宣传的陈文华,顿时完蛋,还没回过神来怎么回事情,他已经成为学生右派了。

陈老师说到这段经历,好像并不太伤心,他说那个时代的左,是我们今天的人无法想象的。但他还是有他的伤心之处,因为初恋情人把那张“祖国在我怀中,你在我心中”的照片寄回来了,只是照片已经只剩一半,那个幸福地依偎在陈文华身边的美丽姑娘被一刀剪掉了,背景上的天安门,因此也成为了一半。青年陈文华的心,也就这样被活活地剪掉了一半,热烈而忧伤的青春,从此一刀两断。

22岁的右派学生陈文华,1958年毕业于厦门大学历史系,被发配到江西,绕来绕去的,重要岗位都不能要他,最后省博物馆考古部门收留了他,那种单位离政治最远,最不重要,右派只配在那里,却就此成全了陈文华。在无数个政治学习批判改造的日夜,也难免还穿插着考古、田野考察的业务活动,陈文华也总有夜宿荒野枯坟的专业经历,这些日子不让他悲凉,反让他充实。他完全不知道他的那位背叛爱情却忠于革命的情人,并未被革命阵营选中,她还是被作为并不可靠的人,被发落到西北一个小地方当中学教师去了。在那里的感情经历是不幸的,她先于陈文华,最后千辛万苦地把小家重新迁回了闽中。

我们的陈老师却回不了家乡,年纪一天天大了,右派也得成家啊。陈老师也被人介绍来介绍去的,他自己也记不得相了多少次亲了。见到他的姑娘,没一个不喜欢他的,最后听说他是个右派,没一个不是粉面涨红,掉头而去的。

但诚如有一首歌中所唱——野百合也有自己的春天,我们的陈老师也有自己的缘分。有一天,他终于遇到了一位同姓的身材妙曼的美丽姑娘,他们相谈甚洽,到最后陈文华必须把他的右派身份亮出来了,那姑娘一听,长叹一声说:那就真是缘分了。原来姑娘家兄弟亲戚中,有着一堆的右派呢。真是应了老话说的,虱多不痒,债多不愁,反正就是个右派窝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也不少,管它呢,都老大不小的,结婚吧。

说到文革十年浩劫了,个中的家国命运,又岂是几部长篇小说可以写尽的。陈文华这里反正是死老虎,没什么可折腾的,无论下放农村当农民,回到城里当臭老九,陈夫人都一门心思地守护着他,保护着这个家,几个孩子。倒是那边的初恋情人,真是性格即命运,造反啊,被抓啊,三种人啊,丈夫先死啊,自己也差点自杀啊,就没有消停过。直到很多年后,不知几世几劫尘埃落尽,曾经的两小无猜终于见面。就一次足矣,真是二十年生死两茫茫,无处话凄凉,相逢几不识,尘满面,鬓如霜。我问陈老师,您恨她吗,不是她,您会有一个截然不同的青春命运?陈老师说:我不恨她,我的母亲跟我说,不要恨人家,人家活得够惨,这是时代的悲剧。

陈老师不恨她,而且同情她,但陈老师还是说了重逢时的心情,就四个字:心如槁灰。这是一位茶人的摧心折骨的沉痛,沉痛后的贾宝玉式的终极悲凉吧。

说着说着,陈老师突然从往事中抽身过来了,用他那长长手指遥指天空浅月,说:我今天是来讲茶文化的,心情好,天气好,茶好,讲着讲着,就光讲自己了。

我们说:陈老师您讲您只管讲,您讲自己就是讲茶,您讲茶就得讲您自己。

一杯白茶,已经续过了几次,天色已黑,星光灿烂,一群年轻茶人学者,就这样坐在学院的露台上,听一位老茶人学者叙说往事。这样一个曾经的文艺青年,想在舞台和银屏上实现自己的年轻人,最后学了考古,并和农业结下了不解之缘。茶人是到哪里也不灰心的,到哪里都要建设我们的生活的。因此,便有了“农业”加“考古”这样一个复合。1981年,《农业考古》杂志诞生;1986年被日本考古学界誉为“中国农业考古第一人”;1991年《农业考古》上开办《中国茶文化专号》,开辟了茶文化研究、茶话、茶诗、茶艺、茶具、茶馆见闻、茶场记事、茶与名人等10多个栏目,成为我国研究茶文化的权威杂志,陈老师就这样走进了茶领域。

我记得每回陈老师来我们这里,总是带着一大叠稿件,他一份一份的编审,一个人,一份杂志,二十多年的心血,大家都以为这辈子他就在杂志上耕耘到底了,没想到他跑到了产绿茶的婺源县一个名叫上晓起村的地方,种上了黄菊花。2008年,我们请陈老师登台亮相之际,他正开始起步,如今五年过去,“傻教授”牌的晓起黄菊已经业内知名。此刻,陈老师就当场用玻璃杯泡了一杯黄菊茶,请我们观赏——

灿烂的黄菊花在水中绽放,小满的月光浸润着它,它像月光宝石般闪亮迷人,心都被这温柔的光明吸引了,陈老师应该心满意足了吧……

然而不,陈文华还是二十岁时的那个陈文华,他还是觉得,自己的梦想是浸泡在茶中的文学与艺术。他说,忙完这一阵子,他要写长篇小说去了,茶文化的学术使命,他要寄托在我们身上了……

也许,陈老师觉得,他的命运还没有完成,他的一切还不算功德圆满,就如今晚小满的月光一样,是小满的弯月的月光,不是大满的满月之光哪……

殊不知,亲爱的陈老师,在二十四节气中,原本是没有大满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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