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桥纪事
2014-03-28陈金忠
陈金忠
造桥纪事
陈金忠
一、西河桥
西河桥村位于古城之西,北山之阳。一条不大不小的河蜿蜒流过,把村子一分为二,正中一座石桥又把它们连为一体。此桥建于民国元年,桥面由三块厚厚的石板组成,四米多长,两米来宽。那三块石板呈淡红色,严丝合缝。看上去溜光发亮,如年画中寿星的脑壳。两边桥栏也是整块的条石,外侧雕着人物和花卉图案,栩栩如生,精美绝伦。中间“西河桥”三个大字乃古城名儒所题,遒劲有力。东西各十二个台阶,扇形展开。最绝的要数桥的四角,各探出一柱龙头来。它们口含石珠,双目圆睁,龙须飘飘,甚是威武。龙是神物,能镇水怪,能保平安,但是“十年动乱”期间古桥却差点被毁,村民们用石灰将龙头和浮雕封住才得以保全。所以历经沧桑的西河桥至今仍保存完好,已经被市文物部门列入古桥保护名录。
想往日,此桥上面走人过车,下面行船,交通繁忙。特别是夏天的晚上,人们都喜欢到桥上来乘凉聊天,村事、国事、天下事,上下五千年,纵横八万里。没有主题也没有主持人,完全随心所欲,兴之所至。内中最会说道的,当地人称之为“桥头老三”。这个词语似褒实贬,意为其人夸夸其谈,不知天高地厚。后来人们在村北造了一座水泥桥。此桥既陡又有台阶,不能通机动车,所以渐渐被人们冷落,平时就一些老头和外地人来桥上坐坐。比较起来,河的变化最大,以前河上船来船往,埠头边总是人声喧哗。夏天的傍晚河里更是人头攒动,挤满了“汰肉”(洗澡)的人。
那时的河水是可以吃的,谁家的水缸空了,男人就起个早肩着水桶到河埠头来挑水。那时河里的生物也多,石头缝里螺蛳遍布,水草丛中鱼虾穿梭。现在再看这河水,漂着油污,溢着臭气,也就供女人们洗洗拖把。开展新农村建设后,虽然驳了石坎,砌了埠头,岸边还垒了花坛,种了杨柳、桃花什么的,蛮有情调,但是有什么用呢?水是江南的魂魄,水贵清,水都绿了臭了,一切便无从谈起。按当初有“桥头老三”之称的三师傅的话说就是:“还讲个卵。”
二、三师傅的心事
三师傅是个木匠,但是他不做木匠已经有十多年了。种瓜的没有卖瓜的赚钱,三师傅敏锐地观察到开店比做木匠赚钱多了。他毅然决然地收起吃饭家什,在国道边开了一爿木工装潢材料店,收入果然与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一年前他买进隔壁的两间楼房,连同自家的两间老屋一并推倒,原地起了一幢漂亮的别墅,预备给儿子办婚事。他本来诸事称心,目前却有一个烦恼:如今条件好了,儿子发聘时给女方送去了68万聘礼。对方也不含糊,当场回礼28万,而且申明那40万用来买一辆轿车。这是好事,双方都光彩。可是村里路窄,轿车根本开不到家门口。他家在桥西岸的最南边,那小河在屋前拐了一个弯折向西去。两面临水,无遮无掩,本是宜居之地,但是进出不便,优点反成了缺点。三师傅家已经没有建房指标了,他本来想给儿子买一套商品房,可是三嫂却舍不得独生子住到外面去。
落地扇呼呼地转却吹不走三师傅的烦恼。他喝着啤酒,嚼着花生,皱着眉头。三嫂说:“阿三,你为啥不到村里去说说,要他们造桥。”
造桥是个好主意,三师傅不是没想过。他目光如尺,早已测量过了。对面就是村办公楼,楼前道路宽阔,直通国道。这边沿河也有一条路,造一座桥完全可行。问题是这边的道路太小,而且紧挨着民房。如果造了桥,第一排人家的轿车还可以勉强从他家门口转弯沿着河边的小路进去。第二排的就有些麻烦。当初,人们的眼光还没有那么长远,规划的路都很小,往往只有两三公尺,而且那路都和各家的道地连在一起。为了洗刷方便,很多人家还会在道地上挖一口井,旁边搭一个洗衣架。即使勉强进去了,也没办法掉头。影响最大的要数第二排边上的财叔,到那时车辆都要在他家门前经过。老头子是绝对不会同意的。三师傅当初起屋的时候,为了开一个后门,和财叔搞得很僵。
三嫂见老公不语,就说:“你先和阿能哥商量一下嘛。”
三师傅和阿能哥比邻而居。两人年纪相仿,儿子也差不多大。阿能哥开着一家塑料加工厂。这会儿正和儿子小东畅饮“雪花”啤酒呢。这个季节,大家都喜欢搬到室外吃晚饭,图个凉快。村里人喝啤酒自有一套土办法:事先将啤酒放入篮中吊到井里浸着,喝的时候再拎上来,效果比冰箱还好。父子俩的脚边已经各立着两个空瓶了。
三师傅咽下最后一口饭,抹了抹嘴唇站了起来。这边三嫂停止洗衣服,开始收拾碗筷。三师傅从屋里拿了一包中华烟,一边撕封条一边踱过去。还没开口呢,过来一人。此人又瘦又长,像一根竹竿。他是村主任韩军杰的弟弟韩建杰,一家建筑公司的经理,绰号“工程三”。这个绰号据说是这样得来的:有一次他跟公司里的工程师开玩笑,说:“你是工程四(师),我‘四’没有,‘三’总有的。”于是大家就叫他“工程三”。“工程三”跟阿能哥打过招呼后对小东说:“小东,车给我去动一下,我开不出去了。”小东图方便,把车停在人家门口了。小东“哦”了一声,一挪椅子站起来。
这倒是个机会,三师傅想。他丢给阿能哥一支烟,说:“这路小真麻烦,有了车也不爽快。”
阿能哥胖,肚子里像塞了一个皮球。他擦了一下额头上的汗,“吧嗒”一声点着烟,“有啥办法呢。我们小东可吃了不少苦头,上次后备箱也被贼骨头撬开了,损失哒哒滴。”“哒哒滴”是土话,多的意思。
三师傅乘势而上,“我们到村里去讲讲,叫他们造一根桥,怎么样?”
