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不出语言的层峦叠嶂
2014-03-25周显波
周显波
从《一腔废话》《手机》《我叫刘跃进》《一句顶一万句》到《我不是潘金莲》,新世纪以来的刘震云在五部长篇中通过探讨语言与人的关系、语言在人的处境中发挥的作用等问题,构建了一个寓言化的世界,在这个寓言化的世界里人的处境离不开语言——语言是人生存必不可少的组成,是沟通的工具、生活的一部分和立足世界的凭据,但语言又反身成为人生存的障碍,变成一座座等待跋涉、等待搬移的层峦叠嶂——这成为造成人荒谬处境的根源。
一、线索:作为存在本体的“说话”
如果说上世纪八十年代和九十年代初的刘震云关注的是正在发生的现实生活,在九十年代中期以来的一系列“故乡”系列小说中则可以看到作家将视线移到了乡土历史,不变的是刘震云一直关注权力结构中的人的处境和意义,对这种关注塑形的表达形式就是作家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写作的从《新兵连》《一地鸡毛》到“故乡”系列小说。新世纪之后的刘震云从《一腔废话》开始,文体形式延续了《故乡面和花朵》的实验方向,而探讨人处境和意义的热忱并未消退,只是从对权力结构的探讨转向了对语言与人的关系的思考。具体而言,从《一腔废话》到《我不是潘金莲》贯穿了对“说话”及其意义的思考,“说话”包括说话的行为和的说话的内容,作家通过人物对“说话”的执着和“说话”对人的折磨得以一窥人的价值、生存的意义,所以,“说话”在这些小说中成为意义本体。“作家从日常生活中将“说话”抽离开来,使它既成为结构文本、组织人物关系以及作家想象的重要客体,也成为界定人的生存、质询生存意义的工具,甚至在部分小说里,“说话”简直压倒了主人公和叙事一“话”成为绝对重心,它摆脱了人而成为主角自行言说,人则“异化”成为“说话”的道具。
《一腔废话》中“五十街西里”的人们,无论是修鞋的老马、卖肉的老杜、孟姜女都无不沉入“说话”的狂欢中,所有人说的话似真实假、虚中有实、真假互现、以假为真,最终他们连同五十街西里一道卷入一腔废话的漩涡中不可自拔。在这部群像小说中,真正达到了“文本已经是现实的一部分,文本形成了我们所属的现实,构造了我们所生活的世界。”小说中的“文本”正是五十街西里轮番登场鬼魅一般的“一腔废话”。“一腔废话”不仅成为了小说的主题,也成为小说的真正主角。《手机》借助通信工具来结构文本,但“手机”或“电话”或“捎口信”都是“说话”的载体,“说话”作为本体位置在小说题目上浮现出来,严守一、费墨、吕桂花、严朱氏的命运、处境无一不与“说话”联系密切,三段看起来联系并不密切的故事也因为“说话”这一逻辑而得以连缀。从《我叫刘跃进》文本表层上看似乎与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说话”系列小说有些许差异,这表现在前者故事性强、文体风格上的“说话”味让位于讲故事的冲动,因此使这部作品与其他三部作品在风格上有些许不同。但深入文本可以发现,作家的那种“说话”冲动和将“说话”置于本体的意图并没有消失。《我叫刘跃进》在一个通俗故事构型里,所有人物围绕欠条、U盘、银行卡展开叙事,欠条、U盘、银行卡成了“说话”的主体,仿佛《手机》中严守一的手机一般在说着各种各样、缠绕欲望的秘密而被人追逐,因此不同阶层的各色人等也纷纷因这些讲着“语言”的物而联系在了一起,于是各种关系被“越说越乱”。《一句顶一万句》中“出延津记”到“回延津记”人物的价值和精神所在就在于找到能“顶”“一万句”的那“一句”,这个寻找胜过千言万语的“一句”而最终达到“顶”的过程,既让人物陷于荒诞与孤独的境地,也使人物获得一种奇异的存在感。《我不是潘金莲》主人公李雪莲陷入重重折腾的原因仅仅是要纠正一句话——证明自己不是“潘金莲”,继而证明自己离婚是假——离婚证上的“说话”为假。
