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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回到非虚构叙事本位

2014-03-25丁晓原

文艺争鸣 2014年1期
关键词:新闻性报告文学虚构

丁晓原

报告文学是一种特殊的时代文体,因此,随着时代生活的变迁,它也应该与时俱进。新闻性是报告文学的基本基因,是这一文体醒目的胎记。从报告文学的发生史看,它产生在近现代新闻事业发展而新闻又相对不开放的时期,以文学的方式报道新闻人物和事件,以跨文体的新闻性的传输,获得了这一文体的特长。但在当下行进中的全媒体时代,互联网与自媒体的便捷,使报告文学原有的新闻性优势已不复存在。另外,报告文学曾是“在野者”的文体,或者是作为一种知识分子的写作方式,其批判性、启蒙性的文体功能尤为显见。但在新的社会语境中,不仅主体的写作立场发生了根本的变化,而且现实社会也不再如20世纪80年代,是一个全面而深刻的思想解放时代,报告文学以自己特殊的方式,参与到其时的思想启蒙,这是特殊时代所赋予报告文学的特殊功能。更为重要的是,“知识分子到哪里去了”,已成为现时代的一个“天问”。这是一个非启蒙的时期。同时,现在的思想者主要并不在报告文学界内,从整体上说,报告文学家的思想能力普遍偏弱。因此,原来基于深刻精警的思想言说而形成的政论性,也不再是报告文学的重要特征。而且新世纪新读者也不再满足于过去主体激扬文字式思想表述,而更期待以自己的思考参与作品内蕴的解读。这样报告文学曾经独特的主题阐释的优势也并不显见了。

没有了新闻性和思想性优势的报告文学,是否意味了这一文体的消亡。答案当然是否定的。真像杰克·哈特所说,“读者对现实题材的故事兴趣高涨”,“虚构文学在美国读者心中的地位日趋下降。根据《大西洋杂志》的报道,在1982年—2004年间,在美国阅读小说、戏剧和诗歌的读者人数比例下降了10个百分点,跌至历史的最低点47%,而非虚构文学的读者却在不断扩大。新世纪以来中国报告文学的写作实况,也表明弱化了新闻和思想优势后的这一文体,依然具有它存在与发展的合法性逻辑。这种合法性逻辑源于变幻丰富复杂的现实。现实之种种,超出了许多虚构文学想象的空间,它成为写实文学不竭的书写资源。现实的存在需要写实的文体对其实录。并且,读者对现实真实故事的心理期待,也为此类文体的发展,开拓着需求市场。故事不仅有着明显的社会属性,而且还有“故事的生物学性”,“很难想象叙事不是我们本能的一部分”。“我们视自己的生活为一种叙事,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对他人的叙事如此着迷。”报告文学这一文体的内在本性就是它的非虚构叙事性。无疑,它的存在可以满足现实的需要和读者的需求。因此,很显然,现在讨论报告文学的话题,在我看来,最为关键的问题是报告文学如何回到非虚构叙事本身,建构具有这一文体特质的叙事美学。将报告文学作为一种非虚构的叙事艺术,探寻它对于读者召唤性魅力的生成,这对报告文学而言不是一个虚拟的命题,而是极具当下针对性的务实的重要课题。有一个基本的事实是,最近十年一些优秀的报告文学,如《根本利益》《部长与国家》《寻找黛莉》《发射将军》《千古一梦》《丹东看守所的故事》《解放战争》《十四家一中国农民生存报告》《中国水利调查》等,无不以别具一格的叙事方式,对深有意味的故事作具有作家个人色彩的讲述,显示着报告文学在新的时代场域中新的发展趋势。像赵瑜的《寻找黛莉》运用连环悬念设置的叙事策略,李鸣生的《千古一梦》以双声叙事构篇等,作家的叙事自觉生成了作品独特的叙事魅力,在本位的意义上,彰显了报告文学文体自身的价值,也表示了非虚构作品在艺术性的制备方面,与虚构性写作一样,作家是可以有所作为的。