“好的,这事体我倒也忖过。”阿能哥把碗里的啤酒一饮而尽。小东回来听说爹和三叔去村里要求造桥,高兴地说:“三叔,村里不造,宁可我们自己出钱。”年轻人口气大得很,不过三师傅要的就是这句话。
“现在就到军杰家里去,晚了这猢狲又去搓麻将了。”阿能哥把碗一推站了起来。
老哥俩边走边谈。
“我估计村里不会同意。听老会计说,村里已经没钞票了。”阿能哥担心地说。
“钞票是有的,只不过有些没收进来罢了。你忖忖看,光一只菜市场每年就有100多万收入,还有停车场呢。”
“妈的,这帮人,事体不做,只看见他们每日吃吃喝喝。”
“现在的干部不像以前了,只晓得捞好处。”
老百姓很容易从眼前的人和事推而广之,给所有的人和事定性。三师傅和阿能哥为干部的不像话沉默了一会儿。三师傅说:“我们先争取他们同意,再想办法。”阿能哥点点头。
西河桥村村民委员会主任韩军杰嘴里叼着烟正要出门,两人把他堵在门口。
“两位阿哥,啥事体?”韩主任收住腿,要把他们让进屋里。“还是外面凉快。”三师傅说。于是三人搬出椅子坐在院子里。“要紧事体,”三师傅掏出烟来,“军杰,你们不是在搞先进性教育吗?说是要解决老百姓的困难,现在我们老百姓就有实际困难要你们干部解决。”三师傅在店里每天看报,对当前的形势十分了解,这个切入点可谓恰到好处。
韩主任接过烟嘿嘿一笑,“上头要求的,没办法。你们日脚过得神仙一样,有啥困难?”
“我们南边居民进出不便,要求村里造一根桥。”三师傅认真地说。
“造桥?你们这边还能造桥啊?”韩主任说这话的时候,手机响了,他接起手机说:“这么早啊,饭还没吃好,七点吧。”放下手机对两人解释,“麻将搭子。”
“咋造不来?从村大楼那条路接过来,可以的。”阿能哥盯着韩主任,凭空给韩主任画了一座桥。
“造了有啥大用场?轿车还是开不进。”韩主任吸烟的速度很快,没几分钟就燃到底了,他把烟蒂掼到地上,用脚尖来回拖了几下。
“咋没用场?到外头方便多了。你们干部要为老百姓着想的。”阿能哥刚才还骂村干部只会吃喝,这会儿自己也行起贿来,掏出“芙蓉王”来。韩主任接过来夹在食指和中指之间。阿能哥见韩主任没有点着的意思,就把打火机递到他面前。韩主任只好凑过来吸了一口。
“你们省省吧,现在村里这么乱,王书记又刚来,不要给我们出难题了。”韩主任蹙着眉。
“军杰,这咋是难题呢,我们这一片老百姓绝大多数是拥护的,又花不了多少钱。”三师傅不像阿能哥那么情绪化,他说得有情有理。
“三哥,你不晓得,村里连工资也发不出了。”韩主任一声叹息。这时手机又响起来,“又来催了,”韩主任接起手机有些不耐烦地说,“快了,你叫小国子老婆代一下。”小国子老婆是小店的老板娘,开着棋牌室。韩主任放下手机说:“这样吧,两位阿哥,明天我跟王书记商量一下。”韩主任要事在身,说完站了起来,两人只好打道回府。
回来又路过西河桥。桥上灯火通明,全是人,照村民们的说法应该叫“外国人”——这事到现在我还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们把外地人称作“外国人”?这些“外国人”或站或坐或躺,赤着膊,唧唧呱呱的,操着各地的方言,占据了三师傅他们曾经的舞台。随着滨海小城经济的快速发展,这几年村里的外地人大有超过本地人之势。村民们的老房子发挥了余热,拾掇拾掇租出去,每月就有几百块钱的进账。
西河桥是三师傅扬名立万的地方,可惜三师傅早已没有了往日的激情。一钩新月倒映河中,岸边的杨柳影影绰绰,栀子花散发出浓郁的香味,它们是努力想搞出一些诗意来的,可是三师傅和阿能哥不是诗人。两人走到财叔门口。财叔躺在藤椅上,财婶坐在旁边,老两口一人摇着一把蒲扇正在自家的道地上乘凉。财叔六十有八了,他早先在西河桥边摆个小摊,卖些熟食。三个闺女嫁出去后他就收起摊子开始享清福了。两人在河边站了一会儿,借着路灯光勘测桥的位置。他们轻声细语,生怕惊动了老头子。勘测已毕,来到自家前门,三师傅搬出椅子,两人坐下来聊天。清风习习,非常惬意。两个烟头闪闪烁烁,像两只萤火虫在飞。比起第二排来,第一排人家屋前的余地就大多了,到河边差不多都有十几公尺。十几家的水泥地连起来像以前生产队里的晒场,可以放露天电影。
“阿三,你估计要多少钞票?”
“材料、人工,我想四五万差不多了。”
“这笔钱如果全我们来,老婆那里恐怕通不过。”
“为啥全要我们来?大家有利的事,当然大家出钱。”三师傅说,“你算算看,这里有几户人家?”两人扳着手指头数:第一排15户,第二排有13户,远一些的不算,共28户人家。
“每户出一千元的话就有二万八了,村里再去争取一下,剩下的就是我们包了也没有多少,你说呢?”
