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代观照下的传统士人政治精神
——以苏轼为典型案例
2014-03-25刘学斌
刘学斌
(天津师范大学 政治文化与政治文明建设研究院,天津 300387)
士人是中国传统社会中特有的一个社会群体。他们承担着文化传承和传播的使命,并且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与政治使命感,与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颇为类似。研究士人群体对研究现代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群体的自我审视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而以现代观念观察、思考传统社会的士人群体,则有利于深化对传统文化的理解。对士人群体可以从多种路径进行研究,政治精神是其中的一种。政治精神是政治文化研究中产生的一个概念,它是对人主观世界所具有的,反映在行为活动上的政治文化要素的整体性、综合性概括和抽象,是社会主体政治文化的提炼、总结①。政治精神将研究视线从政治思想、政治心态层面延伸到了精神层面,具有高度的概括性、抽象性,是研究传统政治文化的一种颇有价值的角度。苏轼是士人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其政治精神状况颇具代表性。此处选择苏轼的政治精神为具体研究对象,以之为理解士人政治精神的一个窗口,并探求其对现代的启示意义。
一、苏轼——士人群体的典型代表
士人在传统社会中同时介入文化与政治两个领域,承担着两方面的社会角色,在这两方面都发挥着独特而不可或缺的作用。在文化方面,他们是知识文化精英,是思想学术、文学艺术的主要创造者、传播者。他们是以儒学为主干的传统文化的忠实信徒、传承者、传播者、捍卫者,是当时社会主流价值观的守护者。由于儒学主要是一种社会政治学说,对儒学的追求和践履必然会推动士人介入政治领域。随着儒学官学地位的确立,儒学成为统治集团治国的指导思想,也是笼络士人的工具和挑选官吏的依据。两方面的结合使士人同政治之间发生了密切而复杂的关系。士人不仅是文化精英,同时也是政治精英,入仕从政是他们主要的人生出路和奋斗目标。在中国古代社会,他们是官员的主要来源。因此,他们是君主政治的主要参与者,是统治集团的重要成员。可以说士人“确乎处在文化与政治的中心地带,这是他们的历史定位”[1]。这种定位决定了从政治文化角度研究士人群体不仅是可能的,而且是必要的。
生活于北宋时期的苏轼是中国传统社会士人群体的一个典型代表,可以说是我国古代罕有的文化巨人之一。他在诗、词、文方面是大家,于书、画也有很深的造诣。在思想学术上,他是蜀学一派的开创者。同时,苏轼也是当时政治生活中的一个重要角色。他年轻时通过科举进入仕途,其后一直沉浮于宦海。他一生经历坎坷,曾多次自请外任,多次被贬谪,虽然也有仕途通达之时,但是为时很短,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地方度过,处于不得意之中。对于北宋党争,苏轼介入很深,长期处于党争的中心地带,是新旧党争和洛、朔、蜀党争中的重要人物。在政治斗争中,苏轼多次遭受打击,经历曲折。其经历在士人中颇具代表性。所以,苏轼不仅是一个杰出的文学家、艺术家,也是一个典型的封建士大夫,是北宋士人群体的一个代表。解析苏轼的政治精神很有意义。
二、苏轼政治精神的特点与本质
在北宋士人中,苏轼较为独特,其政治精神具有以下特点。
(一)政治参与意识强烈但不偏执
苏轼出生于一个士人家庭,从小受到儒家思想的影响。《宋史·苏轼传》载:苏轼之母“程氏读东汉《范滂传》,慨然太息,轼请曰:‘轼若为滂,母许之否乎。’程氏曰:‘汝能为滂,吾顾不能为滂母邪’”[2]。范滂,东汉人,是当时反对宦官专权的士大夫集团的成员之一,并因此而被杀。他是士人舍身求道的一个代表。苏轼的话表明,在他的思想中已经确认了范滂行为的积极意义和价值,并以范滂为效法的对象。其母的积极回应则进一步坚定了其价值选择。又如苏轼在《范文正公文集叙》中回忆说,自己幼年时曾见到石介所作的《庆历圣德诗》。该诗旨在歌颂君主和范仲淹等改革派官员。当时,苏轼“问先生以所颂十一人者何人也”,老师则“尽以告之”[3]311。对于这些政治人物,苏轼“虽未尽了,则已私识之矣”[3]311,虽然由于年龄、阅历的关系不能真正理解,但是已牢记在心,并非常向往。这表明在其早期社会化历程中,政治参与意识和政治责任感已经根植于思想中。苏辙在为苏轼所撰的墓志铭中也说苏轼“奋厉有当世志”[4]1117,这应该是苏轼早期思想的实际情况。