人类以叙事的方式反映对象世界,根据叙事主体与客体的不同结构关系,大致有非虚构、虚构和虚实混合等三种情形。无疑,报告文学文本对于客体的表现应是非虚构的。正是这种非虚构性内置了报告文学的本质属性,同时它也造成了这种写作的有限性。作家不能虚构写作对象,只能在客观实在的框架内呈现真实的人事物景,这是报告文学不可逾越的写作伦理。因此,如何在非虚构的有限性中,获取故事叙说的能动性,这是报告文学叙事必然会面对的问题,也是有为的报告文学作家必须解决的问题。这里有两点,一是从外在的客观真实到主体写作中的客观真实,前者大于后者,并且制约着后者的生成,因此,从本源看,报告文学的叙事是一种非虚构的选择性的叙事,作者对于故事意义、意味的认知以及基于认知所进行的选择,对作品的写作至关重要;二是,作家的非虚构写作中的“真实”,不是照相式的机械的被动的真实,其间定有作家的主体性介入。事实上,这种主体性贯穿于写作的全过程。作为写作发生的前提,作者首先需要从林林总总中选取特定的写作对象,选择需要发现,需要作者独具眼光,而发现和眼光的内里是作者的心智能力。不同于以往报告文学的写作更多地依凭题材本身的新闻性,作品普遍地采用宏大叙事报告重大题材的模式,因此作品的新闻性其外在往往并不像《为了六十一个阶级弟兄》《落泪是金》《马家军调查》等表现为事件的突发性、题材的初始性和信息的揭秘性,而更多地选择软性新闻题材进行写作。

所谓“软性新闻题材”,就是题材表面并不具有显然的新闻性、重大性和陌生化,写作价值需要作者对题材的“软性”作出富有深度的开发才能实现。这里“软性”开发就显得特别重要。傅宁军是新世纪活跃的报告文学作家。他的《大学生村官》《淬火青春:大学生从军报告》,更多地借重于人物故事集纳后的现实性和重要性,以题材的“硬性”新闻性获取写作价值,而《此岸,彼岸》则以善于开掘“软性新闻题材”而取胜。作品以著名的“金门炮战”作为故事叙事的背景和重要端点,书写两岸关系发展的新篇章,正如傅宁军所说,“我想记述的,并不是军史研究话题,因那些话题引发的浩浩专著,早已蔚然大观。我作为一个作家,更关注于普通人的命运。”作者从战争与和平的大历史中,设置民间小叙事,以此开掘历史褶皱中具有史意的存在,表现历史进程所呈现的景致,酿造的滋味。当年炮战是“仇家”“冤家”,后来时运变迁,通商联姻,成为儿女亲家。作品特别注意挖掘叙事客体中具有戏剧性乃至喜剧性的因素,加以细节化的推衍呈现,使作品既真实地再现了大历史的演进,更增强了叙事的意味情味和趣味。“顶尖的非虚构作家都是奇闻趣事的写作高手。在他们的故事中,小的叙事弧线使故事变得更加有趣,无情地牵扯着读者的心。奇闻趣事对于作者表现人物特别具有说服力。”“每一位出色的故事作家都能不断发现生活的‘小小真相。并不是每个细节都能帮助构建场景,但是好的细节不但能够搭建出展示情节的舞台,而且还能阐述故事的主题。”《此岸,彼岸》多的是“奇闻趣事”和“小小真相”。大陆的陈菲菲和金门汤丽珠、许冰莹,当年各司其职,是进行播音宣传战的对手,后来陈菲菲和汤丽珠在电视专题片《血脉》中有了特殊的“会面”。许冰莹在“退休之后,又到厦门大学攻读中医专业,成为全校最年长的本科学生。”这样的叙事组织,尽显历史的大意和人生的况味。endprint