“你觉得这些人都会同意吗?”阿能哥提出了他的忧虑,“像志刚,到广州做生意去了,现在就老爹老娘住着。建达,房子也租出去了。‘二猢狲’踏踏黄包车,要他钞票像要他性命一样。”
“这些人还好说,关键还是财叔,他如果反对就有些麻烦。”
“那我们咋弄?”
“先问问看,如果大部分人支持,他也不好意思跳出来反对;他如果反对,就叫干部出来做工作。”两人互相递了三次烟,拍死了四五只蚊子,然后各自回屋睡觉。
三嫂问老公怎么样。三师傅说:“跟军杰说了一下,他说要跟书记商量一下。”三嫂撅着嘴说:“他总是这样,不肯做难人。”
西河桥村的前书记在年前神秘失踪,知情者都说是躲赌债去了。据说他在外面输了上千万,债主像红头苍蝇天天上门催讨,该书记于是一走了之。现在的书记是镇里派来的,姓王,是组织科的副科长,只有四十几岁。因为编制还在镇里,按他的话说,来村里只干事不拿钱。
韩主任在次日上午和王书记商量了几笔事体之后,韩主任说:“河沿弄部分村民提出来要造一根桥。”王书记瞅瞅韩主任,然后叉开五个手指把头发往后捋了捋。头发捋顺了,思路也就顺了。“老韩,老百姓的合理要求我们做干部的要考虑。”韩主任没有马上搭腔。王书记又说:“不过,现在村里哪有钱造桥啊?要不,叫他们自己集资吧。如果他们话得拢,也算我们替老百姓做了一件实事。如果话不拢,他们也就死了这条心,不会怪我们。”韩主任撇撇嘴说:“螺蛳壳里做道场。不支持吧,他们有话头,支持了吧,后头全是事体。”韩主任毕竟在村里混了多年,认识很清醒。可是王书记已经下了决心,“老韩,你熟悉情况,辛苦一下,牵牵头。”王书记年轻,明摆着是来村里过过渡的。将来他走了,书记的位置谁上,他还是说得上话的。韩主任把“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话咽了下去。
三、做工作
村里算是同意了,接下来就看三师傅和阿能哥了。路在脚下,两人一有空就去各家做工作。
结果有挺桥派、倒桥派和中间派三种。这是很正常的,大凡一项重大决策出台,人们的反应大致如此。挺桥派中有文化馆的老李,做水产生意的王勇,电站的老陈等等,远在广州的志刚在三师傅的游说下也答应出钱。算下来共有11户,多数是第一排的。倒桥派只有两个,是第二排东边头两户:财叔和“小黄牛”。中间派人数最多,有15户,大多来自第二排。他们的意见比较一致:造桥不反对,出钱不愿意。
其实,这期间有很多插曲。
插曲一的主角是财婶和“小黄牛”老婆。财婶于某日上午闭着眼睛数着佛珠念了一通阿弥陀佛后拐到隔壁。她对“小黄牛”老婆说:“小芬,三木匠为啥这么积极?还不是念自己的经!儿子要结婚,媳妇要买车。天下没有好阿三。”财婶一针见血地点明了三师傅要造桥的真相,并且以一句老话给三师傅定了性。小芬正在屋里洗床单。只见她胸前挂着两只“篮球”,腰里套着“游泳圈”,一条凳子几乎全部陷进屁股里。她嗓门也大,“是呀,婶婶,造了桥,汽车进进出出,烦也烦死了。”说完一咬牙,用力一绞,床单在她手里成了一根天津大麻花,肥皂水哗哗地落到盆里。财婶浑浊的眼睛顿时有了亮色,“我们老头子想好了,如果他们造桥,我们就打围墙。”财婶期待着小芬说好。小芬听出了财婶话里的意思。她把床单扔到另一个盆里,用肥嘟嘟的手臂擦擦额头上的汗,说,“婶婶,这个我要听‘小黄牛’的。”
吃晚饭的时候,小芬对“小黄牛”说起这事。“小黄牛”把酒杯往桌上一磕,说:“打个屁围墙,巴掌大的地方。”“小黄牛”姓黄,排行最小,做事一根筋,所以有这个绰号。
插曲二的主角是志刚娘和“二猢狲”。老人家快八十了,牙齿掉了好几颗,说话有些漏风。她对“二猢狲”说:“志达啊,我和你大伯是给你大哥管管家的,造不造桥对我们两老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大哥打电话来说,就一千块钱,算了。啧啧,一千块,我跟你大伯可以用好几个月呢。”志刚和“二猢狲”是堂兄弟。“二猢狲”翻翻眼皮说:“大哥有钞票,我是一分钱也不会出的,有本事他们自己包下来。我踏踏黄包车,大不了绕一下,这点时间总有的。”
插曲三的主角来自第一排的吉达夫妇。夫妇俩有如下一段对话。女人说:“你答应‘三太保’了?我们又不买车,造了桥只不过上班稍微近点。”这里要解释一下,以前农村家庭孩子多,往往以“太保”、“猢狲”称之,大太保、二太保、三太保……大猢狲、二猢狲、三猢狲……这里的“三太保”指的是三师傅,他家其实有五个太保。男人说:“邻舍隔壁的,人面长台面短。他来跟我讲,难道我能失他面子?”吉达和三师傅打小就是好朋友,讲句土话,是赤卵弟兄呢。他们起屋还是三师傅做的木匠。男人是一家之主,一言九鼎,女人就不吭声了。
诸如此类的咬耳朵在河埠头、水井边、弄堂里随处可见,像六月里的蚊子,嗡嗡嗡地飞来飞去。
统计下来情况不容乐观。三师傅和阿能哥赶紧会晤了一次,双方一致认为此事要干部出面做工作了。
这天上午,三师傅叫老婆管着店,约了阿能哥来到村里。两人直接来到书记办公室。
两人平时不太到村里来,倒还没见过新来的书记。王书记很客气,给他们倒茶、递烟。王书记说:“你们反映的事体,军杰主任已经跟我说过了。我认为这是正当的,村里应该支持。但是我们要统筹安排,不可能大家的要求都马上得到满足。否则的话,你要造桥,他要修路,就乱套了,是吧?今年村里资金缺口比较大,造桥的事情只能缓一缓。”顿了顿,又说,“如果大家愿意集资造桥,村里倒是欢迎的。”王书记说完看着两人的反应,两人竟然无话可说。王书记见状拿过公文包站了起来,“我要去镇里开会,这事你们跟韩主任商量吧。”
两人只好来到主任办公室。
“他怎么说?”韩主任刚倒了一杯茶,正抿着嘴唇吹茶叶片,茶叶片在杯里团团转。
“书记说跟你商量。”三师傅照例“中华”开路,烟盒一抖,跳出三支烟来,每人分了一支。
韩主任哼了一声。三师傅和阿能哥都不知道韩主任这一声“哼”是什么意思。阿能哥忍不住说:“军杰,村里真的不出钱?”
