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意识形态话语与文本生产

2014-03-25武兆雨

文艺争鸣 2014年1期
关键词:话语稿件文学

武兆雨

洪子诚先生在《问题与方法》一书中提到包括文学机构、文学报刊,写作、出版、传播、阅读、评价等环节的文学生产机制和文学生产方式问题,认为在当代这一部分的研究并未得到有学术深度的开展。当代文学史是充满复杂形态的发展过程,文学是作家:作品和读者(包括编辑、评论家、学者、文艺官员等专业读者)三者共同创造的产物。文本在出版发行之前已经构成文学生产的重要部分,以出版后的文本作为研究重点,无疑割裂了文本生产的动态过程。对文本出版前史料的发掘和研究,不仅能够完整地呈现中国当代文学的生产和传播机制,形成文学史前史,更能构成复杂、丰富、动态的当代文学史。

文本问世之前所经历的在我国文学体制之内包括作者、编辑、报刊、出版社等各方面力量彼此颉颃的生动过程谓之文本生产潜话语,其存在形态包括编辑话语和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权威话语)。编辑话语和其所属的期刊、出版社的生产活动作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中间媒介出现,直接作用于文本并接受意识形态话语的统摄和支配,同时又为文本的艺术性负责,在二者间尽量寻找平衡。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作为更深层的潜话语渗透到每一个生产过程中,统摄和规约着任何形式的中介话语和实践活动。本文以《当代》杂志上刊发的长篇小说为例,力图分析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通过编辑实践对文本生产的影响,还原真实的文学历史现场。

一、组稿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导引

在确定选题的基础上,编辑通过个别约稿、社会征稿和群体集稿三种手段组织稿件。人民文学出版社社办期刊《当代》杂志的组稿机制相对复杂,最初的稿源由多种形态构成,“我们是文学书籍出版社,收到稿件越来越多。其中够水平的好作品可谓不少……我们想办个刊物,把一些亟应出来而不能很快出来的好作品发表,为广大的作家开辟发表作品的新园地。这就是我们想办刊物的最初一个动机。从发刊词判断,为使人民文学出版社的优秀稿源迅速面世是创办刊物的原因之一。由于高质量的充足稿源,出版社的各个编辑部门相互协力合作便形成了初期的《当代》。“创刊号出刊不久,就不断收到各地寄给《当代》编辑部的投稿,很快就积累几百件。在创刊一年后,社领导于一九八。年六月份决定成立《当代》编辑组,主要任务是处理《当代》的来稿和编务,社内各编辑部还继续向《当代》提供稿件。”《当代》具有得天独厚的稿件资源,除广大作者面向杂志社的投稿和人文社收到的优秀作品外,编辑们还积极奔走于全国各地组织稿件。稿件选择具有明确的标准:“我们这个刊物选稿的标准从宽不从严,特别要打破条条框框,如‘四人帮的什么‘三突出那一套,我们毫不讳言就是要与之针锋相对……文艺作品第一要求思想性,这是毫无疑义的,但决不能忽视艺术性,艺术作品总要求有艺术。”此标准的逻辑重心在于重视作品的艺术性,但这种实践的根本前提是对文学艺术作品思想性的要求,而杂志所要打破的“三突出”的条条框框则存在于其政治合理性被否定的历史情境中。在作为《当代》宣言的《文学,应像生活那样丰富多彩》一文中,进一步强化了稿件的思想性:“欢迎同志们创造出像生活那样丰富多采的文学作品,创造出具有革命的政治内容和尽可能完美的艺术形式的作品,使人民群众感奋起来,团结战斗,推动历史车轮前进,以期早日实现四个现代化的宏伟目标!”发刊词和《文学,应像生活那样丰富多彩》在文学进发出新的生机、启蒙精神复兴的历史时刻,以政治内容的正确性作为稿件选择的根本标准,表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权威性并未因启蒙而减弱。