刘震云在五部长篇小说中,有意选择返归传统的说书表达方式——这种最接近日常、民间“说话”的方式来叙述、结构作品。在内容层面上,“说话”是小说中人物的行为动机、是故事意义的核心所在,它凝冻着飘浮在时代中的欲望、锚定了被遮蔽的人的孤独而荒谬的位置。
二、表形:话之“绕”
五四以来的新文学塑造的普通民众形象大多是“沉默”的,他们等待被知识者的精英话语启蒙,所以革命现实主义作品的一个重要功能就是让被压迫的、无话语权的人“翻身把歌唱”——“歌唱”=“说话”。但这些被解放了的民众却常常只能借用领袖语录、政治套语来“说话”,因此上世纪八十年代以降,《李顺大造屋》《陈奂生上城》《天堂蒜薹之歌》《九月寓言》等小说让我们再一次看到了“沉默”的普通民众的重新登场。刘震云在《故乡相处流传》《故乡天下黄花》等作品中,叙述人超然、不动声色关注的是历史舞台上轮番登场各色人等的人性,继而发现某种权力结构的质素,在这种人性和结构双重作用之下,具有寓言作用的“故乡”被赋予象征功能——“故乡”也好故乡负载的历史真相也好,它们都是沉默的,只有拥有权力的人是“有话”的,无权的人要想说话只能“夺权”,否则只有“沉默”。新世纪以来我们看到刘震云在长篇小说里将眼光投向了民间群体的“说话”,在这里并不是说作家发现了这些民间人物不再沉默或不曾沉默的真相,而是发现他们常常在无所不说、无话可说、话里有话、无言以对或言多必失中的孤独、荒诞——这是一种人本体的沉默。与存在主义不同,无论五十街西里的居民,还是严守一、刘跃进、牛爱国、李雪莲,他们都是通过“说话”与世界打交道,尽管“说话”的内容千差万别,口音相异,但他们“说话”的冲动却是共通的。对他们而言,“说话”是必需的,严守一以“说话”为生,刘跃进要不断寻合适的人“说话”才可能摆脱窘境,牛爱国要“说话”才能寻到能“顶一万句”的那至关重要的“一句”,五十街西里的居民靠“说话”才能粉墨登场以自己的“疯傻”来维持他人的“疯傻”……但这些人积极探寻“说话”的可能时,无一不让他们自己迷失于语言造成的漩涡之中。
用刘震云小说中的词来概括语言的漩涡和风暴,这就是“绕”,即话的“绕”。据《现代汉语词典》释义,“绕”一有“缠绕”的意思,二有“不从正面通过,从侧面或后面迂回过去”的意思。刘震云小说中话的“绕”具有两层含义,一是由于人无意的原因,将众多不相关的动机、目的、话语模型并置在一次的“说话”里;二是人通过“说话”来迂回达到目的,因U为事情本身或人处境的缠绕或微妙,所以人有意让本可能澄澈的话话里有话、话外有音。endprint
在话“绕”的第一层含义里,话“绕”的主体是说不清楚的话本。当“话”成为主体而将人“绕”在其中,纠缠不清时,人面对语言的困境就转而成为人自身的困境,这正印证了海德格尔的话:“不能根据语言的符号特征,甚至或许不能根据语言的含义特征,来正确地思索语言的本质。语言是在本身既澄明着又遮蔽着的到来。语言因为“绕”而遮蔽了或欲说还休或不吐不快的人,使人落入无法驾驭语言表达自己的尴尬里难以自拔,这显然是语言自身的困境。《手机》中严守一与伍月的事情在妻子于文娟面前暴露,严守一说了和伍月“没有几次”,于是“也不知是说他和伍月没有几次,还是背着于文娟搞婚外情没有几次。”显然,话自身的暧昧已经让主人公卷入漩涡之中,所以随后发生的离婚就在这话语的裹挟里自然发生。这个《有…说一》的节日主持人最终无法做到“有一说一”,最后几乎丧失了言语的可能,只能靠“拿着于电筒往天上写”。此外,人自身有时也会将话“绕,起来,使各种动机、目的、不同的话语缠绕在一处,这样本来相对简单的言说就变得复杂。《一句顶一万句》中的人物常常“把一件事说成另一件事”,如“吴摩西见她越说越多,已经把一件事说成了第三件事;已经说的不足社火,成了治气。”这一件事与其他事绕在一起,将本来已经纠葛的事情更加复杂化,说话人的权力意图也借助话语力量的编织而对听话者来说显得无比强大,难以承担。