“能哥,村里有村里的难处,去年管道改造还欠人家10多万呢。哎,你们都问过了吗?”韩主任往烟缸里弹了弹烟灰,转移了话题。
“问过了,大部分是支持的,钞票却不大肯拿出来。”阿能哥气呼呼地说。
“能哥,这不奇怪,毕竟他们不像你们这样迫切。”韩主任转而问三师傅,“三哥,有没有算过要多少钞票?”
“我估计四五万差不多了。”
韩主任点了点头,“你打算叫每户出多少?”
“每户一千块,剩下的我们来。”三师傅干脆地说。
阿能哥不屈不挠,“军杰,村里真的一点也不支持啊?”
“我的阿哥哎,村里真的没钞票了。这样吧,过后我跟国奋老板说一声,叫他出一点血。”韩主任突然记起了什么,说,“桥嘛,叫建杰造一下好了。”——建杰就是那个“工程三”。阿能哥说:“阿小也会造桥?”韩主任斜了阿能哥一眼,说:“笑话,他大大的楼也会起,难道不会造桥啊?”三师傅赶紧说:“好,省得我们再找人。军杰,要么夜里就开一个会,你来讲几句。”韩主任说:“今天太急了,过两天。”韩主任叫来驻村大学生,让他拟了一份通知。通知是这样写的:
兹定于7月15日晚上七点半在村会议室召开桥西河沿弄部分村民会议,商议集资造桥事宜。请准时参加。
双湖镇西河桥村村民委员会
2010年7月13日
韩主任又叫大学生复印了30份,让两人带去分发。
四、村民会议
西河桥村的综合楼灯火通明。吃了晚饭,三师傅和阿能哥早早来到会议室,河沿弄的村民们也陆续来了。七点半,数数来了16个。如果要细分的话是这样的:挺桥派来了9个,倒桥派一个也没到,中间派来了7个。会议推迟了十五分钟才开始,韩主任向三师傅和阿能哥了解情况后亲自打了几个电话,那边都说没工夫。韩主任的脸色有点不好看了,撂下财叔的电话后他说“格老头”,打了“小黄牛”的电话后他说“格子孙”。前者颇含不满,后者近乎骂人。
人数过半,韩主任宣布开会,“大家静下来。今天叫大家来干啥,你们都晓得,通知里讲了。我们村里有两根桥,一根是老桥,一根是新桥。老桥开不来机动车,新桥在北边。最近你们南边的部分群众提出来也要造一根桥,进出方便些。村里考虑这也是正当要求,现在大家有钞票了,买车的越来越多。车子停在外头总不是办法,现在贼骨头又这么多。但是眼下村里实在拿不出钞票来,希望大家团结起来,集资造桥,毕竟对大家都有好处。”停了一下,又说,“现在造根桥大概要五万块,国挺师傅和能哥说了,如果每户出一千块钱的话,剩下的他们包了。大家说说看。”韩主任说完看着众人。
大家就说了。文化站的老李打头,老李五十多了,他不是本村人,去年他刚买了村民韩吉恩的屋。老李摸了摸下巴,慢条斯理地说,造桥是好事体,我同意。做水产生意的王勇也说,我也同意,有了桥,进出方便多了。挺桥派还有几个也表示支持。
“二猢狲”穿着拖鞋,他把一只脚搁在椅子上,手里夹着烟,眼睛看着天花板。待到挺桥派讲完了,他用力吸了一口烟,把视线转回人间,“造桥,我举双手赞成。但是这钞票应该村里来,当初北边造桥也没有叫老百姓出钱,这次为什么要我们出?”这一炮打响后,中间派们纷纷附和。
韩主任瞪着眼说:“你个猢狲精,不是说过了吗?村里资金紧张。”
“二猢狲”把烟蒂往地上一扔,腾地站了起来。他喝了三瓶啤酒,这会儿脸还是红红的,像烧熟了的河虾。他一瞪眼,音量比韩主任还大,“钞票给老鼠偷去了啊?既然没钞票,伸头伸脑的,造个屁桥!”
韩主任正要发作,富康叔听不下去了。富康叔是个老党员,论辈分,“二猢狲”还要叫他阿公。“志达,话不能这么说,没钞票就不做事了?当初西河桥就是集资造的。大家的事体就要大家出力。”
“二猢狲”立马一脸苦相,“我的阿公哎,我不像人家,开店的开店,办厂的办厂,钞票藏得发霉。我踏踏黄包车,哪来这么多钞票?”