在其后的仕宦生涯中,苏轼仍然表现出强烈的参与意识。如在王安石变法之初即上书反对;在任职地方时,仍注意考察政策利弊,并反映到诗文中去;即使在被贬黄州时,仍不忘政治。可见其政治参与意识与政治责任感的顽固。
但是苏轼在这方面并不偏执。他在看到无法挽回神宗变法的决心时,就不再继续争执,而是自请外任,离开朝廷。在遭到了政治打击后,便有意识地减少写作文字和与他人交往,体现了一种对政治的距离感。
(二)对君主的畏惧、爱恋与忠诚
这是一种复杂的政治感情。忠诚是君主对于臣子的根本要求,也是臣子的行为准则之一。然而在实际政治生活中,君主往往喜怒无常、恩威难测。因此,在忠诚之外,士人多对君主既爱恋又畏惧。如《曲洧旧闻》卷五载:苏轼曾表示:“使某不言,谁当言者?”又说:“朝廷果见杀我,微命亦何足惜?”②敢言直谏正是臣子对君主忠诚的一种体现,是臣子自觉维护君主利益的一种方式。但是在君主专制条件下,对君主提出批评或建议具有相当的风险。对此,苏轼的态度是勇于承担这种风险,即使牺牲自己的性命也无怨无悔。苏轼在御史台狱中所写的《狱中寄子由》之一说:“圣主如天万物春,小臣愚闇自忘身。”[5]999在身陷囹圄、生死难料的情况下,苏轼仍不忘颂扬君主的恩德,并把造成该案的原因归于自己。在其意识中,君主永远是仁德和圣明的,臣子则非常渺小并总是犯错。他对君主的爱恋与忠诚是无条件和不要求回报的,对于君主只能真心的尊重和服从,不能有所怨望,即所谓雷霆雨露,莫非天恩。
这种复杂的心态正是士人在君主政治之下没有独立性,只能依附于君权的体现。无论是忧,是喜,是惧,都是对君主的认同与维护。
(三)仕、隐间的困惑与超越
仕与隐是士人的两种人生出路。儒家鼓吹为道而仕,但也赞扬守道而隐。由于政治的黑暗、仕途的险恶,加之隐可以使人获得精神上的愉悦感与自由感,许多人选择了隐逸,有的人虽然无法归隐,但对隐仍十分向往。苏轼就是这样一个人。嘉祐四年(1059),苏轼作《夜泊牛口》[5]10,即有“人生本无事,苦为世味诱”之句,显现了对世事纷扰的不满和对隐的向往。此时,苏轼刚中进士,父子三人名动京师,展现在苏轼面前的正是锦绣前程,但是苏轼异于常人,发出了这样的声音。乌台诗案后,苏轼的隐逸倾向更明显,但是他终究没有摆脱政治而归隐林下。于是,他试图超越隐与仕,达到一种不隐而隐的境界。元丰五年(1082)三月,苏轼作《定风波·沙湖道中遇雨》[6]32,其中有“莫听穿叶打林声,何妨吟啸且徐行”、“也无风雨也无晴”之句。体现出来的心态是不论风雨,均安之若素,以内心世界的平和安静来摆脱仕与隐的矛盾。
(四)权变与“不随”
苏轼在文学上、学术上都以纵横捭阖,变化多端为特色。苏辙曾说苏轼“少与辙皆师先君,初好贾谊、陆贽书,论古今治乱,不为空言”[4]1126,即苏轼在学术和文学上深受贾谊、陆贽的影响,其表现就是尚权变。王安石认为苏洵的文章全类战国文章,是纵横之学的翻版,因而不喜③。这也是苏氏父子与王安石歧异的一个地方。苏轼的纵横家作风在政治上也有表现。如苏轼举制科时,在制策中多方批评政治和社会弊端,倡言改革,言辞激烈;当王安石变法刚开始时,苏轼却因与王安石的主张有异,而从自己原来的立场上倒退,提出“结人心,厚风俗,存纪纲”[3]729,其论调与保守派一致。
苏轼的另一面是不随,即不随众,不随俗。苏辙说苏轼“临事必以正,不能俯仰随俗”[4]1125。在政治上,苏轼确实是独立特行,与众不同。在王安石变法时,他全力反对,而不愿随声附和,以得到升迁。到元祐更化时,他又不愿迎合当权的司马光,反对尽废新法,主张参用两者。他说:“昔之君子,惟荆是师,今之君子,惟温是随。所随不同,其为随一也。”[3]1655-1656尚权变与不随两种矛盾的性质在苏轼身上获得了奇怪的统一。但这并没有给其带来什么好处,不仅其政治抱负无法实现,还因此处处受排挤。
(五)对佛道的熔铸与沟通