报告文学叙事品质的建构,如同矿工选矿开采冶炼。可以说矿藏的品质决定着提炼物的品质,但矿石本身并不就是金银等贵金属,它需要进行去粗取精等的提炼提纯。报告文学的非虚构性,规定了叙写的对象客体内在本有品质的意义。因此将对象客体真实地文学地转化为非虚构文本,就成为写作品质获取的关键。从报告文学叙事发生的实际看,主要的影响因素是作者能否有效地完成对于有价值叙事对象的内化。通常而言新闻写作是一种基于采访的写作,我们这里所言的内化,包含了采访的义项,但其意远不止于此。采访是一种限时工作,而且作者的立场往往是外在旁观的,因此难得人事物理的肌理和质地。而内化强调的是主体对于所叙客体的进入、沉潜,由此作者获得切实的感受、独特的感悟,进而达成一种会物于心、主客相得的融合之境。这种内化意近杰克·哈特所说的“沉浸”,“作者要身临其境地去观察,去倾听,去嗅闻,去触摸。这就是叙事新闻报道的标志性方式——沉浸式报道。”在我看来,能否真正内化或沉浸,是报告文学作家能否在非虚构叙事的有限性中,获得写作自由自主的能动性的前提和关键。普通采访与自觉内化是作为新闻的报告文学与文学的报告文学不同的生成机理之所在,对于题材的充分内化,是报告文学获得表达个性的基础,而叙事的个性化正是报告文学之谓文学的要素。近年推出的陈庆港的《十四家——中国农民生存报告》,可以说明内化之于报告文学写作的重要意义。作者不是报告文学的职业写作者,他的写作是生活赋予的一种责任,是生活发酵后升腾的力量使然。作者以十年之久跟踪访谈农户,用的是定点式的田野调查的作业方式。这样作者就不在生活之外,而在生活之中感受并呈现对象的生存状态和心态,作品也就有了真实生活的质地和质感,展示所谓原生态的存在。近年来报告文学饱受病诟,一些非虚构写作倡导者甚至主张取消报告文学,以非虚构而代之。而一些坚定的报告文学文体守望者,无法接受,争论一时纷然。其实报告文学文体的存在是时代的需要,读者的需要,它不可能消亡。我们不能因为报告文学“有病”而断然宣布其“不治”。非虚构是文类而不是文体,它与报告文学的关系是类与体的关系,我们不能一概地以类代体。这是常识。问题的另外一面是,守望报告文学的人士,也不要感情用事地拒绝非虚构写作中的合理因素。这不是什么暧昧,而是有益于报告文学文体优化的建设之策。非虚构写作强调回归日常生活取材,强调叙写个人的亲历亲验,强调呈现对象的本真存在的叙事美学等,顺应了报告文学弱新闻性、弱启蒙性等变化的趋势,也顺应了读者对于此类写作接受的新变化。因此,其中的一些要义是值得报告文学写作借取的。我们不是说,报告文学要一律地“非虚构式”,但是它可以成为报告文学的一种重要形态。基于这样的认知,本年选收录了梁鸿的《出梁庄记》、林那北《宣传队》和丁燕《工厂女孩》。在我看来,这些作品正是行进中的报告文学的典型作品,作者是否接受报告文学的称名已不重要。文学评论家梁鸿部分地转型为写实作品作家,影响超过了她的评论家身份。《出梁序记》是其《梁庄》的后篇。梁庄是梁鸿生于斯、长于此的故乡,《梁庄》可以说是城市化进程中一种十分典型的乡土叙事,滋味杂陈。《出梁庄记》也可以说是农民工记,所记为2亿多中国农民工的缩影,是我们观照现实中国无法漠视的镜像。林那北的《宣传队》是读者穿越现时进入文革的一个颇有意义的文本。宣传队其队也小,但命意甚大,作者以队员的经验书写,记写了特殊年代的特殊政治氛围、文化生态和人们的精神生活,个人史中折射出大历史的气息。丁燕的《工厂女孩》,所写也是“女工记”,但不同于其他写作者的是,丁燕自己曾是“工厂女孩”,作品不是一般的采访记,而有着自述的叙事特质。这些作品写作者与写作对象之间的特殊关联,使主体对于客体的内化有了某种天然的契合。《出梁庄记》《宣传队》《工厂女孩》等是一些文本,它们不只是非虚构文学,也是社会学、历史学等的手稿。