阿能哥一向看不起“二猢狲”,好吃懒做,三十好几了还是光棍一个。阿能哥白了他一眼说:“要捐款了你哭穷,搓麻将辰光钞票倒很多。”
“这个你管不着,我就是一分钱也不出。有本事你全包了去。”“二猢狲”拍拍屁股扬长而去。韩主任盯着“二猢狲”的背影骂了句“格子孙”。
“二猢狲”这么一闹,场面就有些冷清,只听见四只吊扇唰唰地响。该三师傅出场了。三师傅年轻时操锯握斧头,在西河桥村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自打开店做生意后,立时变了样,见人三分笑,香烟先递上。三师傅站起来说:“各位隔壁邻舍,造桥是我和阿能哥先提出来的。我们这边确实需要一根桥。放在十年前,谁也想不到自己会去买轿车,是吧?讲句实话,造了桥,顶得益的是桥边的几户人家,特别是我,但是毕竟对大家也有好处。刚才军杰主任说了,村里资金紧张,大家多少捐点,说出去也好听。反正不够的由我和阿能哥来。”说完掏出“中华”来分了一圈——换在以前,三师傅准不会这么低声下气。
韩主任接过来说:“三师傅和阿能哥表态过了,大家也说说看嘛,乡里乡亲的。”
这么一说,几个中间派的脸上就有些挂不住了。一个说,那我出五百,实力有限;一个说,我也出五百,经济困难。其中也有表示出六百的,三百的。事态似乎正朝着有利的一面发展。
韩主任说:“这件事由三师傅和阿能哥负责,大家把钞票交给他好了。”会议就到此结束了。三师傅和阿能哥跟着韩主任来到办公室。韩主任坐下来,说:“我估计凑两万块是有的。”
“剩下的人好办,大不了不要他们钞票。就怕财叔和‘小黄牛’捣乱。”三师傅最担心的是这两个倒桥派。
“甭管他们,桥又不犯他们的界。不过三哥,你最好也作点牺牲,桥往南边移过去一些。这样讲起来也硬气。”说完看着三师傅,阿能哥也转过头来。这个问题三师傅早就考虑过了,并且跟三嫂通过气。三嫂原本不同意。三师傅说,我们不退一步,老头更加有话说了。三嫂嘟着嘴不说话了。三师傅托着下巴考虑了一会儿说:“好的。不过老头那里你要给我摆平。”阿能哥舒了一口气,转而问韩主任:“国奋老板那边怎么样?”“哦,我跟他说过了,答应出五千块。表了个蛋蛋,介小气。”人家出了钱,韩主任还要骂他的“蛋蛋”,“明天三哥你到他厂里去一趟。桥咋造,你们跟建杰联系好了。”
钱,还是要上门去收的。这几天,三师傅和阿能哥吃了晚饭就到各家各户去收钱。他从店里拿来一本发票簿,凡是交钱的都开票,当然是那种三联单,收款人写的是韩国挺——就是他自己。情况还好,除了两个倒桥派和“二猢狲”,其他各户或多或少都捐了钱,不算他和阿能哥,一共收了两万块,加上国奋老板的五千块,这就有了两万五千块。两万五,红军长征也是这个数哎。红军长征多艰难啊,前有阻截,后有追兵,上面还有飞机轰炸。要吃的没吃的,要穿的没穿的,最后不也胜利到达陕北了吗?他们情况比红军好多了,有干部撑腰,有群众支持,三师傅和阿能哥虽然不是什么大老板,但也不差这几个钱了。只要他们团结如一人,几个反对派何足挂齿?
三师傅和阿能哥找“工程三”商议造桥具体事宜。“工程三”眨了几下小眼睛说:“三哥,这个我要叫工程师先设计一下,再打个预算。你放心,我就赚点辛苦铜钿。”三师傅说:“我们相信你,最好快点。”过几天预算出来了,居然要5万多。阿能哥说:“格小猢狲,嘴巴说得很好,到头来比贵的还贵。”三师傅也觉得贵。两人去跟“工程三”砍价,“工程三”拧着眉,“三哥啊,没办法,你是知道的,现在材料涨得厉害。要不你请别人吧。”三师傅瞅瞅“工程三”说:“阿小,一个村的,你就算做件好事,零头抹去,5万块,怎么样?”“工程三”拿起那份预算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终于下了决心,说:“三哥,你既然说到这份上了,我就算也捐四千块,5万就5万。”出来的时候,阿能哥说:“格猢狲精,屁眼很老的。”三师傅也很无奈,“算了,就当他阿哥没要来5千块。”
阿能哥和老婆在床上商量这事。如果剩下的两人均摊,自己要拿出一万多。老婆抱怨说,这么多啊。阿能哥马上火了,说好剩下的我们两家分摊,怎么好反悔?传出去让人家笑话。老婆转过身去,留给他一个脊背。
第二天早上,两家的女人结伴去菜市场买菜。阿能嫂还有点不甘心,说:“廿多户人家只凑了两万块,我们倒要拿出一万多,忖忖真冤枉。”三嫂说:“是啊,村里也不像话,一分钱也不拿出来。”阿能嫂嘟囔着说:“如果不是干部没用,十根桥的钞票也有了。”两个女人都心疼钱,比较起来还是三嫂想得开一些,毕竟儿子结婚才是当前最大的事。
“工程三”要求三师傅先付三万块钱去购买材料。三师傅对阿能哥说:“我先垫一下,造好了我们再算。”阿能哥说:“没问题。”阿能哥说的时候底气是很足的。
造桥的序幕徐徐拉开。西河桥北侧的桥洞用厚厚的塑料布围起了堰子,南边的河中间打了几个木桩后也围起了一道堰子。两个水泵开始日夜不停地抽水,“哗哗哗,哗哗哗。”歌声虽然单调但是嘹亮,给人遐想,催人奋进。水面慢慢落下去,河床渐渐露出来。有两个吃了饭没事干的家伙站在西河桥头打赌。他们赌河里有没有鱼,赌资是一包中华。两天后河床彻底露了出来,里面乌七八糟的什么都有:破脸盆、破碗盏、啤酒瓶、塑料袋、烂木头、女人的卫生巾、男人的避孕套……就是没有一条鱼。此情此景,小孩子不觉得什么,上了年纪的人不禁无限感慨。抽干了河水,“工程三”从工地上拉来一支队伍,开始掘河泥,打桥基。“工程三”调度有方,十几个人两边同时开工,速度很快。不过两天,桥墩就初具规模了。
五、围墙风波
这天早上,桥西河沿弄的居民忽然看到一辆满载着红砖的拖拉机开了进来。司机满头大汗,嘴里骂着娘,他使出浑身解数终于开到目的地。一揿电钮,车斗慢慢翘起来,哗的一声,一车红砖纷纷滚落下来,水泥地上腾起一阵烟雾。随后财叔挺着大肚子率领三个女婿忙活开来。不用泥灰,不请师父,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不多久,一堵一米多高的墙就立起来了。
“小黄牛”老婆问“小黄牛”:“我们弄不弄?”“小黄牛”一脸坏笑,“毛病,他们弄好了,我们还弄它干什么?”