第二,来自说话人借助话的迂回而达目的而有意形成的话的“绕”。这种“绕”目的是将听话者驯服,使其认同话语的内容,达到说话者的目的。《一腔废话》通过虚构五十街西里的空间,寓言化地展示了人性及历史的内容,老杜、老马、老蒋、老冯他们都以“说话”来“绕”他人,以自己“疯傻”的姿态来使他人“疯傻”,当他人明白真相时常常为时已晚。在这里,我们看到了刘震云前后创作的某种相似性来,《一地鸡毛》《单位》、“故乡”系列等小说也不同程度地书写了这种人为有意地迂回利用语言以达目的的情节,这时的话因为“绕”已经具有权力结构。
三、关联:话“绕”与事“缠”
“刘震云写得最多的词叫‘拧巴,他说,这个词是他从生活中学到的,‘拧巴的同义词叫‘别扭。生活中最大的别扭是人家对别扭无能为力,但都在这样走。拧巴不但存在于今天,也存在于过去,不但存在于中华民族,也存在于世界。世界上所有的悲剧都经不起推敲,悲剧中一地喜剧。”这种所谓的“拧巴”的突出表现就是事本身及事与事之间的纠缠,正是这种所有的事物、人际关系纠葛在一处,“别扭无能为力”却必须“这样走”。《一腔废话》到《我不是潘金莲》都是以表达一种事的“缠”的形象展现,但在这些小说里,事的“缠”又无法离开“说话”这个本体,可以说事的“缠”恰恰因为话的“绕”而造成,所以话的“绕”在事的“缠”中具有生发作用:它使本来不“缠”的事而缠起来,或使本来已“缠”的事情变本加厉地缠绕。说话是促成人沟通的手段,人必须仰仗语言生存于语言之中,正所谓“不是人说语言,而是语言在说人”,但因为语言的“绕”所以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事与事之间的纠葛不是少了,相反越绕越多,越缠越不清楚,最后导致的“拧巴”状态成了作者笔下世界的典型特征概括。
《一腔废话》通过戏仿电视节目等“说话”方式寓言悱地搬演了历史和人性处境,在这里越说越乱与越说越清楚似乎不分伯仲,“说话”真的达到“一言以兴邦,一言以丧邦”的戏剧性境界,只是这“邦”的“兴”或“丧”不是人们所关心的,他们“疯”或“傻”的目的却是欲望。《手机》里严守一、费墨遇到的事情并不比十几年和几十年前的吕桂花、严朱氏的遭遇来得复杂,虽然现代传播手段使距离的跨越成为可能,但越方便的传播工具越令严、费二人对各自的生活无法有一说一,只能试图靠不断地编织谎言来解决缠得乱麻般的事,但最终那些“话”还是成了爆炸的“手雷”。《我叫刘跃进》里刘跃进们追逐着欠条、U盘、银行卡,事物因为阴差阳错充满偶然地“缠”在一处,使所有不相干的人联系在一起,而这些人以沟通为名的“说话”却处处充满着心机、作假,这样因为各人动机复杂的“话”的参与使本来已经缠在一处的事件愈加复杂难明,最终一个小小的欠条和U盘真的变成了令人胆战心惊的“孙悟空”。而无论是欠条、U盘,还是银行卡,都是一个个“说话”的载体,每一个载体都凝结着许多关系,因此欠条、U盘、银行卡都不再是原来的内容,“有些另外的东西,也牵涉到几条人命呢”,所以话再一次“绕”了起来,这因为话的“绕”而使事的解决永无尽头。小说中刘跃进感叹道:“话是人说的,为了一句话,能把人绕死。”名字作为一种语言需要某种稳定性,《一句顶一万句》里杨百顺的名字却成了一个滑动的能指不断迁移,杨百顺从杨摩西改到吴摩西又改到罗长礼,这不断地命名不断地言说不正说明了某种的“绕”吗?这种“绕”显然与杨百顺或罗长礼经历的事的“缠”分不开。牛爱国找寻能“顶一万句”的那“一句”的初衷也正是人生经历的诸多不顺遂,而想要寻到的那“一句”究竟是什么,它究竟能不能“顶一万句”,这意义永远被搁置,这种搁置正是人的荒谬境地的直接体现。《我不是潘金莲》里,李雪莲的事情从芝麻变成大象,主人公为了证明一句话的冲动裹挟起相干人等最终使事情变成了一个庞然大物,“把一件事说成了另一件事”,最终李雪莲“无法将真相证明给别人,只能证明给自己”,而这种证明却因为话的“绕”造成事的“缠”,又因为事的“缠”使本来就不清晰的话更加缠绕,以至于证明最终不了了之。
海德格尔曾认为:“事物只有在言词和语言中,才首次进入存在并存在起来。因此闲聊、口号和废话中语言的无用,破坏了我们和事物本真的关系。”那么从新世纪刘震云的小说里我们可以看到,“闲聊、口号、废话中”的语言才可能有我们另一重的“本真”关系,或者在这些语言中、“一腔废话”之中才能有寻找“一句顶一万句”的冲动?