苏轼的思想状况一开始就较为复杂。在接受儒家传统教育的同时,也受到佛道的影响。8岁时,他就在眉山天庆观读书,老师则是道士张易简。其母又深信佛教,所以苏轼幼年时就生活于一个有相当宗教氛围的环境中。
苏辙说苏轼“既而读《庄子》,喟然叹息曰:‘吾昔有见于中,口未能言,今天见《庄子》,得吾心矣。’”[4]1126亦即苏轼在道家思想的代表作《庄子》中找到了知音。这些影响都不仅局限于文学创作,还影响着其人生观。此后,在其仕途较顺时,佛道的成分较少。乌台诗案后,佛道的影响则明显增加,表现在心态上就是人生的虚幻感增加,如在其黄州时期的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中发出“人生如梦”[6]8-9的感叹。不过佛道思想并没有使苏轼消极遁世,而是起到疗治心理创伤、提供精神慰藉的作用。
(六)独立意识的觉醒与破灭
在儒学的价值系统中,人依附于君、父,在君、父前没有独立性可言,个人的思想和行为都要以君、父为归依。这种思想塑造出的只能是依附人格。同时,根据个人在伦理关系中的地位,儒家思想对每个人都提出了具体、严格的道德和政治要求。儒家认为明君、忠臣、严父、孝子就构成一个正常的社会。每人都归属于某种社会角色,只具有相应的政治、道德属性,并无个体性。但是具体到士人个体,仍有个别士人与众不同,具有一定的个性,苏轼就是其中之一。苏轼在文学上、政治上都个性鲜明。在社会政治问题上,他往往有自己独特的见解,并敢于发表和坚持这些见解。对于当政者常持批评态度,而不迎合以求进用。不随众、不随俗可以说是苏轼个性的一种体现。当然,这种个性是有限度的,在君、父面前,苏轼仍然是诚惶诚恐。而且其鲜明个性常常与政治发生冲突,使他受到排挤或迫害,乌台诗案就是一个典型例证。强大的社会政治束缚使苏轼的个性无法得到正常发展,最终只能在文学领域发挥个性,开拓创新。苏轼的遭遇在君主政治下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苏轼的政治精神虽然有其独特的地方,但本质上与传统士人的政治精神并无根本区别。依附、顺从权威,缺乏独立性、自主性仍是其政治精神的本质特点。总之,苏轼并没有摆脱士人在道、王间求生存,循道、尊王的历史宿命。
三、苏轼政治精神的现代启示
苏轼是特定时代和条件的产物。其人已逝,但是其政治精神对现代人仍不无启示意义。
(一)现代社会应充分尊重和维护人的独立性和自主性
中国古代社会在思想观念上强调社会的整体性、秩序性,而漠视社会成员的独立性、自主性和彼此间的差异。为了维护社会政治的秩序性、和谐性,在思想文化和社会政治实践上都有意识地通过多种方式压制、消除人的独立性、自主性。
中国古代社会中,政治权力处于支配地位,进入政治体制、获得政治权力成为取得经济利益的最佳途径。对士人而言,熟读儒家经典,进而进入仕途,就是最好的人生设计。因此,士人常积极介入政治,按照君主政治的要求改造自己,主动服从君主,认可统治秩序。在传统社会,士人的出路十分有限,无论是入仕还是退隐,都无法摆脱政治权力的控制,因而士人对政治有着严重的依附性。
中国古代“以儒家为主体的传统文化是一种政治文化,政治性是其最根本属性”[7]239。这种文化在价值体系上尊君、尊父、尊道。君、父、道相互支撑,覆盖了全部的社会生活。这种文化培养出来的士人,对道、君、王有着天然的认同和崇拜。在君、父、道的面前,士大夫没有思想和行为上的独立性、自主性可言。内在的道德修习必然要走向外在的道德践履,即介入政治生活,由尊道而尊王。士人在道德上、政治上的行为准则都是服从长上,这种条件下的士人人格必然是“一种理想化的群体人格”[7]247,其中并无个性和自主精神。
这种社会条件下,士人受到的损害显而易见。它取消了人们自主选择发展道路和途径的自由,士人的愿望、特点都必须接受同一模式的塑造,最终结果是成为圣人的忠实信徒和君主的忠臣顺民。就苏轼而言,其所长在文学艺术,而不在政治,但在当时的条件下,他只能走出仕、为君主效劳的道路,自觉地做君主的忠臣,其过人的文学才华不能自由发展,反而给他带来祸端。
在现代社会,人有依据其才能、兴趣、社会需要自行选择生活道路的权利,政治不再是生活的全部内容,人们可以在更广阔的范围内施展自己的才干。同时,在政治上,个人得以依法享有基本公民的权利,不再是只有义务而无权利。人的独立性、自主性,尊严、权利、得到社会的承认和尊重,这是现代社会历史进步性的重要体现。