这围墙有些蹊跷,东边也不砌,西边也不垒,就南边竖了这么一堵,留出不多不少两公尺宽的路。这情形局外人可能看不懂,局内人不禁浮想联翩。第二排的王勇对老婆说:“这个卖肉的,磕碜鬼,弄得我们都不好过。”志刚娘也颤巍巍地走到老李家询问:“李同志啊,他们会不会打起来?”老李安慰老人家:“不会吧,他没占路,也不好说什么。”
老人家的担心是有道理的。因为事情的苗头已经露出来了,这好比一堆干柴中丢进了一个烟头,指不定什么时候会烧起来。
“工程三”不乐意了。“工程三”从河对面绕过来。他脸上的笑像胶水粘上去的,嘴里也不太友好:“老头,你这样一弄,叫我怎么干活?”财叔翻翻水泡眼说:“你怎么干活我管不着,我只管自家道地。”“工程三”碰了一鼻子灰,气呼呼走到三师傅家。三师傅已经到店里去了,他对三嫂说:“格老头,不识相,总有一日会犯到我手里的。”三嫂说:“阿小,甭理睬这种人。你们麻烦些,东西放到我家这边吧。”
这天后半夜,桥西河沿弄的居民们忽然听到“轰”的一声,好像有一堵墙倒了。随后听到“咚咚咚”的脚步声急速远去。
有几家的灯亮了,从阳台上探出几个脑袋来。大家等着看一场好戏。好戏果真上演了,不过是独角戏,主角是一个小老太婆。“哪个下作胚,我们打自己的围墙,你管得着吗?欺负老太公老太婆算什么本事?出门被雷劈死!”念佛的人急了,嘴里吐出来的就不是莲花了,不知菩萨会不会怪罪。财婶的眼光穿过黑漆漆的夜幕射向对面,可是那边声息皆无,财婶不免有些没劲。财叔光着上身,腆着肚子,也对着空气骂了几句“畜生”,然后把老婆拉进屋里。财婶余怒未消,“欺负我们没儿子。老头子,明天把女婿叫来,这事没完。”
第二天一早,三师傅问儿子,是不是你干的?儿子摇摇头,一脸无辜的样子。阿能哥也这样问小东,小东也摇摇头。背地里,两个小伙子好好庆祝了一下。这事其实是小东指使他厂里的两个外地工干的,条件是每人一条“芙蓉王”。
第二天傍晚时分,一辆载着乱石的拖拉机又钻进河沿弄。司机依然满头大汗,但是他不骂娘了。他可能估摸出点什么了,把石头卸下来后,跳上拖拉机迅速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财叔的三个女婿又来了,这回他们什么也没干,围着一堆砖石晃来晃去。那架势不言而喻:谁敢跳出来,就对谁不客气。女婿是客,财婶还要招待他们。女婿们在外面耀武扬威,财婶在里面烧了一桌子好菜。众邻居暗地里交头接耳,可是出来全部当作没看见。村主任韩军杰不知怎么得知的风声,背着手过来了。“财叔,你这是干啥啊?门口弄得乱——七八糟的,自己不方便,人家也不好过。”韩主任本来要说的是“弄得乱坟滩一样的。”财叔鼓着水泡眼,摇着蒲扇,阴阳怪气地说:“怎么,自家门口摆些石头也犯法?”韩主任的脸色难看起来,“财叔,造了桥,毕竟大家方便,对你也有好处。”“好个屁,你有没有给我忖过?”财叔越说越来气,“你们干部怎么做的,他说造桥就造桥?他是皇帝啊?”韩主任未及发话,“小黄牛”穿着拖鞋踢里踏拉过来了,“依我看,索性把这条河填死。这样桥也不用造了,他就是开火车我也没意见。”“小黄牛”说完使劲吐了一口烟,烟雾笼罩了韩主任。韩主任被噎了一下,不由得在心里又骂了一次“表了个蛋蛋”。他的脸上呈现了铁青色,他不跟“小黄牛”计较,大声对财叔说:“财叔,造桥是村里批准的。你同意也好,不同意也罢,反正是要造的。”韩主任也气呼呼地走到三师傅家里,对三师傅说:“格瘟老头,存心跟我们过不去。三哥,你看着,总有一日会出事,到时所有担子他自己挑了去。”他在“老头”的前面加了一个“瘟”字,火气比弟弟还大。三师傅倒很平静,“军杰,随他倒好了,他也没好处。”换在以前,三师傅早就跳出去了。三嫂却没有老公的修为,愤愤地说:“还算念佛的,总有一日会遭报应。”
财叔的做法可以说是损人不利己,无非图一时痛快。他不知道即将惹祸上身。
这不,做水产生意的王勇起大早骑着三轮车去菜场。左转弯小了一些,后轮被石头磕了一下,车身一歪,一箱河虾就掉了下来。虾米们欢奔乱跳着向小河而去。谁料河水已被抽干了,白高兴一场。王勇本想下去捡,但是黑咕隆咚的也看不清楚。王勇搬起那块石头就砸了过去,“咚”的一声,石头最终落在财叔的门前。天亮后,河沿弄的村民诧异地看见王勇的老婆站在河中摸着什么,嘴里骂骂咧咧,似有所指。财叔就这样直接得罪了一个挺桥派。
事情还没完。“小黄牛”这天晚上搓完麻将,吃好夜宵回家。他走惯了脚下的路,这次可能赢了钱,酒有点喝多了,忘了情况已经有变。石头们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可是它们喊不出声来。石头们也没有脚,不会避让。“小黄牛”牛失前蹄,和石头们亲上了。这一下够呛,当场断了两根肋骨,掉了一颗牙齿。“小黄牛”一声长啸:你个死老头!