1978年冬天,人文社总编辑韦君宜到湖南组稿,《将军吟》的作者莫应丰深夜到访,讲述自己因在“文革”期间所经历的种种“神圣和荒唐”,深切感受到“崇高和罪孽”而创作的小说。当时,两个“凡是”还在广为坚持,“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胜利万岁”的标语还遍布京城,这样一篇否定“文化大革命”的小说具有很大的政治风险,莫应丰问韦君宜:“敢不敢要?敢要,就回家取!”韦老太回答说:“就麻烦您回家取吧。”“如果不是她亲自到湖南约稿,而且毫无私心杂念,冒着风险做出决断,恐怕不会有《将军吟》”不容忽视的是,尽管韦君宜在组稿环节显示出决断的魄力,却并不敢贸然刊登《将军吟》这部有极大政治风险的小说。直到1979年9月,《解放军日报》转载揭露将军大搞特权的诗歌《将军,不能这样做》,传递出部队思想开放的政治信息,这个信号的释放解除了《将军吟》的政治风险,作品的刊发才被彻底敲定。组稿后直到政治风险确认解除后才刊发,显示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在文本传播问题上具有导引性。

如果说《将军吟》的组稿还处于“文革”恢复期,政治对文学并未完全解缚,那么到市场经济繁荣的90年代中期,《人间正道》的组稿则显示出在新的历史时期,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依然具有统摄力,并仍在某种程度上内化于作者和编辑的文学生产工作中。1995年,周梅森看到家乡徐州在改革中日新月异的变化,便产生创作一部歌颂改革成果小说的想法,江苏作协领导得知此事给予大力肯定,又通过江苏省委有关领导安排周梅森到徐州挂职。《当代》的编辑赵水金和汪兆骞与周梅森连续十几年保持密切联系,周梅森在挂职体验生活时便接到《当代》约稿。“当我从商海上岸,到徐州挂职体验生活时,他们便第一个向我约稿。文稿完成后,《当代》主编何启治同志又打破常规,和赵水金、汪兆骞两位编审一起,到徐州日夜审稿、编稿,这才有了长篇小说从《人间正道》在《当代》的问世和在人民文学出版社的出版。”虽然弘扬主旋律的《人间正道》赢来一片叫好,但何启治承认作品“缺憾也很显眼,文化底蕴不足,内涵单一,最致命的缺陷是三十万字的长篇竟不涉及主要人物的情感生活,让人联想到样板戏,也是没办法的事,全书也没有塑造出堪称为典型的、血肉丰满的人物。而杂志社打破常规地审稿、编稿的原因是“时代需要《人间正道》这样直面现实的力作,我们自然要尽全力给予支持,尽一个出版社应尽的社会义务”。种种表述中,我们看到杂志社对《人间正道》社会意义的肯定,中宣部等各级领导机构的成员出席在京举办的研讨会和官方奖项的获得更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以舆论导向和奖励制度对此类作品的肯定和鼓励。endprint

无论是新时期伊始还是市场经济如火如荼的九十年代中后期,《当代》的稿件组织过程都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这种意识形态话语的渗透贯穿于《当代》整个发展历程中。《当代》的所属机构人民文学出版社是新闻出版总署直属出版社,曾属文化部,后归属国务院出版局,其文化领导职能不言而喻。在层层统摄下,《当代》不仅谨慎地考虑来稿政治内容的正确性,更自觉地组织主旋律作品,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发声。

二、退稿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渗透

在看稿的基础上对稿件做出全面的判断并提出小结性的意见是处理稿件的重要一步,“因为这决定着稿件能用与否和能改与否,或者确定稿件如何增删、修改的关键一步,在一定程度上,它决定着这个稿件的成败和优劣”。我国出版管理机构对书稿实行初审、复审和终审的三级审稿制度,审稿后决定稿件能否被取用和出版,即退稿或用稿。退稿是《当代》杂志编辑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其中《九月寓言》和《平凡的世界》的退稿是《当代》历史上具有代表意义的事件。