四、真相:“说得着”与沟通的不彻底和不可能
纵观刘震云在新世纪的长篇小说,这些作品中的人物并没有脱离开二十世纪中国现代小说中民众的那种“沉默”,尽管五十街西里的人也好,严守一、刘跃进、牛爱国、李雪莲也好,他们都在喋喋不休,都在急切地寻找“说话”的可能,这些人物所感受到的那种深入骨髓的“沉默”正来自于无力沟通而形成的聒噪,而在聒噪的围困中,这种能说却无力说清而形成的另一种“沉默”愈加浓黑与沉重,愈加难以排遣,成为一种荒谬的孤独感。《手机》中的严守一以“说话”作为职业,外表风光内心凄惶,这种状态被费墨一语道破:“嘴里贫,是证明心里闷呀。”这种“闷”正是所谓缺乏沟通的孤独感,严守一于是只好在手电筒的微光里寻找一种心灵的慰藉和沟通的安慰。endprint
新世纪以来,刘震云的五部长篇小说中的人物几乎都在孜孜以求地寻找各种沟通的可能,需找排遣自身孤立无援境地的方向,于是“说得着”成为他们追求的最高目的。寻找言说的可能构成了刘震云小说中关于“说话”的重要内容,在这种寻找中,每个人都是怀揣一颗急于畜说的心的寻找者,但他们寻找的那个能彻底言说的时刻被永远延宕。“说得着”既是“说话”的目的,也是“说话”得以成为良性沟通的凭借,毕竟只有说话者和受话者“说得着”才能形成有效的沟通。这个“说得着”是很难被理性语言解释清楚的,正如《一句顶一万句》中牛爱国所遇到的境遇一样,有时和同一个人“说话”可能会“说得着”,但有时不远千里赶到那里找“说得着”的人“说”时,又觉得“心乱”于是就“说不着”或不能说了;也可能一个从来未说过或曾经“说不着”的人因缘际会、鬼使神差地而突然“说得着”,所以写在那个传教士图纸上的几个字“恶魔的私语”来形容这神秘的“说得着”再合适不过了。“恶魔的私语”——仿佛沟通是恶魔随意摆布下的游戏,冥冥之中只有他能够私语,而人则只好默默无语或聒噪着寻求沟通。
齐泽克认为:“与他者的真诚接触只是一场令人恐惧的体验,这与对他者的慷慨、宽容的尊敬无关。”当刘震云笔下的人物被随机地受命运摆布时,他们也被随机地与他人“说得着”,人物间随机的对话可能遮蔽了他们无法沟通的本质或真相。“他们所忽略和误认的,并非现实,而是幻觉在构建他们的现实,他们真实的社会行为。……因此,幻觉是双重性的:它寄身于对幻觉的视而不见之中,这样的幻觉正在构建我们与现实之间的真实、有效的关系。而这一被忽略了的无意识幻觉,可能正是被人称为意识形态幻象的事物。”一个暂时的形成的对话幻觉促使着严守一、刘跃进、牛爱国们不断地、想尽办法去寻找沟通的可能,殊不知沟通可能只是幻觉,而这种幻觉就是由这种“说得着”制造的,可是,“说得着”只是“恶魔的私语”——与人无关。
我们在这五部长篇小说中看到了沟通的可能性被永远搁置、延宕,它永远作为一种剩余物残存在幻象制造出的能够沟通的假象里,吸引人去跋涉到寻找沟通的旅途。小说中的刘跃进说:“世界上有两种人,一种是说得起话的人,一种是说不起话的人。说不起话的人,说了不该说的话,就把自个儿绕进去了”。可是,刘跃进虽然有时在食堂能在“吃啥”的问题上“说得起话”,但出了工地食堂或包工头的一句话他“就说不起话了,”“说了也没用”。