六、女人的战争
两个女人的口水战蛮有看头。一个说:他自己醉醺醺跌倒的,不关我们事。一个责问:你们不在地上倒石头,他会摔成这样啊?一个嘟哝:谁叫他没生眼睛。一个马上跳将起来:你个瘟老太婆,没用胚,有本事你去把桥炸了——实际上这时候“工程三”的队伍连桥基还没打好呢。从体积上比,“小黄牛”老婆的吨位比财婶大多了。从气势上看,“小黄牛”老婆也压过财婶。她跳着脚,拍着手,捶打着胸脯。财婶的三个女儿赶紧上来声援母亲。她们不知道,“小黄牛”老婆的老娘久经骂场,声名远播。她从小耳濡目染,颇得其母真传。她块头大却弹性十足,嗷的一声蹦起来,用手将三人一指:“呸,婊子养的,你们算什么货色?一群白骨精,勾引男人去啊?撒泡尿照照自己!自家没用,只晓得倒倒石头,害得我们‘小黄牛’现在还困在医院里。老娘我不怕你们,老娘咒你们出门被雷劈死,走路被汽车撞死,汰肉在浴缸里浸死!……你们断子绝孙,就是生个儿子也没屁眼!”——这是有来由的,财婶生了三个女儿,三个女儿竟也不争气,生的个个都没柄。这一通骂足足持续了一个小时,直骂得飞沙走石,电闪雷鸣。她以一敌四居然不落下风。财婶气得浑身抽搐,嘴唇动了几下,却没说出话来——她背过气去了。乡间吵架往往以女人为先锋,凭的是喉咙胖、声音大。这一阵“小黄牛”老婆胜得干净利落。下面该男人们上场了。男人之间的打斗靠的是人数多、气势足。这方面财叔显然也不占优势。“小黄牛”兄弟多,大牛、二牛、三牛悉数到场,兄弟团结如一人,试问谁人能敌?何况还有几头瞪着眼,晃着角的小牛呢。有道是:初生牛犊不怕虎。这群牛阵摆在那里,财叔区区三个女婿怎么抵挡得住?
锣鼓阵阵,旌旗猎猎,一场厮杀即将开始。“工程三”的队伍都停下手中的活计,等着看一场肉搏战。
事情居然会发生这种戏剧性的变化,这是三师傅所始料未及的。换在以前他早就过去劝架了,三师傅能说会道,是这方面的能手。现在他当然是不会去淌这摊浑水的,这样做很容易会把两家的矛头引向自己。可是不管吧,又怕事情闹大了难以收拾,影响他的造桥大事。三师傅在这边发愁,他儿子和小东两个小家伙却幸灾乐祸,相互击了一下掌以示庆祝。
肉搏战没有上演,劝架的来了。先是富康叔和志刚娘,后来文化馆的老李、吉达等众邻居也都赶过来。大家把双方拉开。大家说,事已至此,坐下来好好谈,邻舍隔壁的,不要打破头劈开脑的。“小黄牛”老婆哪肯罢休,一定要对方赔偿损失。大家的心里都明镜似的,但是都不想做包青天。大家说,消消气,消消气,明天到村里去讲。大家把对峙的双方拉进屋里,大家也散了。
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铁板一块的倒桥派就这样土崩瓦解。真没想到石头们帮了三师傅大忙。这边工地上却热火朝天。“工程三”的队伍抓住这难得的机会加快了造桥的步伐。到了第四天,桥墩已经打好。三块桥板静静地躺在岸边,只等水泥硬化就可架桥。
三师傅和阿能哥每天都要到工地上看看进度,描绘着一桥飞架东西后的愿景。双方再次达成一致,认为桥造好后,两家的石驳坎顶部还要向河里延伸出去半公尺,这样汽车进出便再无挂碍。双方还谈到了当前的形势,认为倒桥派的内讧充分说明某些人的做法多么不得人心。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是非曲直,自有公论。三师傅谨慎地提出了他的担心:事情闹得这么大,如果村里调解不成,两家人很可能会迁怒于他们。阿能哥表示同意,认为要未雨绸缪,随时关注进展,加强防范。
晚上两人联袂到韩军杰主任家。
韩主任还在吃饭,一见他们就摇头。“统统不是好人。我说过总有一天会出事的。好端端的道地,倒啥乱石?虽然是自家道地,别人管不着,但是总要考虑后果。你财叔平时难道不走人家的道地?‘小黄牛’嘛,自家也有责任,老酒吃得饱,走路不当心。”
韩主任喝了一口啤酒,然后往嘴里扔进一块牛肉,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我们提出四六开,‘小黄牛’四,财叔六。毕竟人家骨头都断了,谁知两人都不同意。‘小黄牛’老婆要财叔全赔。老头咋会同意?三个女婿牛哄哄的。后来请来了司法所的同志,还是没调解成功。随他妈的,我们也不管账了,自家去打官司去!”
三师傅扔过去一支“中华”,“他们有没有讲起这根桥?”
“讲来,财叔的小女婿,格寿头(傻瓜的意思)儿子,老三老四的,居然说都是造桥引起的。当场给我骂了一顿。你算啥东西,造不造桥听你啊?”三师傅赞同韩主任“寿头女婿”的说法,阿能哥及时提出了三师傅的担心,“我怕他们会捣乱。”
韩主任一拍筷子说:“他敢?”
三师傅一块石头落了地,有了主任这句话,他还担心什么?