被誉为现实主义力作的《平凡的世界》(第一部)完成后,路遥通过陕西省作协副主席找到正在山西组稿的《当代》编辑周昌义阅稿。周昌义以不合审稿规范的违规操作草率拒绝了路遥惨淡经营的呕心沥血之作。他认为《平凡的世界》读起来啰嗦,“那故事一点悬念也没有,一点意外也没有,全都在自己的意料之中,实在很难往下看”。另一个原因是在1984年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结束后,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对文学的规约以和缓的方式进行,文学界旨在离开“十七年”的写作模式的革新力量得到一定程度的释放,创作和理论批评出现高潮。“可惜那是1986年的春天,伤痕文学过去了,正流行反思文学、寻根文学,正流行现代主义……读小说,都是如饥似渴,不仅要读情感,还要读新思想、新观念、新形式、新手法。……不满足读者标新立异的渴求,就一无是处。”周的表述是当时文艺界盲目追新求异的证言,其时的审美价值体系将现实主义边缘化。何启治不无痛心地回忆说:“路遥用生命的最后几年写作《平凡的世界》时,正是新潮人物纷纷拥到前台的时候。现在看来已显盲目的追新求异风一时成为主流,赢得阵阵喝彩,像是在进行一场文学革命。一个编辑在这种形势下没有足够的定力,很容易随波逐流,甚至成为新潮的忘情歌者。”《平凡的世界》刊于1986年第6期《花城》,编辑部曾召开作品研讨会,但是“私下的评价都不怎么高”。作品后续部分直到几年后才在《黄河》上登出。《平凡的世界》起初不仅出版经历曲折,并且也未得到与它自我价值相互匹配的评价,与它当前的畅销和长销的景况差别巨大。20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人民文学》是最具权威性的刊物,其他文学期刊的思想形态、稿件风格无不与《人民文学》暗合。“各种文学期刊之间,构成一种‘等级的体制,各种文学杂志并不是独立、平行的关系,而是构成等级……重要问题的提出,结论的形成,由前者承担。”尽管作协办刊的《人民文学》与出版社办刊的《当代》分属不同体系,但《人民文学》的在文学期刊界的核心地位决定了社办刊物也像地方作协办刊一样在不同程度上受到《人民文学》的影响。紧跟《人民文学》的步伐一方面能够准确及时地把握住当下文学的发展境况和文学潮流,同时由于《人民文学》的所属机构在文学界具有最高权威性,与其保持一致能够规避一些政治风险。1985年,《人民文学》刊发了刘索拉的《你别无选择》、徐星的《无主题变奏》和马原的《喜马拉雅古歌》,当时如火如荼的现代主义文学在《人民文学》那里得到了合理性印证,自然也拨动了《当代》的神经,出现某些趋新求变的萌芽,“提倡多种风格和艺术个性兼收并蓄及多样化表现手法,适当地吸收借鉴,以求不断创新、改进和提高”。1985年第6期吴欢的《黑夜·森林·傻青》和王朔、沈旭佳的《浮出海面》等青年创作“在艺术上均有很新的尝试,有的显然受到某些西方创作流派的影响”。期刊的层级体制使《当代》的年轻编辑急于追随权威期刊《人民文学》所肯定的文学新潮流,迎合权威文艺机构作协的话语实践。同时值得注意的是,《人民文学》现代主义作品的刊发发生在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结束后,当文学获得主体论、诗化哲学等表达方式,回到文学自身、文学现代化的合法性得到确证后,《人民文学》才加入到现代主义文学的合理性印证中,这表明即使是《人民文学》这样的文学国刊,也是在主流意识形态的话语规则内实现其权威的。