(二)培育具有理性与良知的知识分子
士人与现代社会的知识分子有相似之处,但是两者有着本质的区别。“在政治权力宰制理性的历史条件下,士人成为中国传统文化之基本价值与社会政治理想的守护者”[2]243。因此,由士人到现代知识分子,在政治精神上必须经历一个根本性的转换,具体包括价值支点、人生目标、人格结构三个方面④。现代知识分子应具有独立人格和自主精神,坚持按照理性和良知来思考和批判社会。
士人具有社会责任感、使命感,执著于社会政治理想与价值,经常以社会批评者的面目出现。但是士人天然地认同和服从君、父、道的权威,缺乏独立性、自主性,不可能形成对社会政治的深刻认识,无法具有真正的批判精神。只有在对个人独立性、自主性予以承认和保障的现代社会,知识分子才有可能摆脱士人的局限性,以自身的理性与良知审视和批判社会。
(三)塑造健康的政治参与意识和心态
“士人作为古代知识与文化的载体,其最根本的属性就是政治性。”[7]249士人以行道为己任,道需要通过社会政治实践来实现,因而士人有着强烈的政治责任感和政治参与意识。宋代士人身上这一点也很明显。他们以君父国家为念,积极评议时政,阐述自己的政治见解,甚至结成朋党参与到政治斗争中去。所以传统社会中,士人并不缺乏政治参与意识与行为。然而他们的政治参与意识与行为并没有使政治稳定健康发展,反而使政局经常处于动荡之中。许多士大夫也在党争中受到政治上、精神上的沉重打击,苏轼就是这样一个典型。
出现这种现象主要是君主政治及其制度的原因,但士人政治精神、人格在其中也扮演着重要角色。如对理想与价值的专注与执著,使士人在政治中往往直言敢谏,义无反顾,但是也使他们容易冲动,不重视实际;又如他们把义利截然相分、绝对对立,使他们派别意识浓厚,党同伐异倾向明显,往往固执己见,排除异己,缺乏政治宽容精神和合作态度。
现代社会,政治参与的范围和程度空前扩大,而且具有法律和制度保障。一个成熟的公民应有较强的政治参与愿望,又应具有政治宽容与合作精神。只有这样,社会政治才能保持稳定,处于良性互动中。
总之,通过对苏轼政治精神的考察,应该更深刻地认清传统士人政治精神的实质与局限,走出传统,确立适应现代社会要求的新型政治精神。
注释:
①政治文化主要指政治中的主观方面,包括政治思想、政治信仰、政治观念、政治价值准则、政治意识心理等因素。政治精神则是政治文化之下的一个概念,它是“理性思维的升华,是社会主体关于政治价值认识、政治伦理观念、政治意识及情感等在思想上的凝聚和提升”(见葛荃.立命与忠诚——士人政治精神的典型分析[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4.)与政治文化中的其它概念相比,政治精神更抽象、更概括,也更集中、更凝练,是对人物精神底蕴的把握,更容易达到事物的本质。
②转引自四川大学中文系唐宋文学研究室.苏轼资料汇编[M].北京:中华书局,1994:326.
③参见《邵氏闻见后录·卷一四》.
④参见葛荃.权力宰制理性——士人、传统政治文化与士人社会[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244-250.
参考文献:
[1] 葛荃.立命与忠诚——士人政治精神的典型分析[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2000:1.
[2] 脱脱,等.宋史[M].北京:中华书局,1997:10801.
[3] 苏轼.苏轼文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6.
[4] 苏辙.苏辙集[M].陈宏天,高秀芳,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90.
[5] 苏轼.苏轼诗集[M].孔凡礼,点校.北京:中华书局,1982.
[6] 苏轼.东坡乐府[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杜,1979.
[7] 葛荃.权力宰制理性——士人、传统政治文化与士人社会[M].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3.