他为了一句话而奋斗了六年,皆因为离婚的时候“说了痛快话”——为此他闷闷不乐:“我咋变成现在这样了呢?”《手机》里严守一主持的节目“有—说—”成了他人生最大的反讽。《一句顶一万句》里人与人之间更是充满隔膜,虽然每个人都无比聒噪。曹青娥和儿子不断“说话”,儿子却对她基本无语,她只能讲给孙女听,但孙女能了解她内心多少呢?杨百顺最后变成罗长礼,家里人却对这个身边人所知不多;牛爱国为了能与人沟通的一句话跑了半个中国,虽然“现在突然明白,时过境迁,再找到这句话,这句话也已经变味儿了。”
刘震云新世纪以来的长篇小说中人的这种不断寻找沟通,又不断丧失沟通可能,偶然又被随机地布置于沟通形成的假象里……每个人物像是推石上山的西西弗,但他们境遇的荒诞性又和西西弗不一样,他们置身于一种互为神和西西弗的角色置换游戏里,这种游戏让人兼有二者角色,每个人同时体会到荒谬性和对他们生活的实质影响,他们有时推巨石上山,有时又将他人推到坡顶的石块重重推下。沟通的实际缺失与幻觉中可能形成的“说得着”的沟通形成一种张力,前者令故事中的人物陷入荒谬的孤独境地,后者令他们于这种孤独中抓到被拯救的可能和希望,因此正是后者不断促使严守一、刘跃进、牛爱国、李雪莲们不断寻找希望,但最终希望只是镜中花水中月。在这里,刘震云的小说具有了某种现代主义特征:小说中人物处在孤独的境地,却带有一种荒谬的喜剧性,而这荒谬外在于人物,被人物们的寻找沟通所掩盖——他们并不自知。他们因时时深陷说话的“绕”的兴奋里不可自拔,但因为沟通的难以为继,让他们继续聒噪并寻找摆脱孤独的可能。但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书写的孤独是形而上的,最终导向的是对孤独的哲学玄思。而刘震云的小说虽然通过作品发现了人物孤独的境地,却带着一种荒谬的喜剧性,而其中的荒谬外在于人物,被人物的寻找沟通所掩盖。他们因时时深陷说话的“绕”的兴奋里不可自拔,而未感到深刻,但因为说话的不可能而感到沟通的难以为继,而孤独,但摆脱孤独的方式就是继续说话,于是所有人都围绕着“说话”展开了他们徒劳的生活。
五、小结
“震云身上有种东西在当代作家中是绝无仅有的,那就是他对这世界比较彻底的无情观。……这种意念的彻底性使他最终达到了一种心平气和的境界,使震云对人与社会的批判归于一种娓娓道来的冷酷而不是张牙舞爪的激烈或者落花流水的感伤。”李叔磊的这段话放在新世纪刘震云的小说价值估衡上依然有效。从《一腔废话》到《我不是潘金莲》,“说话”作为文本结构形式、叙述形式,及文本内涵为作品与读者、故事人物与人物、人物与行动与其内心间构设了层峦叠嶂般的语言山脉,这些语言山脉是作家“发现的风景”,令小说成为一个完整体,而为了跨越这些层峦叠嶂的语言山脉,人(包括作家、读者和故事中的人物)又要不断克服障碍,不断跋涉,作品因此成为一个循环不息的运动体。当然,仅仅把人与人之间的种种复杂关联和经验用语言来作为切入点固然有某种新颖性,但仅从语言出发,把语言与孤独、与欲望连接起来是否使小说内涵陷入了新的“简单化”而折损意义的丰富性呢?
(责任编辑:吴景明)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