普利策特稿写作奖得主乔恩·弗兰克林有《为故事而写作》,其间对叙事性非虚构文学写作中“故事”作了“定义”:“当人物遇到错综复杂的情况,而他又不得不面对和解决时,行动就发生了,故事正是由…连串这样的行动所构成的。报告文学是对具有现实性的“故事”的叙事,其叙事魅力的生成与丰富、复杂、曲折、多义的故事置备密切关联。相比于新闻的相对简单、单一,报告文学需要讲述更多“错综复杂”的故事。在新闻弱化的背景中,报告文学的写作需要更多地致力于对于已知存在的深度挖掘和故事性再现。在深度细化和故事性还原中建构报告文学的叙事召唤力。年选所选的《一枚铺路的石子》是一篇典型的“主旋律”作品,但这一作品没有此类写作常见的纯化、物化和新闻化,于短篇中呈现人物的多样与丰富,设置了“他是孩子的‘人生导师,拨亮一盏盏希望的灯”“他自称‘文学迷,对民族文化爱得深沉”和“他开辟的一条条‘兰辉小道通往百姓心间”等三个章节,以具体的事例、生动的细节,真实地凸显主人公“甘于做一枚‘铺路的石子,垫高他人的身躯,畅通前方的路”的师者风范、“以诗的品格,以歌的旋律”,“在精神世界里徜徉”的才子风采和“把老百姓放在心坎上,摸着良心行事,尽力地张大自己的双臂,呵护曾经泪水纵横的父老乡亲”的赤子情怀,写实写活了人物丰富的个性,并且以真切感人的人性充实了主旋律作品单一的先进性。何建明的《江边中国》是苏南叙事中的新作。“江边”,这一叙写弓的具体对象与其存在的宏大背景“中国”之间,建构起了一个充满叙事张力的意象时空。《江边中国》“江边”与“中国”之间有机的组构,调制出作品别致可人的叙事魅力。宽幅的叙事与细密的言说,故事主干的强化与关联性材料的穿插等,将作品组织成既有宏阔大气又有精致诗美的立体的、表意丰富的非虚构艺术体。阅读《江边中国》,我们可以明显地感受到作者的写作进入了某种自由的境界。这种境界来自于何建明对报告对象的熟知,来自于对故乡的深情,对吴栋材等永联人的崇敬。在作者的笔下,吴栋材不是一般的叙写对象,而是可敬可爱的“父辈”。作者的写作更多的不是一种采写,而是一种生命的投入和释放。作者既写吴栋材这一代父辈的创业业绩,更写他们特有的精神品格。父辈勤劳、执着、智慧而不乏乡村世界的野性。作者写人不作单面关照,力求写出人物的丰富性。吴栋材是江边汉子、伤残军人、学徒铁匠和新时代的创业者,人物的主导性格影响着人物的人生,而这样的个体生命,在大时代成就了一番人事业。而吴栋材又是普通的人,也有普通人的人性弱点。由《江边中国》中的吴栋材,我想好的报告文学应该像好的小说一样,要为读者雕塑多面的、变化的“圆形人物”。

作为年选,并不能任由编者一人兴趣偏好所取,面对林林总总的作品和无定的读者,基于主导的兼收可能是一种合适的策略。因此2013年度的年选既有《国家的儿子》这样的颂歌,也有《“囚犯”的救赎》《呼伦贝尔的忧伤》等的问题报告;既以现实再现为主,也有《悲壮三门峡》这种历史叙事;既有宏大庄严的国家叙事《百年钟声——香港沉思录》,也有《大陆孕妇赴港生子纪实》《小偷回忆录》诸类杂色题材。2013年是毛泽东诞生120周年,《毛泽东的乡情世界》可谓应时之选。凡此种种,摄照现实的多副面孔,反映多样的中国故事。选本有如超市,读者各选所需吧。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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