1991年6月,《当代》编辑部的副主编何启治和分管山东的编辑洪清波向张炜组稿,因《古船》与《当代》建立深厚友谊的张炜谢绝了其他刊物,将花费了五年心血的《九月寓言》交到《当代》。何启治审稿后认为小说“不靠情节的推进来反映生活,也不着力于艺术形象的塑造,而是在幽默、机智的调侃中创造一种庄严、沉重以至怪诞神秘的艺术氛围,从而对现实生活做出更深层次的反映并寄托作者的精神理想”。“鉴于这是当前难得且有长久艺术生命力的佳作,也考虑到《当代》对直面人生、贴近现实的作品一贯重视(这是应该的),而对艺术上比较内向的作品则由于多重原因关注不足,我意应全文在今年《当代》第五期刊发《九月寓言》,并组织引导一般读者理解作品的文章。”何启治结合《当代》实际情况提出来的要适当关注艺术上内向的作品,以及政治上比《古船》更安全等争取主编秦兆阳的支持。秦兆阳亲自看过稿件之后,写下了十条批评意见,认为作品的根本问题在于“寓言的虚构与生活的矛盾;从哲学上讲则是‘抽象人性论“人命意识论与历史唯物主义的矛盾;从政治思想上则是偏颇的思想认识的表现。”并在编辑会议上指出:“最近《当代》碰到的问题是外界矛盾的反映,很复杂,说不清,但又怕出问题。一出问题,悔之晚矣!”《九月寓言》的退稿是历史问题与现实问题共同作用形成的,秦兆阳五十年代所积极倡导的现实主义使他付出沉重的代价,更由此失去了曾经的锐气。因此,他对《九月寓言》的顾虑是那一代人的普遍性心理承担。而1989年的政治事件则使秦兆阳对现实问题的担忧甚至超出了沉痛的历史记忆给他留F的精神阴影。事实上,《九月寓言》发表在1992年第2期《收获》后并没有出现秦兆阳所担忧的政治问题,这也证明了他所代表的这一类文艺工作者在新的历史时期无法完全忘却沉痛的历史记忆,并无法摆脱既往政治权力话语对文化的困囿。endprint

《平凡的世界》和《九月寓言》的退稿独具代表性,一个十足的现实主义作品在现实主义边缘化的时期被年轻编辑草率退稿,一个把现代主义精神融入现实主义主体的作品不为现实主义的积极倡导者所认可。从退稿的过程中我们可以看到,现实主义文学走过从被边缘化到被滞化的一段艰难历程,其后更隐含着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深层渗透。两次退稿均属编辑的个人行为,但编辑是作为中介存在于文本和意识形态话语之间的,编辑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受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影响,进而作用于文本。但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只明确总体规范,在细节问题上并未做出细化规定,在具体实践中需要依靠编辑的主观揣摩和理解,不同主体的解读导致其阐释的多义化,也造成了不同编辑、不同杂志,甚至是不同权力机构对一部作品持有不同态度的情况。

三、改稿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介入

中国现实主义文学从发展繁荣到被边缘化和隘化的现实主义的发展路径,在某种程度上是国家权威意志和利益及国家正统意识形态在文学上的表征。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无处不在,甚至在稿件修改过程中也时刻体现出权威意志。“除一些无须修改的稿件外,其他所有稿件在决定选用后,编辑都面临着一个如何与作者谈意见,如何对文稿进行修改的问题。”对文稿的修改要充分尊重原稿的完整性和作家的意见,考虑思想内容的正确、健康与否,对知识性和常识性的错误进行修正,同时又要对原稿有修饰和美化的作用。尽管作者对作品出现的问题“文责自负”,但编辑在审稿和改稿的过程中有明确的原则:“牵涉到政治原则、党的方针政策、国家机密、涉外及边界问题、民族关系、宗教问题等,在文艺作品里则大多是从政治思想内容方面表现出来。这些原则问题,编辑部都必须明确坚持。”对于稿件的选择和修改关系到一部作品的命运,在我国文化语境中,编辑需要对多方负责,摆在首位的是对国家的政治、政策的维护,还要尽量帮助作家和优秀的作品规避可能出现的政治风险,为读者提供思想性和艺术性俱佳的阅读文本。