七、戆大女婿
事情还是来了,事情来得毫无征兆。
这天晚上,正在乘凉的河沿弄村民们忽然看到一个后生手提铁棍径直来到桥墩前。他手起棍落,刚刚砌好的块石便扑哧扑哧地滚到河中的烂泥里了。财婶在后面“阿光,阿光”地叫,声音里带着哭腔。小东和三师傅儿子正要赶过去,三师傅叫住他俩,掏出手机给韩主任打电话。电话那边哗啦啦地响,韩主任正在搓麻将。韩主任刚刚被人“抢杠胡”,生生损失了二十一点。他在那边大声说,表了个蛋蛋,让他撬,别拦着,打110。
110来了,110呜啊呜啊地开到村大楼前。两个民警绕过西河桥过来把后生喝住。大家围拢来对民警说,格小女婿肯定老酒吃饱了,否则不会这么冲动。民警说,到派出所再说,把财婶的小女婿带走了。财婶像一个大饼瘫在地上,财叔也慌了神。大家说,财叔,你快去找军杰主任到派出所讨保去。财叔扔掉蒲扇迈开大步赶到小国子家的棋牌室。财叔透过重重烟雾终于找到了韩主任。韩主任自打被人“抢杠胡”后形势急转直下,这会儿抽屉里已经没几点了。韩主任盯着自己的牌,说:“格戆大女婿,让他吃点苦头好了!”财叔尴尬地站在那里。大家见状赶紧劝,小国子老婆走过来说:“军杰哥,格你总要帮忙的哦,大家一个村的,都姓韩,自家人。你手气不好,我给你代一下。你快去。”这婆娘的声音甜甜的、柔柔的,像轻轻漫过来的水,韩主任仿佛一块生石灰,一碰就化了。韩主任的视线在女人的两座山峰间掠过,又在她漂亮的脸蛋上稍作停留,终于站了起来。
韩主任吩咐财叔在小国子老婆那里拿两条烟,然后钻进了财叔大女婿的轿车。派出所就在西河桥村附近。韩主任叫翁婿俩在外面等着,自己夹着两条烟走进派出所。过了一会儿又夹着烟出来了,严肃地说:“算你们走运,指导员值班。他说了,要么拘留,要么赔偿损失。自己选。”财叔一叠声说:赔、赔。
韩主任出面担保,财叔的小女婿总算领出来了。这会儿他也清醒了,低着头一言不发。韩主任下车的时候,大女婿说:烟、烟。谁知韩主任头也不回,径自进了棋牌室。
这么一闹,工程又耽搁了两天。“工程三”派人把落到河里的块石从烂泥堆里捞出来,冲洗干净了,重新按上,石头的缝隙间都抹了水泥。桥墩经历一劫后修复如初。“工程三”心里直乐,怎么样,被我说着了吧,一报还一报。他表面上很客气,最后却要了财叔两千块钱。财叔那边的事还没完,这边又赔了钱,真是祸不单行,输钱又输人。
吊车把桥板徐徐举向空中,在大家的注视中,三块桥板稳稳地架在桥墩上。几个心急的孩子马上咚咚咚跑到河对面去了。三师傅的愿望就要实现了,三嫂似乎看到儿子开着轿车摁着喇叭带着媳妇从桥那边过来了。
三师傅考虑要给桥取一个名字。叫什么好呢?老桥叫“西河桥”,北边的那根连名字也没有。这一根一定要取一个响亮的名字。他想起了王书记,让这个村的最高领导题名是最恰当不过了。王书记说:“现在讲和谐社会,就叫‘义和桥’吧。”王书记到底是上面派来的,这名字起得寓意深远,包含着这位西河桥村最高领导的殷切期望。但是王书记不肯在桥上留下自己的名字。三师傅只好请人在电脑上做了“义和桥”三个字,繁体字,圆头体,果真一团和气。
几天后,“工程三”的队伍在桥面上浇了水泥,两边立柱子,中间按上了花岗岩的桥栏。栏板上刻着花卉图案,虽然是机器刻的,没有西河桥上的浮雕气派,倒也蛮漂亮的。正中的“义和桥”三个字用红漆勾勒出来,熠熠闪光。
八、伤心的结局
造桥的故事全部结束,倒桥派之间的故事却进入高潮。
“小黄牛”这一方和财叔又吵了起来。“小黄牛”不想打官司,他只要钱。他要财叔赔两万块钱,不然这事没完。财叔自然不肯。“小黄牛”老婆使出“九阴白骨爪”来,爪爪指向财婶财叔的要害。她骂财婶叉了三回腿也叉不出一个带把的,三个女儿也全是孬种,又搬出财叔卖死猪肉的事来。财叔被人揭了疮疤,不禁恼羞成怒,肚子又大了一圈,像扣着一只饭锅,里面真气奔涌,风雷激荡。他戳着两个手指,却使不出六脉神剑来。
这个婆娘真是太猖狂了,大家都有点看不下去了。接下来的一幕却谁也没想到:财婶不知从哪里来的劲,她低下头,朝着“小黄牛”老婆的胸脯就冲了过去。“小黄牛”老婆虽然胖,动作倒不慢。她往旁边一闪,咚的一声——桥西河沿弄的居民都听到了——老太太撞在自家门前的立柱上了。
财婶倒在地上,血从她的头上汩汩地流出来。她咬着牙,两只手攥成了拳头。财婶死了。故事进入高潮就马上结束了。
村里的干部来了,警车也来了。警车还是停在村大楼门口,警察这次不用绕了,直接从“义和桥”上赶了过来……
西河桥村现在有三座桥了。西河桥是其中年纪最大的,也是最高的,最有名气的。它历经百年,见惯风云。如今虽然老了,但是身子骨还是结实的,兴许可以再经历一个百年。它也不会寂寞了,因为它有两个后辈了。可是这河水太脏了,它实在闻不惯,河边发生的故事也让它伤心。桥上的四个龙头张着嘴似乎在说什么,可是没有人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