1978年,由韦君宜组来的《将军吟》在刊发之前经历了波折,编辑们肯定它的价值,同时又为可能面临的政治风险忧心忡忡。韦君宜表示:“至于说到风险,最成问题的就是牵涉到毛主席他老人家,作品有些不恰当的描写,需要稍稍去掉一点,改一改,别的照样出。”对《将军吟》的适当修删使它既未遇风险又产生了强烈的反响,作品并于1982年获第一届茅盾文学奖。同样获奖的古华的《芙蓉镇》在编辑的努力下奠定了反思“左”倾错误、回顾十年浩劫展现农民命运的基调。初稿中的黎满庚是一个正直的党支部书记,“四清”运动态度急转,出卖朋友并投靠拥有权势的坏女人。编辑龙世辉对这个人物的形象并不满意,一是黎满庚的形象转变没有必然性和合理性,把人物和生活简单化。二是龙认为共产党员的正直、光辉的形象不能被破坏,否则便失却了现实主义文学所要求的典型性特征。根据这种要求,古华在作品中增加了反面人物王秋赦。“古华在未完成的初稿中,根本没有王秋赦这个人物,王秋赦这个人物初期的大部分故事都发生在黎满庚身上,黎满庚和王秋赦原是一个人,王秋赦是后来增加的人物。”“黎满庚干的种种坏事都移植给王秋赦。王秋赦比原来半拉坏的黎满庚更丰富、更典型。揭发芙蓉姐的事由充满妒意的黎满庚妻子‘五爪辣来承担。”古华又与刘炜磋商讨论并修改了作品的细节,刘炜说:“作为责编,我和他就作品的人物关系、情节结构、细节描写等进行了具体研究,交换意见。我还做了,文字修改工作,每当他写好一章,便送给我看。我动手改一章,然后交给他抄清。这种流水程序,直至书稿完成。”《关蓉镇》的写作和改编,是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通过编辑、作家对文本进行编织的过程。作品被有意识地塑造和限定成了一种“集体无意以”诉说,它对历史的表述契合主流话语对历史的权威判定。改稿既可以为政治文化话语发声,又能在某种程度上巧妙地回避这种话语的质疑。1986年第5期刊发的《古船》在审读时被认为存在一些问题:“小说既写了国民党还乡团的残酷报复,也直接描绘了在土改中一些农民违反党的政策,错打错杀的恐怖画面。”张炜根据编辑的修改建议增加了土改工作队王书记制止乱打乱杀坚决执行党的土改政策的片段,这个片段的增加使张炜在面对关于农民对剥削阶级的过火行为的质疑时,能够坚定地回应王书记这个形象正是对土改工作的正面肯定。“如果没有后来那一千多字,张炜恐怕就百口莫辩了。”

《将军吟》《芙蓉镇》《古船》都在“文革”余绪没有完全退却的八十年代刊发,作品在一定程度上被编辑或增或删,以契合权威话语。当时的人文社和《当代》,老编辑会告诫新编辑“再看看、再删删”,潜藏了对于稿件政治问题的担忧,力图通过这种删减的手段保证作品的安全。如果说八十年代的话语环境还存有“文革”记忆的影响,那么改革开放的九十年代在理论上为作品提供了更大的自由度,此时作者的书写因受到经济发展、社会开放的景象而趋于放松,但编辑却时刻保持对作品中所存在的哪怕微乎其微的政治风险的审慎。1987年,《人民文学》发表《亮出你的舌苔或空空荡荡》导致主编停职事件对当时的期刊界造成很大影响,各家期刊对比较敏感的作品都保持非常谨慎的态度。《人民文学》事件表明了充斥新潮文学、新湖批评的文艺界在意识形态控制之下的文学体制并没有松动。这种稳定和牢固的控制所产生的影响一直延续到九十年代,也导致编辑在思维方式和精神内质上延续了八十年代甚至更早历史时期的以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编织稿件的传统。

由于主流话语的规约,即使是改革开放以后的审稿加工工作还是要首先考虑到作品的合法性和合理性。刊发在1992年第6期、1993年第1期《当代》上的《白鹿原》的修改工作由出版社的编辑捉刀删节。审读《白鹿原》时:“编辑在看稿的过程中,心里不但有作者、读者,而且还会有上级领导,有相关的政策管着。因而,他们不但看到了、充分肯定了《白鹿原》的思想认识价值和艺术魅力,而且也注意到了它存在的一些问题和可能引起责难的地方。”编辑尽力规避政治风险,但对《白鹿原》受到隐性暴力冷落和压制的根本原因并未察觉。逐渐繁荣的社会和市场经济给了更多表达的自由,导致编辑稍稍放宽了对意识形态问题的界定范围。《国画》发于1999年第1期、第2期,何启治在终审时论证了《国画》导向问题后补充说:“如果大家都认为可用,他愿意保留自己的意见,尊重人家的意见。”㈤《国画》刊发并出书不久便遭遇停印处罚,2001年第5期的所刊《梅次记事》又遭停印。在此种情形下,《当代》依然发表王跃文的《随笔三则》(2003年第2期),《乡村典故》(2004年第2期)。作为新闻出版署所属的机构单位对权力话语的忽视不仅显示出巨大的勇气和对于文学艺术承担的责任感,更表明权威话语逐渐减弱了对文学的束缚。但一本杂志和一个出版社的力量不足以撼动和改变既定规范,《当代长篇小说选刊》预告刊发王跃文糅合几个曾发表过的中篇创作的《西洲月》,待到刊发时却登出一篇因故换稿向读者致歉的启事。这表明权威话语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放松了对文学艺术的捆绑和驾驭,但在个别问题上它依然保持了自己不容微调的威严。

文学从政治的宣扬载体向人的书写者演变,这无疑是文学演进过程中逐渐获得自由和自主的表现,但这种演变并没有像历史所书写的那样完成于20个世纪八、九十年代,事实上这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只能称其为状态而非结果。文学的自由存在于一个特定范围的统辖之下,它无法脱离政治话语的影响。歌唱、暴露,共至不包含任何态度的客观书写都受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统摄,而所谓的文学的破冰是权威话语在一定情境之下有意为之的松绑。当面对不合规范的书写时,主流意识形态话语便显现出强硬态度。1995年第1期,《当代》发表邓贤的长篇纪实文学《淞沪大决战》,因作品对蒋介石、张治中、冯玉祥的书写和评断引起争议、质疑,当期《当代》被命令全部收回、就地销毁。《国画》《梅次记事》的停印,《古船》受到不指明的批评,根据《白鹿原》改编的话剧在2006年公映时还如出书时一般不准宣传,电影更是在2012年删减原版的情况下才得以公映。文学异质于政治文化及其话语立场,从主流意识形态的规约下产生偏离,这种情况从根本上源于政治文化话语的许可或者说这是其规约的新质。

《当代》长篇小说组稿、退稿和改稿的每一个环节都有潜在话语参与,而这种情况并不仅仅存在于《当代》,任何期刊杂志的文本生产过程都受到潜在话语的影响。具有权威性的主流意识形态话语通过作者、编辑、报刊、出版社等中间媒介直接或间接地参与到文本生产的活动中,中间媒介既要服从政府指令,又需尊重艺术雅趣,在二者的顽竞中寻求平衡。一旦无法实现这种平衡,中间媒介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一方。在作品生产和传播的整个过程中,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或直接或间接地改变作品的呈现方式,在它的话语立场中以无处不在的方式构成了文学史本身。主流意识形态话语的广泛性和集体无意识性,使我们在研究文学史时需要通过编辑话语这种更直接的方式去接近它本身。受到主流意识形态话语影响的编辑活动为文学历史发展提供了另外一种偶然的可能性,使文学史呈现出现今的风貌,因这无数的偶然构成了历史发展的必然。

(责任编辑:张涛)endprin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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